快哉风
2023-02-28王亚
王亚,湖南郴州人,现居株洲。作品散见《天涯》《芙蓉》《雨花》《滇池》《散文选刊》《湖南文学》《天津文学》等刊物,出版散文集《茶烟起》《营闲事》《声色记》《一些闲时》《此岸流水彼岸花》《今生最爱李清照》等,注译《东京梦华录》,编著《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读本》《四维阅读》等。
风 来
我总疑心骨骼才是精神的内在支撑。譬如没有骨头的提线木偶,行止都须得人把着,人手一松,胳膊还是那胳膊腿还是那腿,身体里的魂被抽走了。人亦如是,老了老了,骨骼屈了,精气神也散了。
山也该有骨骼。
张岱《琅嬛文集》里曾写越地有吼山与曹山,“为人所造,天不得而主”。我一度疑惑,以为只是“人定胜天”的臆想。慕名前往,竟果然山山如削,天地风雨未做得半点主。浑似有人擎一柄巨大的利刃,咔咔咔几刀下去,山成了如此这般。
若非亲眼所见,实在不敢相信,这样的峭壁广厦危峦,会是古人亲自手凿而来,直如豆腐一般切削整齐。一代代石匠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采凿,让吼山与曹山的骨骼有了人的气度。如同它们的绍兴老乡鲁迅,有着最硬的骨头和最清癯的面容。
我所居住的城市有一座九郎山,骨骼亦是清奇,一半隐于山体,一半裸露山脊。山脊也清奇,直溜地抻出来,全不似一般山脊的蜿蜒逶迤。山脊两侧的山石是它散落的一些骨骼。有如馒头,有似伏虎,并不都瘦骨嶙峋,大约有的被山风磨去了棱角,而另一些,总愿傲骨长存。骨骼都亮敞地裸着,连其中砾石都裸得坦然。
风来时,我听见了风里的箫音,泛音丝丝缕缕扯出来,也分明有嶙峋骨气。这些骨骼大约是抗不过风里的骨气,越发嶙峋了。
古中岩的骨骼又是另一样骨气,一半天生一半人力。人力所不能及时,又再借了天之力风之力。
古中岩在眉山。山巅、山脊、山坳,及至林间,山溪侧畔,“骨骼”四处“奔突”。“骨骼”之上,更见精神。山石上镌刻的数千尊摩崖造像就是古中岩的精神,立佛、坐佛、卧佛,高的达数米,小的仅两三寸。光坐佛就有箕踞、盘坐、跷腿、拈花……成百上千造型。又有天女吴带当风,壁上小佛累累相叠,又有经幢、舍利塔、碑刻,都无法计数。皆是人力。
纵然是天人携手铸就的山的骨骼,日日复日日,仍添了沧桑。风是始作俑者。
老话说,小孩子见风长。见风长的何止孩子,山的骨骼与精神也是风里长出来的。不仅骨骼,山里的草木鱼虫也是见风就长啊。草木鱼虫生生不息,骨骼蚀而不损。或者,山石有形,造像有精,渐渐聚为精气,在山间逡巡游荡数千年,才幻化成山间云烟朝暮、竹柏阴晴。林泉有致,又以气反哺骨骼与精神。
可是,风并非山间所生的精气。风从哪里来?
“夫风者,天地之气,溥畅而至。”这是宋玉借楚襄王之口的解释。天地气聚,又独立于天地,无滞无碍飘忽即至。
按古人说法,风有八方,东方曰明庶风,东南曰清明风,南方曰景风,西南曰凉风,西方曰阊阖风,西北曰不周风,北方曰广莫风,东北曰融风。
宋玉总是器局小了,八方之风在他这里只分两类,帝王之雄风,庶民之雌风。雄风生于地,起于青 之末,渐渐进入溪谷,经由山口之后逐步呈盛怒之态,又沿高山凹处而下,渐成松柏林下之风。雄风猛烈时,飘忽淜滂,激飏熛怒。风定尘息之后,被丽披离,眴焕灿烂。雄风有清凉凌虚之气,清清泠泠,宁体利人。庶民之风则不然。庶民风塕然起于穷巷之间,黄沙扑面,尘土飞扬,烦冤混浊之气勃郁,风中之人心烦气闷、抑郁惨怛,且愁病缠身,不死不活。
独立且自由的风哪会有这等“势利眼”?
有风飒然而至,帝王与庶民都欣然呼一声:“快哉,此风!”临风之快,庶民佳客攸同,才该是风来的正途。一千多年后,苏东坡便这么看。
古中岩佛窟前的一叶梧桐也飒然一动。
在山里,树叶比人敏感。风才一醒,伸个懒腰,它就懂了。风来时,窟中菩萨依旧八风不动,他左首的怒目金刚倒慈和了许多。日日风来,就有了时间的痕迹,面目和衣纹越发柔和。这么看来,沧桑并非折损,而是风为之添加的慈光。
慈光也是風的样子。风并无形态,却与世间每一样物体的遭际都成就了自己的样子。
风在梧桐树上掠过时,叶子就是它的样子。在溪泉徘徊时,水纹就是它的样子。风又从溪上一个转身,跃上亭落的飞檐,曳起一串檐铃轻音,檐铃与它的脆响便又是风了。它与它们相互遇见,又互相成全。
风在谷中倏然起寂尔停,掠过梧桐树的尖梢,徘徊于林泉之间,逍遥在山石之上,而后越过山脊,乘凌于中岩高台,自在徜徉,忽往而忽来。凌于高台后,风隐身了。但由山谷卷上高台之势涣然带出的一缕箫音,出卖了它。箫音呜呜咽咽,扑面而来,这就又发现它的踪迹了。
古中岩的高台是中岩书院的遗址,书院曾有一名苏姓学子,名轼,字子瞻,谪居黄州后自号东坡。
少年苏轼做山中人时,当在春初。山上梧桐尚未发新叶,松林犹带着经冬的黛色。苏轼提箧在松下,山门在松影之外,踏出松影便入山。
甫一入山门,便觉春风和畅,春山在望。也不知是古中岩冬天里种下的春风恰在此时醒神,还是苏轼的书箧将山外的风囊了来。风里有清冷之气,未待少年,便簇拥着汩汩而出,径自入山。步仄径,临清流,唤草树,与谷里烟云嬉戏一番,将窟中神佛一一拍遍,再纵上书院屋脊。只见得,山驿萧疏,水亭清楚,果真是读书幽处。
春信既传,便寒流乍暖,林杪始青。风定之后,春光就更好了,草木渐渐蔓发,书院内外绿肥红廋暗香浮动。少年就在此间看山、看月、看云、看书,听泉也听风,将山间浩然气呷哺于胸腑。一朝出蜀地,可御千里快哉风。
世间物候终究不与山间同,阴晴风雨,变化无穷。从古中岩的春光里走出去的少年,大约暗藏春风,即便茕茕如晦,也能作人生慨然行。
这是古中岩与少年苏轼的遭逢。
秋声赋
人与人之间的关联也往往有着相互的际遇与成全。走出中岩书院,几年之后,少年的人生与文坛领袖欧阳修有了关联。
嘉祐二年(1057年),礼部主考官欧阳修读到一篇应试文章《刑赏忠厚之至论》,“不觉汗出”,一时击节:“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可喜,可喜。”
若按实岁来算,那年苏轼二十岁,欧阳修也不过五十出头。五十岁的欧阳修自觉有了秋气,在某一个秋风扫落叶的夜晚,作了一篇《秋声赋》。
“初淅沥以潇飒,忽奔腾而澎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秋声竟有金戈铁马之声,能惊心动魄至此。是风声助了秋的肃杀,还是秋的萧索以致秋风无情?我愿意是后者。不然,何以春风温暖,夏风凉爽,冬风凌厉?
草木经春孕育,至夏葱茏,繁盛至极时也是渐入衰败之际。霜期一到,秋色惨惨淡淡,寒气一阵紧似一阵,烟云都敛了姿容。草木积蓄了一春一夏的绿色,这会儿一股脑都萎了,杂乱地耷拉着,全没了神气。天倒高,却是除了惨淡的白日头,就只剩了树的枝梢上几枚枯卷着的叶子,说不定夜里一阵萧风就卷了去。是秋气携了秋声至。
屠戮草木摧败生灵的是“其一气之余烈”,是天地万物混沌之气的余威,不是秋风。大约在欧阳修看来,风里有秋气才堪称秋声。可庄子明明说过:“大块噫气,其名为风。”天地的混沌之气的余威不也是风吗?又绕回来了。
但伤春悲秋真是古代读书人的常态啊,连欧阳修也脱不了窠臼。
少年苏轼“出一头地”后,经了春风几度,至盛夏也枝繁叶茂。偏人亦同草木,任繁盛如何,也经不起一夜秋声。
那年入秋似乎格外早,才七月,“乌台”的秋风就起了。一霎时,黑云翻墨,狂风大作,豪雨逞威。风雨侵至湖州衙门,“顷刻之间,拉一太守,如驱犬鸡”。太守苏轼成了囚徒苏轼,连狱吏都侵辱。直至百余日后,才得挣脱牢笼。
若不是迎面一阵旋风,他还浑然在梦里。秋声果如刑官,有兵戈之象。天地也萧索,山川也寂寥,秋风凄凄切切,呼号奋发。
人生的秋天里,他第一站去了黄州,幸而张怀民也在。二人一为团练副使一为主簿,一个在东坡耕种,一个在江边造亭,又一同在承天寺临风赏月,在赤壁临江沐风。承天寺的风清澹,赤壁的风飒然快意,一样的秋风,并无欧阳修的肃杀。
秋声大概原本也想给苏轼一些威慑,与江上涛澜纠集了一齐汹涌,号呼啸叫着直扑过来。他却在其间看见了公瑾、小乔、孟德,看见了千古风流人物,也看见了时间之须臾。又经由清风明月、白鹭水光、孤鹤长鸣,看见了蜉蝣之于天地、粟芥之于沧海,看见了渺小与阔大。在秋声里,他得以与时空遭逢,也进而释怀。
他邀了怀民,携了酒和鱼,端然坐于快哉亭上,把酒临风,又划然长啸。那江上风呜呜然应和,一重幽咽,一重凛然,如夜半嫠妇饮泣。是秋声照见了自己的孤独吧。
秋声中,苏轼的一声长啸长驱直入,仿佛将江山浓重的悲戚撕开了一角。靡靡哀音里终于透出些天清地阔,大江也渐渐息声泄流,捧出一轮江月。于是,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一派清明。
他二人相对一笑,搛一箸鱼肉就一口酒。酒是好酒,鱼更好,颇有松江之鲈的意味。酒至半酣,乐更甚了,就叩栏而歌。
“贤者之乐,快哉此风。虽庶民之不共,眷佳客以攸同……”
果然快哉!
古中岩山高台上所临之风,与赤壁的江风并无不同。只是少年苏轼在中岩书院所得之声里,有着无限意气,箫音徐徐远播,清越又绵长。赤壁之上则是他与自己的“博弈”,风声与箫音急一程缓一程,时而优柔温润似君子,时而慷慨悲怆若燕客,又飒风披纷,又啸吟悒悒。他终究又在江风中自己与自己和解,便渐舒和渐缥缈,渐逍遥优游,以至静定。从此得了大自在,天涯也去得了。
大约凡经得了人事淹蹇,便无所挂碍,也就无所不快,洒然如风了。
黄州以后,他自号“东坡”,竹杖芒鞋做逍遥游。
逍遥游
另一位逍遥游的庄子,也洒然如风。
他们是风,不是大鹏。
大鹏终有所拘囿,会遇见蜩、学鸠,以及斥们。小小的它们,跃过蓬蒿触碰榆枋,就自得意满,也敢嘲笑起欲飞往南冥的大鹏来。
大鹏还有所依凭,须水击三千,抟风而起才能扶摇九万里。即便有鹏鸟之志,也须好风凭借力,才得上青云。是修了“御风之术”,不是真逍遥。
况且,论御风之术,修风仙之道的列子比鹏鸟更在行。全不用借水势就能轻轻松松御风,十五日一个往返。列子的御风看似自在了,却仍有所待,有风才能飞行。凡有所待,也并非真正的逍遥。
几人能逍遥似风?脱胎于天地,又独立于天地,脱离了一切外物的拘囿。飘飘乎来,悠悠乎往,无须依凭,无所倚待。才是风的逍遥。风力也由它任性,可大可小,有泠风、飘风、厉风……也随它止息。大鹏在海面抟起的状似“羊角”的旋风,该归属于厉风。厉风来时,足有倒海翻江、摧枯拉朽之力。
并不能御风的庄子也无须依凭,就能化蝶而栩栩然,做涂龟自在曳尾,非鱼而知鱼之乐……乃至参透了生死,挣开了人性枷锁,不敖倪于万物,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庄子精神可游于无穷时空,像风一样。
换言之,像风一样的庄子无影无形又无所不在,可以是自由的任何形态。人们看花、看草、看山、看水、看天地、看世间万物,都能看到庄子一样的自由,是为“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快哉啊!
古中岩和赤壁的风也做逍遥游。悄然起于青之末,飘忽渐生,于空岭竹柏或亭阁楼宇间徜徉朗吟,又穆如直下江面,江上才盡够它开合行止。风快哉悠游,而力道不减,过江河也有损焉,过山石也有损焉。好在江河自有源头活水,减损了又充盈。
古人好给江河赋予意义。李斯《谏逐客书》里就说“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由江河接纳细流而喻接纳人才之必要,诸如“海纳百川”一类。又譬如古人的“江”“河”只能是长江黄河,又如岷江、湘江、赣江……所有有名字的江河,都有它们的意义所在,地理的或历史的。可是,“意义”又未尝不是人类对江河湖海的“拘役”,它们恐怕并不需要。
古中岩山谷中也有一条无名溪流,日日欢欢乐乐朝山下淌,径直往山下岷江奔,一头扎进去就不见了。这大约是大多数溪流的命运,却并不妨碍它们为江河注入活水。也是一种逍遥。
它们自顾自地由石缝或山隙间汩汩而出,遇见山石拐个弯,顺手拾片落叶一同行一程,风来了笑出皱纹,雨落了一颗颗都收拾起一齐继续淌。碰见的每一条可以汇入的水流都不管不顾迎上去,即便绝壁也纵身一跃,拓出一条瀑布。为小流时可以漂叶,汇溪后可以撑筏,成江河可以载舟船,入海而蕴万物。
它们最爱与风游戏,对风的任何行止,都做出回应。风与水之间自古就有着诸多关联。譬如东风与春水,是唤醒与被唤醒;微风与小池,是丝竹之声拨弄杨柳腰肢;又有骤风翻碧浪、秋雨助秋声。都是相互的际遇与成全。
只是人们多以自性而定自然之声。阒夜风声撼竹木,而起幽忧不平之思;风淅淅,雨纤纤,偏怪春愁细细添;竟还有宋玉这样的,将风区分成帝王“雄风”、庶民“雌风”。连孔子临江看水,也慨叹“逝者如斯夫”。而屈原,更在汨罗江的秋风里释放了一个孤独的魂灵。李白洞庭湖畔赊月色,似乎不羁且快意,终究抽刀也断不了愁。欧阳修在江上弹琴,听众只有栖鸟、游鱼、江水、山风,并无一人知音。只有曹孟德不孤独,他临碣石观沧海,而见大海吞吐日月星辰,连萧瑟秋声都听出雄师百万,但江山万物都是他的拘囿。
倒是东晋有一个叫“湛方生”的名士,也作了一篇《风赋》。末了一句“轩濠梁之逸兴,畅方外之冥适”,端的是优哉游哉,物我两忘。
得大自在的人都像风一样吧,或无我无物,或物我欣然一处。如庄周、湛方生、苏东坡们。
当下要能寻这样的,得往老里找,经了九九八十一难活成了人瑞,才得了风的自由。不对,有一个并不太老的人或许也能算,他又颓又闲,又随意又诚恳,不时有些幽微的欣悦,将他放在哪里都独个自在着。若非得说还有拘囿,就是为情所困。一曲《送别》唱来,本该如一阵风散,他竟沉溺不出,哽咽至无法唱毕。他是朴树。
风也是有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