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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城南到城北

2023-02-28孙郁

芙蓉 2023年3期

孙郁,本名孙毅,1957年生于大连,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北京作协副主席。主要著作有《寻路者》《鲁迅忧思录》《思于他处》《民国文学十五讲》等。

老镇最热闹的地方是城南,汽车站在南关,外面来人都是下了车,经过一座石桥,从迎恩门进来。饭店、百货店、大车店都在那个地方,喧闹声不断,生意也红火得很。标志性建筑是永丰塔,已经有上千年历史了。与之相对,城北则不同了,那里比较清静。从中心街到镇海门,店铺不多,只是有几座废弃的庙宇和戏楼,老户人在那里数量大,但房子都有点破旧,记忆里,已是一片衰相。南杂北静,也是老人们常说的一句话。

因为岁月久了,古风与尘世的恩怨夹缠,老屋与废园里便不免怪怪的。关于城的南北,本来在风水先生眼里是讲究的,但实则多有变化。20世纪60年代初,我们家搬到老镇时,略微感到一点旧习的延续,城南城北风气稍有差异,想起来主要是居民成分不同。这两个地方我都住过,接触的邻居也五花八门。有几个前辈因为样子特别,现在还记着。

城南好像是外来的人多一点,口音略显得有点混杂。外来的人大多租着本地人房屋,日子的风格也存有差异。有条胡同的院子很大,人说是马家大院,古色古香的样子。上小学后,我们曾在那大院生活过两年。老马是回民,虽然房子在城里,却是农村户口,白天在城外田地里忙,几乎看不到影子。我猜想他们家曾经阔过,不然不会有如此大的院落。那里住了五六户人家,租户有多个。有一家来自县城,只有母女两人,据说男人已经离世,便迁居于此。主人刘姨,很开明,带着女儿小敏不声不响地度日。还有一户,是个独居的老人,个子不高,那时候总有六十多岁了吧。老人姓甚名谁,已经忘记了。他一只眼睛不好,很和蔼,平时也在城外劳动,衣服却穿得整整齐齐。有时候晚饭后,要拉一会儿二胡。坐在房檐下,闭目摇头,沉浸得很深。他的二胡水平较为专业,只是拉的多为悲凉之调,那调子叫什么名字,完全不知道。听他的演奏,好似进入一个神奇的世界,被引进一个可以冥思的地方。这时候就引起我不少的幻想,顺着音乐,有翩翩起舞之感。老人会拉各种曲子,大概以辽南皮影曲为主。因为是些低沉的音乐,老马有点不太高兴,有一次大声喝道:“您能不能拉点欢快的曲子?”

据说老马与老人常在一起干活,那么属于同一个生产队的吧。他们彼此看起来很熟,但平时无话。老人好似不喜欢拉流行的调子,也不管别人喜欢与否。受了老马的训,他多月没有再摸乐器,屋子里静悄悄的。印象里他做得一手好饭菜,房子里常飘出一缕乡味,想必生活很讲究的。我只去过他家一次,记得是邮局把他的信放在我家,我敲门转给他,他笑着招呼我进来。家里没有什么东西,只是墙上挂着几把胡琴,还有一张地图贴在明显的地方。我那时候感到,他一定是个走南闯北的人吧。过了一段时间,他知道孩子们喜欢他的演奏,偶尔也拉一点小调,大约都是民歌。还有俄罗斯的音乐,悲怆而浑厚。我的父亲每隔一段时间从农场返回城里,和他也认识了。发现老人很怪,听到他的二胡声,和母亲说,这人不简单,肚子里不少学问。他来自哪里,什么经历,众人都很模糊。老人不太喜欢与人交流,他的一切,在我们看来都有些神秘。

有一年,县剧团来了一个名演员老董找他,在家里谈了多时。老董也是古镇的人,差不多家喻户晓的明星,院子里人便对老人刮目相看起来,原来他也是有艺人背景的。后来,城里成立了宣传队,有人拉他去凑热闹,但不久自己就退回来了。看得出,当时城里的人,或许是排斥他也说不定,好像彼此在不同的路径上。我看过外面的演出,觉得乐队的水平不及他,对比起来,外面听的琴声,总与他是有点距离的。他的眼神与身段,都像音符的一种,是化入其中的,仿佛有股真气缭绕在周围。

不久城里闹起了革命。大约是1966年,我父亲因思想问题被关起来,从农场拉到城里,关在木材厂的一个地方。家里的日子完全变了,每日都要到城西南角的木材厂送饭。那时候,大院里没有什么动静,晚上也听不到二胡声了,外面都是革命歌曲。邻居们似乎都自顾不暇,只有老马依旧扛着铁锹准时到大田里劳动。老人去了哪里,好像也无人知道。有一次,我去给父亲送饭,门卫突然告诉我,有人找,让我稍候。不一会儿在木材厂一侧走来了邻居的那位老人。衣服有些破旧,比先前瘦了许多,目光有点恍惚。他从兜里拿出五块钱,让我给他买个饭盒和杯子。当我从他抖动的手拿到那钱时,心里被电了一般。他转身走时,我心里有点紧张。李姨知道此事后,特别找来一点衣物,让我顺便捎给他。大家都觉得,比起我的父亲,邻居这位老人更为可怜。

这个时候才知道,他也是有点历史问题的。具体情况,邻居们也仅知一二。开大会时,他与父亲都要被拉去陪斗,脖子上挂着大牌子。后来木材厂关押的人多了,父亲被转到了远在三十里外的农场,而老人依然在木材厂住着。我与刘姨的女儿,也还偶尔去给他带一点东西。有一次放学,刚走到门口,小敏突然跑来说,大哥,出事了。我问怎么了。他說老爷子死了。我们一口气跑到了木材厂,见地上卷着几领席子,旁边站着几个人。听人说,劳改犯们在城南一个土城边挖防空洞,不慎塌方。几个人都没有逃出来,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没了。

老马知道此事,十分伤心,找到几个熟人埋掉了老人。送葬去的仅是院子里的几个人,情景十分凄凉。那些日子,城里风声紧,许多家都有些害怕。母亲叮嘱我与妹妹不能外出,老实待着。于是与小朋友也没有了联系。想起这位不幸的长者,眼前是一片黑色,以至于一听到广播里的二胡声,我就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也是那个时候,我家搬到了城北。

城北的人显然比城南少,冷冷清清的时候居多。搬家的原因,是过去的房子太小,有人腾出两间大房,生活方便多了。我们住在北街靠东的一个街面。这个街面多为店铺改的民居,样子有点古。因为没有几个玩伴,刚去城北,显得寂寞。而那时候最快乐的,便是躲在家里画画。其实也没有拜师,只是在笔墨间打发时间而已。

我们的新居隔壁是一座老宅,那个院子很大,门总是关着。窗户上着木板,挡住视线,好似藏着什么宝贝。我对这个院子有点好奇,偶尔走到门前,总想往里看看。住在大宅院的是关氏父女,平时见不到他们。关先生年事已高,瘫痪在床。女儿三十多岁了,与父亲相依为命。巧的是,那女儿是我父亲当年在县高中教过的学生,我与妹妹称她关姨。除了照顾老父,她可能在家还忙一点什么事情。偶尔匆匆忙忙从街道走过,很是怕见人的样子。邻居们背后说,这个老姑娘性格有点古怪。

也许是因为师生关系吧,她和我们家还有一点交往。据父亲说,20世纪50年代后期,她在县高中学习很好,本可以考入大学的,因为出身问题,卡了下来。她从县城回到老镇,也没有工作。那时候她母亲突然病逝,只好专心照顾老父,为了父亲,也错过了婚姻,别的愿想都断了。她对我们家很客气,过节时还来过我们这里,话很少,对我的父母一直执弟子礼。自然,那时候彼此都是沦落之人,也没有更深的话可说。

关姨长得并不漂亮,穿戴有点特别。永远是老式旗袍,高跟鞋。这种打扮,要算异类。那时的女性,是不愛红装爱武装的,都清一色蓝色服装。但她的衣服却是有各类颜色的,风格也是民国时期的样子。好在白天不太出来,并不太扎眼。她似乎不太去菜市场,每天早晨,总有菜农到她家门口送菜。生活来源,大概是靠一点家产,日子过得如何,不得而知。城里的人喜欢聚集一起聊天,家里长家里短的。但关姨有点不食人间烟火,像旧画面里走来的人,云里雾里一般缥缈。

有一次她来我家和母亲说一件事情,谈得很投机。临走前看到我的几张稚气的画作,就说,人物比例有点问题,便替我改了几笔。还说,要打好素描基础,多临摹一些作品。过了多日,她带来一册素描基础的小书,好像是一本教材。记得书的后面还有徐悲鸿、列宾的作品,人物画得栩栩如生。我很是兴奋,这是我最早的绘画入门书,伴随我走过了许久的时光。

但我们两家的往来都很小心,次数也不多。有一回为什么事,我与母亲去过关宅,谈论什么,已经忘记了。关家古色古香,正房有些破了,庭院却干干净净。外屋炕上架着一个绣花架,上面是各种图案,原来她每日在家绣花的。房间有个很讲究的小书架,摆着一些中医类和美术类的书。墙上挂着一幅《永丰夕照图》,是城南永丰塔的写意画,颇多神采。永丰塔是古镇的标志,此画有一点特别,落日中的古塔,有一点倾斜,国画笔意里还有点西洋油画的味道,带有一点印象派色彩。看得出主人是个读书人,修养很深。此后还知道她参加了民间组织的绣花队,是图案的设计者。城里许多女人,是按照她的设计而从事刺绣工作的。

我那时候就感到她的与众不同,谈话有点南方人的秀气,这在北方的城里是绝无仅有的。但也因为出身不好,人生的许多可能在她那里都终结了。记忆中她家也是被抄过的,不少旧书画被拿走了,还有古钱币。不久在大字报栏上见到一张漫画,说关宅是个老朽之地,藏着封建的幽灵。画面上的关姨穿着旗袍,高跟鞋像个钉子一样显眼。在城里人看来,过于陈腐了。那一天我从她的宅前走过,听到了哭声。很压抑的声音,时断时续。此后这座老宅更为沉默了,只是好奇的人偶尔走到门口,打量一下古朴的店面,知道曾繁华的一幕早就过去了。

漫画事件不久,她父亲去世。这也惊动了邻居。那天早晨,天还没有亮,星星还在一眨一眨地闪着光,有一丝冷风吹来。我第一次看到了送葬的场景,他们家的亲戚大约都来了,一切都是老式的。门口挂了两排白色纸花,上好的棺材从幽深的宅子里出来,抬棺的都是雇来的乡下人。关姨一身素服,摔了丧盆,默默跟在棺材背后走着。这一次没有听见她哭,但表情极为肃穆。送走了父亲,她只是孤身一人了。

可以想象,失去亲人,对于她是很大的变故。一人生活,寂寞也是自然的了。过了一段时间,有好心人便介绍对象给她。其中有父亲所在的农场的朋友老刘,是个中学教师,老伴前几年病故。这老刘为人和善,我在农场看望父亲时,到他们家住过几日。有一天,老刘与女儿来我家,打听关姨的情况,才知道有媒人介绍,希望关姨嫁到刘家。我父母说了一些好话,也觉得是个好的去处。但关姨觉得突然,三年内不考虑此事。刘叔叔无可奈何,只好等待。

三年过去了,老刘来过我们家一次,和母亲说了一会儿话,似乎有点急。但关姨还没有嫁出去的愿望。我依稀地感到,此事大约是黄了。又是几年过去,我们家离开了城北,接着父母平反后回到了县城,便与古镇告别了。我到北京工作后,虽然偶尔还回城里看看,却再也没有见到关姨。时间久了,她也渐渐淡出我的视野。

大约二十年后,我到沈阳参加一个地域文化研究的会议,在会场的材料里看到辽南的一本风俗图册,忽发现一幅《永丰夕照图》,觉得十分熟悉。那一幅画,与记忆中关宅的作品很像,于是眼前一亮,心里有一点激动。细看下面的落款,原来真是她的作品。可惜画册并没有作者简介,一点生平的记录也没有,翻了翻,略感失望。我那时候久别古镇,相关的熟人的消息也甚为寥落。对于熟悉的邻居的事,更一无所知。后来遇到几位老同学,打听她的情况,也没有一点消息。这么多年过去,她怎样了?还住在城里吗?想起她来,关宅的旧影还历历在目。我有时想,对于她曾有过的帮助,我竟没有说一句感激的话,实在是失礼了。少时不知人间事,待到中年之后,才知道成年之后苦苦寻找的东西,早年就曾遇过。落难而不失其美,暗处的明珠,也是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