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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叔叔的人生片段

2023-02-28李亚

芙蓉 2023年3期
关键词:马利亚李庄叔叔

李亚,安徽亳州谯城人。著有长篇小说《流芳记》《花好月圆》等四部,中短篇小说集《幸福的万花球》等两部,获十月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鲁彦周文学奖”等奖项。

我叔叔李白牙早先是个卖老鼠药的,这一点,无论怎样粉饰都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他卖老鼠药时的几套顺嘴溜,至今仍在我们那一带久传不衰:“这几天我没来,老鼠逞能上锅台;今儿个,我一来,老鼠吓得夹着尾巴不出来。小老鼠,真讨厌,吃完鸡肉吃鸡蛋;啃完桌子啃椅子,还啃咱的猪蹄子……”然后,他大力夸耀他的老鼠药是按照玉皇大帝家毙鼠秘方配制的,经过太上老君八卦炉里炼制,所有的老鼠,包括老鼠皇帝、老鼠宰相和三宫六院的老鼠娘们,只要闻到气味,一眨眼就会四肢抽搐,两眨眼已经昏厥于地,要是吃上一粒全窝老鼠就会死光光——我觉得我叔叔李白牙的这个说法过于夸大其词了,不免多嘴插了一句:“一只老鼠吃了药,咋能全家死光光呢?俺的好叔,你又吹牛了吧!”我叔叔根本不屑于用他那双白多黑少的三角眼剜我一眼,只听他从牙缝里漏了一丝气似的响了一声:“你吃一粒就知道了。”

长时间以来,我都以为我叔叔的这句话就像一条蛔虫,应该是乘他屁眼不备擅自钻出来的,因为当时我没看到他的嘴唇动弹。即便那时候就有了腹语一说,但是,不管我叔叔有多少妖毛,他都不可能掌握这种有着几分妖气的巫术。我之所以记忆如此深刻,是因为那阵子我叔叔大概是心火上攻,他的双唇都被烤出了吓人的裂纹,就像寒冬腊月在水边的苦工皴裂的手脚。

我叔叔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有三五颗麻将牌白板般的大门牙,尤其是姜黄色的脖子悠长美观,好似长颈鹿的脖子……这些年来,我一直想讲一讲我叔叔那不为人知的真实人生,但担心他的诡秘言行远不是我这种智商的人所能解释得了的。无论何时何地,一想起我叔叔的那些老鼠药,它们就像颗粒状幽灵一样一下子浮现在我面前,似乎也像老鼠一样有着独立的生命,而且如老鼠神秘地穿过各种屏障一样,曲里拐弯穿越幽暗繁杂的岁月,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能够以各种方式出现在我的眼前。其实,我叔叔的老鼠药也无甚奇特之处,以我叔叔大约可以盛一汤匙的那点可怜见闻,他研制的老鼠药基本上是粮食的形状,颗粒大小好似小麦黄豆玉米,也有像扁豆豌豆绿豆的,不过在颜色方面我叔叔的大脑小脑还是一起开动了马力——有银灰色的,有乳白色的,有亮黄色的,有樱桃红的,有杏子黄的,有柿子红的,有葡萄紫的,有玫瑰红的,还有像饱满的大豆一样黄澄澄的,当然还有颜色世界里的两棵常青树——红色和黑色,我叔叔把这两种颜色的老鼠药做成了令人厌倦的药片形状。还有很多即便再过一万年我也无法说明的种种颜色。要是单从颜色这方面来评价,那完全可以把我叔叔定性为善于制造老鼠药的世界级工程师。可以说,我叔叔制造的老鼠药五颜六色,斑斓迷人,更不用说像什么颜色的颗粒就发出什么样的香甜气味了。仅仅看着色彩迷人的颗粒,就会让人情不自禁地想抓一把像嗑瓜子一样神情休闲频率均匀地一粒一粒吃掉它们——想当年,只要一看见我叔叔的老鼠药,我的榆木脑袋里总是火星乱迸一样迸出偷吃几把的念头。

我叔叔的老鼠药生意兴隆与当年老鼠的生长环境以及繁衍速度有关。现在想想那时候真是奇怪透顶,别说农村了,就是城市里吃商品粮的工作人员,哪怕县长也好,公安局局长也好,卫生局局长也罢,家里照样有无穷无尽的大小老鼠出没于梦里和梦外,如同过江之鲫不舍昼夜穿梭于生活之中。无论你是乡下人还是城市里的人,只要你经历过那个年代,请回忆一下,是不是也亲眼看见过老鼠横行的情景。我十余岁的时候,亲眼看到过好大一群老鼠如同列队士兵一样从池塘的北岸游到南岸,然后有条不紊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果实累累的玉米地里。几十年来,这个景象常常让我从梦中惊醒,浑身大汗淋漓。

那时候,我叔叔不单在柳林铺集市上摆摊子售卖老鼠药,他还像个幽灵一样经常游走四方,往往我眼见他出门时携带的老鼠药十分有限,也就是背着那个在他眼里好似圣器一样的人造革黑皮包出去的——我一说这个,他那个边边角角都被老鼠咬出了大小孔洞的破皮包,就像一顶破破烂烂的黑色毡帽一样出现在我脑海里——但他往往都是过了十天半月甚至一个半月方才返回。有意思的是,我叔叔只要过了半个月不回家,我婶子小白菜就会到我家哭哭啼啼,央求她的好哥哥也就是我爹爹赶紧四下打听一下李白牙那头犟驴死到哪国去了。我婶子是我们李庄东边五里半地白家庄的,名字叫白莲花,要是陌生人在黑夜里听到她的名字,脑子里刹那间就会出现一个手白脸白屁股也白的女性形象,但是,实际上我婶子白莲花手脸颜色都像烧煳锅的死面饼子,至于其他地方白不白,也只有我叔叔这个奸人才能给予准确判断了。但是,善于给人起绰号的我们李庄人单单就叫她小白菜。我婶子是个瓜子脸,还有着一双单眼皮,这应该符合现如今漂亮女性面孔的基本特征,但却一点也不符合那时候的审美标准……那个时候,很多人心目中的漂亮女人必须是银盆大脸杏核大眼,牙似玉蜀黍粒,两耳好比元宝——这样的女人在审美标准千变万化的当前和未来都有可能算作妖怪。我婶子婚前婚后都是直呼我叔叔的大名李白牙。每次她左脚刚刚迈进我家门槛,就会使唤着又糙又胖的一双褐色爪子乱抹着泪汪汪的单眼皮小眼,尖声尖气地嚷一嗓子:“俺的个好大哥呀,你赶紧四下里找找李白牙那头犟驴死哪国去了……”很显然,我婶子刚吃过香喷喷的韭菜煎饼。韭菜煎饼很好吃,但之后呼出的气息却会给人造成很大的困扰,也就是说,我婶子嘴里喷出一股股浓烈的难闻氣味,就像有毒的浓雾弥漫在我家院子里。

常言说同胞兄弟血浓于水,本来我爹爹就是个二性头,这时刻岂能允许别人诅咒自己的亲弟弟死哪国了,即便是亲弟媳妇也不允许,所以每一回我爹爹都是气急败坏,两根手指夹着又粗又硬的雪茄举得高高的,厉声训斥:“傻屌女人!净放出溜子屁!一个翻活的好人咋能死了!”即便我爹爹这样当头棒喝,也挡不住我婶子喋喋不休的唠叨。她说李白牙动不动就犯神经病,每次拌好了老鼠药总是捏几粒扔嘴里尝尝,就像她炒黄豆喂牲口,一边炒一边总是不由自主地捏几粒塞嘴里嘎嘎嘣嘣咀嚼一阵子。我婶子言语间还挥动右手做了几次朝嘴里扔黄豆的动作,因此她的话说得更加活灵活现神神道道,好像她两只单眼皮的小老鼠眼真的看到过我叔叔品尝老鼠药一样。

我叔叔不仅制作老鼠药别具特色,唱起琴书来也是惟妙惟肖的。尤其是瘸子坤丁和马利亚来到我们李庄的那一段时间里,我叔叔彻底展现了他身上所具有的艺术细胞。虽然说唱琴书时他只是扮演一个应声帮腔的小小角色,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展露说唱方面的艺术才华。

拄着拐棍的瘸子坤丁和马利亚来到我们李庄时,我们全庄老少都以为他们是从月球上来的。我们这样认为也是丝毫不足为奇的,因为在那个时候,经常有一些从穿着打扮到长相外表都显得有些迥异的异乡人突兀地出现在某个村庄里。多年以来,我一旦想起坤丁和马利亚,马利亚的形象就会立现在我眼前,但是,我总是不能从穿着打扮到脸上表情等方面想起她的高级美丽,唯一可以确凿指出的是,她微微一笑间两粒小虎牙上都镶着闪闪发光的银牙套。马利亚还拖着一个红彤彤的硕大皮箱。那个皮箱大到不仅完全可以把他们二人装进去,还似乎可以装进去一个宇宙般的巨大梦境。

瘸子坤丁的那个样子,唉……事实上,瘸子坤丁的形象根本不需要我绞尽脑汁描绘一番了。

先生们,女士们,请看我手中这张照片。这是当年坤丁给我打磨牙垢时我们李庄的摄影师李金星特意拍摄的。照片上的我还是个十多岁的少年,脚不挨地地坐在高高的凳子上,双手僵硬地撑在两个膝盖上——我少年时代的两个膝盖饱满圆浑,真令人怀念——仰着脸,张着嘴,两眼露出如临深渊般的惊恐和期盼……左右就是让牙科医生看牙时需要摆出的那个贼兮兮的姿势。坤丁穿着只有医护人员才穿的白大褂,白大褂的胸袋上还有一个刺目的红“十”字。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个红“十”字象征着人道、博爱和奉献,我猜测那会儿瘸子坤丁先生也未必知道这些。坤丁上嘴唇留着一道修剪得十分整齐的短髭,在照片上显得像墨油刷过一样,又浓又黑又亮。他左手拿着一把亮晶晶的小镊子,右手执着一把形状活像微型电钻的医疗器具。旁边还有一个用钢筋焊接的有点像放乐谱的架子,架子用亮银漆刷过,可能平时惯于野蛮使用,油漆已经多处脱落,露出生锈的钢筋,显出狰狞的意味,让这个架子看上去有点像柳林铺集市上屠夫范进卖猪肉的铁架子。坤丁的这个充满医疗意味的架子正中间还有一个椭圆形的锡皮盒子。我当时哪里知道这个椭圆盒子就是这台医疗器具的关键部位,就是现在知道了也不敢断定盒子里是不是安装了一个万能转轴。盒子两头分别伸出一根塑料软管,如听诊器的软管那样粗细。这两根管子,上头的这根连接在坤丁手里的钻头把手上,下边的这根连接在架子下边一个铁皮踏板上。简洁地说吧,这个简陋的牙齿理疗器具的工作原理与缝纫机相似,只要坤丁踩踏这个铁皮踏板,他手里活像焊枪或者钻头一样的那个钢笔帽大小的宝贝砂轮就会高速转动……

我现在一说这个,浑身就说不出来地难受,好像大力咀嚼红烧肉浇头的米饭时被一粒石子硌了牙一样。从照片上你看不出坤丁是个瘸子,更看不出他的两条腿患过小儿麻痹症——现在我可以告诉美国总统或者非洲酋长了:坤丁两条腿就像高粱秆一样粗细。在照片的边缘,你仔细看还可以发现坤丁的那根拐棍。说起那根拐棍来,实在没什么特别之处,无论怎么看,它都是一根司空见惯的荆条棍子——上下一般粗细,两头都有一个黑色的橡皮套。现在我敢肯定,在那个年代根本不可能定制出如此适合那根荆条棍子的橡皮套,肯定是坤丁自己做的。想一下即可知道,他那一双手连有血有肉有无数神经的人牙都能收拾得妥妥的,给一根棍子两头做个橡皮套那还不是等同儿戏?

不要以为我这么一说你就知道后来要发生什么故事、就知道坤丁的形貌了,事实上连我也不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就像谁也不能把坤丁的形貌描述明白,就像谁也不能原封不动地讲述自己的梦,就像半个世纪以来从没有哪个人能把我叔叔李白牙的形貌描述明白了一样。我唯一能说清楚的是,除了是个瘸子,相貌英俊的坤丁也是单眼皮,和我婶子小白菜的单眼皮一样。言谈间一笑起来,两只眯缝眼里都是淫荡的光芒。先生们,女士们,也不要凭借我这点介绍就武断认为坤丁是个江湖牙医,事实上他还是个琴书艺术家,我叔叔会唱的那几段琴书就是跟他学的……

这么多年来,我一想起当年全村老少每天晚上挤在我叔叔家院子里,在一个昏昏欲灭的灯泡下聆听坤丁两口子和我叔叔李白牙演唱琴书的情景,就会觉得那真是一个遥远的太平盛世。我一想起那张扬琴的模样,它发出的声音就会立刻响在耳边。在我的记忆里,盡管我叔叔是个无所不能的人,但当时他家就是没有放置这张扬琴的几案,不过,这微不足道的小事怎么能难住我叔叔李白牙!他可是个卖老鼠药的,卖了很多年!他只是站在大门口像麦芒卡在嗓子里一样连连咳嗽了三声,又像雪野里胡狼嗥叫一样吆喝了一嗓子,眨眼工夫就有人把案子抬来了。那是我们李庄每到年底公用的杀猪案子,柳木的,原木粗腿,尺厚大板。这个狼犺物件的高度和宽度恰好适合于搁放扬琴。每天晚上,坤丁居中坐在这张杀猪案子后边,马利亚和我叔叔坐在他两边,三个人一同演唱琴书《再生缘》。坤丁打板击琴开口演唱,马利亚操弦应声,我叔叔捧笙停吹也跟着应声。我叔叔何时学会吹笙的,说起来十分简单,不过,现在已经快要开书了,我叔叔学吹笙的有趣故事就以后再说吧。这会儿,只见坤丁左手打板右手击琴。板就是那种呱嗒板,竹子的。击弦的琴竹自然也是竹子的。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这个神奇的乐器叫作琴竹,它还有单音琴竹、双音琴竹以及单音双面琴竹之分;更不知道一个琴竹是由竹头竹身竹柄竹尾构成的。当然了,不知道这些也不影响坤丁唱琴书,不影响我们李庄的人听琴书,就像很多人不知道北京烤鸭是怎样烤制的,但来到北京一定会搞一只尝尝一样。

坤丁敲着扬琴,先是道白:“皇甫夫人身怀六甲,过了十二个月尚未生养,夫妇又添了一番惆怅。这天正是八月十五黄昏时刻,皇甫都督吩咐府中大厨和仆人在庭院摆下一桌精致小菜,与夫人对酒赏月。”坤丁操起琴竹,击打一下琴弦,说道:“夫人请了!”马利亚竖起弦子拉了一响应道:“老爷请了!”我叔叔也装模作样地吹笙一响,跟着说了一声:“二位都请了!”一阵子哄堂大笑。接着,琴弦笙齐奏响乐,坤丁唱道:“满院微风露气团,桂花送香到疏帘。西墙初照娟娟月,万里无云净碧天……”

是的,在说唱琴书时我叔叔不过就是一个插科打诨的噱角,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瘸子坤丁和戴着银牙套的马利亚不光唱得好,在借助肢体语言来加强故事的形象化和现场感时,一举手一扭腰,凡做动作无不准确生动,更是让听众如同身临其境。尤其是唱到皇甫少华和熊浩跟着那个须眉皆白的黄鹤仙人学艺的情景时,坤丁右手放下琴竹,左手放下呱嗒板,站起来向左边一矬身子,闪开屁股后边的凳子,一躍而起,啪地打了一个响亮的二踢脚,落地时右腿弓左腿蹬,已经摆好了一个犀牛望月的架势……我现在一想起这个细节就怀疑是来自我狭隘的想象,因为一个曾经的小儿麻痹症重症患者,两腿细如高粱秆的人,日常走路都离不开拐棍,怎么可能跳起来打了一式二踢脚呢?还打那么响!可是,好似真有悖论一说:我越是疑惑难解,记忆里坤丁的这一动作就越是活灵活现。我想了又想,即便当时真的发生了,恐怕坤丁冷静下来之后,也不敢相信自己做出了这么一个匪夷所思的动作。我不知道马利亚是怎么想的,因为在演出中她一直面带微笑,操琴如旧,应声如旧,好像坤丁这样的奇异动作她早已是司空见惯了的。

不过当时我们李庄的老少就像当时的我一样,谁都没有意识到这里边的蹊跷之处。老少爷们只是异常感动,在饭场里议论纷纷,说,坤丁这瘸驴不光琴书唱得好,还真是个实在人,为了让咱老少爷们看个真切,一个双腿残疾的人竟然跳那么高打了个那么响的二踢脚!他姥姥个腿的,落下来万一扎不稳步子,那可就直接摔到那边去了。我们李庄人说的摔到那边去了,就是死翘翘了。我们李庄的人都是很容易动感情的,所以,那几天就有很多人家表达了心意,络绎不绝地把礼物送到了我叔叔李白牙家里,因为坤丁和马利亚就住在我叔叔家。白大嫂子送来一海碗大米,这个很神奇,因为当时大米在我们李庄就像珍珠一样稀罕,别说一年,就是三五年也吃不上一顿,遑论我们李庄没有一个喘气的见过白大嫂子家吃过大米饭或者喝过大米粥。柴大婶子从自家菜地里摘了一马篮子黄瓜和番茄,洗得水净给送来了。在我们李庄黄瓜还叫黄瓜,但我们把西红柿叫作番茄,青绿的黄瓜和艳红的番茄都是水淋淋的,新鲜喜人。送鸡蛋、鸭蛋和鹅蛋的人家不可计数……

我叔叔在那段日子里可谓是春风得意。他还把发型梳成两瓣子小分头,就像电影里的汉奸那样。他在人场里叼着自制的雪茄烟,伸着漂亮的长颈鹿脖子,龇着几枚焦黄的大门牙,又说又笑,声音响亮干脆,好像不光天下是他的,整个宇宙也是他的,根本就没顾及牙缝里要么是番茄皮要么是蛋黄渣子,只管一个劲儿地夸赞自己当年游走四方卖老鼠药时结交了坤丁这个好朋友,简直是眼光独到,能掐会算,实在是高过诸葛亮。他一边演讲,一边抽雪茄,还时不时从裤兜里摸出几粒色彩分明的颗粒扔进嘴里。当时人们都沉醉在他的演讲里,他那个动作在大家的意识里就是吃零嘴,谁也没有留意到他吃的是老鼠药。何况,我们李庄老少都有一个习惯,说闲话吹大牛时总得朝嘴里扔点零食……我现在想起来了,彼时我叔叔在人场里讲述他和坤丁的交往时总是笼而统之,说得最多的还是自己当年游走四方卖老鼠药的传奇见闻。现在我要是复述一下我叔叔当年行走江湖卖老鼠药的见闻,大家肯定认为我是在讲《封神演义》或者《西游记》……

别看我又说唱琴书又说老鼠药,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坤丁镶牙的事情。坤丁和马利亚刚刚出现在我们李庄村头时,我们并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尤其是坤丁是个相貌英俊的瘸子,尤其是马利亚就像王昭君那么漂亮,尤其是面对那个红彤彤的硕大皮箱,我们李庄大人小孩的智商和思维就像一团浑浊的烟雾一样被吸了进去……当天晚上,在我叔叔家院子里听了他们两口子唱琴书,老少爷们一致认为他们是唱琴书的。可是,等到了第二天他们带着牙医器具前往柳林铺集市上摆个桌案拔牙镶牙时,我们李庄的人才知道他们还是受人敬重的牙医。

一说起坤丁镶牙的事情,我脑海里与此有关的原本扣在地面上落满灰尘的一帧帧画面就接二连三自动翻转了过来。最先是我叔叔李白牙拉着一辆崭新的架子车,车框散发着微腥又微甜的榆木气味,车轴上也新抹了机油,机油散发着烧蚂蚱的气味。这些气味混杂在一起,就像淡淡的炊烟一样,从久远而有点涣散的记忆里飘出来。车上放着那个红彤彤的硕大皮箱,里边装着坤丁和马利亚的全部人生道具。这个是我亲眼所见的:他们演唱琴书的全部家什随用随取用完入箱——这也许是他们那个行当的规矩,或者是他们作为优秀的手艺人养成的良好习惯。自然了,拔牙镶牙的所有器具也放在这个箱子里。后来,我还发现这个红彤彤的硕大皮箱简直就是他们的百宝箱,他们需要什么就能从里边拿出什么,缝补针线、修理收音机手表的工具和仪器表、粘补胶鞋和自行车内胎的胶水和小铁锉,甚至修补铁锅砂锅和陶碗砂缸之类的工具和材料。反正只要我们李庄有人要修什么东西,他们都能从大皮箱里拿出相应的工具和材料——这些,都是坤丁住在我叔叔李白牙家那段日子里发生的神奇事情……

我记得,坤丁双腿如同麻秆行走不便甚至根本无法行走,到柳林铺从事牙医职业他都是坐在架子车上,自然是由我叔叔李白牙拉着。坤丁手里拿着那根上下两头都有黑色橡皮套的魔法拐棍,就像拿着一根独具一格的赶马车鞭子一样。尽管我叔叔媚态十足地再三邀请漂亮的马利亚也坐到架子车上,但她就是不坐上去。她微笑出两粒装了银牙套的小虎牙,就在架子车旁边走着,不疾不徐,身腰挺拔,好像真有几分皇甫夫人的气度。

坤丁的镶牙摊位就挨着我叔叔卖老鼠药的摊位。这一排摊位当年在柳林铺集市上也算是好风水。我叔叔卖老鼠药常站街头子,人面桃花相映红,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人脉广泛,他用一毛八分钱一包的“大铁桥”牌香烟和两包老鼠药贿赂了市场管理员冯小超,才为坤丁弄到了这个好摊位。冯小超这个人,我现在还记得他的言谈举止和音容笑貌就同一只大个头的老鼠差不多。当年在柳林铺集市上,好多事都由这个“大老鼠”说了算。这个外形活像老鼠的人,四十多岁,有着老鼠的思维,有着老鼠的言行,总是倒扣着一顶鼠灰色的鸭舌帽,穿着鼠灰色的中山装,把右边的袖口挽得高高的,露出明晃晃的“钟山”牌手表……他妈个婊子养的,每次路过我叔叔的摊位时他总要顺手捏两三包老鼠药装兜里。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我根本不相信他家里生活着成群结队的老鼠,我怀疑是我叔叔研制的老鼠药让他吃上了瘾,就像嗑药一样,嗑上了瘾。

坤丁拔牙镶牙的手艺娴熟奇妙,简直让我叔叔入了迷。他一下子忘了卖老鼠药,两手抱着膀子站在坤丁的桌案前观看坤丁炫技一样施展手艺。真不知道是水土原因还是饮食结构不合理,那时候我们那一带的牙病患者比老鼠要多,人人都有一嘴坑坑洼洼的黢黑牙齿。因为当时比较穷,几乎没有人舍得花钱到医院看牙医。一旦牙疼发作了,大都是用土法含着几粒花椒或者姜片来欺骗疼痛的牙齿,至多遇到游走乡间的江湖牙医时,一些牙病嚴重者才会下决心破费几毛钱请人家拔下那颗痛起来让人要死都死不了的糟牙。如今柳林铺集市上来了一个牙医,一个摆摊子的牙医能要几分钱?头一天,坤丁的桌案前就聚集了很多牙病患者,人人都捂着腮帮子吸溜着嘴,好像隐秘的口腔里遭受了重创,自觉排队等待拔掉嘴里那颗害人的坏牙。那张桌子也是从红彤彤的硕大皮箱里拿出来的,原本是几块木板和几根镀银的钢棍,坤丁像变戏法一样将这些在我们看来作用不大的东西组装成一张牢牢实实的桌案……坤丁先用一支像筷子那般细小的注射器朝牙龈上注射麻药,再用一把筷子大小的长柄小锤子奏乐一样敲击牙齿,最后,握着一把筷子大小的尖嘴钳像变戏法一样把一颗牙齿拔下来。那颗坏牙又黑又黄,糟烂状活似遭了虫蛀又霉烂的花生米。坤丁随手当的一声,将这颗丑陋的坏牙扔进了猪腰子形状的白色搪瓷盘里。这个形状新奇的搪瓷盘子也是从那个红彤彤的大皮箱里拿出来的。我叔叔生平第一次见到这种形状的搪瓷盘子,脸上满是惊讶和迷惑的表情。我就在旁边,看着一团乱麻似的情绪在他大脑里好似激流般地涌动着……头一天,这个搪瓷盘子就装满了又黑又黄烂成奇形怪状的糟牙,就像一盘子缺胳膊断腿的蚂蚱蠢蠢欲动。

自从坤丁在柳林铺集市上开始了拔牙镶牙的营生以后,好像惊动了老天爷,这位无所不能的地球之外的家伙让方圆二三百里的人牙齿都出了问题……每到逢集,坤丁那个摆满各种糟烂牙齿和牙科医具的桌案前总是拥满了牙病患者。尽管那个时候还不富裕,但穷富都不能影响人们追求牙齿完美,像后来我去非洲一趟,看到几乎所有的黑人手里都有一根剥了皮的树枝,刷牙那样捣进嘴里时时刻刻磨蹭牙齿,所以黑人的牙齿分外洁白……可以说,追求牙齿完美是全人类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这些年来,我一想起坤丁拔牙镶牙的情景,就会看到成群结队的牙病患者拥进我们李庄。是的,的的确确就是这样的。他们不光簇拥到柳林铺集市上请坤丁处理坏牙,而且还不分昼夜络绎不绝,拥进我叔叔李白牙家里,央请坤丁给他们拔牙镶牙,或者给他们安装一个银牙套或者金牙套。我记得坤丁开始牙医营生还不到一个月,就不需要再到集市上架桌案摆摊子了,他像个在深山中得道的高明牙医一样直接在家坐诊,搞得我叔叔家如天下闻名的牙科医院一般。县城里经常有人闻名而来我们李庄解决牙齿问题,那都是不足挂齿的。从遥远的省城驱车赶到我们李庄拔牙镶牙,你肯定认为过于夸张了。如果说起京城那十三位中老年足球队员跋涉而来就为在同样位置的一颗牙齿上镶上相同的金牙套,你一定认为这纯粹是天方夜谭放狗屁……你要是真这么认为了,那就可以肯定你对坤丁那高超的牙科技艺一无所知,对我们李庄一无所知,根本不知道我们李庄一尺高的小孩说话做事都是来有来处去有去处,何况我这么一个在蒙混过关的情况下也勉强可以算作有点儿文化的人手握确凿证据言讲正经事情呢!

先生们,女士们,请看我手里的这一摞照片吧。其中这两张大幅合影就是那十三位来自京城的业余足球队员。一张是镶牙前的合影,一张是镶牙后他们和坤丁先生的合影。两张照片都是笑出牙齿的,你一看就明白哪一张是先拍的,哪一张是后拍的。你可以戴上金丝框近视镜或者老花镜,认真看看这张镶牙以后的照片,看看他们的十三颗金牙套是不是都镶在同样位置的那颗牙齿上!你再看看他们黄红相间的运动衣上的一行字:金牙套中老年足球队……这难道是天方夜谭放狗屁吗?如果什么事情只有亲眼见过才能相信,那在这个世界上你只能是一个孤立无援的可怜虫,在城市里行走会看不见井盖,在马路上走着走着可能一下子消失了,在乡村走进高粱地会有人看见,但绝对没有人看见你从高粱地里走出来。也就是说,城里那些揭开井盖的黑洞洞会吞噬你,乡村里青纱帐般的高粱地会分解消弭了你……

请问你还要我再说什么吗?

还要吗?

现在想来有些蹊跷的是,坤丁拔牙镶牙还给我们李庄带来很多意想不到的收益。当那些外地的牙病患者就像蜜蜂采蜜一样拥进我们李庄时,将这个稀松平常的小村庄变成了一个繁荣的集市。我们李庄的人好像吃了神奇的药丸一样,一夜之间变成了形形色色的小商贩,售卖熟鸡蛋鸭蛋、油条炸麻花糖三角,还有从菜园瓜地里刚摘的黄瓜番茄海王瓜黄金瓜。还有现场煮饺子煎煎饼的。几个豆腐匠也伸出摊子出售豆浆和豆皮,从村当街各个路口一直摆到我叔叔家门口。尤其是最后几天,也就是京城里那支中老年足球队来安金牙套的那几天,我们李庄传说中的宫廷原油肉都端出来了,居然卖到三块六毛钱一碗的天价,还天天都卖个精光,真是匪夷所思。做原油肉的是我们李庄的大厨李三泰,别看他粗脖子短腿,实则不可小觑。他祖上是慈禧太后的御厨。八国联军来时慈禧西逃,銮驾行在西安坐稳了屁股,开始挑剔饮食,一心想吃原油肉。当时他祖上避乱已经回到了我们李庄,军机处发了一道电文,催促亳州知府张宗昌护送御厨李竹华前往西安……直到这时候,我们李庄的人才知道李三泰的祖上原来叫作李竹华。京城来的金牙套足球队真是有钱得很,那么贵的原油肉,他们竟然每人一碗还吃得干干净净,而且对粗脖子短腿的厨师李三泰的鬼话也深信不疑……我眼睁睁看着他们脑海里的想法就像驴拉磨一样转了一圈又一圈:这个粗脖子厨师的话如果不是真的,他也不可能把猪肉做成了这样的美食;如果不是真的,这么一个乡巴佬不可能说出“军机处”这个机关,更不可能说出“行在”这样的字眼……当然了,我叔叔也吃到了一块原油肉,因为李三泰自然明白他这份好生意追溯起来也是我叔叔给他提供的平台。所以,素时抠一下屁眼都要吮吮指头的吝啬鬼李三泰用长筷子夹起一块滚热的原油肉放到我叔叔手里时,他的复杂表情难以言说,既有讨好巴结,又有厌憎鄙夷,包括痛恨和毒辣。尽管他一直面带微笑,但那些复杂的表情就像苍蝇一样叮在面皮上。刚出锅的原油肉烫得我叔叔左手倒到右手,然后快速扔进嘴里,他吸溜着嘴巴咀嚼了仿佛个把小时才恋恋不舍地咽下去,接着又像冬眠的熊一样把两个手掌舔了好几遍……不说了不说了,反正我敢拿一个总统外加一个酋长打赌,要是后来瘸子坤丁和马利亚没有走掉的话,过不了多久我们李庄铁定要变成一座像罗马古城或者希腊雅典那样的城市。这话既不是夸张也不是预言,君不见很多城市包括香港和上海这样的地方,不都是先有了手艺人或者匠人,再陆续有了买卖也就是有了贸易之后,才由一个小村庄或者小寨子逐渐变成一座大城市的吗?

将来,后人修我们李庄简史时一定会记上坤丁对我们李庄的另一大贡献,就是他免费把我们全庄人的黄牙打磨成一嘴羊脂玉般的牙齿。幸运的是,当年我就是第一个遭他打磨牙齿的人,所以摄影师李金星特意过来拍照留念(要说李金星的故事就得扯到他那个从台湾归来的白胡子姥爷,眼下时间紧迫,以后再说李金星这个幸运儿吧)。当然了,后边有些人的黄牙是由马利亚打磨成白牙的。再后边的很多人,都是在坤丁的耐心指导下,由我叔叔操持着神秘的钻头打磨的,要问效果如何,待会儿再请你看一张照片就知道了。打磨牙垢虽然亚赛上刑一般难受无比,但是结束之后一照镜子,看到自己原本吃过屎一样的一嘴黄牙变成粒粒晶莹的白牙,心中的激动无以言表。每天不管见到什么人,即便见到瞎了眼的阎王,也要咧开嘴巴请那朽货观赏自己的牙齿。

哦,我刚刚想起来了,坤丁把这种牙齿除垢称为洗牙,把那种镶一颗树脂牙齿和戴上一个金属牙套一律叫作镶牙。我到现在都没弄懂,为什么在这个世界上总是有人喜欢戴那么一两个或满嘴闪闪发光的金银牙套,是为了美观还是为了帮助咀嚼?是有助于了解宇宙的秘密,还是有助于和县城里的女人亲嘴?还是他妈的有什么微妙的历史意义?且不说镶一颗树脂牙齿价格昂贵,即便镶几颗金牙套或者银牙套也都是价格不菲。之所以昂贵,是因为每一颗牙齿和牙套都是量身定做的。坤丁制造树脂牙齿说起来太麻烦,那不仅要花很长时间,还要涉及老天爷和小鬼的秘密,涉及科学化学和巫术蛊术……唉,还是单说他制造金银牙套吧。

坤丁是这样制造金银牙套的:

我们眼睁睁看着他点上酒精灯,叼着一根像筷子一样粗细的铜管,对着酒精灯吹出一股青蓝色的火焰,用尖嘴小钳子钳着指甲大小的一片金色铁皮或者银色铁皮,放在蓝色火焰下烤上一会儿。无论什么颜色的铁皮都像一个看似刚强的硬汉子几鞭子下去就全招了那样,变成了面皮一样柔软,任由坤丁用一把不锈钢尖嘴钳和一柄小巧玲珑的钉锤把它敲成任何形状。如今,我想起坤丁制作金牙套和银牙套的情景,鼻翼间就会萦绕起魔术的甘草味道和巫术的香蕉气味……所以,镶牙是比较昂贵的。

我叔叔对坤丁的高超技艺崇拜得五体投地,尤其对他借助火焰吹制牙套和那宛若魔术般的拔牙手法深深着迷。在坤丁和马利亚离开我们李庄之前,我叔叔就像一个迷上绝世武功的武痴。他一直暗下苦功,包括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他舍不得到县城里买一只酒精灯,就用家里的那只马灯,开始了他的钻研与探索。那只马灯原本是他在暗夜里炮制老鼠药时用来照明的,我多次在夜晚窥视到他在马灯下拌制老鼠药时的鬼祟表情——严谨和诡谲,精益求精和听天由命。这些复杂的表情就像繁艳的花朵散发着繁杂的气味,透过窗棂刺鼻而来……我叔叔卸下马灯玻璃罩,嘴里叼着一根比筷子粗一点点的竹筒,用左手扶着竹筒,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着一颗铁钉,钉子屁股被砸扁成小小薄片。在我叔叔的意识里,这个玩意儿等同于坤丁制造牙套的那个小金片或者小银片。于是,我叔叔将含着的竹筒对准马灯灯捻子上的火头先是轻轻试了一下。火头虽然没有像坤丁的酒精灯那样喷射出一条湛蓝的火焰,但还是有了即将喷射火焰前的趋势,它也向一旁歪成一道火沟!接着,我叔叔收起嘴角的一缕笑意,继而大力一吹。顿时,屋里漆黑一团,接着响起一阵子气急败坏的唾骂夹杂着一片嘈切的玻璃破碎声音。很显然,我叔叔恼羞成怒,手忙脚乱。这个愚昧的糙货把马灯罩子碰到地上摔烂了。唉,至于闻声而来的我婶子小白菜是怎样斥骂和扭着耳朵殴打我叔叔的,等五十年的保密期过了再说吧。现在可以说明的是,那时候得花一块九毛八分钱才能买一个马灯罩子。他妈的一坨子圆不圆方不方的玻璃,快赶上一头羊羔的价了!

因为和天时地利人和都不沾边,我叔叔暗下苦功模仿坤丁吹制牙套的试验失败了。但这个根本算不了什么,任何科学实验都不可能一次就成功,全世界的知识分子都讲过这个浅显的道理,我们李庄三岁的小孩也明白,更何况我叔叔从生下来就是个与众不同的人。我亲眼所见的诸多事情有力地证明了,他老人家承受失败的心理和耍二性头的劲头儿永远都是相等的。我叔叔暂时放弃了吹制金属牙套这个魔鬼把戏,他觍着脸有些厚颜无耻地要求坤丁传授他拔牙的技术。瘸子坤丁自然答应了,且不说吃在人家吃,住在人家住,偶尔还能吃上几撮色彩分明香气迥异的颗粒……哦,对了,坤丁之所以答应,主要还是因为当时正好有一个好契机——

我前边说过,不管是镶一颗树脂牙齿还是镶一个金牙套或者银牙套,都是比较昂贵的,所以我们李庄的人没有一个镶牙的。尽管拔牙也要注射几滴子麻药,但和洗牙一样也是个免费项目——坤丁说了,都是父老乡亲嘛,不过几滴子麻药水嘛。因此,我们李庄洗牙和拔牙的老少几乎倾巢出动。特别是村东头开小卖部的李士民他爹爹李五渊,也不知道这个老不死的是为了贪图便宜还是为了享受洗牙和拔牙的快感,他几乎每天都要叉巴着随时可能断了的两根细腿儿到我叔叔家洗牙和拔牙。我敢拿一个总统外加一个酋长打赌,要是坤丁和马利亚再晚一天走掉的话,这个老不死的铁定会把唯一剩下的那颗孤独的后槽牙也拔掉!

我前边讲述坤丁在柳林铺集市上摆摊时,说过坤丁拔牙手法相当精到,活似高级魔术师,但是,在我们李庄坤丁没给几个人拔过牙,他正在教授马利亚拔牙。他声言自己无比爱马利亚,他要把自己的全身绝技都教给马利亚。我们李庄的人不需要懂得他们的什么鸟爱情,但坤丁手把手教马利亚拔牙的情景给我们带来了无限乐趣。马利亚给人拔牙时,坤丁拄着拐棍挺立在跟前,那样子就像个傲慢的监工,或者有着坏心眼的严格師父,不管是给牙龈注射麻药还是用小小的钉锤敲击牙齿,他都会用诡谲的柔声叮嘱马利亚注意事项。马利亚按照他的指导用尖嘴钳钳牢牙齿。坤丁响亮地叫了一声:“使劲!”马利亚一翻葱白般的手腕,一颗牙齿拔了下来。那颗糟牙,活像在群殴中被咬得遍体鳞伤的蛴螬。蛴螬就是金龟子的幼虫,危害庄稼和蔬菜,我们李庄称之为地狗子。每拔掉一颗地狗子,马利亚都要走到墙边弯腰扶墙呕吐一会儿。我们原以为是丑陋的糟牙导致马利亚恶心,但我婶子小白菜在一厢里半笑不笑地和人挤眉弄眼,用手语演播马利亚怀孕了。

坤丁指导马利亚拔牙时,我叔叔也站在跟前,就像医学院的学生现场观看外科专家做手术。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马利亚的每一个动作,支棱着耳朵谛听坤丁在旁边传授经文要点。不管是马利亚操着筷子般的注射器给牙龈注射麻药,还是用筷子般的小锤子敲击牙齿,或者是用尖嘴钳钳牢牙齿,我叔叔的两条老鼠眉都会皱成一团,高挺的鼻梁一直微微颤动,长颈鹿脖子恨不得再耸出一骨节来,舌头从紧闭的双唇间钻出一条子淡红色的肉也微微颤动,就像一条令人恶心的蚂蟥叮在唇间。直到这颗伤痕累累的地狗子拔出来了,我叔叔方才如释重负,那表情就像正遭砍头的死囚突然得到了赦令。哎呀呸呸,即便马利亚踉跄着到墙边扶墙呕吐时,我叔叔也会神鬼支使似的走过去,面带太监李莲英一样的媚笑和坏笑,拍打太后马利亚的脊背。他的拍打轻柔奸诈近似抚摸,看得我婶子小白菜两只小眼里都快要迸出火星来了。

很显然,我叔叔这样殷勤无非就是想学习拔牙,好朋友瘸子坤丁自然无可推托,但是,我们李庄所有准备拔牙的没有一个人愿意让我叔叔给拔。也许大家担心我叔叔的手上浸透了老鼠药,也许大家担心我叔叔实习手法夹生,一锤子把牙根敲断在牙龈里……古往今来,千说万说,有哪个患者愿意在实习生手里看病嘛,尤其还要注射麻药还要动用尖嘴钳。总之,一连好几天我叔叔都没得到实习机会,他甚至鼓动他的好朋友李长河支持他一下——李长河是我们李庄方圆八九里有名的炮仗,没有他不敢说的,天底下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甚至在整个宇宙里也找不到一粒他不敢咽下去的苍蝇屎。在我的记忆里,好像李长河自从生下来就和我叔叔交头接耳叽叽呱呱,谈论猪八戒和嫦娥的事情,谈论三十九种老鼠药炮制法,谈论第二次世界大战。

李长河一边谈论丘吉尔,一边用一枚锋利的刮胡子刀片裁割一张褐色的包糖纸。当他讲到丘吉尔演讲的时候,一支粗大的烟卷已经完成了,他用家里的菜刀把粗大坚硬的烟卷两头切齐,叼在嘴角,划根火柴点着了长吸一口,先是模仿丘吉尔用右手拇指和食指从嘴边捏下那根伪雪茄,接着模仿丘吉尔演讲:“法国政府背弃忠实的盟国捷克斯洛伐克,使它任由命运摆弄,这实在是一个令人伤心的错误,由此还产生了许多可怕的后果……”我叔叔虽然沒有李长河那样的演说才华,但他模仿李长河卷制雪茄烟还是很到位的。我叔叔还把这个手艺传授给我爹爹这个大烟鬼,他在手把手教我爹爹制作雪茄烟时,再三强调只要把烟卷卷得够粗够硬,两头剪得够整齐,那就与丘吉尔抽的雪茄烟毫无二致了。他们哥俩像一对得手的盗墓贼一样窃窃私语研制雪茄的样子,有如一个又荒唐又凶险的梦境一般深深埋藏在我的记忆里。所以,先生们,女士们,我前边说过几次我爹爹和我叔叔抽雪茄,你们现在知道这些雪茄是从何而来的了吧。

李长河一嘴狗屎色的牙齿是马利亚洗过的,好像清除完牙垢之后他大脑里的思想包袱也都被清除了,阴阳间的所有事情他都可以轻装上阵了,既能轻松摆脱所有的乡情友谊,也摆脱了对雪茄的共同痴迷。他龇着一口羊脂玉般的白牙,果断地拒绝了我叔叔想给他拔掉一颗牙齿的无理要求,然后点着一根该死的伪雪茄一边抽一边大笑了好几声,他的笑声就像万根飞射的毒针……从那次之后,每当马利亚给人拔牙时,我叔叔都神情落寞地站在跟前看着,他的眼神和表情里布满了嫉妒惆怅和巨大的痛苦,好像一万只毒虫啃噬着他的灵魂和肉体,同时,跃跃欲试的劲头就像一群色彩鲜明的虫子在他的面皮上疯狂地蠕动着。等到马利亚能够独立拔牙时,我叔叔的心情可想而知,他的情绪如同滔滔江水急欲溃堤。我亲眼看到,他两只手端着那个猪腰子形状的白色搪瓷盘子,马利亚每次当的一声扔进盘子里一颗糟烂的牙齿时,他的眼皮都会急促地跳动几下子,直到……他像个受了很大委屈的小孩子一样终于掉下一串珍珠般的饱满泪珠。我的心情可想而知,羞耻和难堪就像疯狂的野草长满了我的心田……我猜想当时我爹爹也是这样的感受。他把叼着的半截雪茄一下子扔到脚下,脚尖点着旋转了两三下将这半截珍贵的雪茄蹍个粉碎。接着我爹爹蔑视着众人,龇着洁白的门牙——我爹爹还是很幸运的,他的牙齿是瘸子坤丁先生亲自操作砂轮打磨的——坤丁先生十分冷静地说道:“绳套,来给我拔一颗牙……”

哦,忘了说明,我叔叔的小名叫作绳套。

尽管我爹爹勇敢地牺牲了一颗好牙,但我叔叔命中注定只能卖老鼠药,他最终也没能成为一个高明如瘸子坤丁那样的牙医,因为几天之后坤丁和马利亚从我们李庄消失了。

乡政府的神探贾公安带着一个嘴上刚刚生出几根嫩胡子的小公安乘坐一辆俗称“蹦蹦蹦”的三轮车来到我们李庄时,我们全村老少才知道坤丁和马利亚消失了。当时我爹爹正坐在我们家院子里枣树下一个椿木小板凳上,他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吧唧嘴。一连三四天他都是这样,就像一头粗心的老牛吃草吃到一颗两头尖的枣核钉子扎在口腔里了。医学常识告诉我们,人体所有的神经基本上是密切相连的,口腔的重创不仅让我爹爹一连好几天摇头咋舌,还让他拉了好几天稀屎,直拉得像一条被圪针刺破之后流尽汁液的豆虫,全身干瘪打皱,肤色灰暗如痰。一听说贾公安来了,或者说一听说坤丁和马利亚消失了,我爹爹噌的一下站起来,好像上了弹簧一样,大步流星朝我叔叔家奔去。我记得他老人家一边急匆匆地行走,一边还麻利地点着一支雪茄……

贾公安神探美誉遐迩闻名,他在其他村庄查案子基本上是个把小时就能结案了,但在我们李庄反反复复调查了整整一上午,结果还是一盆糨糊。我叔叔说他晚上喝了半斤高度的古井贡酒,又像习惯性吃安眠药那样吃了几粒老鼠药,夜里睡死了,天明起来时两人已经不见了。“俩龟孙!真有能耐,那么大个肚子,连那么大的皮箱都拖走了!养了五六十只小鸡都给俩龟孙杀吃完了,也不打声招呼就溜掉了,俩北侉子比老鼠还会耍滑头!”我的好叔叔,即便无数次领教过你这套鬼把戏的咱们李庄老少都相信你愤怒的真话,难道被大家谐称为神探的贾公安也会相信你这种鬼吹灯吗?想当年,几乎路人皆知,神探贾公安酷爱福尔摩斯,他每时每刻都要抽着那个用榆树根做的粗糙烟斗——有好大一会儿,在缕缕烟雾中,贾公安陷入了地狱一样深的沉思。我亲眼看见,他头脑里丰富的思绪搅成一团剧烈地翻来滚去,宛如吃了巨辣的大蒜之后肚子里的蛔虫翻滚着寻找孔缝一样。哦,对了,随贾公安来的还有三个胡子拉碴的汉子,从穿着打扮到挤眉弄眼的神情,一看就是外乡人。果然,一听口音就知道他们是县城北面魏岗张集那一带的北侉子。从满脸失望的神情上可以看出,他们肯定相信了我叔叔恼羞成怒的鬼吹灯。当然,也许他们早就领教了无数次坤丁和马利亚来无影去无踪的个性。贾公安没有按照侦破案件的套路继续深查下去,他被蛔虫一样的思绪搞得厌烦死了,气急败坏地磕掉粗糙烟头里的烟灰,带着那个嘴唇上刚刚冒出嫩胡须的小公安和那三个北侉子坐上那辆俗称“蹦蹦蹦”的机动三轮车突突突地走掉了。

但是,在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不透风的墙,也不存在我们李庄人猜不破的谜语……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也就是一个已有婆家的大姑娘跟着一个又会拔牙镶牙又会唱琴书又会花言巧语的瘸子学手艺,在传授技艺的过程中发生了师生恋,然后私奔了,然后东躲西藏。几年来娘家人和婆家人四下寻觅,终于打听到在县城以南的我们李庄出现了一个神奇的牙医……烂俗的故事大致都是这样子的。

当然了,这样一件满是烂窟窿的事情,早就被擅长喜新厌旧的我们李庄人忘掉了。世界重新恢复太平。我叔叔李白牙弯腰捡起他那个被老鼠咬满窟窿的黑色人造革皮包,在农闲时节照旧行走四方,叫卖他那些色彩分明异香扑鼻的神奇老鼠药。到了月把二十天不归家时,我婶子小白菜就会在傍晚时分来到我家里哭一阵子叫一阵子,抹着泪汪汪的单眼皮小眼,央请我父亲四下里寻找李白牙那个糊涂的犟驴死在了哪儿。照旧,每次都会得到我爹爹一顿愤怒的呵斥。我爹爹舍不得扔掉自己的那颗好牙。他把那颗洁白的英勇牙齿装在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墨水瓶里,就是那种“英雄”牌蓝黑墨水瓶,有半个苹果大小。后来我到京城谋生时我爹爹让我带上这个墨水瓶,也就是说带上他那颗本来没什么毛病的牙齿。我虽然不知道他老人家有何用意,但我把这个墨水瓶一直放在枕边,偶尔会拿在手上端详一会儿,刹那间就看到了我叔叔当年成功拔掉这颗牙齿时的亢奋嘴脸,就像终于完成了一项不世伟业一样。这个瓶子经常在我睡梦中发出锒锒铛铛的响声,就像一个脚戴镣铐的人在巨大的玻璃地板上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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