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
2023-02-28牛余和
牛余和,山东济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收获》《十月》《青年文学》《上海文学》《芙蓉》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等选载。出版有诗歌散文集《耕石录》,电影剧本《黑本往事》,报告文学《筑梦》,中短篇小说集《玻璃底片》《远山》,长篇小说《老镇》等。曾获泰山文学奖、首届鲁艺文学奖等奖项。
信封上“亲拆”两个字描得很重,而且还压着封口画了个△,里面一个重重的“!”,像高速路上紧急停车的警示。打量着二叔从奥克兰邮寄来的信,我很是诧异。每周都有微信交流,咋突然启用这种“远古”方式?是什么样的内容让他如此谨慎?上个月他在家里连续跌了几跤,医生诊断为多处脑梗。那段时间他的微信内容有些颠三倒四。好在不长时间,就又恢复了老顽童风格,我们重启没老没少的隔空嬉闹,手机屏上不断蹦跶出各种搞怪的动漫表情。尽管他的行动已离不开助步器。
信封里只有一张照片。
一根没有叶子的细长花茎,上面高高地挂着几朵娇艳的红花,花瓣火舌似的伸展卷曲彼此缠绕,组成一团火焰,透着灼热而妖媚的气息。脑子里闪过一团疑惑,或者是一丝惊悸,我把照片反扣到桌子上,看到那首熟悉的小诗:花看不到叶子/叶子见不到花/此岸,彼岸/河水连接了两岸/又隔开了两岸/彼岸花,明明是/一条如泣如诉的河流/一把晃动得就要断裂的刀/却执意绵延出那么美的刃/让你忍痛触摸它的闪光。
这首诗出自我送给二叔的《云亮诗集》。他在诗下面缀着几句话:“我不相信它是冥界之花。对于我,过去它只代表永久的思念和绝望的爱恋,现在它还象征着一位即将九十岁的老人对故土的眷念。思念的人、回家的路都已遥不可及。”
青岛八大关那座红瓦洋楼的早晨,裹挟着海风声扑面而来。正是樱花缤纷凋落的时候,巴洛克风格小楼包裹在乳白色晨雾和各色落英里。海风夹带着咸腥气卷上来,陡峭的红瓦楼顶和弧形阳台从晨雾花雨中露出,沉沉浮浮,像艘刚起锚的轮船。二叔握著铸铁院门湿漉漉的铜锁,听到脚步声走近。“莎娜已登上轮船,马上离开码头。”“走了!去哪里?”那个学生装男孩摇摇头,递给他一枝花。“她说此去迢迢,你不要再等了。”二叔把那枝光杆红花凑到鼻子上,长长的黄色花蕾触到他长而浓密的眉毛,这么娇艳的花竟然没有一点香气,只散发出丝丝阴凉。他望向前海栈桥码头。浓稠的海雾封锁了视线,一阵阵焦躁的汽笛声响成一团,无从分辨哪声是她的船。男孩一脸讶然。二叔并没撒腿往码头狂奔,反倒转身慢慢向山包顶走去。他对莎娜的思恋始于婚礼后她那封信,是在日后漫长的抚慰缺憾与持续想象中,渐渐发酵成一坛陈年老酒的。那个早晨的她,还只是一张照片,不足以启动他这个小公子哥荷尔蒙升腾。二叔在山包顶上略一停顿,身后传来钢琴曲。琴声断断续续。是个新手,抬头看乐谱手就趴在琴键上了。他忽然笑了。这首《斯卡布罗集市》,是他在中山路青岛咖啡饭店听一个德国老太太弹奏的。她还详细给他介绍了这首英国民歌从中世纪以来的流变过程,灰绿色眼睛里溢满温暖。“欧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二叔轻声哼唱,摇晃着那枝没有叶子的花,走下山包。雾气已飘散作缕缕白纱,琴声还在时断时续。也许被戏弄的懊恼和湿漉漉的雾气,影响了二叔思维的敏感,彼时他本该想起一个重要细节,风衣口袋里那张照片,半侧身的莎娜就靠着一架施坦威钢琴。
那是1948年的春天,天气已开始变暖。
父亲突然跟我说起二叔的婚姻和爱情,也是在天气开始变暖的季节。
那时我还在老家长岭村当民办教师。街上各种商店门头不喘气地播放着港台和大陆的流行歌曲。柔软的“何日君再来”刚缠绵着飘出,就迎面碰上高亢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被撞了个香消玉殒。那一阵子父亲常跟我念叨二叔,许是受街上那些浸满思念情绪的歌曲影响吧。父亲八十多岁了却并不排斥新潮的东西,那天下午我下课回家,听到他在屋里哼唱老京戏的间隙,忽然荒腔走板地来了一句“凝望你轻忽走远”,将粤语唱成溪城腔不说,还在尾音带出了老生的摇头晃脑。我笑着进屋,他也孩子似的嘻嘻笑,接着用烟袋点着我纵声大笑,忽然又敛起笑容,轻轻叹口气:“你二叔一走就是四十年喽。
“你二叔是我继母所生,从小就过继给青岛的你五爷爷。大户人家的过继,看起来温暖着家族的血脉传承,骨子里却是财产考量的把戏。此前五叔早已经收养了一个女儿,是五婶的侄女。同在青岛广西路居住的你大姑心里肯定不爽,却也没表现出什么。毕竟女孩子早晚是人家的,没有家产继承的麻烦。后来五婶又想把她的侄子也要过来做儿子,这就触碰了你大姑的底线,一个电话打给你爷爷,说景曦要过继到五叔名下。就一纸契约的事,他还叫你爹。我拿金条替五叔买回的小楼,要留给咱老牛家,不能便宜了一个临时改姓的外人。还在上小学的你二叔景曦,就这样过继给了你五爷爷。我跟着父亲和继母送景曦去青岛那天,他趴在奶妈怀里不肯出门。我摸摸他脑袋,他抱住我的腿仰头喊:‘大哥哥,我不走。我含着泪弯腰抵住他脑袋。把这么小的孩子过继到那么远的地方,简直有悖天理人情。继母泣不成声地对我说:‘你二弟,从小就跟你亲,你倒是说句话呀。我扭头看着父亲,他坚定地摇摇头。我知道说啥也没用了,你爷爷支持你大姑的决断。”
我大姑年轻时就是个杀伐决断的主。不仅执掌着婆家的家务大权,连济南娘家的大事也能当一大半家。她活到一百岁,偏偏不让人说百岁老人,又过了三次九十九岁生日,躺到床上后脾气依然火暴,八十多岁的大表嫂一个伺候不周,拍着床沿就开骂。要知道那时候可是早就进入了“婆婆巴结儿媳”的年代。她临终前我去看望,大姑的目光变得分外柔和,拉住我的手说:“你二叔一直也没个音信。以后你要是见到他,就说我临死前最想见的就是他。”可一提起过去,她口气又忽然硬了。这冲淡了我心里的沉重,觉得她说得挺有意思。五爷爷是半个江湖人,整天和他那帮弟兄游逛着喝酒吃茶找乐子,家事、生意也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过问一下,浑不放在心上,巴不得让能干的大侄女都包揽过去。五奶奶可不是个吃素的,对大姑面子上溜顺丝滑,内里牙齿咬得闪光。她悄没声地在俩孩子间播云洒雨松土种花。美滋滋地想着将来哪粒种子破土发芽生枝长叶开出喜庆的花,好好送给大姑一个惊喜。“哼,就她那点小把戏,咋会瞒过我。”大姑语气凌厉地顺手拍一把床沿。大表嫂进屋看看,又悄悄退出。
“你五奶奶那个女人,咋说呢?”父亲摸起烟袋含在嘴里吧嗒几口,轻轻吐口气。其实烟袋锅里没有烟叶。他不抽烟有些日子了,不是不想抽而是硬把着不抽。“想抽就抽一袋呗。”我掏出盒白皮包装的“大众香烟”:“要不抽支这个?”“算了吧,你这九分钱一包的烟,还不如我的旱烟叶呢。”他笑笑,“当年我连大烟都生生给戒了,断了这口旱烟根本不在话下。唉,这好日子啊,才刚开头呢。”
“你五奶奶忒精于算计,忒贪心。她家的楼房是你大姑花大价钱给赎回来的——你先别急,听我说——你五爷爷江湖气太重,为人豪放不羁,根本不是块经商的料。打从你老爷爷手里接过青岛的房产和买卖,他那帮朋友就呼啦围了上去。他在中山路的青岛咖啡饭店,还有橡树饭店,就是广西路上那座著名的红房子,都有包厢,任由那些哥们儿到那里胡吃海喝,一抹嘴唇说声记在牛五爷账上,就晃着膀子走人。你想,他那千疮百孔的买卖,咋能堵得上这么大的窟窿。这还不算,為了从警察局里捞一个拜把子兄弟,他东借西凑,要送钱打通关节。一个跟他要好的船运老板提醒他,听说你这兄弟是以共产党地下党嫌疑被抓的,你何苦往枪口上撞呀。你五爷爷说不管他是这党那党,我这当大哥的都不能坐视不管。那人叹口气,从橱子里拿出个小皮包递给他。早给你备下了,五爷脸皮薄,就别到处拜门子求人了。你五爷爷也没道声谢,掉头就走。要论义气,你五爷爷是这个。”父亲伸出大拇指晃晃。
“可他也不想想,那时候国民党气数已尽,大小官员都变着法子搜刮钱财。那警察局局长见你五爷爷这块肥肉自己送上门来,当即就给扣下了,罪名是通共分子,利利索索地查封了他的商店和家产。你大姑把你五奶奶和她义女安顿在家里,就关上卧室门打电话。你五奶奶急得团团转,不时到你大姑卧室门口晃晃,就是不敢敲门。你大姑拍拍桌子,让她消停点,安安生生地待在房间里,该吃吃该睡睡,别的啥也别管,你也管不了。第四天晚上,你大姑提上装着‘大黄鱼的坤包,坐上黄包车直奔警察局局长家——家里有汽车,她要的就是这个老式派头——很快家产和商铺就解了封,你五爷爷也回来了。他在局子里好吃好喝,没遭啥罪,你大姑坐在家里就给他打点好了。过了几天,你大姑约我去青岛,说是要给你五爷爷压惊。我扔下手头的一桩买卖,立马去火车站。压惊不过就是吃顿饭,她肯定是有事要安排,让我去做个见证人。我这个大姐,对我疼爱是真疼爱,可从来不跟我讲道理,啥事薅着就是一把。晚饭后,她说五叔哇,那两个饭店的包厢就都退了吧。看看您那帮朋友,一遇到事都躲得远远的,一个个成了缩头乌龟。五叔脸涨得通红,虚咳嗽着点点头。你大姑又叫了声‘五婶,看着五叔,不容置疑地说,从今往后,您老就继续做您的甩手掌柜,我给您家的几号商铺都派一个襄理,各号的收入支出都由襄理拍板。五叔有啥应酬都要通过襄理支出。五叔长舒口气连连点头,五婶的脸却挂搭了下来,垂着眼皮不吭声。你大姑瞥她一眼,各商铺的盈利都如数交给五婶掌管。五婶抬起双手连连摆动,脸上笑开了花。”
“这是个多周到的安排。”父亲含住烟袋嘴吧嗒几口,“你五奶奶和你五爷爷不操心不劳神,安心过舒心日子不挺好的,等老了两腿一蹬,这辈子就舒舒服服过去了。可你五奶奶偏偏还在跟你大姑绕弯子,想把家产和买卖留给她娘家的子侄辈。就你大姑那脾气,这不是自找不利索吗?”
说到这里父亲忽然显出疲态,靠在椅背上仰头喘息,有些气力不足的样子。也许是絮絮叨叨枝枝蔓蔓地说累了,等讲到我最想知道的二叔婚姻时,他只是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就交代过去。我大姑为了阻止五奶奶让她侄女和二叔结婚的计谋,匆匆给二叔和那位船运老板的女儿订了婚,很快就和我爷爷一起,给他们强行举办了婚礼。“这事你大姑做得太霸道,当然这背后有你爷爷的支持。当然后来他俩都后悔了。当然是你爷爷先心软的。你大姑直到晚年才觉得她毁了二弟的一生,只是嘴硬不肯说罢了。”父亲沉默了半晌,又补充道,“其实你二叔咋会同意跟比他大几岁的姐姐结婚呢,再怎么说,他们也是姐弟呀。何况那时他正跟一个同学热恋着呢,就连血带肉的,生生给撕扯开了。二弟他,从小就感情细腻,是个敏感的孩子。”父亲撮起嘴唇吹口气。我猜想,他心里应该也有没说出的悔痛。
我猜得不错,那场婚礼使二叔和我父亲种下了心结。第二天晚上,父亲让我陪他喝壶酒。几杯酒下肚,他就给我补上了那段留白。二叔婚姻波折的粗疏枝干,在窗户漏进的月色里生长出绵密枝叶。
“你二叔结婚的前两天,我就陪着你爷爷奶奶赶到了你大姑家。他正在神态轻松地试穿结婚礼服,还笑着摆了个姿势拉着我拍照。大家都认为他接受了给他安排的婚姻。毕竟女孩的照片他也看了,人长得端庄清秀,他也没说什么。这时候你二叔还以为能在家里筹备婚礼的忙乱中趁机逃走。没想到刚踏进张灯结彩的你五爷爷家,大姑就派人寸步不离地盯住他。到了晚上,他彻底慌了神,拉着我哭诉,说他早就和同学恋爱了,约好了一块儿报考铁路学校,将来双双天南地北地建铁路。我领着他去找你爷爷求情,迎头被骂了句‘混账,我硬着头皮说,小弟跟傅家的女儿见面,只是奉五婶之命去走个过场,他真喜欢的是他同班同学,他们已经恋爱了一年多,硬生生把他们撕扯开,您忍心让他痛苦一辈子?你爷爷看着缩成一团低头哭泣的小儿子,口气软下来,唉,你咋不早跟你大姐说呀!现在说啥都晚了,后天就举办婚礼,现在退婚,对女方就是奇耻大辱,那还不得闹出人命。你爹我承受不起呀。你二叔起身就走,被你爷爷厉声喝止。你爷爷对我说,你给我盯住景曦,出了娄子,拿你是问。
“结婚时你二叔牵线木偶似的行礼如仪。将近黎明时分,他悄悄下楼,迎面撞上候在客厅的我。昨天晚上我就是这样在后门把他挡住的。我看看他浑身褶皱的衣服,知道他这一宿是蜷缩在沙发上的,熬到新娘终于撑不住睡着,才溜出来的。后门开着。我塞给他一包银圆,你二叔冷冷地推回我的手:‘晚了。从此我将成为一个戴着枷锁,无家可归的囚徒。”
父亲叹息深重:“你二叔不知道,他想从后门逃走的时候,你爷爷就站在后院平房的窗前盯着我。日后如果能见到你二叔,这事不必告诉他。人这一辈子,谁都会承担误会。何况婚礼前那两天,我是有机会把他放走的。可我到底还是辜负了他。”
到了秋天,父亲又跟我提起二叔,说今生怕是见不上他了。嘱咐我一定设法让二叔回老家看看,替他说声对不起。说这话时父亲腰背挺直面色红润,依然很硬朗的样子,可他看我的目光竟然糖稀般柔软。不,不对,竟然孩子似的溢满乞求。我心里一阵揪痛,感觉父亲瞬间将他和我的位置做了个调换,这让我无法接受。“父亲老了……对我的态度越来越像个孩子……有一刻,我突然想给父亲做一回父亲。”脑子里蓦然跳出云亮《想给父亲当一回父亲》里的诗句。问题是父亲并没有老得“像一小截地基倾陷的土墙”,他从来就是家里巍然的当家人,一向坚定的目光咋会忽然显出衰颓的塌陷?这让我无所适从,只是一个劲地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三天后父亲死于心肌梗死。我的万般感慨再也无从说起。
二叔站在老家西屋窗前那棵老石榴树前,满眼湿润的苍凉。
“这棵树是你父亲出生那天我父亲栽下的。结半口石榴,熟透的石榴子瑪瑙似的透亮,不酸不甜正可口。小时候大哥举着我摘石榴,娘就在屋门口喊,他大哥你小心点呀。”他说。阳光洒在银亮的头发和火红的榴花上。
这时父亲已经去世二十多年,二叔也将近八十岁了。
他静静地站着,似乎在聆听满院子哗哗流淌的时光。这座陈旧宅院折叠交错的时空里,藏匿着太多生命信息。我隐隐听到父亲那句荒腔走板的歌唱,一时悲欣交集。
安葬完父亲,我立即去了青岛。几个表哥都不知道二叔的任何信息,五奶奶的外甥女儿也说不知道。她漠然的态度让我感觉不快,就直接去南京找三哥。父亲曾告诉我,当年三哥也在青岛跟着大姑读书。三哥在20世纪80年代初才第一次回家探亲,父亲去世后就再没回过家。他总是一脸严肃的样子,让我有点怵头。
“我也不知道小叔现在究竟在哪里。嗬,他比我小两岁,都在一所学校读书,我住学生宿舍,他住在五爷爷家里。爷爷还常给他捎好吃的,没有我的份,我气不忿,就故意叫他小叔。他就偷走了我藏在褥子底下的《域外小说集》,还撕掉了封面。鲁迅翻译的书那时可是犯禁的,让外人知道了不得了。我逼他把书交出来,说你再敢动我的书,我就揍你。哈哈,当时我们都是小孩子。后来我得知他在铁道部工程局工作,给他写过几次信,都没有回音。现在咱兄弟七个就剩下三个属羊的,我是只老羊了,你五哥家也在外地,寻找小叔的事,就靠你了。若能再见面,我得叫他二叔。很想他呀。”
我怏怏回家,又去了趟二婶的娘家,也无果而返。我这个每月挣十八块钱的山村民办教师,既教书又种地,还想教出名堂尽快转正,身疲心累。这事就搁下了。几年后我调到溪城市一中任教,事情忽然有了转机。我一个学生是二婶亲戚的孩子,提供了二叔在北京的通信地址。我写信告诉二叔父亲的临终嘱托。二婶很快就回信,说她很感动,已把信转寄给在四川修铁路的二叔。我满怀希望地等了一年,二叔音信杳无。内心的寒凉让我把这事彻底搁置起来。谁想就在我办完退休手续,被孩子们的目光归入“老人”行列的第二天,手机响起我那个学生的来电,告诉我二叔现在和孩子居住在奥克兰。我“噢”了声,父亲孩子似的眼神蓦然浮现,蛰伏在心里的那个场景,被这个电话猝然惊醒,带着漫长的日子嗖的一下扑过来,挤压出一段时光空白。我被这不着一物的空白魇住,感觉这二十多年白活了。学生“哎哎”喊叫着挂了手机。我平息了会儿情绪,拨通二叔家里的电话,刚叫了声“二叔”,那边就“噢”了声,长长的,挺熨帖。接着就是一串明快的笑声:“你小子是老七吧?我可是有年头没被侄子们叫二叔了。”“请您原谅,”我抓紧时间道歉,“我都老了才联系上您。”“什么什么,你个小屁孩,竟敢跟我老人家称老人,这笔账我记下了,回去打你的屁股。”哈哈,二叔的性格倒跟我很契合。
——“打算把我晾成干菜呀。”二叔拍我一把,脚步轻捷地进屋,迎面撞上父亲书写的行草条幅,目光黏在左侧落款的小字上,“录东坡居士词明月几时有借怀二弟景曦几十年未曾晤面思念之痛何以言哉。”
“见字如面啊,大哥。”二叔哽咽着拍打手。
晚饭后回到我在溪城的家,刚在客厅坐下,二叔忽然问:“家里有红酒吗?”我一愣。接风晚宴安排在山上的农家菜馆,我连子侄辈都召集起来,二十多个人坐了满满的三桌,热络闹腾的气氛中,他初回老家的几分拘谨一扫而空,频频举杯谈笑风生,在我一再劝阻下,也至少喝了三四两高度白酒。“愣个啥子哟,你还别不信,晚饭时你要让我放开抡,还说不定咱爷们儿谁先趴下呢。”二叔的话济南调青岛腔还有几分京韵,偶尔也会冒出点川味什么的,简直就是盘情趣盎然的什锦小菜。
酒杯在手里摇晃了几下,轻轻放到茶几上。二叔上身倾向我,说:“有些事我得先问问,当年你那封信,到我手里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我是搞车站设计的,到每个站点都得根据地形地质修订原设计,画好施工图,再匆匆赶往下一站,很少能及时收到信。看了你的信,我激动不已,立即回信表示工程结束就直接回老家。”——他摆手不让我插话,神态很像我父亲——“这之前的50至70年代,我一直转辗各地建车站,先东北后北京,接着就是大三线、坦赞铁路,马不停蹄地到处跑,一有空闲也会想念老家,可有沉重的家庭出身压着,我这个顶着高工职责的技术员处处小心谨慎,哪里还敢再跟老家扯上关系。到你给我写信的时候,我已经被‘破格提拔为高工,正是‘青春作伴好还乡啊,可你却迟迟不回信。毕竟几十年没给家里一点音信,我心里忐忑呀。”
这事闹的,合着是我们叔侄俩心里都曾被彼此“寒凉”过。
二婶只把我的三页信纸随家信寄给了二叔,他是按老家地址回的信,很可能在村委窗台上被风吹雨淋得不知去向了。
“这都是命啊。退休不几年,你婶婶就渐渐显现出老年痴呆迹象,我们只好去新西兰投奔孩子,成了海外游子。”二叔头仰在沙发背上,长长地叹息。
“那酒正涌将上来。”我赶紧调节气氛,催促他早睡。“少拿武松调侃我。”他抿了口红酒,“今晚我得好好跟你捯饬捯饬过去,那些事早就在心里长得七股八杈,好不容易逮住你,得让你给收割收割,我也透口气。”
我泡了杯茶,把红酒杯移开,先往主题迂回:“听父亲说,您和一个同学谈过恋爱?”
二叔苦笑。话题直接插入青岛八大关那个有雾的早晨。
“和同学恋爱是我对大哥编的谎言。”他拍打着沙发扶手,摸过红酒杯一饮而尽,“如果,如果我知道回去后会被逼着成婚,那时断时续的琴声肯定能敲醒我回头,那我今后的生命也许会呈现不一样的色彩。”
我沉浸在八大关湿凉的浓雾里,感觉二叔讲述的一切都发生在一个冬天的夜晚。他头侧向窗外,我还是能感觉到他情绪的起伏。他的声音感冒似的有些阻塞。窗外漆黑一团,只有绵软的风左一下右一下地抚拍着窗户。
“其实接过那枝‘花开无叶,叶生无花的彼岸花,我心里就来气了。跟你三哥爱读激进书籍不一样,我喜欢翻看各种植物图册,知道这种花象征绝望的爱情,哪里还有心思猜度莎娜的少女心思。那天早晨,我中了魔咒似的走出八大关,越过自家院门,进了大姐家。大姐给我擦眉毛头发上的雾水,她的手指长而绵柔,问一大早的,你去哪儿了?家里学校都见不着人影。她突然皱起眉头,一把扯出我风衣口袋里露出的花朵,这是咋回事,谁给你的这种花?我犹豫了一会儿,终究不敢隐瞒,嗫嚅着说,昨晚,我妈托一位亲戚给我介绍了个女朋友,让我今天早晨,去八大关那座巴洛克红瓦洋楼外,跟她见面,花是她送的。大姐眼里闪过一粒转瞬即逝的火花,傅家。好啊,这是要跟我掷一色子呢。吩咐陈妈给我换件外套,让我先上三楼等会儿,早餐很快就送上去。她把花顺手扔给陈妈。我盯着那枝花不动。大姐犀利地瞥我一眼,说人家姑娘送给你一枝这样不吉利的花,就已经表明了拒绝的态度,再去纠缠就有失体面了,咱们是有地位的人家。还有,傅家老爷是在国民政府当过官的,青岛的天眼看就变了,咱们家不能跟他们扯上关系。大姐的话我能听明白。那时候常听她跟爸爸夸你父亲有眼光,早早地就让你三哥参加了解放军。
“躺在床上,我顺手从床头柜上的铁皮糖盒里掏出块乐家杏仁巧克力,慢慢咀嚼,浓郁香醇、酥酥的感觉弥漫了唇齿间,心情一下愉悦起来。这种巧克力是在青岛很少见到的奢侈品牌,大姐专门托人从美国买来的,在给我安排的这个向阳小房间里,总会放着一盒这样的巧克力。大姐对我是真疼爱,我对大姐是真惧怕。昨晚妈妈让我看莎娜照片,特别嘱咐不能让大姐和爸爸知道,他们和你父母商量好了,要让你娶那位船运老板的女儿。和傅家比起来,那个从你们溪城老家出来的船运老板就是个乡巴佬。瞧人家这位傅家小姐,一看就是世家门第出身,跟你简直就是天生的一对。没想到傅家老爷会是个很开放的人,他亲自去学校看过你,还向校长询问了你的情况。你可记住啊,等你们见过面,就说你们早就偷偷恋爱了。以傅家的地位,你大姐也不敢跟人家闹翻。顶多就是我这当妈的挨顿数落罢了。
“雾后的阳光照进房间。我从换下的风衣内口袋里抽出照片,莎娜身后的钢琴泛着暗沉的光泽。雾后的琴音忽然从脑子里流过,各种穿指、跨指、扩指变换自如,弹连奏技巧娴熟,衔接流畅。那么,中间的停顿就是故意为之,是暗示是提醒!我一步跨向门口,险些撞翻陈妈的早餐托盘。太太吩咐了,您不能出门。陈妈挡在门口。
“到了晚上,大姐说傅家全家去了香港。”
“就这样,我彻底失去了跟莎娜见面的机会。其实当时我很快就释然了,不过是一张照片嘛。我只是不甘心被大姐他们暗地里把我和一个素不相干的姑娘捆在一起,什么年代了呀。”二叔回过头,眼神灼灼。端起酒杯晃晃,又抿一口。神情和声音又突然黯淡。“第二天,我乖乖地在大姐,还有爹娘和大哥‘陪伴下,回爸妈家结婚。”
二叔突然停住,思量了半晌,略掉回家結婚的过程,直接跳到他在婚礼当晚的黎明前离家出走。我想起父亲的悔痛,犹豫了会儿,还是没说出来。
“我躲进最要好的同学家里,才知道那天的晨雾散开后,莎娜的弟弟,就是那个送花的小男孩,到学校里找过我。我拆开折成一只仙鹤,又用红丝线封住的信——‘景曦,你好。请原谅我早上的失约。爸爸本来是决定不离开青岛的,昨天半夜突然把我们都叫醒,宣布明天晚上全家乘轮船去香港,取消我与你早晨的见面。之所以没通知介绍人,是因为爸爸怕泄露消息,被军警提前挟持到台湾。我跟弟弟商量好了,要他趁着登船前的混乱,掩护我躲进人群逃走,与你一起留在青岛。可我不知道,你是否像我一样一眼就爱上一个人,所以才让弟弟偷偷从后门溜出去代我见你。没想到你竟然转身走了。是你根本没仔细看过我那张照片,只是奉父母之命走个过场?还是那枝花吓到你了?我和弟弟说好了,要是你越过彼岸花的考验,去码头追我,就让他告诉你我的计划。没想到你走了,连我的琴声也没唤回。可我还是不甘心就从此海天相隔。若见信后,你还想见我一面,请务必在上午十一点前,赶到私立文德女子中学,我在校门口等你。傅莎娜的名字下边,写着‘Love,Annie。
“我呆呆站着,脑子里电闪雷鸣。”
“同学劝我,就一张照片而已,值得你这样脸色煞白,魂不守舍吗?那位傅家千金满脑子少女幻想,她设的迷局就算神仙也猜不透,纯粹是胡闹。我让他马上叫辆车去学校给我收拾行李,送我到火车站。他问你要去哪里?我不知道,哪列车先开就上哪辆。”二叔鼻息滞涩,“最早出站的车也得等半个小时,我不断望着月台进站口,心提到嗓子眼。刚上车就看到父亲他们将调度助理围了起来,助理指指我乘坐的列车。我看到父亲他们赶过来。他瘦弱的身体像风中的芦苇,摇摆着,脚步踉跄了一下,被大哥一把抱住。从口型我能看出他在喊我的名字。如果没有那句‘Love,Annie,我也许会跳下去的。车在我的跺脚中开动了,越来越快,把我载向未知的前方。”
“那年我十六岁。”
风声停息。外面的黑暗挤压进室内。
“我们班几个广西路上大户人家的同学,每周都举办礼拜六派对。那天像往常一样,简餐后我就去房间角落的吧台边弹钢琴,大家开始在闪烁的烛光中跳舞。她们就在这时进来了,其中一个穿一件丝绸长裙面罩黑纱,向我这边望了一眼。吧台上没点蜡烛,她肯定更看不清我。大家在愕然中醒过神,几个男生凑过去,夸张地弯腰伸手。她拖把椅子坐在烛光黯淡的墙边,另一个好像是穿校服的也跟过去,保镖似的。她似乎说了句什么,穿校服的往前走了几步,扬扬手说接着弹呀。我很不快地横了她们一眼,手指却下意识地搭在琴键上,弹了曲《海滩正在落雨》。她静静听完,站起来向我微微颔首,转身离去。下一个礼拜六她又在那个时间点出现了,一个人,捧着束花。依然那身打扮,依然在暗影中坐下。我继续弹琴,心却怦怦直跳,刚习惯性地半举起双手,她就站起来。同学们商量好了似的,一起吹灭蜡烛。黑暗中,脚步笃定地走近。她贴在我腮边轻声说,我看过你弹琴,《斯卡布罗集市》,在新年中学生联欢会上。我叫安妮。她身上的香气浸入肺腑,木香的低调醇厚和花草的蓬勃融汇在一起。我不由自主地抱住她。她忘情地亲吻我。在电灯打开前的刹那间,她从后门飘然而去。我在刺眼的灯光中愣怔了一会儿,追了出去。门前漆黑一团,海滩正在落雨。
“哇,简直是童话呀。同学们围住我起哄,你们早就认识呀。我摇头。她同伴是文德女子中学的,我们帮你去找。我信不过他们,捧起那束粉红色樱花匆匆离去。一晚上我都沉浸在那个饱满的亲吻里,如饥似渴地回味她独特的体香。天刚亮就去找我最要好的同学,他爸爸是个教师。我俩在文德中学和所有女子中学校门口蹲守了几天,都没见到她的影子。同学的爸爸到文德女子中学查阅学生名册,也没找到叫安妮的学生。后来就到了那个八大关浓雾的早晨。再后来看到傅莎娜的信,才知道‘安妮就是她。‘Love,Annie,每个字母都是一把锋利的刀,难以忍受的疼痛使我明白,以傅家的地位和身份,当莎娜坚定地向父母摊牌后,傅家老爷在查清楚我的身世和品行之前,肯定不会让她再出门。互换照片相约在他们家见面,都是为维护傅家的尊严。我妈妈说的提亲,也应是傅家迂回着让她托人,去例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程式。”
“安妮”迷蒙的香气和那个亲吻,慰藉了二叔一生,也折磨了他一生。
在各种“如果”的想象和悔痛中,车到济南站,二叔处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茫茫然有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悬空感。在家里一处商铺的街角,他踟蹰再三,还是转身奔往我父亲掌管的商店。我母亲递给他一个装着衣服和银圆的提包。“咱爹叫你大哥给各商铺都打了电话,让他们见人就扣下你。”二叔向大嫂深鞠一躬,匆匆返回车站上了火车,一路到了北平,秋天考上北平铁路专科学校。大姑托关系查到他的下落。爷爷让父亲每学期去给他送钱,二叔每次都避而不见,毕业后主动要求分配到沈阳。这时爷爷奶奶就都已经回到溪城长岭村老家。直到奶奶病危,他才回了趟老家。办完丧事,按照母亲临终的含泪乞求,去青岛爸妈家跟妻子圆了洞房之夜。第二天就黯然返回沈阳。
二叔最后一趟回老家,已经八十六岁,是女儿女婿陪他来的。他在我父亲坟前鞠了三个躬,静静坐在铺满落叶的地上。微风带起纷扬的纸钱,抚弄着他稀疏的白发。漫长岁月燃烧作片片纸灰,一个坟里一个坟外,这老少哥弟俩会聊些什么呢?肯定会说到那个婚礼前的夜晚吧。
二叔的精神已大不如从前,对当年匆匆出国定居颇多悔意,有了叶落归根的想法。堂妹告诉我,近几年二婶的老年痴呆已严重到连二叔和儿女也不认识,进入无记忆无认知状态,唯独会在夜晚亮灯时,想起她婚后几年遭受的耻辱和种种磨难,刹那间揪住二叔厉声数落,直到说累了又慢慢陷入混沌世界。她说的这些,二叔已经跟我微信交流过。每当我试图安慰他,他总是发给我一个灿烂的笑脸,或者说“我已经习惯了”“权当听每日一歌吧”。唯一发泄郁闷的,是在这次回老家之前,他吁气的神情我都能看到:“是我对不起你婶婶。我甘愿承受这种惩罚。可那些对不起我的亲人,都已躺在地下,我的痛苦该向谁发泄?”那段时间他通过视频,多次跟我说起青岛八大关那个雾气浓稠的早晨,絮絮的回忆像一条逆流回溯的江鱼,挣扎着遍体鳞伤的痛楚。他也曾语焉不详地说到在沈阳经历过一次无果的恋爱,表情和语气都有些躲躲闪闪,可以想见他当时面对恋人,那种恨不相逢未婚时的拘窘。那个逃离樊笼的人,到底还是没拆掉枷锁。
阳光静静地落在那朵花上。我反复琢磨二叔的双重绝望,决定寻找傅莎娜的踪迹,哪怕能让她跟二叔通个电话也好,如果她还在人世。我知道这几乎不可能,可我必须得做。
“后来听我妈说,那天晚上傅家的姑娘其实没走。我景曦舅舅结婚那天,有人看见过躲在人群后的傅家小姐。”这次五奶奶的外甥女儿很热情。“她和几个同学在青岛躲了一周后,被地下党组织护送出青岛,参加了解放军。”原来傅莎娜是想拉着二叔一起参军的。那二叔错过的那一步,就不仅仅是失去了一次恋爱。我激动地追问傅莎娜后来的踪迹。她摇摇头:“不清楚。只是傅家的亲戚经常说,傅莎娜后来参加过抗美援朝,回国后在南京安了家。”我心里迸发出一片光明。立即给三哥打电话,讲了二叔和傅莎娜的故事,以及他现在的思念之痛,让三哥帮我打听傅莎娜的下落。三哥“哦”了声,说这事,你得给我点时间。
这“点”时间拉长了一个多月。三哥清瘦了不少,眼睛里深藏着忧伤。宽敞的家里冷冷清清,只有他和保姆。“你嫂子住院了。我真担心她走在我前头。她比我年轻啊。”我挨着他坐下,不知说啥好。
“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她就犯了眩晕症。这是1952年,她被飞机炸弹的爆炸气浪掀出去留下的毛病。原先也常犯,吃点药在床上躺半天就好了。谁想这回是脑子里长了肿瘤。”三哥拉住我,胳臂搭在我肩膀上。“今天不是探视的日子。我俩都是部队离休干部,军区总医院的条件很好,我想,你嫂子会闯过这一关的。”
三哥埋下頭,像在自言自语:“1956年,我们先后被调入南京炮兵学校,我任文化教官,她在资料室做英语翻译。不知不觉间,我们都老了。”他按住我肩膀站起来,拉我走进卧室,拿起床头柜上的小相框,用眼镜盒里的绒布仔细擦拭一番,递给我。我看着相框里紧挨着三哥的志愿军女战士,脑子里轰的一声,背靠钢琴的身影和火焰般的彼岸花疾速闪回。我瞠目结舌地看着三哥。他指指墙上的全家福,那是他和嫂子回老家过年时照的:“那时候你嫂子已经病弱得看不出当年的模样。”“这么说,嫂子她,真的是?”
“她就是傅莎娜,离开青岛时就改了名字。我们是在赴朝参战的火车上认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