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自己·与他人 —以《天元》为中心浅谈蔡东的小说创作
2023-02-28汪琳
汪琳
相比于其他“80后”作家的作品,蔡东的作品显得更加成熟和冷静。她早早地摒弃了青春伤痛文学式的书写,即使是早期阶段较为稚嫩的作品,如《天堂口》《毕业生》等,也显示出了她对爱情方面的刻画隐晦和节制,体现的更多是关于生存的艰难和生活的局促。她的书写不囿于个人的生活经验,而是关注普遍的生老病死以及恒久的日常琐碎对生命力的磨损,她发现了生活的真相,即“对于普通居民来说,衣食无忧之后依然绝望,依然扭曲,依然低落,逃跑的冲动强烈涌起却终被深埋,人生朝着平庸无梦的深渊直直地坠落下去,如何管理自己的精神和情绪,如何令自己感到幸福和平静,也是值得探讨的文学命题”。意识到这个真相后,那么在精神进步跟不上社会时代飞速发展的当下,普通人如何安顿自己的身心,如何调节自己与周身的关系就成为蔡东后期创作的主题。
《我们的塔希提》是蔡东小说创作的一个节点,她一改从前的书写习惯,转向个人化、内心化的叙述方式。可以说,春丽的出现是一个标志,她带领一个群体走到读者面前,如高羽、徐季、谢梦锦、张亭轩和陈飞白等,他们有着具体的有别于其他城市零余者的精神困境。如果说弋舟的小说暗示着孤独患者放弃理想主义,逃离精神虚空,回归到日常生活,从切实的谋生手段中疗愈身心,如《随园》中老王最终以养鸭子而获得了内心踏实感,那蔡东的小说则在说明日常生活中重复的无意义的劳动对人的生命力和创作力的磨损,受压抑的主人公为维持生活的体面和有序,不得不挑起生活的重担,他们竭力在这逼仄的生活里开辟出一块属于自己的精神空间,如高羽的上锁的抽屉、劳玉的净城山、周素格的“海德格尔行动”等。但是,他们并没有逃离和拒绝世俗的能力,而是向现实生活委曲求全,他们的行动不过是一次无伤大雅的调剂,以便将生活维持下去。本文就蔡东小说《天元》中人物于自己精神空间的应许,以及与他人关系中的隐秘裂痕来谈谈蔡东的小说创作。
一、日常生活下的精神空间
《天元》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主要讲述一个城市中的女青年如何拒绝公司“狼文化”和“一步制胜”的价值观念,以及她笃定的内心和坚定的行为如何影响了身边的人。从何知微的眼中我们可以看到这样的陈飞白:古典、诗意、单纯、孩子气,具有尊严感和充满生活气息。陈飞白是个很有辨识度的人,无论世间怎样喧哗,她都能安然地处在自己的世界中,她有着自己的空间。她的办公桌是被精心布置过的,摆放的有花瓶、茶水、书籍等,每一样物品都没有被怠慢。再看她的生活空间,房间很小但是干净整洁,墙是自己粉刷过的,布置得很温馨,她的每一顿餐食都没有被怠慢。蔡东花了很多笔墨来描写陈飞白的生活细节,从这些细节中我们可以看出陈飞白与蔡东笔下其他注重物质生活的女性有着很大的不同,如在《无岸》中对柳萍的生活有着这样的描述:“这些年经济条件还算不错,柳萍已经很久没有遇到经济的难题。在一座永不匮乏的梦幻之城里,她每个周末都外出购物,高兴时买东西,不高兴了还买东西……节日里,她和丈夫出现在西餐厅的落地长窗旁。”相比于柳萍和谢梦锦,陈飞白是自足自洽的,她房间小,衣服还没有男朋友多,不买贵的有机肉,但是她的生活依然是精致且不空虚的。对于陈飞白之沉醉于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我们不妨将其理解为抵抗日常生活无意义感的一种方式,既然繁复的工作不可避免,那不妨以认真的姿态自足自洽地过好当下的生活,既能维持生存、享受生活,又能一定程度上拒绝一些社会强拉硬塞给我们的价值观念。而《净尘山》中的张亭轩则断然拒绝了无意义的劳动,追求一种无所束缚的精神生活,事实上由于社会职责和家庭职责的欠缺致使他内心更加溃败。而陈飞白比张亭轩更能认清生活,并选择了恰当的应对方式,这就是陈飞白的人物形象的意义,她在逃与不逃之间找到了一个平衡点,为类似的精神困境提供了参考的出路。
另外,陈飞白还具有强烈的反省意识,有着对社会的隐忧,对日常洗脑的价值观念的提防,对人的异化的警觉,以及思忖什么是值得做的事情。陈飞白是为数不多的清醒者:“强迫你看见和记住,慢慢地也就认同了。”同时,她也是很较真的人:“一步制胜,这值得宣扬吗,下棋能一步制胜吗?再说,胜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大竹英雄宁可输也不走愚形呢。”陈飞白的身上有一种主体性,她开辟着属于自己的一天,她在过她想要的一天,她的精神空间是富足的。小说中的陈飞白实际上是下着两盘棋,在围棋中,她优游自若,沉浸其中,不计输赢;但是在现实生活这盘棋中,她进退维谷,举棋不定。在屈服和反抗中,她选择了适当地反抗,应许了自己一块独立的精神空间,观海、对弈、饮茶、作诗,这些成为她源源不断的生活动力,也使她成为何知微的精神依靠。
二、理想中的亲密关系
蔡东的小说大多着眼于家庭,通过家庭亲密关系中的隐秘裂痕来预示着即将到来的精神危机,当家庭成员中的某一个开始无法忍受这毫无生机的日常生活时,亲密关系便岌岌可危。蔡东小说中很多夫妻是“飞离”和“落地”的结合模式的,如《我想要的一天》中的麦思和高羽,《净尘山》中的劳玉和张亭轩,《无岸》中的童家羽和柳萍,《木兰辞》中的陈江流和李燕,《伶仃》中的徐季和卫巧蓉。或者说,他们是一个人中的两个分体,一个努力维持生活的平衡和稳定,另一个以飘逸的姿态拒绝世俗生活,当一方对于另一方,或钦羡,或压制时,裂痕就出现了。麦思宁可引导丈夫沉迷于游戏,也不允许丈夫任何思想上的抛锚;劳玉承担责着丈夫的不承担,既怨恨,又钦羡,维护着他们共同的尊严。同样这种亲密关系的裂痕也体现在亲子关系的紧张上。在《往生》中,子女在赡养老人的责任和身心自由的渴望中备受煎熬,人性接受着考验;在《来访者》中,儿子长年受母亲影响,身心压抑,终患疾病。那么在小说《天元》中,这种紧张的关系得到极大的缓解,何知微对陈飞白的理解逐步深化,对母亲夏清煦的认识也更加清晰。
在《天元》中,蔡东对爱情的发生和发展有很多着墨。何知微在读到陈飞白的三首诗的过程中对她的感情逐渐升温,《迟》读出了陈飞白古典式的纯真和浪漫情愫,《夏清煦》讀出了陈飞白对于被磨损的生命力的同情和怜惜,《瞄准》则让何知微理解了瞄不准和不瞄准是两回事:“我记得/在每一次我能瞄准的时候我都没有瞄准/我往左边或右边偏了一下/因为这不瞄准/我活得别有兴致/因为这不瞄准/我觉得,我是一颗星,我是一个人才/我活得最有意思的,就是这一次次的不瞄准。”这首诗是陈飞白也是整篇文章的精神内核,这发光的文字使得陈飞白与何知微更近地走向彼此。我们能看到小说中的人物都在试图表白自己,陈飞白以诗歌的方式,何知微则以行动的方式。在面试这场拉锯战中,何知微最终选择把陈飞白的经历自己也经历一遍,最终他们共同完成了一个壮举—扯下了写有“天元”的横幅,而陈飞白也准备好了面试的最后一问,这是个双向奔赴的过程。且在这个过程中,陈飞白也帮助何知微辨识出了自己,让他完成了一个自我认知的过程。从前的何知微也有着“古意”,后来适应并接受了城市中的生存法则,但是梦在潜意识里呼唤着他,在认清了飞白后,他在梦中也认清了自己的面孔和身处的位置以及脚下的路。这是非常理想的亲密关系,互相理解,互相拯救,互相支撑,在小说中演绎出一幕幕动人场景。从现代文学以来,这种理想的亲密关系就不多见,似乎从鲁迅的《伤逝》开始就奠定了这样的基调—最初美好浪漫的情感,在现实的打压下会最终走向失散。蔡东没有重述老调,她给了笔下人物以及读者很多希望和力量,这让我们不禁思考:理想的亲密关系是否可以是解救都市人疲惫身心的良药呢?我想蔡东写作的用心也在于此吧。
三、蔡东创作的特色及其他
蔡东小说想表达的不只是城市居民的某种精神痛苦,而是探究精神痛苦的成因,探究人如何觉知到自己的痛苦,如何自我改变、自我拯救,如何让自己重新获得快乐的能力和爱的力量。例如,在《来访者》中,江恺在孤苦无助中继续生活;在《伶仃》中,丈夫突然离去,妻子也能最终通过努力过好自己的生活。可人又不能没有精神上的痛苦,如果连痛苦也没有了,那就不是真的生活,如在《希波克拉底的礼物》中体现了情绪和眼泪的意义。但是,蔡东并没有将人物的命运滑向深渊:卫巧蓉转身的那一刻周身的黑暗变轻了,谢梦锦也实现了她无言的一堂课,何知微最后与陈飞白携力摘掉了横幅。虽然反抗的力量微弱,但是反抗就意味着觉醒,在文学中和现实生活中都有着重大意义。
我们也可以看到蔡东试图追求古代先贤超然物外、怡然自得的精神,这在《天元》表现得极为明显。陈飞白的性格和生活方式颇为古典,她追求一种慢的、认真的且诗意的生活,陈、何二人沉醉于下围棋,围棋规则简单,但富有无穷的变化,这是对现下无孔不入的消费主义以及“一步制胜”的价值观念的反抗。另外,《福地》也让我们看到了传统丧葬礼俗的仪式感。但这只是一次可贵的尝试,显然陈飞白的性格在现代语境下显得有些突兀,期待作者能够做更加深刻的挖掘,将古典和现代文明的背离和交融更好地体现出来。
蔡东的作品里还有着一条隐形的向度,即艺术与生活的关系。可以说,张亭轩和徐季在这方面走向了极端,而陈飞白在这里做到了很好的平衡,既看重眼下的生存,也不忘诗意的生活。生活和艺术相互滋养、自由和责任并重才是对生命正确的理解,一味崇尚自由而将承担责任视为媚俗才是骗局。这条向度也存在于蔡东的生活之中。如果说陈飞白并没有找到安身立命的生活方式,那么我想蔡东是找到了,即写作。我们从她的作品里读出了一个潜心生活的形象,看到她是多么专注于生活本身的,她是多么怜惜那些为生活奔波而生命力磨损的人,又多么怜惜着自己。蔡东曾在一篇创作谈中这样说道:“我重视内心生活和自我空间,写作能丰富前者,保护后者。在实际的生活中不踩红线,不溢出常规生活,写作满足了我狂躁的幻想,调和了尖锐的矛盾。在处处设限的人生里,写作是成为自己的唯一方式。”(俞莉《古代的气质,现代的内核—蔡东小说漫谈》)
学者李德南曾这样评价蔡东:“在面对社会世界的时候,蔡東是一个批判现实主义者;然而,在面对人的时候,她终归是一个有悲悯情怀的人文主义者。”(《不即不离 不偏不倚—蔡东小说论》)这是中肯的评价。蔡东的小说旨在揭示生活真相,探求人精神困境的原因,并提供疗愈身心的方法和新的人生视野。很幸运能够认识这样的蔡东,很幸运能够读到她这样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