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气的父亲
2023-02-28朱惠兰
朱惠兰
父亲在二十二岁时成了一名鱼贩。他挖了两口池塘养鱼,还要去遥远的村子贩鱼。父亲贩鱼是出了名的老实,没脾气,即便是鱼塘主一网打尽的鱼,父亲也从不挑肥拣瘦,一口价成交。祖父说父亲愚,嘴笨,不是做生意的料。的确如此,父亲没有做生意的本事,他只知道养他的鱼。每天天不亮,他就带着镰刀扛两个大竹篓出门打鱼草了。他使的镰刀永远那么光亮锋利,在肥沃的原野,在湿漉漉的小河边,他的镰刀饱食过这里最葱茏的鱼草。他每天散完草总要呆站在鱼塘旁看鱼儿吃草,经过的邻里,总也要轻蔑地笑一阵,说:“呆子!你还要看着鱼吃完草呀,草散在塘里了,谁也偷不走!”父亲只是蹲在竹筒扎的站排上,看着池塘眯眼笑,任凭风吹过李子树,落下成熟的李子或叶子。因为他已把鱼儿看成了他的心肝儿,他就喜欢看鱼儿吃草的欢乐样儿。
父亲还学过开手扶拖拉机,靠犁田挣钱。在一年中最热的时节,天蒙蒙亮,父亲就要出门了,一直到晚上八点,月亮都亮堂堂时才回家,吃凉水泡菜饭,每天如此。大家都要趁着七月的尾巴把秧插完,所以赶得紧。雇主们排着队催着父亲犁田,好像再迟点儿,秧就插不了啦!正午,父亲还在犁田。太阳毒辣辣地暴晒着一切,也没有一丝风。水田里鸟雀没了踪影,只有知了藏在绿荫里不知疲倦地鸣叫。田里的水都被晒得热了,割过的稻基拼命地吸吮着发烫的水,冒着泡,不时“咕噜”一声。母亲送饭到田里,抱怨父亲锈坏了脑袋,大中午還犁田,这样会中暑的。果不其然,那天中午,堂伯扶着父亲回了家,说父亲中暑了,叫我赶紧打一碗盐水来,他忙不迭地往父亲嘴里送,父亲嘴唇发白,吞咽不下,盐水从嘴角流了出来。我赶紧找来了母亲。母亲也被吓得六神无主,放声大哭。幸好一位赤脚医生路过,忙叫我们把父亲搬到竹床上,他使劲儿掐父亲的人中,父亲才苏醒过来,又叫母亲煎鱼腥草水,给父亲喝下,父亲才捡回一条命。每每谈及此事,母亲都心有余悸,说父亲就是呆气!后来,父亲学会了打鱼的生计,总是去很远的地方,不管天寒地冻,他都要半夜起来前往。他有一套防水服,可能是用的时间久了,总是会漏水。他为了干活儿麻利,寒冬腊月也不穿防水服,穿条单裤就跳入水里,因此,他得了很严重的风湿病。
20世纪90年代初,靠打鱼基本挣不到什么钱,还常常拿不到现钱,雇主要不欠着,要不随便拿条鱼抵酬。母亲苦不堪言,一边买棉线补网,一边抱怨父亲还挣不来补网的钱呢……父亲从不还嘴。有时,族里人借网打鱼,父亲分文不收。母亲总戳着父亲的额头说:“榆木脑袋!”父亲说:“乡里乡亲的,大家都不容易!”
父亲不仅打鱼,还养猪。他用苞米和饲料喂猪,每天喂猪,他都要看着猪吃完猪食,以免大猪抢食,欺凌小猪。有次喂得晚,猪食刚被倒进槽,猪大就横着肥胖的身体堵住猪二、幺猪的去路,自己大模大样地“哐啷啷”吃得欢。父亲气不过,拿把扫帚跳进猪栏,硬是把猪大赶到了一边,他也被咆哮的猪大溅了满身满脸的污泥。整整养了两年的猪崽儿,才被他送去屠宰场。大伙儿笑他是不是希望猪多长几张票子。他苦笑,说赚的钱还不够本儿呢!他还养过一只老狗。
有个乡邻去广东打工,他挤上车,狗却跟不上去,恰巧父亲提着一斤肉从车旁路过,那只狗跟着父亲回了家,再也没走。后来,他的主人回来,父亲把这只老狗送还他。母亲说:“呆气!白喂一年的饭!”
父亲三十岁时,被推举为村里的护林主任。他看着那本红艳艳的聘书,显得异常激动。他一周三次去村里的山头巡查,还自掏腰包买来杉树苗,植在山头。他严禁母亲砍松枝。有一次,母亲折了几根松枝压柴垛,等她把柴担回家,父亲发现了那几枝藏匿着的松枝,竟一股脑儿抽出来,上交大队,还主动交了五块钱罚金。因此,母亲骂他“大番薯”(方言,傻瓜)。
我的父亲呆气,可我就是打心眼儿佩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