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钦州边防武官邓钟的《安南图志》及其安南认知
2023-02-28刘畅
刘 畅
(国家图书馆,北京 海淀 100081)
引 言
明朝自嘉靖以来,边疆危机日益严重。此起彼伏的倭患,来自女真与蒙古的威胁,以及万历“三大征”等战役,几乎波及明帝国的全线海陆边疆。在晚明的边防战争中,涌现出了大批卓有军事才干,同时还颇有学识的武官。他们在统兵作战的同时,还写下了很多关于边防战略和边疆史地方面的文献。邓钟及其编辑的《安南图志》就是其中较有代表性的一种。编者邓钟出身于明代典型的世袭武臣之家,博学多才,早年即对海外国家和海航知识颇有研究。在万历钦州变乱爆发之际,以副总兵身份督军应战的邓钟广泛参阅前代文献,择要选取关于安南国情、往来航路及航海技术的篇目,精心审核校勘后编成此书。《安南图志》选目精当、内容准确,堪称明代安南地志类文献的后出转精者,而且几乎是明代唯一一种专门从海洋视角编纂的安南地志,对了解明越海路交通和明代海防武臣的安南认识等,均有参考价值。然而此书自刊行后一直流传不广,目前仅有清代钱曾述古堂影抄本一种保存至今[1]此本现藏台湾图书馆,馆藏号04133。1937年国立北平图书馆曾影印此书,收入《国立北平图书馆善本丛书》第一集,此后再无整理出版。。学界亦几乎从未对此书进行过专门整理和研究。因此,本文试对此书内容略作考述,并结合邓钟生平经历分析其所呈现的安南认知的成因。
一、邓钟早年经历与安南认识的初步积累
邓钟(生卒年不详),字道鸣,又字符宇,福建晋江人。万历五年(1577)武科进士,著名武将邓城之子,又师出名将俞大猷门下。邓钟入仕之初,曾长期在家乡福建本地任守备等低层职务,后升任惠州、东山等地参将,又升广东副总兵,驻守琼崖(今属海南岛),终官贵州总兵,著有《安南图志》《筹海重编》等。史称邓钟其人“多智略,熟兵书,善用古战法”[1](清)孙尔准修,陈寿祺纂,程祖洛续修,魏敬中续纂.(道光)重纂福建通志:卷二百三人物三十四[M].清同治十年福州正谊堂刻本.,曾参与平定万历雷州倭乱、钦州安南之乱及播州苗乱等,一生战功卓著。
在明代“军职世袭”制度下,邓钟生长于一个典型的世代将门之家,其父邓城(1507—1564)为嘉靖时期一代名将,曾在东南海疆抗倭多年,战功赫赫。受邓城影响,邓钟很早就开始关注海疆边防和航海技术。而在边防战争和安南认识上给予邓钟更大影响的,当属嘉靖间的另一抗倭功臣俞大猷。俞大猷的出身和仕履都跟邓城极为相似,同乡和同袍的关系使他们在数十年共同的抗倭经历中结成生死之交。邓钟因此早年即从游于俞大猷,深受教诲[2](明)俞大猷.正气堂续集:卷一·与王荆石书[M].“邓钟少从猷游,志存圣贤性命之学,心慕古人经纶之大,猷不能及之也。”清道光二十一至二十四年孙氏味古书室刻《正气堂全集》本.,后来更从其主持的武科科举中脱颖而出,并获得俞大猷的大力举荐。这种关系可谓是明代“军职世袭”制度的一种潜在的延伸,让凭借世袭制度进入仕途的武官,在继承父祖辈职位的同时,也受惠于更广泛的家族人际关系。
这种家世背景和人脉网络不仅会影响他们的仕途轨迹,有时还将进一步塑造他们的价值观念和知识构成。长期跟从俞大猷的经历,使邓钟增进了对侵扰明朝海疆各国的认识。这一点尤其以他对安南的认识最为明显。嘉靖二十八年(1549)平定安南范子仪之乱,是俞大猷戎马生涯中的重要经历。俞大猷于战后写下了一系列著作,详细总结此次战役中认识到的安南国情,以及对安南的海上作战经验,还绘制了多种往来安南的海上航路图,形成了晚明历史上相当难得的对安南作战的一手资料[3](明)俞大猷.正气堂集:卷二、卷三[M].清道光二十一至二十四年孙氏味古书室刻《正气堂全集》本.。尽管邓钟可能并未亲历这一战役[4]邓钟生年不详,但以其万历初年始中进士推测,似不可能随同俞大猷参与嘉靖二十八年(1549)的对范子仪之役。,但数十年后,当邓钟自己率军参与平定安南对钦州的海上入侵时,他不但重点参考了俞大猷的上述著作,还将它们作为战时指南编入《安南图志》中,可见早年从俞大猷处获得的安南认识和海战经验带来的影响。
邓钟对安南和东南海疆边防的认识,不仅来源于家学和师承,同时也得自晚明“武臣好文”的风气下,所主动结交往来的学者文人群体。自嘉靖边患频繁以来,驻边武官在御敌守边的活动中发挥越来越大的作用,其中很多统兵一方的高层武官表现出一种追求文化修养,并积极结交文人的倾向。他们一方面在戎事之余吟咏不辍,著述不绝;一方面又常将所辖之地的文士延至麾下,或努力交通中央机关的高层文臣。当时名将如俞大猷、邓城和戚继光等人,在这一点上的表现都非常突出。有研究者认为,这一现象是武官群体的有意为之,其背后或存在一定的政治动机[1]秦博.论明代文武臣僚间的权力庇佑:以俞大猷“谈兵”为中心[J].社会科学辑刊,2017,(4).(P148-155),然而无论如何,一时间武官以风雅自命,喜好交游,都成为一种新的文化风气,弥漫在晚明的政治生活中。邓钟长期在福建本乡担任守备、参将等职,受其父其师影响,又感应时代风气,也表现出明显的“好文”且“能文”的倾向,不但有别集《横槊篇》行世,甚至书法还曾被收入《石渠宝笈》[2](清)石渠宝笈:卷二·贮乾清宫[M].清乾隆内府抄本.,可谓儒将之典型。邓钟也同样非常注重结交文人,所往来者基本都为其福建同乡。从徐、徐熥、董应举、陈荐夫等闽中文士,到著名地理学者何乔远,以及同门中的藏书家陈第,甚至闽籍阁臣叶向高等,都在其交游范围之内[3]参见(明)陈第:《一斋诗集·寄心集》卷六《寄南海邓道鸣将军》,《五岳游草》卷五《送邓道鸣游戎之任东山》,明万历刻本;(明)陈荐夫撰《水明楼集》卷五《早秋邓道鸣都阃招集邻霄台,送邓汝高民部还朝》,明万历刻本;(明)徐《鳌峰集》卷十三《秋日邓道鸣阃帅见访》、卷十四《初秋邓道鸣总戎》,明天启五年刻本;(明)徐熥《幔亭集》卷八《秋夜同颜廷愉、黎廷彬二将军、王元直秀才、微观上人、兴公舍弟集邓道鸣阃帅行署》,卷九《送邓道鸣参戎东粤》,明万历二十九年刻本。。这一文人群体不仅长于诗文歌赋,很多人还因为福建临海的地缘文化,对东南沿海地区的历史地理、海疆边备及海上对外交通等问题格外关切。如何乔远之《名山藏》《闽书》等对这些问题都有所涉及;叶向高著有《安南考》等文,专论明与安南关系;而陈第之《世善堂藏书目录》则著录了诸多晚明东亚海域交涉文献,显示出明确的治学旨趣。跟他们的长期交流或可使邓钟拓宽海疆边防和海域交通方面的视野,增加对安南等海外国家的认识。
除了师友交游外,研习前辈学者郑若曾等人的著作,也是邓钟间接了解安南等海外国家和海疆边防战略的重要途径:
万历二十年,倭大入朝鲜,海上传警。总督萧彦命钟取昆山郑若曾《筹海图编》删其繁宂,重辑成书。冠以各处海图,次记奉使朝贡之事。又分案沿海诸省,记其兵防制变各事宜,而以经略诸条终之。于前代旧事亦闲有引证。[4](清)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上册):卷七十五·史部三十一·地理类存目四[M].中华书局,2003.(P657)
郑若曾作为明代较早关注东亚海域的学者,其研究海疆防卫和明朝海上交通的诸多著作,如《筹海图编》《万里海防图》《安南图说》《朝鲜图说》《日本图纂》等,在朝鲜之役发生时,便已经成为当时东亚诸国学人了解东亚海域的重要参考资料。在这样关键的战事中,根据战争实际需要对当时最重要的海防战略指南进行改编,是相当重大而艰难的任务。萧彦命邓钟承担此事,当主要缘于邓钟具有家学和师承背景,较为熟悉海上倭患之故,但跟他素来长于文墨也应有一定关系。而对邓钟来说,这一改编工作实际上是一次对明朝海上对外关系和海疆边防知识的学习,以及对海疆舆图史志书写的演练。
二、平定钦州之乱:《安南图志》的编刊动机
如果说邓钟的上述早年经历,是其获得关于安南及东南海防认识的主要途径,那么他在广东副总兵任上所遭遇的安南莫氏宗党入侵钦州的变乱,则是他立意编纂并刊行《安南图志》的关键契机。
万历钦州之乱的发生并非偶然。研究者早已指出,晚明时期,从安南国内发生黎、莫两派的激烈斗争以来,明廷对双方一直尽力采取平衡政策,在承认黎氏为在安南正式统治者的同时,对莫氏的反抗势力也有一定程度的默许乃至支持[1]陈文源.晚明对安南政策述论[J].暨南学报,2007,(3).(P3)。这一策略大体上起到了维持明朝与安南两国宗藩关系稳定的作用。相比于北方边境所面临的女真和蒙古的威胁,以及东部海疆接连不断的倭患,明与安南之间确实没有爆发过战争。然而钦州等两国边境地区却始终都存在着连续不断的局部动乱和冲突,来自安南一方的侵袭则是其中的重要部分[2]陈文源.试析晚明对安南黎、莫政权之间的平衡政策[J].暨南学报,2007,(3).(P3)。“按钦州志书,历代以来每数十年必一遭夷寇之害”[3](明)俞大猷.正气堂集:卷三·交黎图说[M].清道光二十一至二十四年孙氏味古书室刻《正气堂全集》本.已成为很多当地守官的共同认识。在明廷对黎、莫之争的平衡政策下,盘踞在边境地区的各方势力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复杂。莫氏党羽也常在混乱中拓展自己的势力范围:
万历三十五年间,莫党翁富拥众四千,移文借居澌凛峒,设场粜米。贼得犯钦,全从此始。[4]明实录·神宗显皇帝实录:卷四百五十九[M].万历三十七年六月十五日.原国立北平图书馆藏红格抄本影印本.
澌凛峒作为一个曾长期隶属安南,又深受土司控制和影响的地区,本就属于明朝统治较为薄弱的地区。零散残余的莫氏宗党欲求获得钱财辎重,壮大自身武装力量,首先选择该地为突破口实属自然。当他们的势力在四峒逐渐稳固下来,很快就打通了深入侵犯钦州全境的通路,万历钦州之乱由此爆发:
(万历)三十五年十二月内,交址贼七百余名。由龙门港直入,突围钦州,虏掠以去。[5]明实录·神宗显皇帝实录:卷四百四十四[M].万历三十六年三月二十七日.原国立北平图书馆藏红格抄本影印本.
跟以往来自安南的边境入侵相比,此次钦州之乱造成的危害尤其严重。莫氏势力几乎攻陷钦州,给当地民众生活和社会秩序造成了严重伤害。面对如此严峻的形势,明廷在斥责两广总督戴耀防守不力的同时,又责令其率领副总兵邓钟、杨应春应战,并传檄安南都统使黎维新,令其与明军共同戡乱。直至万历三十七年春,此次变乱始告平定[6]明实录·神宗显皇帝实录:卷四百五十七[M].万历三十七年四月十八日.原国立北平图书馆藏红格抄本影印本.“钦州之役,首恶就擒。查安南都统使黎维新,并头目郑松,始解献贼首扶安等三名,足见恭顺。”。
万历钦州之乱是嘉靖以来明与安南边境地区最严重的边境冲突,受到明廷的高度重视。而对时任广东副总兵的邓钟来说,此次战役应是他与安南的首次直接交锋,意义也非同寻常。《安南图志》正是邓钟为了赢得这次海疆守卫战而给所率部卒编辑的战时指导:“乃梓是编,人授一册。虽不敢云指南,亦庶几为一向导耳。”[7](明)邓钟.安南图志[M]//北平国立图书馆善本丛书:第一集.商务印书馆,1937.因此,《安南图志》可以说是钦州之乱的直接产物。邓钟早年所积累的安南史地和海防战略知识,以及战争本身所要求的往来安南海上交通信息和航海技术等内容,都在此书中有充分体现。
三、《安南图志》的内容和体例
《安南图志》由安南史志和往来安南的海上交通图构成。书首有邓钟自题《安南图志序》一篇,大致说明了全书的文献来源:
乃检箧中旧草,得《安南国图》,及叶相公《安南考》、先师俞都护《平交图说》、《粤通志·兵制》、《航海经》。阅之,交夷恍在目中。无烦聚米也。[1](明)邓钟.安南图志序[M]//北平国立图书馆善本丛书:第一集.商务印书馆,1937.
可知本书内容应大致辑自上述几种文献,但细考全文,仍有需要进一步辨别之处。邓钟自序后即为正文,其篇目名称和主要内容依次如下:
1.邓钟《安南图说》。全文简述安南国地理方位、历代建置沿革及明朝建国以来跟安南关系的演变,而尤详于此次钦州之乱的历史背景。邓钟之前近百年,作为海疆对外关系的先驱学人,郑若曾已有《日本图说》《朝鲜图说》和《安南图说》等系列著作,广为学者所知。但审其内容,此《安南图说》并非郑若曾所作,也不是对郑著的改编,结合邓钟“箧中旧草”之言,此文当为邓钟自著。文中还配有《安南国图》一幅,为安南全国政区及主要地形图。据邓钟序文,此图为宣德间张辅平安南后绘制的,但我们认为,以邓钟时代所能获得的史料和图册而言,此图更有可能是从郑若曾《安南图说》摹画复制的,与郑著中的《安南国图》完全一致。邓钟摹画此图于全书开篇处,应是为了让读者能首先对安南概观形成初步印象。
2.叶向高《安南考》。本文与《安南图说》内容略有相似,但更详于嘉靖以来明朝跟安南关系的记录。对嘉靖朝“议征安南”事件的背景和安南国内政治纷争叙述尤其详细,同时也略微涉及安南的风俗、物产等情况。其实叶向高此文跟郑若曾《安南图说》多有重合之处,当是从后者辗转引用、抄撮而来,而邓钟虽然熟悉郑若曾的著作,却直接选用了叶文,并注明出自叶氏文集《苍霞草》。这或许主要是因为叶文明显更加简短扼要,切于实用,同时也说明邓钟在编辑本书时,对资料的实效性也是有所考量的。《苍霞草》的初次刻印当不早于万历三十四年(1606)底[2]《苍霞草》所含赵邦柱、董应举序文皆题为“万历丙午中秋”作,故该书刊刻不应早于万历三十四年底(1606)。且以董应举、叶向高和邓钟的密切关系,邓钟得以在此书出版后第一时间参考其内容,也是较为合理的。,在钦州之乱爆发时,行世仅一年左右,是相当新鲜的材料。
3.俞大猷《平交图说》和《往交趾图》[3](明)俞大猷.正气堂集:卷三·交黎图说、交黎水陆道路图[M].清道光二十一至二十四年孙氏味古书室刻《正气堂全集》本.。此为全书主体部分,是俞大猷当年平定安南范子仪之乱后的战略战术总结。《平交图说》记叙战事原委,陈述钦、廉等地海疆防卫及对安南海战的注意事项,而《往交趾图》原名《交黎水陆道路图》,是俞大猷根据亲身经历绘制的从钦州前往安南的海上航路图。虽然这些资料距离邓钟平叛之时已有数十年的距离,但作为专门论述安南侵犯钦州海疆问题的资料,对邓钟来说,无疑是极具针对性和指导价值的。邓钟将它们悉数收录进来,足见他对这些图文的高度重视。不过,邓钟对其师的著作也并非完全被动接受,而是进行精心的审校。例如俞大猷原图上有地名曰“分茅镇”,实误。邓钟摹写此图改正为“分茅岭”。原图之“石森”为“古森”之误,邓钟亦予纠正。此外原图所有之“丫葛村”等地标、“至罗浮二十里”等注释,《安南图志》也都悉数删去,又将原图“此入交城小巷”处的东南方山岭,补充标注为“涂山”等等。此数条虽然正误难辨,但也可见邓钟参考当时史料和舆图等仔细修订的用心。
4.无题一篇。不具标题、作者。叙述明朝对安南道路交通情况。起自“入交道三”,止于“交人多平底浅舟,以便入港云”。此文较早见于郑若曾《安南图说》之《国朝入安南道路》篇,后来为诸多官私著述如《续文献通考》《武备志》《图书编》《越峤书》等袭用。邓钟从何处选入则难以知晓。
5.《航海经·行船算法》。不具撰人姓名。按邓钟自序所言,当出自《航海经》,但该书的作者和内容究竟如何,目前尚难确定。在邓钟生活的时代,各种“航海经”之作层出不穷,但目前仅少数见存。此篇即有可能出自今已失传的这类著作,因此《安南图志》实际上起到了保存稀见文献的作用。
6.《福建往安南国针路》。不具撰人姓名。记述福州前往安南航海路线和航运时间。《安南图志》问世前,此文又见于慎懋赏《四夷广记·海国广记》,但其最早作者与出处,及邓钟所据文献为何,都无法确定。文后有邓钟补叙从广东出发,经南海海域前往安南的航路情况。其末题署云“温陵邓钟编著”,次行题“安南图志终”。全书至此终卷。目前较为通行的《北平图书馆善本丛书》影印本《安南图志》此后还附有谢国桢所作全书内容提要一篇。
由上可见邓钟所掌握的安南信息确实主要得自关系密切的师友,而且这些资讯还具有相当的权威性:作为万历主要阁臣的叶向高,亲自编纂资料辑成《安南考》《日本考》《朝鲜考》等,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明廷高层官员对明与东亚邻国的认识和思考。而俞大猷此前平定安南叛乱的经验对邓钟来说,其指导意义和参考价值更是不言而喻。可以说邓钟早年所积累的人际关系,的确为他准确认识安南等海外国家,打下了重要的基础。不过,邓钟也并不因此便盲从前人成说。如上所述,即使是对其师俞大猷的著作,邓钟也同样进行了精心的校正。而《安南图志》对郑若曾著作和新修订的《广东通志》的参考征引,说明文献的“经典性”和“时效性”都是邓钟选编本书的标准和原则。尽管这首先是缘于战争本身对信息准确的要求,但也说明邓钟在边防武臣中的确属于学识较高者,甚至可谓具备了史地学者的素养。
《安南图志》的体例也有其特殊之处。开篇两文介绍安南史地和文化风俗,属于史志性质,但邓钟省略了多种方志常见的次要类目,如“山川形胜”“历代艺文”等,使全书更切于实用。而其余各篇皆为专门针对本次战役的战略方针、海上交通和航海科技方面的文献,使本书在具备传统地志体裁的同时,还成为一部专门从海洋视角书写的安南交通志。这是《安南图志》区别于明代其他安南相关文献的一个显著特征。邓钟选择从这样的角度编辑本书,其直接原因当是钦州之乱作为海上战役,对南海海疆与安南之间的航海信息存在大量需求,但同时也跟晚明知识人海洋意识的觉醒有关。明嘉靖以来,因倭寇侵扰,海疆不宁,明代知识人开始注意东亚海域交通和明朝自身的海疆边防问题,编写了不少有关海疆安全和海防战略方面的资料。在郑若曾《万里海防图》后,又有蔡逢时《温处海防图略》、佚名《海防图论》、万世德《海防图论补》、王在晋《海防纂要》等。此外各种《航海经》《针路图》等著作也层出不穷。大量使用地图或器物图像、图文互证是这些著作的共同特点,也是它们跟以往兵书、战略类文献的显著区别,体现了晚明学人在考察这类问题中对科学性和真实性的追求。邓钟能广泛从这类文献中摘取关于安南海上战略和航海技术的实用信息,说明他对晚明人热衷研究海洋知识的学风相当关注,也对当时流传的各种海防和航海文献非常熟悉;而他以各种新修文献对航海图的精心修订,则体现了跟诸多学者一样求真务实的学风。
四、《安南图志》所见的武臣“华夷观”及安南关系论
《安南图志》不但收集了对安南海战的各方面信息,同样令人瞩目的是,此书还记载了邓钟对明与安南关系的看法。多年连续在钦州、廉州、琼崖等沿海边疆抵御安南叛乱分子的经历,常常让邓钟等驻防武臣对明朝与安南关系的看法,跟未曾亲历边境动乱的文臣有显著不同。
明朝虽在永乐间征伐安南并使之短暂内属,但从宣德初年重新与之确立宗藩关系以来,明代官员、学者论及该国,便大都不再坚持“郡县安南”的设想,转而认可其作为独立藩属国的事实。万历朝以来,这一观念日益深入人心。在日本、女真和蒙古等同时对明朝构成严重威胁,导致战事不断的背景下,明廷既不希望与安南再发生大的冲突,更无意如永乐时期对安南大举用兵,重新使其成为“内地”,而以维持两国的总体稳定为主要策略。对明朝与东亚各国关系一向颇有研究的王世贞就曾明确表示:“安南虽故版图,夷之久矣,弗复可也。”[1](明)王世贞.倭志[M]//明经世文编:卷三百三十二.明崇祯平露堂刻本.这代表了此时期大部分文臣对明与安南关系的认识。
然而邓钟却在《安南图志》中对此表达了与此相当不同的看法。在本书序文中,邓钟简要回顾了明初征讨安南的历史,又联系当前明廷出兵援朝等重要战役,提出了他所认为的应对安南问题的合理方案:
方今天子有道,守在四夷。在在讳言兵,即今兹之役,犹然薄伐耳。非大举也。……假令远追国初命将故事,近不惜援朝鲜、征播州之费,长驾远驭,举交夷而中国之,此千载一时也。[2](明)邓钟.安南图志序[M]//北平国立图书馆善本丛书:第一集.商务印书馆,1937.
在邓钟看来,明廷此时既已基本平定钦州边境骚乱,便应继承永乐时期征讨安南的策略,乘胜深入,彻底征服安南,使其再次成为中国的内属之地。在万历时期普遍倾向对安南采取绥靖态度的氛围中,邓钟的这番言论无疑是极为激进的。
在此基础上,邓钟还详细阐述了他对“华夷”问题的独到理解,为其重新收复安南的主张提供了更充分的思想依据:
夫夷狄未尝不可以中国之治治也。惟是既入中国,则不可复以夷治之。故以夷治夷则夷治,以中国治中国则中国治。倭奴最狡黠,但自周秦以来,山城君皆王姓。此以夷治夷也。我国家电扫胡元,奄有寰宇二百余年,金瓯无玷。此以中国治中国也。若安南者,自汉唐已入版图,至宋乃自称制,我朝讨平而郡县之,竟不终。此其失在召还新城侯耳。非其地不足耕,民不可治也。盖昔以夷而入中国,继以中国而沦于夷。彼其淳朴已漓,追琢未就,反覆徂诈,朝君暮仇。一方赤子重遭涂炭,诚仁人君子所不忍者。[1](明)邓钟.安南图志序[M]//北平国立图书馆善本丛书:第一集.商务印书馆,1937.
“华夷观念”向来是儒学思想中关于国族认同的核心理念,也是处理边疆交涉和对外关系的明代官员所必须思考和面对的现实问题。在东亚格局不断变换的晚明时期,明代学人对这一问题的讨论较之以往尤为活跃而复杂。邓钟以武臣身份对边境冲突背后的“华夷”问题提出上述见解,可见他在这一群体中确属学识广博而见解深刻者。其对安南问题的主张,不仅来自平定钦州变乱等战争经验,还应源于对边境冲突问题长期而深入的思考。
邓钟上述关于华夷观的论述,着重强调了这样一个理念:虽然因地制宜地使用“夷狄”与“中国”体制统治不同地区皆可获得成功,但“夷狄”之地一旦以中国政体与文化治之,就不应再使其回到原有的夷狄体系之下。他分别以中国和日本为例,证明制度和文化的连续性对同一地区的稳定治理所起到的重要作用。因此,明廷若此时收复安南,并永远“以中国治之”,正可使该国免于此前在政治归属上屡次更迭,文化发展亦因此受限的弊病,从而对明朝和安南本身都更加有利。邓钟此说明显来源于儒家“用夏变夷”的传统义理。对这一理念的强调,为其重新收复安南的主张赋予了一种相当有力的“理论支持”,使这一战略构想更富于正当合法性。不过,在万历朝以来普遍认同对安南维持现状的背景下,“以夷治夷”仍是明代学人最常利用的思想资源,而如邓钟所谓通过武力平定安南,从而实现“以夏变夷”的主张,在晚明人间始终属于少数意见,除钦州本地守官等少数人群外,并不常见于晚明人关于安南的论说,也没有引起太多反响。其“举交夷而中国之”的大胆构想,更是从未被明廷付诸实践。
在明朝与安南关系的问题上,邓钟等边防武臣群体的态度之所以如此与众不同,其原因仍在于他们长期应对边地动乱的具体经历。万历间,朝野上下大多认为明与安南之间关系基本稳定,总体局面尚属平静。然而对邓钟等驻边武臣来说,其所见所感却远非如此。钦州及其他海疆地区多年来不断遭受来自安南各种势力的侵扰,以及由此造成的种种严重问题,才是这一群体对明朝与安南关系的真实体验。不仅如此,邓钟等驻防武官往往比没有边疆定乱经验的一般文臣,更多看到明朝边疆管理及明越关系中的诸多弊病,从而对如何处理安南问题形成自己的判断。
例如在此时的边防武臣看来,明朝官府力求避免与安南爆发大规模战争的策略,常导致钦州等地武备松弛,对外来势力入侵缺乏必要的防范。这往往成为边境入侵者屡屡得逞的重要原因。早在嘉靖间,俞大猷镇守钦州时已发现水军建设在应对安南入侵上的重要性,并提出了诸多建设性方案:
(夷贼)而或犯廉州,或犯钦州,或犯城治,或犯四峒及各都乡村。无一次不称夷船若干艘。是交趾从来犯边实无由陆路以入者。然夷船浅小而长,虽三十只不能敌乌船之一。倘念廉、钦与夷狄合界,其关系比潮州府为尤重。乞照柘林事例常置兵船一䑸,泊于龙门港口,协同备倭官兵防守,不时驾使巡历四峒。[1](明)俞大猷.正气堂集:卷二·议处安南四峒[M].清道光二十一至二十四年孙氏味古书室刻《正气堂全集》本.
然而这些建议并未得到朝廷重视。直到数十年后的万历钦州之乱,俞大猷对当地海防疏漏的预测几乎一一得到验证,其所言方才得到明廷重视。与此类似的还有钦州守官对军事情报侦察和传递的轻忽,有时也常酿成严重后果,甚至是此次钦州边乱的直接导火索:
本年拾月内,未获贼首武永祯妄投公文,乞借澌凛地方屯住。杨副总兵呈详拒阻,院道批查未报。交南夷贼窥知内地哨官疏旷,又因岁荒缺食,就于拾贰月贰拾陆日纠众约有千人,驾船叁拾肆只,联䑸使入鳌头信地。[2](明)王以宁.勘明钦州失事官员疏.王以宁奏疏:卷四[M].明万历刻本.
杨副总兵即邓钟在《安南图志序》中提到的杨应春。虽然杨应春在战前已将敌人来犯的情报准确呈报给地方行政官员,却始终都没能得到上级行政部门的正式批复,反而使敌方窥探到明军实况,终于长驱直入,攻陷要害地区。而长期经历这些问题后,邓钟等武臣为了守护边疆,击败入侵者,希望朝廷整饬军备,积极用兵,可以说是一种比较自然的诉求。
此外,驻防海疆武官也常常发现,明廷尽力平衡安南黎、莫两派势力的制衡政策,虽然可以在总体上维护两国和平,但在钦州等边境地区却并不能有效遏制叛乱分子的反复入侵,甚至反而成为边疆动乱迁延多年的原因:
安南贼犯钦州时,莫氏宗党多窜处海隅,僭称公、侯、伯名号。都统使黎维新不能制。守臣檄问,数发兵夹剿,虽应时破灭,而边方颇受其害。[3](明)陈鹤.明纪:卷四十六[M].清同治十年江苏书局刻本.
可见面对安南来犯者的频繁攻击,钦州守官每每只能被动应战。虽然莫氏的游击战术是导致明军被动的直接原因,但都统使黎氏不能协助明军尽力剿贼,也在助长边患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此次钦州之乱中,主帅戴耀及邓钟等一如既往地“仍檄黎都统为内援”,但很快发现,黎氏安南政权对明廷的号召只是“虚应故事”,态度相当敷衍,甚至暗中“庇护(莫氏)其党”[1]明实录·神宗显皇帝实录:卷四百五十七[M]:万历三十七年四月十八日.原国立北平图书馆藏红格抄本影印本.,与他们在侵扰明朝边境上长期存在着某种默契。黎氏与莫氏的这一行为,实际上是出于安南自身利益考虑,对明朝的一种反向制衡策略。对钦州本地而言,这显然会直接导致边境动乱屡禁不绝。而那些洞悉其弊,又不得不频繁应付动乱的武臣,则很有可能对明廷一贯的安南制衡策略产生疑问,并希望将黎、莫两党皆一网打尽,以求边关的长期安宁。
与此同时,邓钟等海疆驻防武官还常常目睹边疆动乱给当地居民造成的严重伤害。邓钟所经历的万历三十六年钦州之乱,是安南对明朝海疆历次入侵中几乎最严重的一次。《安南图志》对此有简短而相当沉痛的记述:
今春钦州告急,称交夷莫氏残党煽乱,陷城杀官,虔刘子女,祸亦惨矣![2](明)邓钟.安南图志[M]//北平国立图书馆善本丛书:第一集.商务印书馆,1937.
钦州这座海疆重镇此番经过莫氏残党入侵后,几乎被洗劫一空,损失惨重,居民亦多流离失所,死伤无数。从上述记录不难看出邓钟对战后惨状的同情态度。而类似的记录在周边其他边境地区也同样常可见到。相比于从未有过实战经验的明代文臣,长期目睹这种祸乱频仍、民生艰难的状态,或许会促使邓钟等武官更加迫切地要求明廷能够彻底收复安南,以杜绝边境骚乱的根源。
明朝自嘉靖以来,在处理与安南的关系中,一向以维护宗藩关系稳定为主要宗旨。大部分明人的论述都集中于此。其中虽不乏海陆边疆与安南交涉的记录,也包括边境冲突斗争的记载,但它们大多出自地方官员和文人之手,而相对少有来自与安南有所接触的武臣角度的直接叙述。邓钟作为晚明武臣中学识与战功都相当出类拔萃者,根据自身经历所描述的万历钦州之乱,以及在此基础上提出的对明朝与安南关系的深度思考,客观上为晚明人关于“明越关系”和 “华夷观”的论说提供了一种来自少数群体的多样化的声音。因此,《安南图志》对邓钟这些思想言论的记录,实际上起到了保存稀见史料的作用,对当今研究者而言,具有特殊的认识价值,应受到更多关注。
结 语
《安南图志》是一部特殊而稀见的明代安南地理志和海上交通图集。编著者邓钟生长于明代典型的武臣世家,早年通过家学、师承、广泛交游以及研习前贤著作等,养成了对明朝海域对外关系及安南等国史地、边防问题的广泛视野和深厚学识。在万历三十六年钦州之乱爆发之际,受命协助平乱的广东副总兵邓钟以此为契机,编著了《安南图志》,作为应战指南刊刻发行。此书为明代仅见的一部从海洋视角编辑书写的安南地理志和交通图志,择要收集了当时最具权威性和实效性的有关安南国情、海上交通及航海技术信息的各类文献,内容翔实准确,体例则兼有传统地理志和明晚期兴起的“海防图志”的特点,颇具创新性和实用价值。同时,邓钟也在此书中表达了自己从边防武臣角度出发,对明朝与安南关系及传统华夷观与众不同的思考。对研究晚明与安南交涉、海航科技及南海边疆历史而言,此书都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然而跟戚继光、俞大猷等抗倭名将的著述相比,《安南图志》目前尚未得到学界的整理和研究。本文对此书作者背景、编刊过程及其内容与思想的考察,或有助于引起学界的关注,并进一步利用此书研究相关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