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振兴与艺术乡建:石节子村的实践意义
2023-02-27王玉龙艺术学博士兰州交通大学艺术设计学院教师王童
文:王玉龙 艺术学博士 兰州交通大学艺术设计学院教师 图:王童
引言
乡村振兴实践从某种角度而言,它是新一轮中国社会改革和转型发展的战略,与中国的城市化进程以及城市更新的步伐相对应。乡村振兴“鼓励文化工作者、文化志愿者投身乡村文化建设,丰富农村文化业态、重塑乡村文化生态”,艺术与文化的参与成为乡村振兴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乡村众多,每个乡村资源特质千差万别,艺术与乡村是一种相生相长的持续发展的关系。艺术参与乡村的道路还处于初步摸索阶段,但基于艺术的多元性和可塑性,必将成为美丽乡村建设的重要路径,对乡村文化经济的发展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其理论和方法也将随着实践不断地发展完善。
一、关于艺术乡建
在日本越后妻有地区开展的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是艺术引领乡村建设最成功的案例之一,活动具体位于日本新潟县南部的十日町市和津南町市。艺术家通过对当地人文的深入调研,实施策划了大地艺术节,使艺术和村民共同完成了乡村的艺术化重生,有力地带动了乡村的发展,成为世界范围内艺术乡建的范本,影响力颇深。而拥有数千年农耕文化传承的中国从20世纪初就有梁漱溟、晏阳初展开乡村建设实践。而近年来的艺术介入乡村实践的实验不断增多,如学者欧宁和艺术家左靖进行的“碧山计划”、广东工业大学渠岩教授团队在山西和顺县开启“许村计划”、四川美院教授焦兴涛发起的“羊蹬艺术合作社”等。这些艺术在乡村的在地实践,即艺术介入乡村建设的探索,运用艺术手段实现对乡村的修复,以艺术重建城乡之间的关联,以其独特的艺术观念和文化理想介入到乡村中,推动了乡村文化发展。此后艺术乡建也持续深入推进,先后生发出以外来主体导引的参与式乡村公益行动、乡村艺术区的营造和艺术介入风貌改造、整理传布乡村民俗风情等乡建方式,反映了艺术乡建向国家治理不断靠拢的内在建构理路。2008 年身为艺术家的靳勒在其家乡展开“石节子美术馆”的艺术乡村建设实践,他把乡村打造成了一座“露天美术馆”,吸引了央视等媒体前来采访报道,村民们也登上了国内外的各种艺术展台。他用艺术让更多的人来关注村民来改变村庄,为新农村建设提供一种新的可能性。随着乡村振兴战略的提出和稳步实施,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思考如何在乡村振兴中寻找艺术的价值。因此在乡村振兴背景下探讨石节子艺术乡建的当代意义具有深刻的研究价值。
石节子村近景
二、艺术家主导的差叙格局乡土显现
在石节子,靳勒是村里最早走出去接触到艺术乡建概念的人。靳勒原名靳文彬,1966 年12 月出生于甘肃省天水市秦安县一个生活极其贫乏的乡村—石节子村。1985 年他考入西安美术学院雕塑系,在大学期间,靳勒学习了造型艺术的表达能力,获得了专业训练,受到“八五”美术思潮等现当代艺术观念的影响。大学毕业后的1992 年,他来到兰州,被分配至西北师范大学任教,由此开启了他独立开展雕塑创作的新阶段。在这一时期,无论在题材、材料以及语言形式方面,他都进行了多样化的实验和探索。如《春潮》(1993 年)以个人化的意象视角展现出唯美主义的象征,《热冬果》(2003 年)则以大众喜闻乐见的沉浸式景观构建出兰州网红公共雕塑。而《思》(1994年)则是以自己为原型,以写实的手法表达出对写实语言的质疑。他在去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研究生班研修后开阔了视野,也接触到艺术乡建的概念,因此艺术观念也发生了深刻转变,作品随之具有了对乡村元素思考后的面貌,创作了以人体异变为母题的系列作品,其中包括鱼人、群鼠人、蜈蚣人、双鸟人、虫人等雕塑装置作品。这些装置作品中虫、鸟、鱼、鼠等动物的形象都是农村中常见的动物,都饱含强烈的乡土气息,反映了艺术家浓厚的乡土情怀。
随着参加了诸多有影响的展览,他引起了艺术界的关注。其后,靳勒的创作逐步从雕塑扩展到行为、装置、影像及更多的功能和形式。在各种艺术活动过程中他结识了诸多艺术家并逐步积累了自身的影响力。来回奔波于北京、兰州、石节子之间,从城市中艺术的繁荣与石节子村平淡恬静的生活使他深刻地感受到巨大的反差。因此出身乡村的他开始想尝试让热闹的艺术落户到安静的村庄,让艺术与他的村庄能有联系。石节子村因村边有花岗岩而得名。整个村子最多时人口共六十几人,村里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在村里多数仅老人和小孩留守,2009 年之前人均年收入仅在2000 元左右。2020 年据笔者调查主要有李氏、孙氏、靳氏三个姓氏家族,多有联姻,村中13 个家庭都互为亲属并有亲缘或血缘关系。村民们虽然面临着艰苦的生活环境,却自觉遵守群体成员之间的礼仪秩序,相互扶持包容。村民祖辈都为农民,唯一受过高等艺术教育的靳勒是村里与外界联系最多的人,他艺术家的身份和大学教师的职业也成了村民羡慕并且信赖的村里一员。面对这个与城市甚至与其他乡村都显得落后的村子,靳勒决定回到生养他的村庄用艺术的方式去做一些改变。2008 年,靳勒被村民公选为村主任。怎样让村子能良好地发展而不被人遗忘就成为了他思考的主要部分。面对这块从未被改造过的村庄,他开始深刻思索:“谁为村庄服务,为村民服务,艺术可以吗?”他决定以艺术观念和文化理想介入到乡村中推动乡村文化和建设的发展,用艺术介入乡村建设的想法便萌生。这对他个人而言也是从未经历过的,对于村民而言,也是一种未知的出于对知识分子的信任,正如他而言:“我是不是艺术家,是不是村主任,这只是一个名称,一个词,一个符号,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为我,为我的村庄做点事,做一点我愿意,村民也愿意的具体的事情。”[1]因此在这些元素的促成下也构建了以艺术家为主导的差叙格局。
土岩雕塑作品
三、传统乡村在现代语境下的选择
基于血缘、地域及文化共同体的基础,并经村民信任,靳勒成了村长。但石节子是叶堡乡新联村下的自然组,靳勒这个村民小组长既没有工资也没有行政权力。现实中村子需要改变贫穷落后的面貌,希望提高物质生活的同时摆脱农村单调低质的精神的生活则是摆在村民们眼前最基本的文化诉求与利益诉求。但这些不是艺术就能马上能给予村庄的。石节子村在半山腰的峡谷中,位置偏僻,海拔1300 米,每年只有500 毫米左右的降雨量,属于黄土高原干旱少雨地区。整个村落的自然景观由大山、植被、民居、家禽、农具、村民等构成,村庄民居错落有致地分布在不同的阶梯上,村民的田地就在房前屋后,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传统相对简单保守。整个村落民居建筑为合院围合式,以西北地区常见的土坯房为主,院落的围合采用土胚墙较多,是典型的闭塞村庄。改革开放初期,石节子村周围的石头还是村民利用资源优势,村民上山炸石头、撬石头来增加收入,也有村民因缺乏安全意识导致意外事故去世。后来更多的人发现去外地打工收入更好,于是再没人去挖石头从而选择去打工。由于土壤和气候限制,除了种植少量的苹果树外,村里80%以上的耕地种植了花椒,基本没人种庄稼,也无其他收入,生产方式单一。村中没有小学,适龄儿童上学要到附近的村子就读。2012 年政府有关部门投资,为村里接上了自来水,但深井打上来的地下水咸涩难咽,因此村民生活用水主要靠收集的窖藏雨水。这里的坡道、阶梯多,没有路灯照明,存在一定的安全隐患,地理环境缺乏有效的保护与建设。与秦安县其他乡村相比,石节子村的经济收入也是末端。这些问题与实际情况,显然与现代农村建设和小康社会建设有着差距。从某种意义来说,石节子村是西北地区很多偏僻乡村常见的发展问题的缩影。
村中近景
应当承认改革开放三十多年以来,我国农村经济、政治得到了长足的发展,但在石节子这样的偏僻乡村事实情况是从农村到城市单向人口流通,形态失衡。农村产业的落后与不发达的交通,迫使劳动力的外部输出,虽然能带回一些经济收入,却使留在农村生活的老弱病残生活困难群众在一定程度上增大了生存压力。这些生存环境相对恶劣,观念闭塞,在治理有效方面存在问题及短板的偏僻地区本身基础水平低,缺乏社会资源、社会精神、社会力量的倾斜与支持,导致了文化、经济发展还存在困难。如何在石节子村走出一条适合自身发展的道路从而建设好美丽乡村,让乡村与外界联系起来?靳勒认为艺术无疑是温暖且柔和的方式。而且面对乡村传统文化和文明受到冲击的局面,以艺术介入乡村重新探索乡村建设各种可能性,以此实现对文明传统的再追索及共同的乡村情感与信仰再修复,既是乡村振兴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传统乡村在在现代语境下的选择。
四、艺术乡建呈现出的多重价值及意义
对比国内近年来各地不断兴起的艺术介入乡村建设,同其他艺术乡建主体性方面略有不同的是石节子在发起艺术活动没有第三方因素的干涉,从某种角度说靳勒既是用艺术改造石节子的主体,也是和村民一样被艺术介入的客体。靳勒诞生于此地,他的成长经历与艺术经历貌似与小山村关系不大,但仔细观其经历,不难发现艺术对他的启蒙,以及他的艺术作品无不跟山村这个地方发生着某种联系。在人文地理学中,认为“地方”有三个基本概念:区位、场所、地方感。区位指地理位置,场所指带有视觉、听觉等感觉形式的实体物质环境,“地方”除去“位置”和“物质环境”以外,还包括有“人”的因素。地方感既是人对地方的主观依附和归属,也是一种观察和体验世界的方式:以感性化经验的视角,感知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关联,人与环境之间的复杂互动关系。[2]石节子的地理客观性决定了在这里的村民成了一个向心力集中的群体,靳勒以及在石节子诞生和成长的群体被赋予了同气连枝气氛与坚强倔强性格。石节子的每一个体与个体之间、个体与石节子村、群体与石节子村彼此都有感性的认知与关联,作为一种介入方式,艺术乡建最重要的就是把彼此自由属性的感性架构为更加客观理性的存在,从这点上来说,在石节子不管艺术乡建作为新尝试还在初期的客观介入因素,石节子是具有改变与改造土壤的,虽然这里物质条件并非优越,但也正是其普通的、世俗的外部显性特征与朴素的、单纯的内敛隐性特征,使得在这里的任何改变都足以使这个群体产生绝对的强烈反应。村落和村民自身缺乏的正是一种具有可介入与可持续性的能引起所有个体共鸣的驱动因素。而艺术本身就具备这样的性质,既可以在精神与意识形态引导大众,也可以用物质或客观的显现方式呈现出作品与艺术生产。唯物史观语境中,“艺术生产”是指与一般物质生产和其他意识形态生产具有显著区别的、独具“自由”性质和遵循“美的规律”的艺术、科学等“自由的精神生产”。[3]因此艺术赋予石节子的不仅体现在村民群体的情感与认知的升华,通过村民参与的艺术创作和雕塑等装置也改变了社会大众以往对村庄的认知。
《大地之眼》墙体雕塑
不难看到随着在乡村振兴背景下的农村建设工作推进,近几年各种形式的乡村建设颇为丰富,但“艺术乡建”在中国的特定语境下,并不能成为农村社会发展与转型的唯一出路。大众对艺术乡建的理解是被放置在对传统乡村建设的认知经验中的,弱化了艺术乡建作为可能出路的“特性”。虽然艺术乡建作为一种特有的社会文化与政治经济现象进入到大众视野。但艺术乡建是乡村振兴路上的新举措,是一种更强调改变内部发展思维,更强调个体也就是村民参与性的内发式行为,因而也是一种自内而外的自体赋能新尝试。[4]石节子村的艺术乡建是乡村内生力量主导乡建的典型形态。随着石节子艺术馆正式开馆,作为国内第一个乡村美术馆,其宗旨是尝试通过艺术的方式改变村庄。这个由整个自然村庄的山水、田园、植被、树木、院落、家禽、农具、日用品及六十多人十三户村民八层阶梯状分布构成的十三个分馆的美术馆,每年不定期地举办不同类型的艺术节与艺术活动。每年都有来自全国美术院校的青年艺术家到石节子村写生创作,他们利用当地的乡土材料,用当代的艺术语言在石节子村与村民共同创作的雕塑等艺术作品,给乡村带来了艺术实践与改变。艺术家琴嘎和村民李保元创作作品《公民之路》,2017 年石玩玩和赵晨作品《照沟渠》,馆长靳勒为纪念村中逝去以及未逝的母亲所创作的作品《村庄的母亲》等。这些艺术实践促使着大众去关注石节子,希望村子能发生实质性的建设变化。但艺术乡建与一般乡村建设工程不同,主要在其“艺术”的面向不只是呈现为“作品”,或是“美化乡村”的艺术实践,也不在于建立举办“艺术节”等新农村节日,而是呈现为一种更具有生命感的、嵌入当地生活与社会关系脉络中的体验方式。然而当下公众及管理部门所期待的乡建首先是物质性的,进而聚焦为把有关乡村复兴、发展、规划等所有内容都寄希望于艺术乡建,也寄希望于靳勒,希望其带领乡村实现转型。实际上,所有这些实践和改造工作对靳勒一个人来说是难以量化和超出预计的。艺术及艺术家有其擅长的方面,例如借由一种多感官、超语言、超文本的总体感知方式体悟世界,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可以替代诸如政策、行政、基建等职能在乡村建设方面的作用。从另一方面说,鉴于“艺术乡建”多讨论建设而非艺术,或许艺术乡建的作用不是被夸大,而是真正能够发挥“艺术”效用的部分还有相当大的空间值得探索。[5]我们倡导建设乡村,首先要来认识乡村的价值,要从农业和区域发展,从历史文化与文化遗产等多方面去发现乡村的价值。石节子美术馆之所以成为第一个乡村美术馆而让大众认识,究其原因,重在其“乡村”的特征。乡村是现今时代改革的重要实验场地,乡村的生活涵盖了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许多因素与问题,因此乡村的发展需要综合的视野和跨学科、跨领域的合作力量,才能解决现实问题。
今天石节子村虽然没有了靳勒的身影,但并不意味着石节子的建设就此停止,其乡村建设的内在动力与外围的资源联动正在有序地拉开帷幕。艺术为乡村经济社会发展赋能,乡村振兴战略的全面实施也使得艺术与乡村之间有了实质的关联,政府与资本的介入让石节子村的艺术IP 有了艺术品牌转化为经济并且可持续发展的现实,当地政府深入挖掘和利用石节子村的艺术文化资源与周边旅游资源,重新投资开发和建设石节子温泉度假村建设项目,以文旅融合转变经济发展方式助力石节子村建设和发展。该项目力求打造集温泉疗养、休闲度假、风景游览、农业观光体验、亲子拓展、艺术文化体验等为一体的度假旅游区,建设石节子艺术村,打造艺术创作基地,主要包含靳勒艺术纪念馆、艺术展馆、会议厅、收藏室等,配套完善周边旅游道路,以带动当地商业、旅游业发展以及县域经济发展,预计可提供各类就业岗位约400 个。这些项目的落地将为村内提供就业创业机会并增强基础设施建设,起到全面促进农村消费、振兴乡村经济的作用,还能够深入发掘农村农业的多种功能和价值,推动农业、文化艺术产业与旅游产业融合发展,逐步形成农文旅产业链,引领农业和乡村产业的转型升级。通过培育多元融合主体,促进资源共享、链条共建、品牌共创,形成企业主体、村民参与、科研助力和金融支撑的多类型融合业态,以功能拓展带动业态融合,推进农业与文化、旅游、教育、康养等产业融合。在当前全面推进乡村振兴加快建设新农村建设的东风下,我们有理由相信“后靳勒时代”下的石节子会有着更多令人期待的改变。
五、结语
公民之路
艺术介入乡村建设正成为活化村庄、留住乡愁探索乡村现代化建设的新路径的新模式与新趋势。以艺术家主导的差叙格局乡土显现是保证乡村可持续发展的重要因素。传统乡村在现代语境下的选择使艺术得以介入乡村重新探索乡村建设各种可能性。艺术进入乡村建设呈现出的多重价值及意义让石节子村在乡村建设路径上开辟出独特的方式,突破了以往规模化、标准化的乡村建设,焕发出新的生命力。但在艺术介入乡村实践过程中,单单依靠某一群体促使乡村焕发新机是难以成功的。农村发展与乡村振兴既需要国家顶层设计,而在地方也需要构建多元主体共同行动的路径。只有把握乡村需求与时代精神充分结合,才能真正实现农村地区的全面振兴与繁荣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