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而行
2023-02-25王武臣
◎王武臣
初 像
从一场雪中窥探黎明, 有基因的古老流向, 是另一部古籍的某个章节, 引申的人左手持剑, 或提笔写诗, 在历史的流动中,落下一行行燃烧的文字。 那是一脉相承的传统, 视而不见的隔代人, 因为某种习惯而对峙, 隐忍的冬天, 演绎着绘声绘色的故事。
一样的凛冽, 一样的寒凉。 左手持剑的人, 用右手刻画命运的契约, 剑是意象, 雪是诗, 它们相互摩擦, 形同锯齿, 时间飘逸在细小的缓冲区, 挥剑的定义, 总是劈空, 一剑斩断汩汩作响的台词。
流苏被风擦伤, 掂在手里的凉亭结满冰霜, 左手写的字形同虚设, 单调的命运从亭檐缓缓滴落, 从此相信一滴湖水, 相信氤氲的水汽能带来饱满的思想。 少年的作文里, 清清晰晰刻画着这些景象, 诸如楠竹长在青云之上, 门前的桂花树落满明朝的寒霜, 火炉前, 他是如何煮沸一盆水, 泼出床前明月的白光的。
月色染白了大地, 那些煌煌尘世的诗意部分。 历史的腰身,拇指轻捻着变瘦、 喑哑的文字, 在少年手中被擦得锃亮。 一阵揉搓之后, 春天即兴而来, 种子乘着风长大, 所有的果实, 竟会为它们新生的骨肉悲伤。 就像那一年, 故事在手指缝隙流淌, 流动的光阴存在叙事性, 唯独仅存的诗, 被月夜弯折在石桥上。
疾速的马蹄踏碎了陶俑和酒, 跑出一路曲曲折折的月光, 光之尽头, 无人乘坐的木兰舟被搁浅, 河流有隐忍的弧度, 曲线尽头是一张灰白色的纸, 满屏的春风降维在此, 记录着角落里的声之嘤嘤, 命之煌煌, 人生的初像。
逆 流
为了让右手有适应的角度, 他把虚构叫虚构, 把写实叫写实。瞬间掉头的风向, 在一泓湖水上搁浅, 把往年的春天依次叠加,摇曳在河岸生生不息的嫩枝上。
抬起手, 春光有母性, 温婉的呼唤随风降临, 右手的文学概述和左手的卡顿慢放, 都接纳着明净通透的佛塔、 远山、 闲云,以及汉字重新排列组合、 流淌于基因的久违诗行。
所有的快乐源于习惯, 丰盈的美学是一种阐述, 文末的烟波在城南, 情绪在城北, 他在城市中央。 左手掬一弯下弦月, 右手是罗纹般的恍惚哲学, 我们, 我和他, 适应着相同的过往。
开始用右手写诗, 但左手抓住的时间, 才能让飞翔的想象力变得更加饱满。
不由自主, 融化轻风的词汇是纯音, 为保持纯粹, 旧年代的气息开始弥漫, 鲜活的事物学会了左右逢源。 即便如此, 他的左手仍是一片荒岛, 每动一下, 落日就下沉一点, 零零碎碎的白灰落在眼角, 变成流星闪过的淡绿色霉斑。
巷子里, 时过境迁的旧庭院门前, 两座古老的石狮, 啃啮着时间长大, 它们时而仰天长啸, 从身上抖落写意的碎片; 时而在阳光下暴晒血肉风骨, 接近神性的披身让它们活灵活现, 经久的笔意山重水复, 划除苍劲的留白, 又写出新的留白。
巷子外, 词义铺垫好放学的路, 流出暮色烁烁的静水, 兑现的世界充满裂痕。 藏在书夹的落日, 每天都在男孩体内摇晃, 晃着晃着, 就晃出了一个写满秘密的春天。 那是左手的误区, 在飘零而下的往事间隙, 插上了写满旧梦的明信片。
仅剩的光阴也在逆流, 仿佛一曲倒放的流行歌, 他右手拿着扫把做的吉他, 左手擦了擦西边的天空, 下午重新亮了起来, 光线照进体内, 歌词唱到了昨天, 春风的含义被染上不同色彩, 变成了怀旧的语言和弃用的习惯。
重 逢
左手有群山, 也有游弋不到的海岸。
四十多年来, 这个心怀流水的人, 按捺着右侧的曲解, 寻觅左手抓住的光线, 用内在的触觉, 把手心的掌纹与大地接壤, 与天穹贯通。
忽左忽右的风暴望不到尽头, 变幻的世事没有谐音, 一切都词不达意, 一切也完好如初。 他怀疑他的奔跑, 又重塑那些奔跑, 柔软的风绕过两侧, 吹散的标点开始硌脚, 在青苔遍布的青砖地面, 碾出一道道裂痕。
裂痕里, 母亲的训导不绝于耳, 泥土颜色铺陈着少年底色,他依旧用右手写作, 用左手取出陈年旧雾, 那些回忆柔软、 松弛, 像艺术品。 每当此刻, 他会躺于沙发上, 任清寂的日子在阵痛的文本涨潮, 明月表面涌出沸腾后的乐音, 以及完美造物者安静的睡眠。
后来, 他用右手拆散过很多文字, 演讲稿、 论文、 总结、 工作汇报……那些文章的细枝末节会盛开璀璨烟火, 那些创作经验缤纷多姿, 那些苦苦熬掉的深夜隐含着感恩和仁慈。 文字的清香, 从春风吹过盛夏, 又从头顶染白深秋的雪。 偶尔, 停在某一章的青石被藤蔓缠蔽, 再被古老的时光照彻。 那些文学性阐述的肉身, 从镜像里缓缓走出, 他们对视: 一个缄口不言, 一个泪流满面。
他问, 如何截取一节时光的骨头, 才能在另一种情景下重生?每次新建一个文本, 就是新建一片天, 风会吹来古老的动词, 用文字的不同姿态, 和另一个自己重逢, 触摸未竟之词的冷暖。
寻 找
落单的时辰从天而降, 停在小人书前, 双手捧起的光线开始抽象, 老鹰从手影戏脱身而出, 在天空薄得像一首诗, 那些倒装句的诗, 一行一行飘进水泥阳台, 落在他经常远眺的石阶上。
断续诗意的下午, 铺展着暖暖的日光, 手洗的校服蜷进红边白底的陶瓷盆, 搓衣板斜杵在执拗的身体上, 那是一个人的春天, 遮挡着浅蓝色窗帘的光线。 风是明媚的蓝, 在思想侧身, 如倒影, 无比斑斓。 他的左手, 握住过往, 慢慢漏掉的时间像风沙, 翻转的沙漏有“滴答答” 的走针声。
那些年, 他手捧武侠书, 蹲坐在青春的台阶上, 快速翻阅的故事跌宕, 显著的事物渐渐起伏, 那些情情爱爱的心跳过程, 无法从人物抒情角度阐述, 有文艺之大美。
浅见薄识, 陋室白丁, 视赝品为珍宝。
从拐角, 虚构了一场旷世孤独, 周伯通左右手互搏术, 在两首律诗里平仄通韵, 专研、 模仿。 后来, 他用左手练出了一个新的他, 右手理性的他和左手思想的他, 对饮, 搏击, 拥抱, 鼓励。 于是, 他安排左手的工具包, 在车间里进进出出, 安排右手的纸和笔, 写出桃花岛, 写出一条大船, 写出一次又一次宿命远航的长帆。
那是老北京冰棍走俏的炎炎夏天, 他和他们, 以及她和他们,把身体内干瘪的大海拴在用旧的船舷。 站在大汗淋漓的甲板中心, 平添一场暴雨, 涨潮的文字溢出繁琐无用之词。 他们抛锚投出的缆绳, 至今没找到出海的港湾。
听 雨
用左手触摸春风, 日子逐渐丰盈, 手臂布满的陈旧雨水, 顺着语境滑落。 灵魂埋伏在这场雨中很多年, 岁月的尖刺扎着脚,淅沥沥的水汽困住往事, 像耳鸣, 习惯日复一日, 似无终止。
用哪一种叙述, 能描写好形形色色的路人? 他们擦身而过,日渐苍老, 青春的留白更加从容, 雨没有停, 时间, 清澈见底。
剪刀手, 千篇一律的笑, 照片傻里傻气。 柳枝在舒缓的岸边涌出未倾尽的绿, 瘦削的词汇毫无张力, 潮湿的连词累赘着臃肿的文本, 吹来一个午后, 又带走一个午后, 像庄严的仪式, 主语开始退潮, 轮番而下, 一浪接着一浪, 以倒退的形式, 洗净了繁琐缠身的无用文章。
拾起消失的街道、 旧衣服、 门前的白杨, 生命忽然辽阔, 清澈的目光在身侧, 挤进荧光的年少之门。 在门口, 他一次次用文本重建春天, 建好就删, 删了再建, 直到岁月模糊, 时光舒缓,仿佛坠落的灵魂在谷底, 牵起一根凋零的藤蔓。 上爬的骨骼酸疼, 时间的脱臼声, 响彻了整座空山。
远行前, 他说, 唯有闯荡可补偿疏忽的时光, 这所谓的现实,正好消解那些充沛的想象, 就像他起身, 左手, 拽着人生的宿命奔跑, 右手, 拧紧自己的凡尘和异乡。 那场雨一直下到昨晚, 在年轮中心, 一遍一遍, 浸泡出内心的杂质。
每次回到那里, 没有落日的夏天, 都会在他体内, 长出新的枝丫。
妥 协
试图钻进身体的深处, 寻找那棵菩提。 河流是回忆的绿, 在东岸至高点, 染亮久违的时光之种。
左手捧来清风, 在耳畔吹走了纸上的名字, 他的人间开始失重, 全身的骨肉被重复放空, 怀疑的世界暗了又亮, 亮了又暗。体内霉斑变成朵朵浪花, 宜人的光线透过枝枝叶叶, 丝丝缕缕,穿过古老行踪的梦。
每当此刻, 走散之人会从某些旧址陆续走回, 他们叙旧, 互相指认历史, 一串串翻新的脚印被风铃踏乱, 疼到骨子里的, 是前年的肩伤, 在老照片落下的病根。
他右手扶着酸痛的文字, 站在荧光的年少之门, 怀疑, 走形的身材能装下多少斐然之诗?
光是纸的底色, 纸是他的空白, 他把自己降维在笔尖, 紧紧握着——吹走的名字。
只有思考时, 用旧的思想才会从窗外吹回, 像那些联系不上收件人的信件, 以虚构印戳盖上的诗, 每一行都历经了世态炎凉, 每一首都饱含了雷电风霜。
妥协之人漂洋过海, 沿着来路返回, 身上的光阴一把一把剥落, 顺着脚下的河流, 流淌向宿命的方向。 春天的盛开, 需要回到青春的皲裂之前, 补上一些旧时光。
他没有太多时间, 要捱过每一个隐忍的夜晚, 把仅剩的一丝暖阳, 挂在有空发呆的地方。
从泥土中成长、 辗轧、 淬炼的文字, 碎成硌手硌脚的符号,诗意, 装载着失而复得的童年。 两次挥手告别, 在起点和终点,修缮彼此的时空秩序, 诚意和谎言。
妥协的人孤悬在生活之上, 信守着未经历的霜雪, 眺望的目光在体内延展, 闲散的岁月有春夏的昨日、 秋冬的明天。
完 成
右手笔力千钧, 左手轻描淡写, 力透纸背的河流走向, 有一叶命运的轻帆, 它缓缓穿过运河, 周游在缩小视觉的天空下。 时间越来越慢, 文字变得潮湿, 无法一行行透过历史的宣纸, 抵达密藏在隐晦现场的修辞。
心里的仿古建筑令人眩晕, 台词的错觉无法确认春天的暖。他试图完成一个句式, 再承接下一个句式, 古老的空间有人带来消息, 那些止于柔风的思想, 在花香中盛开。
为完成这段叙事, 他丢下很多生活, 抽出柳枝的句子重叠起斑斓的说辞, 站在清透的湖水前, 隔岸观望, 隐秘的内容, 正顺着明清的房檐向下流淌。
这是心中所愿吗? 他慢慢翻开古籍, 一段不属于自己的年代扑面而来。
阳光半遮掩, 还算明媚, 他调整好情绪, 行走在矜持的青石道上, 试图把这条路的所有避讳, 洗净在春水融化的祷词前。
许多个他, 早已遍布这场春天所有的背影, 在他的面前, 那些蜚言和行人的春风大致相当。
而最后一场对峙, 情节被严重删减, 像某人送的旧钢笔, 常常用笔尖, 剔除时间螺纹里的灰。
沉浸在竹林的深吻中, 诗人稿纸上的梦境, 正汩汩冒着热气。交流的内容无从想起, 唯独她袅娜的坐姿, 多年未变, 纤纤玉手提笔, 缓缓写下, 春的上部……
那个字娟秀, 后面的每个字都闻风起舞, 像那年手舞足蹈的我们, 牵着手奔跑, 跑进下一个春天。
字落在信纸上, 字揉进纸篓里, 字飞越独立思想的另一端。热情的灵魂在时光之门关闭前——
他猛回头, 名字安详, 书还在枕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