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暮光(节选)
2023-02-25何永康
◎何永康
1独立湖畔。 湖水, 波澜不惊, 静影沉璧, 上接天光。
天光, 慢慢从鱼肚白中幻化为曙色, 曙色像鸡尾酒, 一层靛蓝, 一层深红, 一层金黄。 然后是光柱四面喷射, 刺破长天, 铺张出金碧辉煌的前程……此番景况, 不是在昨日黄昏出现过吗? 难道是天神复制了暮色, 又不加取舍不予修饰地粘贴在今天的黎明?
不知道是曙光在前还是暮光在前, 不知道谁是谁的母本。 一如很多时候, 我都处于混沌之中, 晨昏颠倒, 黑白混淆, 看不清前路与退路, 是通向新生还是没落……
对于这漫天霞光, 我只能从天文学的角度, 叫它——曙暮光。
2分辨不清的, 还有光中的一些事物。 投射在湖水的倒影, 倒影中依稀可见的渔舟, 渔人是在开网还是收网? 笆篓空空如也还是鱼虾乱蹦? 一群鸟在湖面盘旋, 是暮鸦还是翠鸟? 它们的鸣叫, 是在吟唱最后的挽歌, 还是在欢呼新的日子?
无风, 农舍的炊烟如柱, 融入光影, 炊烟之下, 是简约的早餐还是丰盛的夜宴……在事物的映衬下, 光, 有了客体, 让照射有了意义, 当然, 也就有陆离的神秘, 有了纷纭的诡异。
4我在即将到来的黑暗与明亮中犹疑, 不知道该迎迓一袭皂服的精灵, 还是鲜衣怒马的天使。
天使离我越来越远, 精灵离我越来越近。 但我依然喜欢天使的如花笑靥, 厌烦精灵的古灵精怪。 但我毕竟穿着一身黑衣, 这让我虽与白天格格不入, 却能轻易地融入长夜。
5我是一个路人, 消耗着自己的光阴与别人的风景。
走过周而复始的漫长之后, 我对这来自地平线的瑰丽依然新奇。 我顺服地接受它一次次抚摸, 这抚摸, 有时为我黯淡的躯体镀上一层金色, 有时为我的轮廓勾勒一圈金边。 我便不是我了,我是剪影。
没有必要再固态地伫立了, 我开始跑动, 伸开双臂, 张扬地跑动, 幻想成为一只飞鸟, 安稳地落在民间, 而不是虚无地栖居天庭。
那么, 我是该加入水鸟的合唱, 还是汇入鸦阵的鼓噪?
犹疑不定时, 我选择了噤声。
6苍茫, 暮色苍茫, 早霞亦苍茫。
最初的辉煌与最后的辉煌总是惊人的相似。 天象如此, 人生气象也是如此。
譬如啼哭中的新生, 在回光中的返照。
此刻, 大地尚未醒来或者行将睡去, 族群的活动尚未开始或行将结束, 正好留出时空, 留下苍茫的主题, 静谧幽深, 辽远无边。 当然, 还有空洞。
是的, 这个时候适合漫无边际地沉思, 抑或目空一切地发呆。
生命可以于空洞中短暂地停滞, 心事却不可救药地依然浩茫。
我没有睡去, 因此, 也就无须醒来。
7设若把头再举高一些, 会看到天穹出现“蓝调”, 深蓝或者浅蓝, 蓝调是天空永恒的基调, 也是曙暮光由浓到淡的底色。 几粒闪闪烁烁的星星, 稀疏地陪衬出一芽月亮: 昨夜新月, 或是今晨残月。
曙暮光是太阳之光, 强烈而霸气, 让星辉月华似有若无。
似有若无的还有一个人的存在, 苍白无力的存在, 渺小, 羸弱, 孤独。 孤独无助时, 最好投奔与融入。
坠入大地吧, 大地已然一派辉煌, 且在火烧云中燃尽自己。
也算涅槃, 但不必再生。
8水边的苇草在风中起起伏伏, 像芸芸众生, 在光中感恩对大地的普照, 感恩对血肉之躯的洗礼。
叶片互相摩擦, 以窸窣之声, 诵读着无字的经文。
礼成。 苇草直起身来, 露珠如泪珠一一滑落。 仪式之后, 开始做自己的事情, 该拔节时拔节, 该扬花时扬花……
曲颈长脚的白鹭, 在苇草的根部行走。 它们没有苇草繁杂的心思, 或明或暗的时间更替, 改变不了它们的本性。 对金色的天空早已熟视无睹了, 只顾埋头看金色的水。 水中, 游动着它们果腹的生物: 鱼虫、 虾蟹、 水藻……
活在自我的快活之中, 简单而满足。
高光在上, 却也大度地包容了低层的事物, 不因自己的超凡出尘, 而轻蔑庸常与卑微。
湖水, 便泛起了激动的涟漪……
9很多时候, 我像一个传统的农夫, 早起晚归, 披星戴月, 耕耘我的一方心田: 播下爱的种子, 薅出恨的杂芜。
这方心田曾经撂荒, 荆棘像艰辛丛生, 衰草像困苦疯长。 懒惰与愚钝, 让一个又一个季节, 在一筹莫展中逝去。 我不辨寒暑, 不知农事, 甚至没有一件像样的农具。
很多时候, 我只能躺在地里, 听着鸟叫与虫鸣入梦, 醒来,静静地, 看白云游走, 看天色的演变。
我, 在等待着什么吗——是风雨雷电, 还是天降甘霖? 不,我在等一束光, 抑或一片云!
其实, 是不需等待的, 它们一直与我如影随形, 只是我的头总是沮丧地低垂, 我很长时间没有仰天了, 没有仰天大笑, 也没有仰天长啸。
如今, 我下意识地纵目, 开始了近观和远眺, 看见了光的华美现身。 我知道, 那光是我的佛光, 云是我的祥云。
我终于在黎明中苏醒, 然后在黄昏中清醒。
我被神秘的力量照耀。
注定要消失, 注定要黯淡的曙暮光, 依然一如既往, 给大地苍生似火热情, 勃发生机, 哪怕短暂得瞬间即逝。
11目光最后落在东山, 落在西岭。
山之头, 岭之巅, 是升与降的参照, 是黑与白的分水, 是冷与暖的界碑。
晨昏蒙影。 大地上的事情若明若暗, 似有似无。
此刻, 夜幕还未遮蔽, 晨光还未刺人眼目。 幽微之时, 最能看清来路去径, 看清世相的来龙去脉。
一个个日子按部就班地重叠, 重叠为一部老旧天书。 一会儿翻页, 一会儿合卷, 然后束之高阁。
光的开篇引出光的结局。
结局, 其实是布局, 假如走不出来, 就不妨安心做一个局中之人。 局中之人, 更好破局。
12在一条明暗交界线上游走, 只为看不够的夜晚终结, 白天重启。
终结是辉煌之后的退场, 重启的是黯淡之后的登台。
配角退场不需要谢幕, 主角登台也就不需要掌声。
我仿佛听到了很久以前自己初生时的啼哭, 也仿佛听到了自己以后初心未泯的行吟。
草, 枯枯荣荣; 花, 开开谢谢, 都是生息不止的见证。 坦然而淡然, 如曙暮光, 呈现时完美而内敛, 消逝时曼妙而平静。
我已经把这光披在身上, 烙在心头。 不再惧怕长夜无边无际的孤寂, 也不厌倦白天庸常世俗的忙碌。
曙暮光别去了。 或者说我别去了——我被曙暮光接纳: 融入,交汇。
今后, 就用自己的微光去照亮自己吧, 也照亮身边微小的事物, 同时, 接受命运的反照。
小世界, 通透而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