刍议重庆民歌的传承体系
——以涪陵焦石山歌田野调查为例
2023-02-25胡炜光
胡炜光
重庆涪陵的焦石山歌从宋元时期开始传唱至今已将近千年历史[1],其于2009 年、2014 年先后成为涪陵区与重庆市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涪陵区文化部门也为焦石山歌申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而不断努力。前涪陵区文化馆工作人员黄兴权曾对焦石山歌进行了相关的收集整理。近年来,随着涪陵区文化部门的重视,焦石山歌的收集与整理工作才逐渐展开。
而学术界对于焦石山歌的研究起步则更晚,现今仅有一篇涉及焦石山歌保护与传承研究的论文问世[2],论文聚焦于焦石山歌的档案建设,提出了要从焦石山歌的种类、特征以及保护三方面进行整理研究,尽管比较宏观抽象,但已经为焦石山歌在当代的研究内容指明了道路。从2020 年开始,笔者逐步对焦石山歌展开了田野调查与形态方面的研究,并初步认为焦石山歌不仅在旋律形态上与重庆民歌一致,同时也面临着与诸多重庆民歌一样的生存困境。
鉴于此,笔者决定以焦石山歌的生存现状调查作为例证,探讨重庆民歌在当代生存问题产生的缘由,在为焦石山歌的传承与保护探索一条出路的同时,亦为重庆民歌在当代的保护提供一些参考意义。
既然焦石山歌在传承中面临了诸多问题,其必然出在了传承体系之上,因此揭示传承体系显得尤为重要。不仅可以找出其稳态传承至今的原因,还可以从该传承体系中找出当代传承中各要素所存在的问题,力图根据这些问题结合涪陵区现有的保护措施对焦石山歌在未来的发展提出一些可行性方案。
一、 焦石山歌传承体系各要素
民间音乐的传承体系是由传承人、传承方式、传承资料、传承环境等诸多传承要素所组成的一个有机整体,在各要素相互作用下促使其得以稳定地传承至今。笔者通过对焦石山歌的实地调查,初步探索出其传承体系的各个要素的一些主要特征,接下来将对进行详细阐述。
(一)传承主体
传承主体即传承人。自从焦石山歌被列为重庆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以来,涪陵区文化部门以及焦石镇文化站都积极参与对传承人的保护与扶植。当今焦石山歌主要传承人有罗永祥、钟颂华、陈以玉、常国友,他们大多具有一定的音乐天赋,不仅能演唱各种体裁的民歌,而且可以根据民歌唱词的变化而对歌曲旋律进行调整,甚至能根据特定的旋律音调或旋律型即兴地创作出新的歌曲,成为焦石山歌得以稳定传承的决定性因素。
笔者先于2020年11月份对焦石山歌的传承人罗永祥、钟颂华进行了采访,而在2022 年7 月对钟颂华进行了专门采访,其中罗永祥演唱技艺较好,多次参加涪陵区组织的各类焦石山歌表演活动,被评为焦石山歌市级传承人,而钟颂华掌握较多的歌曲,号称掌握歌曲最多的传承人,可见二人各有所长。
其中罗永祥(图1)演唱技术相对较好,他能根据一首民歌唱词的不同更改音乐旋律的走向,从而产生同一曲调的不同变体,使得民歌多样性由此产生。例如焦石最为著名的山歌《啰儿调》,该歌曲仅有单一的曲调,罗永祥在演唱中能够根据其唱词的不同进行更改从而形成类似于变化分节歌形式。
图1 2020年11月,笔者在焦石镇采访罗永祥
钟颂华(图2)掌握歌曲不仅数量多,而且体裁样式多样,根据笔者在2020 年11 月初的调查中的不完全统计,他所掌握歌曲有50 余首,囊括了儿歌、薅草歌、情歌、号子、时政歌、小调等多种不同的体裁,基本上可以反映焦石山歌的基本面貌。不仅如此,笔者通过对钟老师掌握歌曲的形态进行剖析,已初步发现其歌曲中具有相似的旋律型,其中以窄声韵“Re—Do—La”以及小声韵“La—Do—Mi”为主,钟颂华能以两种不同的声韵作为基础自由创腔,将其贯穿于不同体裁的歌曲之中,使焦石山歌构成了变与不变的统一,正好体现了民间歌手“根据预存于脑的核腔而即兴发挥成曲”[3]的能力。
图2 笔者于2022年7月5日采访钟颂华(左)并与他合影
钟颂华不仅掌握的歌曲种类多,而且演唱的技巧特别棒,无论是高腔山歌还是田歌通过他的精湛演绎已颇具艺术性。正因为如此,在当代焦石山歌的舞台表演中,他便能随机应对各种意外情况,从未出现怯场现象。
除此之外,焦石山歌的另一位传承人陈以玉则具有创作歌曲的能力,她改编的歌曲不仅结合了当代涪陵发展的一些题材,例如关于页岩气开采、城市建设等,其中她改编的《后山柴多歌也多》成为了焦石山歌的对外宣传歌曲之一,受到了涪陵区文化工作者的广泛关注。
通过对传承人的采访中不难看出,焦石山歌主要传承人大多具有良好的音乐素养与天赋,能灵活地将一首曲调填上不同唱词进行演唱,同时能够灵活地运用“依字行腔”的方式对旋律进行改编,使民歌呈现出“十唱九不同,移步不换形”的状态,以活态形式展现了区域民歌的变化发展过程。
(二)传承方式
在对焦石山歌传承人进行调查的过程中,发现他们大多都是跟随着长辈们学会民歌演唱的,且都在日常劳动以及生活中学习,并不存在所谓的“口传心授”或者“照本宣科”式的传承,与之前蒲亨强教授所提出的“剽学”法[4]相类似,这种方法并无特定的师徒传授关系,而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以各种途径接触到民歌之后自然学会的。
第一种途径是在日常劳作当中学唱歌,这是焦石山歌传承中最普遍存在的形式。根据传承人罗永祥的描述,包括他在内的不少村民都是从小在劳作的时候就学会了,这些歌曲包括石工号子、薅秧歌、栽秧歌等,显然他们学唱这些歌曲是为了提高劳动效率,使他们得以在辛苦的劳动中得到放松,或者配合特定的劳动节奏,可谓劳动唱歌两不误。如今焦石镇大多上了年纪的人都会哼上几首薅秧歌,但是对市井小调等其他体裁的民歌掌握的甚少,这显然与他们长期在劳动中跟着前辈们演唱民歌存在密切关系。
第二种途径是通过观看聆听一些民歌演唱活动而逐渐学会唱歌,这种方式在焦石镇也比较常见。据传承人钟颂华的描述,曾经焦石镇有人去世或者出嫁的时候,都会专门邀请一些歌师傅过来演唱,他们年少时就聆听歌师傅们的演唱,久而久之便掌握了不少歌曲。当然这种现象在当代亦存在。在今年11 月初,笔者去涪陵区阳光水岸采访钟颂华老师之前,他还对笔者说“到了小区门口后就跟保安说找唱民歌的,他们就自然知道了”。钟老师这番话暗示着他在该小区已或多或少有一定名气,有的住户可能在欣赏他唱歌的同时“剽学”不少民歌,从客观上促进了焦石山歌在涪陵城区内的传播与传承。
由此可见,“剽学”在焦石山歌的传承中占有主导性地位,只要有山歌的演唱实践,就存在着“剽学”式的传承方式,人们通过各种不同的方式掌握了民歌的演唱,在焦石山歌所盛行年代学会唱歌基本上属于平常之事。
(三)传承环境
传承环境指的是为焦石山歌传承提供保障的自然与人文环境,焦石山歌得以传承至今,很大程度上是两种环境相互作用的结果。
1.相对险峻的地理环境
焦石镇所处的区域位于涪陵区东部的武陵山腹地,东边是涪陵与丰都的界山铜矿山,属武陵山主脉,西边则是无数座小山峰组成的峰林地貌,而从涪陵城区前往焦石镇则需翻越好几座山头,用山高险阻形容一点儿也不夸张。尽管场镇所处位置相对平坦,但大多数村落都位于相对陡峭的山头上,村落间被峰林所阻隔,例如传承人罗永祥所居住的楠木村,周围除了农田外几乎鲜有其他村落聚集。
险峻的地理环境使焦石受外界的影响相对较小,对于民歌保留则有一定的积极作用。到了21世纪,随着流行音乐文化在全国范围内逐步占据统治地位,在涪陵区沿江或平地上的乡镇中,传统民歌或多或少地走向消亡,而现今焦石山歌不仅演唱者较多,且受众面相对较大,这才引起了涪陵区文化部分的重视而逐步被外人所知,显然与其险峻的地理环境有密切联系。
地理环境是焦石山歌得以保存至今的先决条件,它不仅限制了外来文化对焦石山歌的影响,还使焦石镇具备了相对稳定的文化环境。
2.相对稳定的文化环境
相对不便的交通环境也或多或少地限制了当地人与外界的交流,使当地文化形成相对稳定的状态。现今焦石镇的居民主要以“湖广填四川”移民的后裔,此次笔者调查的传承人罗永祥、钟颂华均自称祖上来自湖北麻城,随着焦石页岩气的开采,大量湖北籍员工入住焦石,不少当地居民跟他们甚至认起了“老乡”。但自从“湖广填四川”之后,当地的文化就处于相对稳定的形态,以至于现今还有村民称他们的方言叫“湖广话”,而民歌作为文化的一部分,大致反映了“湖广填四川”以来当地文化的基本状态。
在焦石山歌中,湖广(以湖北省为主)移民所带来的音乐文化在当地占有主导地位,最明显的表征即为以窄声韵“La—Do—Re”为基础行腔的各体裁民歌数量多且分布广,该音调乃湖广民歌之底层[5],此外一些江汉平原特有的大声韵“Do—Mi—SOL”为基础行腔的民歌亦有零星分布,足以说明湖广移民对于焦石山歌现状形成的重要作用。
文化环境除人文环境外,还包括生产与生活方式,同样受焦石镇地理环境的制约,现代化大生产难以在当地大量实施,使当地村民基本以传统的劳作方式为主。在此次对焦石山歌的调查中,笔者就发现当地还存在着大量诸如人力薅秧、人力栽秧或者牛耕田等传统劳作方式,这些劳作方式成为焦石山歌生存的重要土壤之一。焦石的大部分民歌不仅以薅秧、栽秧或放牛等作为题材,还以栽秧歌、扯秧歌等田歌体裁为主,恰好反映传统劳作方式对焦石山歌生存的影响。
除了劳作方式之外,焦石镇还保留了大量传统的习俗,例如红白喜事中请民间乐队或歌手进行助兴,因此一些小调例如《十劝》、《十想》等歌曲亦通过这些活动得以传承下去。
(四)传承资料
传承资料主要指的是歌曲传承过程中的唱本、唱词资料。通常民歌的传承大多依赖于口头形式,传承资料相对稀缺。但也有一些热爱民歌的传承人收集了一些唱词资料。其中焦石山歌传承人钟颂华就编写了一本唱词,记录了传统焦石山歌的唱词以及他自己新创的一些唱词,成为他学习焦石山歌的资料,可惜笔者去采访时他并不在焦石家中,没有拿到。
除了传承人外,焦石镇的文艺工作者也整理了一套焦石山歌的唱本集成[6],成为老一辈传承人传授后人的宝贵资料。
二、传承要素的相互关系
焦石山歌的稳定传承正由传承人、传承方式与传承环境、传承资料四大要素相互作用而形成的。其中作为传承主体的传承人起着核心作用与地位,其不但掌握了当代焦石山歌的大多数曲目,还具备了在原来作品的基础上进行即兴编创的能力,同时对民歌保持了热爱与敬畏之心,同时还可以利用传承资料时不时地对新一代传承人进行传授,可以说传承人是焦石山歌得以传承与发展的决定性力量,没有了传承人的作用,不仅无法营造相应的传承环境,而且传承资料以及传承方式均无法发挥作用。
传承环境则是焦石山歌得以传承的客观条件,其中包括了焦石镇的地理环境与文化环境,其中焦石镇相对险峻的地理环境限制了外来文化的进入,不仅使当地基本保留着“湖广填四川”以后形成的文化状态,还使焦石山歌赖以生存的劳作方式以及文化习俗得以延续,为当地人们在劳作以及参与各类风俗活动中以“剽学”方式学习到各类民歌提供了重要条件。
传承方式不仅依赖特定的传承环境,只要有焦石山歌传唱的客观环境,“剽学”的传承方式就会存在,这也就能解释当地老一辈的人均或多或少地掌握一些民歌的根源。
三、结语
通过对焦石山歌的田野考察,初步认为焦石山歌的传承体系之所以能够维持至今,很大程度上是一些民间传承人对民歌的执着与热爱,他们不仅重视民歌的生存与发展,还为民歌的传承提供了一系列资料、环境,使得焦石山歌得以在当代继续生存与发展。然而这样以传承人作为核心的传承体系则显得相对比较脆弱,倘若传承人的流失以及传承人对民歌执着之心的式微,则容易导致传承环境的变化,同时外来文化的输入也会很大程度破坏民歌的传承环境,而民歌常用的传承方式“剽学”当然成为了泡影。而焦石山歌恰好面临着这样的问题,涪陵区也在为这些问题积极寻找解决的方案,而后续笔者还会针对这些问题的解决进行一些新的研究,力图以焦石山歌为突破点探索重庆民歌在当代传承发展的新道路。
注释:
[1]重庆市涪陵区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保护中心、重庆市涪陵区焦石镇政府编著:《流淌的记忆——焦石山歌》(内部资料)。
[2]汤建容:《涪陵焦石山歌档案整理研究》,《兰台世界》2015年第14期,第140页。
[3]蒲亨强:《论民歌的基础结构——核腔》,《中央音乐学院学报》1987年第2期,第43页。
[4]蒲亨强:《剽学——值得注意的民间音乐传承方式》,《中国音乐》2002年第3期,第23—24页。
[5]周青青:《从房陵民歌看民歌旋律的“底层”、“借用”与“交融”》,《中国音乐》2011年第1期,第44—45页。
[6]重庆市涪陵区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保护中心,重庆市涪陵区焦石镇政府编著:《流淌的记忆——焦石山歌》(内部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