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理念视阈下中国花鸟画创作的渊源探析
2023-02-24罗塑
罗 塑
(澳门科技大学人文艺术学院,澳门 999078)
1 生态理念中的“天人合一”
生态理念,作为一种深刻的环保思想,强调了生态平衡和环境保护的至关重要性。这一理念主张人类与自然环境之间的关系应建立在相互依存、相互支持和相互促进的基础之上,而非一味的资源开发和环境破坏。它倡导环境的保护,强调资源利用的可持续性、生态系统的稳定性,以及生物多样性的保护。生态理念的核心在于,我们必须维护生态系统的平衡和稳定,保护生物多样性和生态环境,以确保人类社会的可持续发展。中国拥有丰富文化底蕴,其文化、艺术和审美理念深深植根于“究天人之际”的追求中,展现了一种与西方截然不同的生态智慧和理念。这种独特的生态理念在中国画中也得到了鲜明的体现。无论是在传统的绘画艺术中,还是在当代的绘画实践中,中国画都以其独特的方式展现了这些深刻的生态理念。
传统儒家的生态理念具有极深刻的生态智慧,《易传》有准确的解释:“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谓易”。天地,就是现当代的生态环境,是人最本初的样子。天地之道即儒家所言“天地之心”,自然最终所呈现的结果便是“生生”。“生生”也是儒家哲学的态度,整个生态环境就是生生不息的生命过程,是一个更有生机、和谐的生命共同体的模式。同样,“天人合一”亦为儒家的重要思想主张之一,将天地视为包括人类在内的自然万物的本原,无论天地万物、日月星辰,还是山川湖海、草木鱼虫等自然界存在的东西都是本原,人与自然之间和谐共存的意义即为“天人合一”,也是人类对生活意义的终极追逐与理想化的抉择。张载、二程的“天人合一”思想,涵盖了几个命题:“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自然界有普遍规律,人也要服从这个规律;人性即是天道,道德原则和自然规律是一致的;人生的理想是天人的协调。”[1]由此可见,对儒家来说,人与自然的关系是更高层次的精神世界。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2],可见,“天”处在了第一位。儒家对于“天”下了一个定义,使“天”有了道德的含义,让人尊天、敬畏天的意义,让人去带着深刻使命感和深厚的道德意识去拥有爱天地万物的大爱,这对于生态意识、协调人与自然的关系、构建生态和谐社会具有重要意义。儒家的“天人合一”也是超越了道德的层面和高远的审美境界,又以一种哲学的意味去看自然生态和体味审美的旨趣。传统花鸟画受到儒家文化的影响巨大。无论从美学的角度还是从哲学观念上都对生态问题进行了思考和实践,彰显对自然的敬畏和对自然美的诉求。中国画创作中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就来源于“天人合一”的思想,唐代画家张璪所提出的“造化”即指大自然,这里的“心源”指的是内心的感悟,这些思想火花对传统花鸟画创作都有着潜移默化的引领与指导作用。
儒学在自身不断的发展中趋向理性化,于两宋时期形成了新的理学。朱熹在汲取了众多学者的思想后,创建了新的思想体系,成为理学的“集大成”者。朱熹哲学理论的核心思想是“格物致知”,也被后人称为“梦觉关”,认为人必须做到自觉,去认知事物的理,才能变得觉悟,否则人就如做梦一样,终其一生而失去了意义。从严格意义上来说,理学更有科学性、系统性、充分性及思辨性,也更加的活跃。理学中的“理”是万物的本源,其研究世界万物的出发点和落脚点都是“天人合一”。“格物致知”的思想对传统花鸟画影响巨大,“格物”指追寻和研究万物之理,这里“致”指求得,探究事物的原理,从中获得智慧。这表现出对自然万物生命的爱,要对生命怀有尊重和敬畏,不去违背自然规律和破坏自然生长的状态,使得万物按照自己的规律发展。格物致知的依据重点在于“理一分殊”思想,即天地之间存在着一个“理”,而这个“理”又彰显在万事万物之中,每个事物当中均存在着自己的一个理。理一分殊就是格物致知的方法论,也体现了生态思想观,展示了万物共天理,仁爱万物的儒家思想。
北宋画家崔白《双喜图》(图1)是揭示中国古代对“生态”与“生命”理解的代表性作品。画面中描绘的是秋生入冬的季节环境,旷野秋风呼啸,两只喜鹊扑翅鸣叫,一只站在树枝上目光向下着对兔子鸣叫;另一只顶风飞来,一只野兔回头看向枝头的喜鹊,画面上呈现的是两只喜鹊正与兔子对峙的场景。秋天本是一个荒凉季节,动物开始为进入冬季而准备去寻找食物,万物慢慢凋零。宋人对于秋天有着更为深刻的理解,在程颢《秋日偶成》中写道:“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3]静下心来去静观万物,可以得到自然所馈赠的无限意趣,人们对一年四季中的美好风光的雅兴是相同的。《双喜图》中描绘的虽是秋生,但依然有美丽的生命,枯黄的树木、枝叶和苍凉的旷野,唯独有一片翠绿的竹子在顶着飒飒寒风茁壮成长。画家用锐利的笔锋画出具有力量感线条,观看者能感受到枯草、树叶、竹子在寒风中的顽强生命力,让人感受到了生命不息的力量。画面表现出儒家“生生”的生态智慧,在整个自然生态环境中的万物生生不息的状态。自然界四季生态环境的变迁就像生命的过程,生命是不能永葆青春的,有着不断生长和衰落的过程,但世间万物的生命又是不断生长的。画家对植物的描绘也体现出“德及草木”的儒家文化对植物的道德人文关怀,关注植物的生长和发展趋势,儒家对待植物和动物一样,尊重所有的生命,尊重其生命周期。
图1 北宋崔白《双喜图》193.7×103.4厘米绢本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2 生态理念中的道法自然
中国传统文化特点之一就是儒家与道家相互交融,同时也相互弥补。道家传统的生态思想也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道家哲学理论中的“道法自然”是道家生态观念的重要命题,其中“道”揭示了宇宙万物的本源,“道”是世间万物以及人最根本的存在。老子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4]侯外庐解释道:“这里所谓天、地、人、自然诸观念虽然蒙混,但是人的社会秩序适应物的自然秩序,这种关系却表示得十分明白。”[5]庄子认为万物是平等的,世界万物与人应该作为密不可分的统一体去对待,使万物建立紧密联系,从而可以构建出理想中美丽生态居所。在《齐物论》中提出了“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逍遥游》:“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辨。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6]除此之外,庄子对知识也做了两种判定方法,其中“知”就是普通的知识,还有一种高级的知识叫做“至知”。庄子曰“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在庄子看来,能发现人类社会与自然的普遍规律就是“至者”,道家更多的是研究人与物之间的相关联系,生态观念的建立也是在关注人与自然及环境的关系。总而言之,老庄的思想观念涵盖了多数的有价值的生态智慧,具有独特东方式的智慧,更加深层次地呼应了生态学“道法自然”“万物齐一”“道为万物之母”等理论观点,揭示了人与自然本存在的本质关系。道家的生态观也对同时期以及之后的花鸟画发展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对画家意识形态及绘画作品都有深远持久的影响。
首先,自然万物具有的生命力。图2 为郑板桥的《墨竹图》,画中的竹干挺拔,每一片竹叶都随风而动,既展现出了竹子在风中顽强的生命力,又展现了竹子在风中屹立不倒的强大自然生命力。其次,在画家眼里自然万物也是精神寄托的重要载体。张大千对此说道:“中国画讲究寄托精神所在。譬如说中国历代画家爱画‘梅、兰、竹、菊’四君子,有人认为是属于一种僵化的心态,其实不然,这就正是中国画的精神所在。画家如果画梅、菊赠人,一方面是自比梅、菊‘傲霜’之风骨和‘孤标’的气节,另一方面也是将对方拟于同等的境界。这是期许自己,也是敬重对方。中国画这种讲‘寄托’的精神,实在是可贵的传统。”[7]《墨竹图》就诠释了自然的生命力与文人风骨的寄托。在绘画表现语言上,竹子的疏密、聚散、浓淡、轻重、虚实,同样是道家阴阳理念的衍生,体现了画家创作时的生态理念的运用。中国花鸟画所秉持的“道生万物、万物有灵”的自然观。道家认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世间万物都是由“道”所孕育而生的,又是由“道”而产生的。世界上的万物,并不是静止的,而是动态的,它们有自己的生命意识与情感,艺术家对它们的描绘,实质上就是对“道”的表达。中国花鸟画创作历程,所表现出的“道生万物”的生态美学自然观念,以及“天人合一”的生态美学追求,对我们今天的生态美学学科具有重要启迪意义。
图2 清 郑板桥《墨竹图》135×64cm 纸本现藏安徽省博物馆。
3 生态理念中众生悉有佛性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佛教同样也体现出生态审美的智慧,众生平等是最有代表性的生态观念。《大般涅槃经》中说“一切众生悉有佛性”。佛教认为世界万物都是有佛性的,万物都是平等的。佛教最基本的哲学观决定了“众生平等”。在唐代中期禅宗通过吸收儒家、道家的观点形成具有中国特色的宗教文化,禅宗内在思想也包含了丰富的生态智慧观。其一,自然是禅宗境界的重要体现,宋诗人释正觉的《偈颂二百零五首》写道:“来来去去山中人,识得青山便是身,青山是身身是我,更于何处著根尘。”这句话恰恰说明了人与自然是一体的,你只要置身于大自然的万物之中,相互融合才能成佛。这促使唐代以后出现了大量的山水花鸟画与人物相结合的绘画作品,展现出人与自然和谐的审美境界,这与禅宗思想密不可分。其二,对于人与自然的融合问题,禅宗提出了人的生命无限,追求的无生的境界。禅宗认为一切都可以作为禅,要重视生命。肉身虽然有限,但自然是无限的,有限的生命可以同无限的自然和谐共生,以追寻并达成它的无限性。禅宗思想对于中国传统绘画也产生了不可替代的影响。禅宗绘画中的花鸟意象十分丰富,既有作为佛教植物象征的莲花,也有作为护法神兽的龙虎鹤等,还有许多我们日常生活中看到的非佛性绘画题材,表现出浓厚的自然气息。其表现出动物之灵与植物之清逸,超越了动物与植物本应该具有的生命状态。南宋禅宗花鸟画家法常的《叭叭鸟图》(图3)描绘了一只鸟,整幅画用笔较少,但笔墨变化丰富能使人们浮想联翩。在禅宗美学观念中,“简练”并不只是一种表象,而是一种“繁”是一种由“简”而见“繁”的境界。在整张画中,越是简单的物体,画家却格外用心经营。法常在简洁的画面形态中,以其丰富的禅意,成为一种表达内心世界的艺术美学形态。简练的画面不仅仅是为了表现物象的外在特征,更是为了表现画者内心的感悟与境界。禅宗绘画中的简练,既是一种审美的表现方式,也是一种心灵的修炼方式。禅宗思想对中国美术影响很大,有“以禅入画”“以画入禅”之说,有唐朝的王维、宋朝苏轼、明朝董其昌等各朝各代以禅意入画的画家。他们对原本的美学原理和笔墨规则进行了突破,更加注重视表达自己的思想,并在画中融入了禅意,将自己的精神状态以作品的形式表达出来。他们的绘画无论从笔墨、构图、意境都对后世的绘画有着深远的影响,并在中国美术史上占有举足轻重的位置。
图3 南宋法常《叭叭鸟图》78.5×39cm 纸本日本私人收藏。
4 传统花鸟画生态理念的内涵
中国传统花鸟画所蕴含的生态审美智慧,包含了丰富的中国哲学思想和生态美学思想,这种艺术形式是离自然最为贴近的门类之一。在古代,画家们在艺术创作中不断追求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状态,以达到“天人合一”的美学思想高度,并表现出对自然的深深敬畏和热爱之情。
(1)人与自我的和谐。
世间万物是相互关联、互通有无的,在生态环境系统中的万事万物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中国古代“天人合一”哲学思想的影响下,人们对自然生态关系的动态发展有着独特的认知。这种关系不仅是人与外界事物的关联,也是人与自身生命存在之间的休戚与共。人处在环境之中,首现需要寻求在天地之间自己的位置。台北故宫博物院馆藏宋人册页中《二我图》(图4)是典型的“画中画”类型。画面是室内的景象,中心有一屏风和床榻,榻上坐一文士,左手捧着书卷,右手放置腿上,安稳坐在榻上,注视着旁边童子向杯中斟酒。令人瞩目的是其身后巨大的屏风,屏风绘制的是一幅汀洲芦雁图,由屏风可一窥当时文士的生态视野和对生态的关注。在屏风的左上角挂了一张自己的画像,肖像画与主人自己形成了“二我”,一高一低,神态相似,面面相对。画像融于这幅花鸟画之中,像是置身于自然环境之内,巧妙形成了“天人一体”的状态。在宋人看来,“‘天人一体’不仅是一种认知,而且也是一种个体悟,是一种责任,是一种道德标准与规范,人们应该顺应、关心和保护天地万物,从而使人的自然生态意识与伦理道德观念合而为一”[8]。在屏风中自画像注视的方向正与画中两只大雁相对,像是注视自然生态环境的美好和谐。肖像与文士自己的相对,更能突出宋代文人内心世界和文人雅趣。
图4 宋人册页《二我图》绢本作者不详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整张《二我图》正是自我与内心的映射。人在自然生态之中寻求自己的位置,与自己内心世界和谐相处。“‘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此北宋以来宋儒精神之所寄也。”[9]陈荣捷指出:“万物一体之理论,为宋明理学之中心。由二程子经过朱子陆象山以至于王阳明,莫不言之,而阳明之说此观念与仁之关系,最为直接。”[10]正如宋代理学认为人与万物本就是一个整体,人只是一个组成万物的小部分,即关爱万物就是爱自己。
(2)人与自然的和谐。
《荀子》中有“天地者,生之本也。”[11]天与地是我们人出生的根本,人在天地之间,应该学会与自然和谐共生。中国古代生态智慧中“天人合一”在中国画创作理论中也有具体的体现,就是唐朝画家张璪所提出的艺术创作思想“外师造化,中得心源。”[12]绘画创作应该遵循自然生态的规律性,向自然学习,去观察和领悟万物,与天地之间达到和谐。在明代吕纪与吕文英所绘《竹园寿集图》(图5)中对人物、山水、花鸟全部有所描绘。图中苍松翠竹映衬下有文人雅士14 人,另有侍从者15 人,正在庆祝吏部尚书屠墉、户部尚书、前翰林院侍读周经和御史侣钟(仲)3人的60岁寿辰,诸僚至周公私第置酒庆贺的故事。画中局部3位寿老庄重而坐,旁边仆童手舞足蹈,一只仙鹤挥舞翅膀仿佛与仆童起舞庆祝,另一只仙鹤张嘴鸣叫好似助兴,背景竹林与湖石为衬,整个园林鸟语花香。画面中天、地、人相和谐,人与自然的友好关系被展现得淋漓尽致。
图5 明代吕纪吕文英《竹园寿集图》局部33.8×395.4cm绢本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由此可见,在中国画中自然生态不仅作为人们饱览的对象,而且缩近了自然与人的隔阂,使得人与自然的关系更加密切,甚至慢慢深入人心,进入人的生活圈。在古人的生态智慧中自然万物和人是一样具有生命的,就应该达到“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13]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是辩证统一的关系,理应尊重自然、和谐共生。
5 结语
中国画是一种中国独有的“自然生态艺术”。将自然万物作为有生命力的灵性之物而加以描绘、表现,中国传统文化思想又蕴含着极为丰厚的生态智慧,中国绘画所追求的“可行、可望、可游、可居”的艺术目标符合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精神。国画不只是将自然景观当作人们观赏的对象,它还将人与自然的距离进一步拉近,将自然成为与人紧密相关的可亲之物,并进一步使其进入人的生活世界。这对花鸟画艺术在当今的发展有着无限的精神滋养和现实意义。无论是传统花鸟画对生态智慧的汲取,还是当代花鸟画对生态观念新的呈现,都需要根植于传统文化思想的积淀,然后从固有的传统范畴中展现生态理念。花鸟画所呈现的艺术价值、社会价值和审美价值都非常具有影响力,通过花鸟画生态理念的探究来提高花鸟画创作的审美价值,对当代花鸟画创作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其次,以艺术形式呼唤人们对生态环境的保护意识和道德自律,推动人与自然环境和谐相处与精神家园的建设,具有重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