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概念史视域下认知战及其基本问题审辨

2023-02-24吴爱军

关键词:战争概念

吴爱军

(国防大学 政治学院,上海 200433)

在人类文明史上,战争与和平是贯穿始终的、最基本的社会现象。纵观人类战争史,战争形态的演变总是与时代和社会生产力的发展水平相契合,而科学技术的进步在战争形态演变中发挥着主导性作用。信息化智能化时代,大数据、云计算、人工智能(AI)等颠覆性技术的出现,使得战争形态正在由机械化、信息化向无人化、智能化加速演变。与传统战争相比,现代战争更加体现为一种多域性复杂对抗。因而,描述现代战争新样态、新特征的概念大量涌现。例如,非常规战争、非接触战争、不对称战争、混合战争、马赛克战、网心战、社会认知战、算法认知战等,折射出现代战争极为复杂的面相。现代战争的作战空间逐渐从“有形”空间向“无形”空间延伸,既有发生在物理域的体力对抗、火力对抗,也有发生在信息域的信息对抗、情报对抗,又有发生在认知域的认知对抗、心理对抗。在这种交互叠加的对抗形式中,认知空间对抗的重要性日益凸显,认知域(Cognitive Domain)“制智权”争夺成为现代战争新的战略制高点。当前,军内外学界围绕认知战问题进行了诸多探讨,但学者们对 “认知战”概念的理解却见仁见智,对相关基本问题也缺乏共识。概念是科学研究的基础、是理论探索的前提。从学理性视角探究认知战的概念生成逻辑及其基本问题,有助于推动对这一领域的深化研究。

一、从认识域、认知域到认知战:概念何以生成

“认识”与“认知”是两个被广泛运用的概念,在含义上较为接近却又存在显著差别。英文词汇“cognition”,哲学上将之译为“认识”,强调人脑对客观世界的反映,以及通过实践了解、掌握客观事物的过程;心理学界则习惯于将之译为“认知”,强调通过思维活动认识和把握人们的思想、情感和行为。“域”指称范围和空间,如疆域、领域、地域、空域、海域。“认识域”指人类认识活动的范围和领域,而“认知域”则指人们认知的范围,空间。理解“认识”与“认知”这两个术语的差异,是把握“认识域”与“认知域”的不同,进而把握认知战概念的重要前提。

(一)认识域:哲学认识论范畴的研究领域

古往今来,人们对自然界和自身认识能力的探索从未中断。“认识”作为一般术语,是哲学社会科学、自然科学和思维科学(认识科学)等各学科共同使用的基本概念。哲学中的认识概念,主要研究认识的过程和认识的结果。这一点,可以从“认识”的英译中进行对比理解。当牵涉认识的过程时,“认识”体现为一个动态概念,常与认识主体、任务、方法等相联系,对应的英译一般用cognition,如“认识过程”译为process of cognition;当表示认识的结果时,“认识”体现为一个静态概念,常与认识内容、性质等相联系,可与“知识”“思想”等词通用,英译一般用knowledge 或understanding,如“理性认识”译为rational knowledge,“认识水平”译为level of understanding①张积家、杨春晓、孙新兰:《论“认知”与“认识”的分野——兼与赵璧如先生商榷》,《中国社会科学》1995年第2期。。因此,哲学上的“认识”,一方面关注认识的过程,另一方面关注认识的内容、认识的真理性。

在本体论上,认识是人脑的机能,随大脑这一实现主客体相互作用的器官活动而产生;人脑是认识产生的物质载体,而脑的活动则是认识存在的根本形式。从哲学认识论上看,认识是人的头脑对客观世界的反映,是客观存在的主观映像,包括感性认识和理论认识。马克思主义认为,认识是主体在实践基础上对客体的能动反映,认识过程是在实践的基础上从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又从理性认识回到实践的能动过程,这一过程辩证发展、曲折前进、不断深化上升,而认识世界的目的在于改造世界。换言之,认识是通过实践来了解、掌握客观事物的过程,社会实践既是推动认识发展的动力,也是检验认识是否具有真理性的标准。同时,认识过程也是一种精神产品的生产活动,其结果体现为认识主体生产的知识、理论或思想。

由上可知,认识是哲学和其他各学科共同研究的对象,也是一个多层次、多结构的辩证统一的系统。哲学认识论范畴的“认识”研究“关于认识、认识过程的本质结构和一般规律性问题”,“关于真理的问题,即关于认识过程(感性认识过程和理性认识过程)的结果(这样或那样的认识的形成物)是不是符合于客观现实的问题是认识论的中心”②赵璧如:《如何理解心理学和哲学的关系——四论用“认知”取代“认识”的问题》,《哲学研究》1996年第2期。。当心理学脱离哲学的母体之后,“认识”这一概念在心理学领域有其特定的范围,侧重于研究“个体认识过程或认识活动的形成和发展的问题”③赵璧如:《如何理解心理学和哲学的关系——四论用“认知”取代“认识”的问题》,《哲学研究》1996年第2期。。在心理学研究中,关于认识与认知的探讨有过诸种分歧,“认识”有被“认知”这一术语所替代的倾向。围绕认知,一个新的研究领域逐渐形成。

(二)认知域:心理学和认知科学发展的新领地

认知是指个体通过思维活动和心理活动获取知识、了解事物的过程,如形成知觉、概念、判断或想象,习惯上与情感、动机和意志相对应。认知作为认识过程中感性认识阶段(感觉、知觉和表象阶段)的一部分,体现着人脑认识事物的早期阶段,强调个体认识客观世界的思维过程。随着西方认知心理学的兴起,“认知”术语被广泛运用并日益呈现多样性和不确定性。

历史地看,西方对于认知的思考,最早可以追溯到古希腊的先贤哲人,如希波克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等人对心灵、思维的探讨。科学意义上对认知的研究则始于19 世纪下半叶,其标志性人物和事件是德国著名心理学家威廉·冯特(W.Wundt)及其心理学实验室的建立(心理学正式从哲学分离)。1862 年,“现代心理学之父”冯特出版了《关于感官知觉学说的贡献》,以个体意识、认知为研究对象阐释了其宏大理论体系的基本思想。④周晓虹:《现代社会心理学史》,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33页。冯特最初的主要兴趣集中于对记忆和选择性注意的研究,他认为人的注意受意愿和动机的主动控制,而注意则控制着诸如认知、思维和记忆等心理过程。冯特希望通过建立一门关于“心灵的科学”来解释意识经验,他试图找出心灵的最基本元素及各元素合成心理复合体的方式和规律。他的学生铁钦纳(E. B. Titchener)对感觉、知觉等意识的构成元素进行了分解,意欲揭示其组织和整合方式。冯特和铁钦纳的结构主义方法论成为一个具有长期影响力的重要心理学流派。①[美]查尔斯·G·莫里斯、阿尔伯特·A·马斯托:《认识心理学》,张继明、陈猛、王丽娜译,北京:人民邮电出版社,2012 年,第13页。在早期心理学研究中涉及的认知,主要关注人的个体认知、意识和思维等过程,属于个体心理学(实验心理学)的研究内容。20 世纪初兴起的行为主义主张观察个体的反应或行为,取消了对认知内部机制的研究;其后的格式塔心理学又大力主张研究认知及其内部过程。

上述历程表明,自心理学成为独立的学科之后,“认知始终是心理学的重要研究领域,其研究成果构成心理学知识体系的主体”②荆其诚:《简明心理学百科全书》,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397页。。同时,对认知领域的研究,也促进了认知心理学的建立发展。在这一进程中,受信息论、控制论等新兴科学成果及信息加工理论的影响,人们对认知又有了新的理解。如心理学家本杰明·B. 莱希把认知定义为“信息的获得、转化、贮存、提取等一系列的智慧过程”③[美]本杰明·B. 莱希:《心理学导论》第11版,吴庆麟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338页。转引自喻国明、郭婧一:《从“舆论战”到“认识战”:认知争夺的理论主义与实践范式》,《传媒观察》2022年第8期。。这种典型的看法将认知与信息紧密相联,认为“认知”即信息加工处理过程④因而,认知心理学也被称为信息加工心理学。。与此相应,认知域就是对信息进行加工的领域。

20 世纪50 年代以来,随着哲学的人学转向和认知科学的蓬勃发展,认知域研究又成为认知科学(Cognitive Science)的新领地。认知科学是探索人类心智活动、智能本质及其规律的交叉科学领域。1978 年,斯隆报告(Sloan Report)提出认知科学源自哲学、心理学、语言学、人类学、神经科学(脑科学)、人工智能等6 个学科,而这些学科的关联形成了控制论、神经心理学、神经语言学、计算语言学、认知仿真、认知人类学、脑进化等交叉学科地带⑤喻国明、郭婧一:《从“舆论战”到“认知战”:认知争夺的理论定义与实践范式》,《传媒观察》2022年第8期。;另有学者提出,认知科学领域是哲学、语言学、神经科学(脑科学)、认知心理学、计算机科学(人工智能)等5 个学科交叉地带的观点⑥[美]理查德·格里格、菲利普·津巴多:《心理学与生活》(第19版),王垒等译,北京:人民邮电出版社,2016年,第233页。。由此可见,认知科学是一个高度跨学科的新兴学科领域,多学科的交叉碰撞催生了一些认知科学的前沿科技。例如,脑科学与认知技术、大数据与云计算技术、自然语言处理技术、生物技术等。随着这些前沿技术的加速突破,认知域——由人们的精神、心理活动所构成的无形空间,逐渐成为一个新的战场较量空间。

(三)认知战:信息化智能化时代的战争概念

进入人们头脑的各种事物——物质的抑或精神的(思想观念),首先都会存在对事物的认知这一普遍的、基本的环节。客观上,认知域是基于人脑的思维空间。法国思想家帕斯卡尔在《思想录》中有句名言: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芦苇。也就是说,认知和思维是人类的本质特征。在此意义上,认知域并非一个新领域,人们在思维认知空间的博弈、思想观念上的论战古已有之。问题在于,这种对抗与论战何以构成明确的认知战?或者说,在何种时空条件下形成了认知战这一新概念?

作为一个历史的概念,认知战是人类社会发展到数字化智能化时代这一特定历史阶段的产物。随着信息技术、人工智能、认知科学等前沿科技领域的迭代更新和人类对战争的认识持续深化,聚焦人脑认知空间的冲突、对抗愈发成为无形却又真切的战场。此时,认知域能够凭借大数据技术、人工智能技术等工具,以可靠的算据、算法、算力来进行测量、分析和预判,认知技术武器化、认知域科技军事化的现实挑战日益严峻。在这一背景下,认知域被提升到“作战域”甚至大国博弈的战略层面。可以说,认知战是与信息化、智能化科技水平相适应的新概念战争。而在战争理念变动的背后,隐藏着科技生产力这一物质基础的变化。

战争是政治的继续,是“流血”的政治。认知战概念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着世界范围内各国对物理域热战有所规避的政治态度。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进步,传统暴力战争的发生条件有了根本性改变,加之和平主义的兴起、国际法对军事入侵的强烈谴责等,都成为使用常规力量发动战争的重要制约因素。同时,随意动用武力代价太高,得不偿失。这一点,美国前总统尼克松在《1999:不战而胜》中曾直白地表述:进入21 世纪,采用武力侵略的代价将会更加高昂,而经济力量和意识形态的号召力将成为决定性的因素①[美]理查德·尼克松:《1999:不战而胜》,王观声、郭健哉、李建英等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89年,第45页。。事实上,二战后以美苏为首的世界两大阵营陷入了长期的“冷战”——以综合国力和军力为后盾的意识形态领域“软战争”。冷战最终以苏联主动放弃意识形态阵地而结束,但思想认知空间的对抗从未终止,且在新科技加持下显得愈发激烈。新世纪以来,数字化、信息化技术飞速发展,“智能+”时代加速来临,国家和地区间博弈逐渐从基于信息的舆论战转向基于信息和受众心理的认知战,涉及认知领域争夺、操纵的研究开始进入军事及科学研究视野之中。②喻国明、郭婧一:《从“舆论战”到“认知战”:认知争夺的理论定义与实践范式》,《传媒观察》2022年第8期。

二、认知战概念的内涵析辨:“军事+”多维视野

概念是科学研究的基本单元,一个成熟概念的生成、确立,需要与其他概念之间形成清晰的区分度。究竟什么是认知战?当前,认知战概念与其他相近提法,如舆论战、宣传战、心理战、信息战、情报战、社交媒体战等,在内涵和所指上有较大的含混地带,存在广义与狭义混淆、不同维度交叉的现象。究其原因,一方面,该概念的复杂性、多维性使得学界在认识上存有诸多争议;另一方面,由于该概念尚处于形成阶段,本身具有模糊性和不确定性。在信息化智能化时代,认知战概念显然已远超传统军力对抗而呈现出“军事+”的多维属性,其内涵在国家、社会、军事领域也各有所指,因而应区分广义、狭义,从不同主体维度对之加以界分。

1)需要进一步增加农民收入,将休闲农业发展成乡村旅游,从而促使乡村文化产业形成一个相对成熟的产业链。促使农村经济发展速度加快,为农民增加就业渠道,将农村闲散的劳动力进行聚集,从而有效提高经济效益。当下,不同地区的农业生产园均按照“产加销、游购娱”的形式发展,创立科技种植、生态养殖、农产品加工销售、田园旅游观光餐饮服务为一体的旅游形式,促使整个农村经济文化得到发展,提高农民经济收入,为农民增加更多的就业机会。

(一)国家战略层面的认知战:一种更高层次的体系对抗

对于国外研究者所说的“认知战”(Cognitive Warfare),我国学者通常称为“认知域作战”。研究者们往往混用这两种提法,这两个概念本身似并无实质差别,问题的本质在于如何理解其内涵。在军语的词条中,战争(War)是指“国家或政治集团之间为了一定的政治、经济等目的,使用武装力量进行的大规模激烈交战的军事斗争。是解决国家、政治集团、阶级、民族、宗教之间矛盾冲突的最高形式”③《中国人民解放军军语(全本)》,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2011年,第45页。。这反映着我们对战争内涵的传统认识。

认知战显然并非一个传统战争概念,其内涵边界已大大溢出军事斗争范畴。梳理既有文献可知,许多学者将认知战视为一种国家战略概念,认为认知域是大国战略博弈的新领域。代表性的观点有:认知战是一种“有可靠算据、算力、算法支撑的战略概念与行动样式”,已经成为“大国博弈和国家战略布局的一个崭新主战场”,事关国家战略安全甚至国际安全全局④门洪华、徐博雅:《美国认知域战略布局与大国博弈》,《现代国际关系》2022年第6期。;认知战是以不使用武力而达到对敌胜利目的的一种国家间对抗,是改变目标人群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的国家战略,旨在瓦解他国民众的民族国家认同,摧毁精神领域的国家文明基础,改变他国民众的自我认知⑤徐鑫:《俄乌冲突一周年俄乌双方认知战研究》(2023 年2 月25 日),http://www. 360doc. com/content/23/0225/23/12776403_1069440115.shtml.;认知战是“基于战略心理全球影响塑造与控制的战争理念”,“是美国智能化战争时代运作战略信息影响力的重要政策方式”,强调以大战略理念指导筹谋影响力竞争⑥左军占:《基于战略心理全球影响塑造与控制的认知战争理念》,《思想理论战线》2022年第4期。;认知战“是全面综合广泛的意识形态战争,旨在摧毁他国人民的主导思想和共同意志,已成为21 世纪国家间对抗的新形式和安全新威胁”⑦俞新天:《西方对华认知战的威胁与中国民间外交的提升》,《国际问题研究》2022年第6期。等等。

在西方,以美国为主导的战略性认知战成为北约成员国政府集体参与的认知域大国战略布局,实质上体现着一种面向大国博弈的联盟政治战战略计划。2020 年以来,随着认知战战略的发展,以美国为首的北约极为重视认知战研究。北约盟军转型司令部是北约认知战项目的领导部门,其下属的创新中心专门致力于认知战研究。2020 年3 月,北约认知战项目发布的《作战2040:北约在未来将如何竞争》研究报告指出,认知域将成为继陆海空天网之后的第六作战行动域,现代战争的对抗已超越陆地、空中、海洋、太空和网络五大领域,拓展到了人脑的第六领域。①门洪华、徐博雅:《美国认知域战略布局与大国博弈》,《现代国际关系》2022年第6期。北约新近出版的关于认知战概念的资料提出,广义上的认知战“是一个通过信息欺骗和虚假宣传手段从心理上削弱瓦解信息接收者的过程,其本质是通过瞄准和影响人的大脑来夺取对地方、团体、单位、组织和国家的控制。它通过社交媒体、网络、互联网资源、视频、断章取义的照片等信息资源,政治漫画等简单资源,甚至是鼓励制造虚假信息的精心策划的网站,进行战略性传播”②参见刘海洋:《北约认知战概念在俄乌冲突中的实战检验》(2022 年3 月19 日 ),http://www.gginstitution.org.cn/newsdetail?article_id=303.。与美西方相呼应,俄罗斯战略学界提出“心智战”,明确将认知域竞争置于国家安全战略的框架内,认为当前俄罗斯国家安全面临的主要威胁来自西方对其实施的“混合战争”,其作战样式突出表现为操纵和改造公众意识、颠覆民众传统认知和价值观的认知战。③韩爱勇:《混合战争:国家安全面临的新挑战》,《学习时报》2019年1月18日第2版。

上述关于认知战概念的释意,着眼国家战略层面,主要以国家为认知战行为主体,把认知战视为一种国家与国家之间更高层次的体系对抗。在这种体系对抗视角下,认知战的目标极其宏大,但落脚点却具体而微地聚焦于认知干扰和操纵。有关研究表明,在认知对抗中,西方主要国家凭借信息网络、人工智能技术等科技优势和国际话语权强势,优先推进认知域战略布局;而西方学者和北约智库对认知战的解读带有明显意识形态色彩,强调中俄等国对西方形成认知攻势,试图把己方描述为认知战的受害者形象④孙鹏、黄格林:《西方对认知战的研究历程及其特征述评》,《思想理论战线》2022年第6期。。事实恰恰相反,近两年西方敌对势力对华认知战的威胁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国家战略层面的认知战概念,似乎成了一种更高阶的政治战抑或意识形态斗争新形态,以认知攻防等低烈度、非暴力战争手段谋求实现国家政治性大战略。

(二)社会层面的认知战:重心偏向社会的“社会认知战”

马克思指出:“社会——不管其形式如何——是什么呢?是人们交互活动的产物。”⑤《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08页。英国社会学家吉登斯认为,社会就是把个体连接在一起的具有内在关系的系统⑥[英]安东尼·吉登斯、菲利普·萨顿:《社会学》(第7版:上),赵旭东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6页。。社会认知是处于社会关系网络中的个体基于各种社会信息所形成的认知,是人对自我、他人和社会的认识过程及其结果。作为一个社会心理学概念,社会认知并不关注对物的客观存在的认识,它强调个体对他人的行为动机、心理状态的推测与判断,以及对自我、他人和社会事件的意义与价值的评判。大数据时代的网络社会,海量信息传递迅疾,人们的社会认知极易受舆情态势、热点事件、他人观念等的交互影响,因而认知对抗空间具有显著的复杂社会系统特征,而重心向社会系统偏移的认知域攻防,被研究者称为“社会认知战”“社交媒体战”“粉丝战争”等。

社会层面的认知战概念,关注对公共机构和公众群体社会认知的主动塑造、有意操纵和深度干预。代表性的观点有:认知战是指“以社会媒体网络为载体、以开源情报伪装欺骗为核心、以引导和塑造受众认知为目标的全新作战概念,旨在通过开源数据、社会计算、强化学习、知识图谱等新理念与新技术,利用社会媒体网络的传播叠加效应和心理学的沉锚效应,直接作用于受众认知,从而影响其情感、动机、判断和行为的跨域‘低烈度’灰色地带冲突对抗样式”⑦李强、阳东升、孙江生等:《“社会认知战”:时间背景、概念机理及引领性技术》,《指挥控制学报》2021年第2期。;认知战“是为影响公共和政府政策、动摇公共机构而将公众舆论武器化的战争”,“通过外部因素操纵公共舆论,寻求破坏社会团结或者摧毁公众对政治体系的信任”⑧孙鹏、黄格林:《西方对认知战的研究历程及其特征述评》,《思想理论战线》2022年第6期。。在社会层面,认知攻防总是先于战争布局,综合运用政治、经济、文化、外交等手段,展开宣传舆论造势、社会认知塑形、主流意见营造,以此对他国社会领域实施长期渗透和不间断攻击。

社会层面的认知战,以新科技手段散布虚假消息、操纵民众意识、生产舆论“共识”,采取搅乱关键经济活动、制造政府信任危机、破坏公共沟通机制、撕裂民众价值认同、诱发社会冲突社会运动等策略,实现加剧对手社会动荡、摧毁敌方社会秩序之目标。典型的案例,如2010 年之后,美西方推波助澜的“阿拉伯之春”认知战特点鲜明,在这一系列社交媒体推动的“社会革命”中,西方媒体及其“意见领袖”以突尼斯失业青年自焚事件为契机,围绕中东多国社会矛盾和问题进行认知域布局,引发了西亚北非国家持续的社会冲突、流血事件和政治动乱。在一些被制造出的“颜色革命”或“政治变革”背后,社会系统的认知战堪称空前激烈,对社会领域的影响达到相当的广度、深度和强度。由此,认知战以巧妙的手法扰乱了人们对事件的正常理解,提供了一种绕过传统战场而从根本上颠覆社会系统的作战手段。

(三)军事维度的认知战:实体战场的“脑控战”

现代战场不再是单一维度的物理战场,作战行动将在物理空间、网络空间和认知空间同时发生,任何作战空间的短板都或将被降维打击。从军事维度和战场对决中,认知域是具体作战行动的重要一域。军事人员在认知域的战斗会比物理空间、网络空间更为激烈,这种军事对抗体现为战场“制认知权”①制认知权与制智权在本质上是一致的,因为二者的核心都是对认知速度、质量优势和决策优势的争夺。(制智权)争夺,即认知渗透与反认知渗透、认知攻击与反认知攻击、认知控制与反认知控制。也就是说,认知战是未来战争中的重要对抗形式,影响作战指挥的信息获取和决策行动模式,甚至决定战局胜负。

信息化智能化战争时代,军事行动中的“制认知权”掌控是战场对抗的重心、作战争夺的重点。因此,从狭义的军事维度看,认知战的内涵可以阐释为:通过对敌方军人尤其是作战指挥人员实施脑机能干扰,影响军事人员的思想认知、价值判断、精神情绪、心理状态等,极大地降低其决策能力和抵抗意志;同时通过攻击作战指挥辅助决策系统、无人化作战控制系统、智能化武器装备处理系统,破坏敌方战场态势感知效能和认知判断能力,获取己方感知优势、心理优势和决策优势等认知空间优势②李义:《认知对抗:未来战争新领域》,《解放军报》2020年1月28日第3版。,从而占据认知速度先机、获取决策质量优势、夺取战场“制认知权”,最终推动实现降维打击、瓦解敌军。

实体战场维度的认知战,以信息武器、生物武器、脑控武器等新概念装备,直接攻击军事人员大脑或者认知合成主体(如智能机器人、大数据计算工具等)“云脑”,致其毁瘫或丧失作战能力。兰德公司在《雅典娜的阵营:决战信息时代》的报告中提出,战场争夺的关键之一是对人的大脑皮层高级思维过程的攻防,也就是利用科技手段增强己方认知、摧毁或干扰敌方认知。这种攻防在军事对抗中,实质上是交战双方在认知空间实施的“脑控战”,旨在使对方作战人员尤其是高层指挥员丧失军事决策能力和对敌抵抗意志。军事领域的认知攻防,势必推高认知域科技的军事研发和应用。据有关媒体报道,美西方国家已具备借助脑控技术为大脑“编程”的能力,美军研制的“读心头盔”和新型致幻武器等脑控装备,在现实战场上的认知攻防效果不乏战例印证。③史飞:《脑控武器的制胜之道》,《中国国防报》2019年1月15日第4版。

三、认知战的基本特点:比较的视角

与传统战争相比,认知战没有明确的前方与后方、平时与战时的作战界限,战时作战行动与平时现实斗争边界混合多变,具有无时不战、不宣而战,平战一体、多域一体,全时累积、随时在战,平时塑造、战时释能的特点。比较地看,认知战的作战主体、作战目的、作战样式、作战方法等具有如下鲜明特点。

从作战主体看,认知战的参战力量多元。传统战争的作战主体力量一般由作战指挥人员、交战官兵、作战保障人员等构成。认知战既可以是军队层面组织的认知攻防行动,也可以是国家战略行动需要社会配合、军队参与的作战,其主体力量混合多元,具有鲜明的军民融合特色。以美国为例,美国认知战的主体力量主要包括国安部门(如中情局)、中情局支持的非政府组织专业力量和学术团体、美国军方认知攻防专门力量等。④参见刘海洋:《北约认知战概念在俄乌冲突中的实战检验》(2022 年3 月19 日),http://www.gginstitution.org.cn/newsdetail?article_id=303.鉴于实施认知战对跨领域专业知识、高新科技能力、政策水平等因素的要求极高,这些力量必须成体系并具备很强专业性。笔者认为,其他各种相关力量,如政府组织、新闻媒体、公司企业、研究机构、社会组织等,虽然可能成为认知战的潜在力量,但并不能泛化为作战主体力量。这些潜在力量需要以顶层设计统合,经过专业训练培养,才有可能在未来转化为作战主体。

从作战目的看,认知战的达成目标多重。作战目的是指作战所要达到的预期结果,在传统作战中,包括歼敌数量、攻占地区和目标、扼守地区和目标等。传统作战本着保存自己、消灭敌人的原则,以摧毁敌方抵抗能力、消灭敌人有生力量、占领对方所属地盘为作战目的,达到了作战目的但未必达成战争政治目的。例如,20 世纪苏联入侵阿富汗、本世纪美国发动阿富汗战争等,赢得了作战目的却尽失人心。认知战不以攻城略地、占据领土为直接目标,在微观上的主要目标是让每个人都成为武器,通过占领认知主导权改变目标对象对世界和具体事件的看法,从根本上扭转个体的“三观”甚至直接“控脑”,以最小代价达成最大作战目的。从宏观战略目标看,认知战借助目标对象形成的错误认知、固执偏见或激进行为,既干扰破坏军队,又危害瓦解社会,还分裂解构国家,在达到微观目标的同时,依然可能达成消灭有生力量、实现领土改变、颠覆他国政权等传统战争的目的,在攻于无形中实现“不战而屈人之兵”。

从作战样式看,认知战的形态样式独特。传统战争的作战样式,一般是指对进攻、防御两大作战类型的具体划分,如阵地进攻战、机动防御战、反封锁战、防空战等。认知战样式手段混合多样,如认知威慑式作战,主要通过展示军威军力、实施贸易制裁、展开经济封锁等综合手段,震慑敌方精神心理,迫其改变观念认知;认知塑造式作战,主要通过软实力感召、政治态度吸引、价值观诱导等各种手段,使敌方放弃或形成新的特定认知;认知欺骗式作战,主要通过网络集中攻击、媒体协同造假、智能技术欺骗等多种手段,持续向敌方推送传递虚假信息,以信息欺骗方式操纵认知①这类信息欺骗的内容并不一定虚假,而是虚假叙事背景下的专业真实信息或者真假混杂、虚实相间的话语,精准打击非专业群体的知识盲区,以操纵其认知。,改变其思维理念和决策判断。

从作战方法看,认知战的方式手段多样。作战方法简称战法,是指组织与实施作战行动的具体方式,它随军事技术和武器装备的发展而发展。②《中国人民解放军军语(全本)》,第67页。传统战争的战法包括战役法和战术,均为军事范畴的攻击方式。认知战混合运用政治、经济、军事、外交、舆论等多种手段,主要以社交媒体平台为作战武器,以数据为战略资源,以信息为攻击弹药,使认知攻防行动即时处于社交媒体的“聚光灯”之下。恩格斯指出,“一旦技术上的进步可以用于军事目的并且已经用于军事目的,它们便立刻几乎强制地,而且往往是违反指挥官的意志而引起作战方式上的改变甚至变革”③《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551页。,而“只有创造新的、更有威力的手段,才能取得新的、更重大的成果”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35-336页。。信息化智能化时代,在移动互联、视频直播、人脸合成和音频视频伪造等媒体传播技术和大数据处理、挖掘等数据处理技术支撑下,社交媒体的作战运用多样化;在国家间的认知战博弈中,脸谱、油管、推特等国际社交媒体趋向武器化。数字化时代的战争规则、作战方式和手段显然发生了根本性变化,真实的地面军事作战行动的胜负固然重要,但拥有智能手机的个人在Tik-Tok 上报道的战争也绝非辅助手段,而是变得至为关键⑤方兴东、钟祥铭:《算法认知战:俄乌冲突下舆论战的新范式》,《传媒观察》2022第4期。。在军事行动之外,社会化网络媒体及其信息传播成为主要行动者和主战场,各类社交媒体的展演、网民碎片化的“个人叙事”甚至使军事行动失去其重要性。

从作战对象看,认知战的攻击对象多种。传统战争中,作战对象是指“武装力量与之作战或准备与之作战的敌方”⑥《中国人民解放军军语(全本)》,第64页。。这里的“敌方”主要针对军事人员,因为传统作战中有明确的敌军我军、平民军人、交战方中立方等不同区分。作为一种新概念战争,认知战打破了传统战争清晰的区分原则,其作战对象既可以是军人,也可以是民众;既可以是敌人,也可以是我方(针对我方具有不同观念认知的人群);既可以是交战双方(强化我方认知或改变敌方认知),也可以是中立国家的民众(引导和塑造对我方有利的认知)。总之,只要是具有意识且与我方相关涉之人,均是认知战的主要影响对象。同时,敌方的作战智能机器人、无人作战平台等类人的智能体、人机融合的认知工具,也成为认知战的打击对象。

从作战战场看,认知战的战场时空混合多维。不同于传统战争的时间和空间概念,现代战争对战场和前线的理解已发生深刻变化。认知战在时空两个维度展开并呈现时空累积的全时全域特征。一方面,在作战时间维度上,认知战鲜明体现了“养兵千日、用兵千日”的独特特点,体现出显著的战略传播特征,可伴随传统热战同步展开并贯穿于作战目标实现的全过程,平时布局的时间跨度可达数年或更长,侧重于潜移默化的渐进式影响,战略传播长远谋划、战术目标即时达成①一旦作战目标形成所期待的偏执认知图式,战术上的认知战即可视为结束。,具有长程埋伏、实时结束、效果持续的特质。另一方面,在作战空间维度上,认知战从现实空间、网络空间到意识空间实施逐层穿透打击,其终极攻击空间是以人脑为物理载体的意识空间。因此,在人脑或意识领域,脑科学、神经科技、基因改造等新技术发挥作用的空间更趋拓展。在军事作战场域,随着意识干预武器、脑控武器、“僵尸枪”和“分子点穴”武器等认知战新概念装备的研发使用,实体战场空间将形成新的非对称优势,如美国国防部研制出 “读心头盔”用来“阅读”士兵的脑部活动信息;美军研发的新型心理幻觉武器能在战场地面和大气层中投射虚假影像,对敌方心理造成强烈震撼,引导其放弃抵抗并缴械投降②史飞:《脑控武器的制胜之道》,《中国国防报》2019年1月15日第4版。。

四、余 论

全球化和网络技术的扩散使得国家安全威胁日益复杂化。在安全威胁复杂多样背景下,现代战争更凸显综合运用传统手段和非传统手段的“混合”特征。现代战争是“明战”“暗战”和“观战”在更高层次上的融合③“明战”指传统的物理域作战;“暗战”指围绕制信息权争夺的攻防,以网络攻击、电子干扰等方式进行;“观战”指聚焦社会价值观念和认知领域的博弈与对抗。参见李强、阳东升、孙江生等:《“社会认知战”:时代背景、概念机理及引领性技术》,《指挥与控制学报》2021年第2期。,而“观战”层面的认知攻防直接作用于大脑空间,影响人们的思想、信仰、情感和意志,具有鲜明的舆论、心理、宣传攻防特点。认知战概念的生成,是军事学与哲学、心理学、传播学、认知科学等多学科交叉跨界的产物。厘清认知战概念,必须超越军事对抗和武装冲突的传统战争思维,更为深刻地理解战争内涵和战争形态的巨大变化,从广义和狭义不同视角把握认知攻防的内涵本质。应该明确,认知战既不等于宣传战、舆论战的升级版,也不同于信息战、心理战的“智能+”版。认知空间的攻心夺志高度依赖于认知科学前沿科技创新及应用,认知攻防的作战效力以实力为后盾,通过国家、社会、军事领域等“军事+”的对抗,多域联手、内外联动,以达成现代战争“全胜”之目的。

现阶段,围绕认知战概念的研究仍有诸多基础性问题值得审思和辨析。例如,认知战与信息战的相互关系,认知战与舆论战、心理战的相互关系,认知战与意识形态领域斗争的相互关系,认知战与混合战争、不对称战争的相互关系等。这些都有待持续动态析辨和深度研究。

战争是不确定性的王国,“战争中最先牺牲的是真相”。展望未来,在扑朔迷离的“后真相”时代,由社交媒体主导的“算法认知战”将会不断制造出新的人造真相,人工智能技术(如ChatGPT)的突破性进展及其军事化运用将进一步加剧认知干扰,扩大“战争迷雾”(fog of war),而脑控武器甚至能够直接攻击人的大脑皮层、控制人的感知和行为。这促使我们不得不严肃地思考战争、科技与人之间的关系,深刻反思认知战或将引发的战争伦理风险和战争道德挑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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