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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故”如何被逆写为“事迹
——《欧阳海之歌》诞生记

2023-02-24

关键词:欧阳海小说

张 均

(中山大学 中文系,广东 广州 510275)

1965 年10 月,金敬迈在长篇小说《欧阳海之歌》“后记”中写道:“这部小说是在首长的授意下,在真实材料的基础上产生的”①金敬迈:《欧阳海之歌》,北京:解放军文艺社,1965 年,第485 页。文中所引此书皆出于此版本,在引用处注明页码,不再另注。。以常理度之,如此直接出自政治“授意”的写作很难生成自然的文学魅力,然而,事实并非如此。金敬迈曾为解放军文艺社编辑鲁易现场朗诵小说手稿,鲁易“听得泪流满面”②金敬迈、申霞艳:《〈欧阳海之歌〉是被这样写成的》,《文艺争鸣》2019年第4期。。这部小说后来据说有高达2000 余万册的印数,也印证了其魅力之所在。不过,时间往往是文学的“敌人”,半个世纪后,这部长篇小说已基本无人问津,较之仍能“杀入”市场的《林海雪原》《红色娘子军》和正在被学界“重新发现”的《创业史》,其尴尬颇为明显。在某种意义上,它更像是传统社会主义文学留在今天的无声的“遗物”,有待研究者细心回访和“同情之理解”。鉴于此,笔者拟以金敬迈对真实人物欧阳海(1940—1963)本事行状的改写/逆写为入口,探究1950 年代以来业已形成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新人叙事学”在《欧阳海之歌》中所发生的重新结构,并就此叙事实践与相隔半个世纪的两种不同语境的关系试作解释。

一、“实”与“纯”:从一桩“事故”开始

《欧阳海之歌》的写作与发表,其实事出偶然。1963 年冬,时为广州军区战士话剧团创作员的金敬迈正为多幕剧《一个战士》迟迟不能完成而苦恼,“师里有个主任”,“建议我出去散心,到衡山去玩玩”,“(在衡山)听说140 师有个小战士调皮,在路上救个战马,被火车压死了。因为出了伤亡事故,结果‘四好连队’‘五好战士’什么荣誉都没了。当时,评不上‘四好’对连队是头等大事。我就到这个战士生前所在的140 师的418 团去采访”。③金敬迈、申霞艳:《〈欧阳海之歌〉是被这样写成的》,《文艺争鸣》2019年第4期。不想金敬迈这一去,就诞生了日后轰动全国的英雄人物欧阳海和长篇小说《欧阳海之歌》。不过,刚去采访时,金敬迈并未以作家的身份看待这一事故,而是站在记者的角度去考虑的。出于新闻敏感,他意识到此事有“翻转”的可能:

欧阳海是个班长,班里的战士对他评价可不一般,都说他能干、聪明,作为一个战士、一个班长,事事都很出色,说他“调皮”、“落后”,仅仅因为他爱提意见,和指导员的关系有些紧张而已。生前他给军区有关部门写过一封信,题为《我和指导员分歧的由来和发展》。一个战士敢为是非抗上,仅就这一点,他赢得了我的好感与尊敬。①金敬迈:《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2年,第2页。

于是,出于“好感与尊敬”,金敬迈与其他几位稍晚赶到的记者共同撰成长篇报道《共产主义战士欧阳海》。这篇报道未从此前部队定性的“伤亡事故”出发,而是从欧阳海生前日记中提炼出“为人民而生,为人民而死”的主题,向全国人民报道了这位解放军战士于千钧一发之际将受惊战马推出火车轨道、避免车难而自己被碾压身亡的英勇事迹。报道刊出后,迅速引起全国反响,于是,一桩已被定性的“伤亡事故”终于被逆写成了旷世英雄事迹,令人欣慰。1964 年1 月22 日,国防部发布命令,命名欧阳海生前所在班为“欧阳海班”。1964 年2 月6 日、2 月7 日,《人民日报》罕见地连发两篇短评《发扬硬骨头精神》《毫不利己 专门利人》,表扬欧阳海和另外一名在抗洪抢险中牺牲的解放军战士谢臣敢于“克服无数艰难险阻”、敢于“犯大难、吃大苦的硬骨头精神”。②参见《发扬硬骨头精神》,《人民日报》1964年2月6日第2版;《毫不利己 专门利人》,《人民日报》1964年2月7日第2版。

不过,真正将这场“事故”逆写成家喻户晓的“事迹”的,还是小说《欧阳海之歌》。据说在“撰写报道时,金敬迈便萌生了把欧阳海的生平事迹移植到剧本《一个战士》中的想法。”③熊坤静:《长篇小说〈欧阳海之歌〉创作的前前后后》,《党史博采》2013年第3期。此看法与小说“后记”所言比较吻合。为“叫得响”,金敬迈进一步深入部队并走访欧阳海家乡,搜集了200 多件欧阳海的真实事迹,然后以28 天的惊人速度完成小说初稿。1965 年12 月,小说正式出版,迅速风靡全国。金敬迈被广州军区政委陶铸“大加赞许”,称赞他“遵循《讲话》的教导,身体力行,写出了好作品,这正是毛泽东思想的胜利”。④金敬迈:《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第2-3页。

从训练“事故”到英雄“事迹”,的确出之于偶然,但又不完全是偶然。据当年与金敬迈共同采访的《解放军报》特约记者艾蒲回忆:

欧阳海勤奋好学,知识丰富,觉悟很高,原则性强。有几次他对一位政工干部讲课错误之处,当场提出纠正。后来他又两次在党支部大会上有根有据的公开批评这位政工干部的缺点,从此这位政工干部对欧阳海耿耿于怀……大家公认欧阳海舍身推战马救列车是英雄行为,而这位政工干部却称他出风头,甚至颠倒黑白地说,欧阳海当时呆看客车上的女人而被火车冲到。艾、金等深入调查以后,十分气愤。⑤文热心、朱章安:《赞歌未断50年——欧阳海烈士身后》,《湖南日报》(多媒体数字版)2012年11月1日第11版,https://hnrb.voc.com.cn/hnrb_epaper/html/2012-11/01/content_580000.htm.

这种“气愤”不仅是朴素的道德义愤,对于金敬迈来说,更激发起他内心有关命运、处境的深刻共情。实际上,金敬迈也是一位不大受领导待见、心情郁闷的青年。他原本是文工团演员,但1960 年代初期专业演员出现以后,他就慢慢沦为“跑龙套”人物了。对此,金敬迈直到老年仍耿耿于怀:“我不甘心跑龙套,我自视甚高”,但“那个年代演员的命运是被别人安排的,领导看中谁就安排谁来演主角,即使你演得再好,领导不安排你,你就没机会,现在时代要淘汰我了”。⑥金敬迈、申霞艳:《〈欧阳海之歌〉是被这样写成的》,《文艺争鸣》2019年第4期。这种遭受压制的愤懑,使金敬迈对已牺牲的欧阳海心有戚戚焉,继而奋笔书写:“我是带着满腔愤怒,一肚子委屈来写的。愤怒出诗人。我是带着曾经辉煌,逐渐被时代淘汰、被文艺队伍淘汰的愤怒来写的”。⑦金敬迈、申霞艳:《〈欧阳海之歌〉是被这样写成的》,《文艺争鸣》2019年第4期。于是,从长篇通讯到长篇小说,“逆写”成为金敬迈明确的努力方向。藉此,欧阳海既在现实中被承认为动人心弦的英雄,也在文学中成为具有“转折”意义的社会主义新人形象,即作者所言的比较特殊的“六十年代出现的一批新人”①金敬迈:《〈欧阳海之歌〉的酝酿和创作》,《人民文学》1966年第4期。。

不过,由于过于强烈的逆写努力,《欧阳海之歌》与长篇通讯未能拉开距离。与通讯努力将欧阳海塑造为难以挑剔的“共产主义战士”完全一致,小说亦以此为叙事之旨。这直接影响了小说对现实中欧阳海的具体材料的取舍与处理:

欧阳海同志的事迹如此生动,材料如此丰富,由于作者水平所限,无法将英雄的各个方面一一表达出来,小说只是随着英雄成长的脚步,描述了他的某些片段。从这个角度来看,书中反映的事件基本上都是真实的,是有事实根据的。(第485页)

这一说法相当诚恳,小说初稿的确经得起“真实”的检验,解放军文艺社出版前“曾专门核对了书中的主要事件,认为基本上符合生活的真实”②张立云:《英雄的时代,时代的英雄——〈欧阳海之歌〉的创作成就》,《文学评论》1966年第1期。。但从今天的眼光看,这种过于重视“事实根据”的做法,可能恰是小说在后世难以流传的症结,因为牺牲时才年仅23 岁的欧阳海,他的一生注定欠缺戏剧性,比如,“他先后三次跳进水里救起过4 个小孩;参军前,他多次给自己少计或不计工分;参军后,他一贯艰苦朴素,见义勇为”(第485 页)。《烈士生平》提供的资料也大致如此:欧阳海童年“是在苦水中度过的”,解放后“上学读书”,1959 年参军后“非常积极”,“连里施工备料,他奋勇当先,扛起150 多斤重的木头一路飞跑,鞋子破了就光着脚干。入伍仅三个月,就光荣地加入了共青团”。③周林科、陈绪生:《烈士生平》,甘肃省军区政治部编:《欧阳海》,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3-4页。如此种种,以读者眼光观之,未免刻板、无味,缺乏足够的阅读吸引力。这样说并非要否定英雄的事迹,而是说,平实、缺乏戏剧性本身即是大多数人生的事实,但若要将如此人生转换为文学,那还是需要考虑适当的“小说笔法”。

的确,李渔曾提出过“实则实到底”的编剧之法:“若用往事为题,以一古人出名,则满场脚色,皆用古人,捏一姓名不得;其人所行之事,又必本于载籍,班班可考,创一事实不得”④[清]李渔:《闲情偶寄》卷一,《李渔全集》第三卷,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6页。。这种做法,或可用于通讯,但就小说创作而言,若过于拘泥于原型事实,其实还是不大为行家所欣赏。《说岳全传》作者金丰曾曰:

从来创说者不必尽出于虚,而亦不必尽出于实。苟事事皆虚,则过于诞妄,而无以服考古之心;事事皆实,则失于平庸,而无以动一时之听。⑤[清]金丰:《〈说岳全传〉序》,[清]钱彩编次:《说岳全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

《欧阳海之歌》即比较拘泥于实有英雄事迹,相对缺乏“小说笔法”。在1950 至1970 年代,最可资利用的“小说笔法”是来自旧小说的“传奇”。譬如,欧阳海是军人,则不妨写他孤胆冒险,或计斗匪特,或枪法如神;还可资利用的是“革命+恋爱”的“小说笔法”,欧阳海正值恋爱年龄,且据其侄欧阳红军回忆,“二伯在探家时已定好了对象,还到乡里领了结婚证,就是没办酒席”⑥文热心、朱章安:《赞歌未断50年——欧阳海烈士身后》,《湖南日报》(多媒体数字版)2012年11月1日第11版,https://hnrb.voc.com.cn/hnrb_epaper/html/2012-11/01/content_580000.htm.。这种解放军战士探家、订亲之事,在毕飞宇小说《玉米》中呈现为暧昧、饱满的“身体的进攻与防守”⑦毕飞宇:《玉米》,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第52页。,《欧阳海之歌》自不可能有如此的性表达的自由,但至少可向《苦菜花》借取必要的性与革命的“辩证法”。这些,《欧阳海之歌》都有涉及,但也就是记述欧阳海刻苦练习刺杀技术,对相亲对象傅春芝也只是关心她“迈上了正道,连她的父亲也会跟上来的”(第323 页)。

当然,未采取上述“小说笔法”,并不等于金敬迈完全如实照录,实则《欧阳海之歌》也存在择取“可以叙述之事”的慎重考量。从现有材料看,金敬迈对挑选怎样的材料进入小说,其实扣紧了两个字:一曰“实”,二曰“纯”。“实”者,指所叙主要情节多是现实中欧阳海真实经历之事,如救落水孩子、少记自己工分、苦练军事科目、探亲参加生产,尤其是最后推马救车之壮举,皆经得起核对。“纯”者,不仅指小说中欧阳海对女性无情欲联想,亦指他几乎没有道德瑕疵。其实,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缺点呢?尤其欧阳海这种“遇事想争个第一”(第186 页)的性格,以道家之见,本身即为缺欠。《庄子·骈拇》曰:“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①陈鼓应译注:《庄子今注今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280页。现实中的欧阳海重视名誉到了极端程度,“他连年立功受奖,被树立为各种标兵,誉满全团”②金敬迈等:《共产主义战士欧阳海》,甘肃省军区政治部编:《欧阳海》,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5页。,在此背后则是超出常人的付出甚至病痛。他的做法,以庄子之见,可说是为“名”或“天下”这种身外之物而损伤了自己作为“人”的本性。若是刘心武来讲述欧阳海的故事,说不定会把他叙述成“兵营里的谢惠敏”。当然,对现实中欧阳海可能存在的“以身殉名”等缺点,《欧阳海之歌》一字不及。对“可以叙述”的从不太成熟到成熟的成长过程,小说则予以了重点凸显。如此策略性处理,导致《欧阳海之歌》在人性的丰富度与深度方面皆大有欠缺,不但不如多数“十七年”名作,甚至也不及题材相似的电影《董存瑞》。董存瑞牺牲时还不满19 岁,更缺乏戏剧元素,但电影抓住他的一身“嘎”气、旺盛的虚荣心,成功地使屏幕上的董存瑞成为可亲、可爱的“普遍的这一个”。

然而,在1960 至1970 年代,《欧阳海之歌》确实感染了万千读者。彭德怀元帅就是其忠实读者,他读得热泪盈眶,“全书共444 页,他用红笔画有红杠线的就有148 页,其中写眉批的有80 页,共1833字”③郗芳、陈海:《金敬迈和他的〈欧阳海之歌〉》,《炎黄春秋》2019年第9期。。那么,这其间又有怎样的玄机呢?其实,从金敬迈自述看,他对自己在小说中采用的纯化故事策略,是有意为之并充满自信的:“我就有意不写爱情,因为我不擅长写爱情,欧阳海当时也没有爱情例子,部队生活嘛。当时就想创个新,大家都写革命加爱情,我就是要不靠爱情也同样吸引人”④金敬迈、申霞艳:《〈欧阳海之歌〉是被这样写成的》,《文艺争鸣》2019年第4期。。这表明,《欧阳海之歌》还另有与众不同的化平淡为神奇的叙事之法。这就涉及本事逆写中的叙述机制。

二、个人成长中的历史投射

《欧阳海之歌》并未采取“实则实到底”的编剧之法,其实金敬迈纳入小说的欧阳海真实事迹有60多件,而“把编年史的事件改造成一个故事(故事群)要求在许多情节结构中做出选择,这些结构是由历史学家的文化传统提供的”⑤[美]海登·怀特:《后现代历史叙事学》,陈永国、张万娟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302页。。那么,时代给金敬迈提供了怎样的情节结构呢?而为使“可以叙述”的本事符合此因果关系,作家又做了怎样的必要删改乃至虚构呢?对此,小说“后记”称:“为了更好更集中的表现英雄伟大的一生,以及他在党的哺育下一步步发展成熟的过程”,“不得不在众多的材料中有所取舍,在时间、地点、英雄与周围人物的关系等方面有所集中和概括”。(第485-486 页)这阐明了两层意思:小说的内在叙述机制在于“成长”,即“一步步发展成熟”构成了事实重组的逻辑;且因此需要,小说对本事又进行了必要的“集中和概括”。

就成长机制而言,《欧阳海之歌》大致延续了1950 年代社会主义“新人叙事学”传统。不过,其时“新人叙事学”实有两类。一是共赢式“成长”。社会交换理论认为,人际交往本质上属于社会交换行为,其最终目的是为了交换双方共赢,皆能获得最大利益,如彼得·布劳提出,社会交换“指的是这样一些人的自愿行动,这些人的动力是由于他们期望从别人那儿得到的并且一般也确实从别人那儿得到了的回报”⑥[美]彼特·布劳:《社会生活的交换与权力》,孙非、张黎勤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88年,第108页。。可以说,从诸多革命者的行为选择中,不难识别出互惠、交换的成分:革命者投身危险四伏的革命、付出代价,而革命也会以权力、经济、荣誉作为承诺或回报。进入建设年代,这类社会交换更加普遍。韩少功认为,由于新中国制度、财力所限,政治荣誉这类“非物态利益”作为重要利益形式开始出现在社会成员行为选择中:“当任何人都不可能在财产私有制取消后思富和求富,大富和暴富,夸富和炫富,新的‘利益’便登场了,或说开始凸显——政治荣誉、政治安全、政治地位、政治权力不过是新的面包,隐秘的利润和股权,同样能引起斤斤计较”。⑦韩少功:《革命后记》,《钟山》2014年第2期。以韩少功之见,为求得晋升空间,社会成员往往会采用两种竞争方式:“一,奉献型竞争,如表现自己的无私(拾金不昧),释放自己的勇敢(义救战友),如此等等。二,攻击型竞争,不是针对自己的伙伴(揭发劣迹),就是针对幻觉中的敌人(搜捕特务),如此等等”①韩少功:《革命后记》,《钟山》2014年第2期。。显然,作家若持有一定的社会交换眼光,其笔下“新人”就会相对复杂:他们既是献身于革命的英雄人物,也希望从革命中回收自己的特殊“利益”,譬如情欲、土地或财物。不过,《欧阳海之歌》循守的是主流“新人叙事学”。此种“新人”在品德上讲求无私,遵守“传统‘严格主义’(rigorism)的道德”,“克制自己的欲望,为了他人或公共利益牺牲自我作为美德”,而“‘自爱’就成为了一种‘恶’”②付来友:《互惠、道德与共产主义——莫斯与马克思的一种可能对话》,《社会学评论》2021年第5期。;而表现在思想上,则是力求“成长”,将“小我”融入“大我”,以新的普遍性世界观念与历史观念重塑自我,其“‘成长’不是生理学意义上的长大,而是从某个设定的点上的水平向某种理性方向提高”,“既然存在一个理性的方向,主人公的发展就不可能是从个人的偶然的事件,而是把她【他】的个性投入到这种得到广泛认同的、‘客观’的方向中去”。③李杨:《抗争宿命之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1942—1976)研究》,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55页。以此观之,欧阳海是典型的“新人”:“在成长的过程当中,有成长的动力(从小对剥削阶级怀有刻骨仇恨),有现实的导引者(关英奎和曾武军等),有想象的导引者(董存瑞、黄继光、邱少云、雷锋、王杰等军队革命英雄谱系中的人物)”④吕东亮:《〈欧阳海之歌〉与“文革文学”的发生》,《文学评论》2012年第4期。。可见,较之共赢式机制,这样单向度“成长”是《欧阳海之歌》的给定前提。那么,怎样以此机制将欧阳海的故事讲得若合符节而又能感染众多诚恳的灵魂,显然是对作者艺术能力的挑战。

应该说,从现有材料看,现实中的欧阳海的确品质高尚、缺乏足够的个人得失,这与他过于贫苦的家世以及因此而产生的对党和政府的报恩心理有关。这为《欧阳海之歌》采取单向度“成长”重组材料提供了较好的基础。不过,社会主义“成长”叙述从来不满足于仅仅讲述个体的人生故事,相反,其中“(历史)理性获得最终的胜利”,“局部叙事被整合进入宏伟叙事,个人的小故事成为总体叙事的一个部分”。⑤[法]雷奥·伯撒尼:《现实主义与对欲望的恐惧》,参见钱翰:《文学的再现问题中的意识形态》,《文艺理论研究》2009 年第2期。故为使欧阳海的“成长”更具普遍的总体性意义,小说还须对实有材料进一步改动。计其大者主要有二。其一,身世改写。小说中的欧阳海与现实一样,出身贫苦,幼时为躲避“两丁抽一”的政策而使用女名“欧阳玉蓉”,但其大哥还是被保长抓去当兵。但与现实有所不同的是,小说虚构了欧阳海一落生即被其父抱至土地庙扔掉(不舍又抱回)的情节。金敬迈回忆:“整个写作最难写的是开头”,“必须一上场就用情节把观众抓住。欧阳海家好不容易生个男孩,一出生就要把他埋掉,这是很揪心的”。⑥金敬迈、申霞艳:《〈欧阳海之歌〉是被这样写成的》,《文艺争鸣》2019年第4期。同时,小说还增添(虚构)了欧阳一家被地主刘大斗逼债、夺地之事。此事在现实中并不存在,但“成长”机制从属于阶级史“总体叙事”,压迫/剥削是应有、必有的内容。对此,当年了解内情的部队评论家就坦率承认:“地主分子刘大斗的形象,他和欧阳恒文一家的关系,基本上是根据生活中的片段事实创造出来的”⑦张立云:《英雄的时代,时代的英雄——〈欧阳海之歌〉的创作成就》,《文学评论》1966年第1期。。尤其重要的是,小说为现实中其大哥当国民党兵之事增添了开小差、在外乡扛长工的情节。这一改动非常关键:

欧阳海的哥哥不能被国民党拉去当壮丁,这样欧阳海的成分就改变了,他的家庭出身就是个问题,欧阳海就成了反动军人的家属,我们能歌颂反动军人的家属吗?我写的欧阳海的哥哥欧阳嵩虽然被抓了壮丁,但他跑到外乡打了几年长工就回来了,并没有帮国民党打仗。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一点一滴,我是想过的,很多情节我事先已经认真想过。⑧金敬迈、申霞艳:《〈欧阳海之歌〉是被这样写成的》,《文艺争鸣》2019年第4期。

其二,虚构与订婚对象傅春芝共同阻止其父“走自发道路”之事。材料显示,1962 年,欧阳海探亲期间确实有过相亲安排,“第1 个长得很漂亮,又有初中文化程度,欧阳海听说她政治觉悟不高,就根本避而不谈。第2 个是贫农的女儿,人也聪明能干,就是不爱学习,劳动不太积极,欧阳海毅然拒绝了”⑨方志、金蒲、陈铭:《欧阳海模范事迹剪辑》,甘肃军区政治部编:《欧阳海》,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37页。。小说中,傅春芝“是个初中生”,比较接近第1 个姑娘,且小说中欧阳海的确对傅春芝“避而不谈”婚事,但与她“谈”其他事,如写信要她“坚决参加集体生产,使他(按:指她父亲傅承财)失去‘自发’道路上的帮手”,傅果然听从,表示“爹爹什么时候不转变,我就什么时候不见他”。(第321-322 页)这实为虚构,但防范农民走“自发”道路,一直是社会主义建设挥之不去的焦虑。有此两层添加(虚构),欧阳海个人就“通过思想把自己委身于一个最终的或有绝对价值的历史环节”①[法]雷蒙·阿隆:《知识分子的鸦片》,吕一民、顾杭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年,第138页。了,进而与新中国的过去/未来发生更深刻的映射。

不过,以上出于历史映射需要而发生的个人成长史实的实录、修改和虚构,主要在于保障意识形态叙述的可靠性,但未必能为小说增添多少艺术魅力。譬如,小说中欧阳海和傅春芝也算有点交往,但在欧阳海视角中呈现的少女却没有散发出哪怕一丝丝的诱惑性的身体气息。更兼小说名为“军事题材”却一仗未打,欧阳海主要的生活就是修路、扛木头、打猪草、救小孩等,这样的小说又如何能吸引读者呢!那么,彭德怀元帅的盈眶热泪从何而来?这就涉及小说另一重写作“秘密”。对此,金敬迈在早期材料中不曾提及,但在晚年接受采访时他明确表示:

欧阳海就是我自己,就是我自己!我有善良的心地、直率的品质、崇高的思想。《欧阳海之歌》是从我灵魂里面流出来的。尽管它有诸多不足、诸多可笑之处,今天重读我也不惭愧,那都是我当年的真实感受,我是放开来写的。②金敬迈、申霞艳:《〈欧阳海之歌〉是被这样写成的》,《文艺争鸣》2019年第4期。

“欧阳海就是我自己”不但指金敬迈与欧阳海一样有不被领导信任、怀才不遇的境遇,更指二人有相似的贫苦身世。金敬迈虽在城市出生、成长,但饥饿、贫穷带来的灵魂磨难与欧阳海并没有太大不同。实际上,小说中虚构的欧阳海被饿死的“活了岁把的四妹子”,与其说是出于阶级史述的需要,不如说是金敬迈想在小说中安放自己童年难以磨灭的痛苦记忆:“四妹子饿死了,我就是在写我自己的妹妹”,金敬迈自己刻骨铭心的痛苦由此进入小说:“我舍不得我妹妹,我就上街去擦皮鞋,卖烧饼油条,我还在读小学”,“(我)到杂货铺去拣80 件烧饼。我不怕死,好的时候一天能来回三趟,三八二百四十件烧饼。卖5 件就能赚1 件,第5 件就是赚回来的。赚的钱不少,不仅可以贴补家用、交学费,还可以省点钱给妹妹治病”,“我写欧阳海的四妹时就想起自己的当年,一边写一边自己流泪”。③金敬迈、申霞艳:《〈欧阳海之歌〉是被这样写成的》,《文艺争鸣》2019年第4期。这种写作就非意识形态能够概括,而涉及古人屡屡强调的文章之“真”:“文章途彻,千途万方。符印古今,历劫不变,惟真与伪二者而已”,“真则朝夕日月,伪则朝花夕槿也;真则精金美玉,伪则瓦砾粪土也”。④[清]钱谦益著、[清]钱曾笺注、钱仲联标校:《复李叔收书》,《牧斋有学集》卷三十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年,第1345页。埋在金敬迈记忆深处的久远而不能磨灭的伤痛体验,将“真”的灵魂赋给了这部小说,严重欠缺情色与暴力(战争)吸引力的《欧阳海之歌》也因此获得了与万千读者灵魂相遇的可能。

令彭德怀最为感动的情节是小说对欧阳海童年时讨饭经历的描写。这源于欧阳海童年实事:“(他)领着4 岁的弟弟沿门乞讨,被恶狗咬伤,幼小的心灵里埋下了仇恨的种子。从此,他决心不再乞讨,跟着父亲砍柴烧炭。数九寒天,冷风刺骨,他光着脚板担着木炭沿街叫卖。”⑤周林科、陈绪生:《烈士生平》,甘肃省军区政治部编:《欧阳海》,第3页。小说为此专门写了一节“饿死不讨米”(第12 页)。沦入乞讨的个人和家庭,其所遭受的饥饿/死亡威胁和为“人”的屈辱,非亲身经历其境者很难体会。传统文人对此缺乏深入了解、描写的兴趣与能力,但新中国让这些最最下等的人们可能有的坚实灵魂成为“可见”之物——“‘饿死不讨米’实际上是一个自由的宣言”⑥王志耕:《从欧阳海的“饿死不讨米”说起》,《中国图书评论》2002年第6期。,其背后就是对现实残酷秩序结构的不驯从。彭德怀元帅为此深受感动,他在书上批道:“小海,你七岁随母讨米,我八岁带弟也讨米,受富人的欺负,只讨了一天,再不讨米,决心砍柴变卖。你路上留下血印白雪!我严寒冰里捉鱼卖!你我同根生,走上一条路”⑦郗芳、陈海:《金敬迈和他的〈欧阳海之歌〉》,《炎黄春秋》2019年第9期。。1970 年,彭德怀记述道:

讨到油麻滩陈姓教书老先生家,他问我们是否招财童子,我说,是叫化子,我二弟(彭金华)即答是的,给了他半碗饭、一小片肉。我兄弟俩至黄昏才回家,还没有讨到两升米,我已饿昏了,进门就倒在地上。……寒风凛冽,雪花横飘,她,年过七十的老太婆,白发苍苍,一双小脚,带着两个孙孙(我三弟还不到四岁),拄着棒子,一步一扭的走出去。我看了,真如利刀刺心那样难过。①彭德怀:《彭德怀自述》,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2页。

这段记述与《欧阳海之歌》非常相似,但相似的并不止于文字,还有文字背后无数底层民众生存的深渊处境。在文学史上,《欧阳海之歌》可说是第一部“看见”并深入底层这种极限生存境遇的作品,其细节刻画之动人,完全可与《平凡的世界》开篇孙少平在食堂打饭的描写相提并论。这表明,《欧阳海之歌》的历史化的个人“成长”完全扎根在可靠、亲切的情境基础与文学细节之上。尽管这部小说完全放弃以感官魅力(情色、暴力)吸引读者,但仍然以“饿死不讨米”等细节在刚刚获得做“人”的尊严感的普通民众中间唤起了广泛共情。

三、革命的“因信称义”问题

不过,即便就意识形态而言,《欧阳海之歌》也有“站得住”的原因。的确,此小说几乎不承认任何私欲,完全违反亚当•斯密的断言:“每个人生来首先和主要关心自己”,“每个人更加深切地关心同自己直接有关的、而不是对任何其他人有关的事情”。②[英]亚当·斯密:《道德情操论》,蒋自强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102-103页。但《欧阳海之歌》真的完全循守“成规”吗?至少金敬迈不这么认为,其实对此他有出奇制胜的考虑:

开始三天没下笔,因为万事开头难。这样写、那样写,回想起读过的书、看过的电影,都不满意,一下子把心里的成规全推倒,不管了,别人爱怎么写怎么写。我就这么写。③金敬迈、申霞艳:《〈欧阳海之歌〉是被这样写成的》,《文艺争鸣》2019年第4期。

表现于小说中,即欧阳海具有迥异于郭全海、梁生宝、林道静等“新人”的特征:梁生宝们都渴望被领导、被引领,尤其是被代表着党的具体干部所引导,但欧阳海则更主要是以毛泽东思想“作为力量的源泉”,他“不像别的成长小说中的主人公一样,只是一个幼稚软弱的被询唤者”,“而是有着自己蓬勃旺盛的寻求、接受、消化能力,并且是有能力去挥洒毛泽东思想的力量进而取得成功的新人”,甚至还敢依据毛泽东思想批评自己的上级,“有力地表现了一代新人的超越性的品质”。④吕东亮:《〈欧阳海之歌〉与“文革文学”的发生》,《文学评论》2012年第4期。实际上,在小说中,欧阳海在对革命真理的领悟与把握上,有时已走到了领导的前面,甚至走到了军队纪律的前面。所谓“超越”,指“新人”可以不必经过领导或其他中介机构而直接面对共产主义信仰。

应该说,这种“超越”型英雄人物,虽仍是“成长”机制投射的结果,但已经过重要调校。其情形,与欧洲宗教改革运动提出的“因信称义”问题恰成参照。在基督教历史上,对于个人如何得救的问题曾流行神人协作理论,认为罪人“需通过比自己德性更高的人(天主教将其解释界定为属灵的教士阶层或圣徒)为中介,由其为自己指点迷津、通过圣事为自己向上帝赎罪、通过请求圣徒代求而拉近与上帝的情感等”⑤刘光顺:《成圣路径内化的中西差异——以马丁·路德的因信称义与王阳明的致良知为例》,《宗教学研究》2017年第3期。。然而,现实中罗马教会却日益腐败、深陷物质贪欲和权力争斗,于是出现了马丁·路德的新教改革,强调《圣经》至上原则和“因信称义”原则,认为在《圣经》以外不存在其他信仰依据,“义人必因信得生”,普通教徒仅凭借信仰即可与上帝直接沟通。对照观之,欧阳海也有“因信得生”的特点,他不那么依赖上级党的领导,而是敢于越过这些中介,直接通过对毛泽东著作的精准理解来调校自己,同时也调校负有“引路”功能的副指导员薛新文。

这是当代文学前所未见的新型“成长”人物。不过,今日读者可能对这样的欧阳海并不那么亲近,而更容易将他理解为韩少功在《革命后记》中所批评的“全民圣徒化”之一例。然而,如真的这样理解,就难以贴近现实中的欧阳海的灵魂。其实在欧阳海还未参军时,在其桂阳家乡就已有对其“傻”的评价:

他还在家乡参加生产的时候,有一次,社里有5 亩向日葵需要锄草,包了80 个工分,本来已经包得很松了。可是有的社员还嫌吃亏不愿干,欧阳海便不声不响把这项活动包起来。在记分薄上,却只要记20个工分。有人说他太傻,欧阳海笑着说:“我不算强劳力,每天记10分工已经够多了。”①方志、金蒲、陈铭:《欧阳海模范事迹剪辑》,甘肃省军区政治部编:《欧阳海》,第30页。

欧阳海之所以如此“大公无私”,与其说是因为天性纯良(“傻”),不如说是因为过于苦难的童年生活。正如幼年时期“日难半饱,饥寒交迫”的彭德怀天然地会产生“打富济贫、消灭财主和为穷人找出路的思想”②彭德怀:《彭德怀自述》,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3页。一样,欧阳海这样遭受过最可怕的贫穷的乡村少年也会对搭救了穷人的中国共产党充满无限感激:“(他)三四岁时就拿着打狗棒,靠乞讨要饭,在这个人世上流浪漂泊”,“(共产党)让他第一次感到了人间的温暖和生命的尊严。‘我把党来比母亲’,对欧阳海来讲,绝对不是像现在唱一支山歌那么轻松,而是发自内心的至纯至真的呼唤”。③吴焕霞:《拂去尘埃 英雄归来——欧阳海精神与民族之魂的复苏》,http://www. wyzxwk. com/Article/lishi/2017/06/380561.html.因此,参军后欧阳海的积极与奉献就不难理解了。欧阳海文化不高,却勤于阅读,他“凭着顽强的毅力精读了《毛泽东选集》和其他革命书籍”,“(毛泽东思想)使他懂得了一个人为什么活着,为谁活着,懂得了一个革命战士应该如何对待人民的利益,懂得了人生的价值和生活的意义”。④周林科、陈绪生:《烈士生平》,甘肃省军区政治部编:《欧阳海》,第5页。对于欧阳海来说,毛泽东著作是自己和周围乡亲得以走出乡绅“恶治”和贫苦不幸的现实的“福音书”。这是来自中国乡土深处的判断与认定。也因此,研究者可从小说中发现“奇怪”现象:“‘自动化’的革命的激情、革命的幸福感在欧阳海身上并不显得造作。苦难的童年,带点偏执的人格类型,对荣誉的渴求,对庸常生活的焦虑,对火热的革命生活的极端渴望,都构成了欧阳海这个人物实实在在的情感指向和行为依据”⑤余岱宗:《超人英雄的难局——再读〈欧阳海之歌〉》,《文艺理论与批评》2013年第4期。。其实,小说内外的欧阳海皆非“完全意识形态化”的,其言行完全自洽。当然,这种强大情理也带来了小说内外欧阳海认理不认人、“一根筋”的“坏毛病”。现实中的欧阳海不服从指导员,即因他相信自己对于毛泽东思想的理解,而不相信眼前可见的权力。这可说是革命中的“因信称义”问题。幸运的是,牺牲后的欧阳海能遇到可以与他共情的作家金敬迈:

(我)先访问指导员。指导员就说,这个战士一向调皮,思想落后,喜欢出风头,标新立异,难为领导,现在要复员准备回家了,表现得格外嚣张,这不就出事了。我接着去下面找普通战士,大吃一惊,访问了几十个战士,没有一个说这个战士很坏,都说他善良可爱、有主见、乐于助人。我一下子觉得我有了,我找到了我要的题材、冲突、高潮和时代的“最强音”。⑥金敬迈、申霞艳:《〈欧阳海之歌〉是被这样写成的》,《文艺争鸣》2019年第4期。

当然,这种逆写也未必是妙手偶得。实际上,金敬迈早已有与“因信称义”类似的思考:“人的觉悟、素质、能力、境界不会因为你的角色变化而变强。是不是你升职了、当了官,你的能力觉悟就马上提升了?我观察了很久之后,得出一个结论就是:不是因为你当了指导员,你的能力就天然地提高了。人的能力不会随位置变动”,所以,“我就想写一个比领导、连长、指导员更高明的战士,我就想塑造这么一个角色”。⑦金敬迈、申霞艳:《〈欧阳海之歌〉是被这样写成的》,《文艺争鸣》2019年第4期。于是,《欧阳海之歌》的“成长”叙述就不再是主流“新人叙事学”那样被拯救、被指引,而是主动地用自己对于生活与理论的综合性理解,去寻求自己的成长并“校正”现实革命的偏差。当然,这种幅度过大的逆写也带来一些麻烦:“(一位老首长)大约是一眼看穿了我隐藏得很深的抗上的右的实质,说:小说的后半部分要改,欧阳海不能反他的指导员。指导员是‘党的化身’,不能有品质上的问题。这是原则。这个问题不改好,不能出书!”无奈之下,金敬迈只好把指导员改为知识分子出身的代理副指导员,且“把一场严肃的思想上的冲突和品德上的差异改成仅仅是一场‘误会’”⑧金敬迈:《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2年,第3-4页。。

应该说,这种改写多少削弱了欧阳海作为文学形象的史的价值。不过尽管如此,其“因信称义”之内质仍为社会主义“新人叙事学”带来两层特殊价值。一是,欧阳海“因信称义”之“信”,与其说是对《毛泽东选集》的“信”,不如说是对中国革命初心的具有反思价值的“信”。革命初心是什么?答曰:人民至上。这是毛泽东思想的精髓,也是小说内外欧阳海坚定不移的信仰。欧阳海的“成长”因此也不是在新/旧或革命/反革命的矛盾中展开,而是在“新人”之于革命初心的“信”与他所置身的体制的矛盾中展开。可以说,“正是‘思想问题’的谁是谁非,成了小说惟一的悬念,并积极地推动着情节的进展”①余岱宗:《超人英雄的难题——再读〈欧阳海之歌〉》,《文艺理论与批评》2013年第4期。。这不免是社会主义文学的奇特一幕:“这种高度‘纯化’、高度自觉的革命激情,在文本中成了被规范的对象。‘纯粹化’了的革命激情‘过剩’了,以至于现实显得‘保守’了,无法有效地接纳欧阳海式的革命激情。”②余岱宗:《超人英雄的难题——再读〈欧阳海之歌〉》,《文艺理论与批评》2013年第4期。但对此其实也可反过来理解:如果欧阳海所“信”值得相信的话,那么他与体制之间持续不断的思想冲突,不也是中国革命不可逆转的世俗化过程中有效的自我反省吗?在忠于组织逐渐成为“新人叙事学”不言而喻的前提的1960 年代,欧阳海的“因信称义”屡屡将“莲溪街上母亲那张紧咬着牙、嘴角微微抽搐着的充满了痛苦的脸”“四妹子嘶哑的哭叫声”(第115 页),以及由此汇成的“中国最广大人民的最大利益”带到革命体制之前,客观上可以形成必要的对话与反思。二是,“信”也导致极端内省式“新人”人格的出现。由于“因信称义”之“信”不完全信任体制与组织,而以“人民至上”的抽象理念为参照对象,兼之身在和平年代无生死非常之事,《欧阳海之歌》的“成长”叙述就不能不走上儒家内省之路。但儒家士大夫讲求“吾辈用功只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得一分人欲,便是复得一分天理”③[明]王守仁:《王阳明全集》第2册,北京:团结出版社,2014年,第33页。时,并无外在体制对之进行日常裁断,小说中的欧阳海则不同,他的所谓“骄傲情绪”最终还是要取得体制认可。这就使其内省之路异常紧张:既要在鸡毛蒜皮的日常“错误”上反复自我反省,更要将这些零碎“错误”上纲上线,以使它们被体制所“看见”并认可。后者让后世读者不大适应,甚至能从中感受到某种“文革”气息,“比如个人思想灵魂的严酷自审、肉体的受虐倾向以及重死轻生的决断等等,都会让人想起‘文革’英雄的种种状貌”④吕东亮:《〈欧阳海之歌〉与“文革文学”的发生》,《文学评论》2012年第4期。。

以上两层特殊价值将社会主义“成长”机制推到逻辑顶点。如果说此前“新人”以外在超越为主,那么《欧阳海之歌》则完全归于内在超越,以中国传统的内化成圣路径为一桩“伤亡事故”重新赋魅。这种处理,不仅使“调皮”“思想落后”的欧阳海被还原为甘于奉献的优秀战士,更使之在文学中成为可以应对1960 年代双重社会主义危机(国际冷战格局中的孤立形势、国内“继续革命”的焦虑)的新型历史主体。不过,这种内在超越也损害了小说阅读的吸引力。尽管小说以真实存在的底层极端生存处境为基础,但主人公无穷无尽、“小题大做”的自我检查,兼之作者文字能力一般,导致其实际艺术魅力并不能与《林海雪原》《沙家浜》等相提并论。进入改革开放时代以后,经济发展,欧阳海所经受的不堪的下层命运也渐行渐远,故若无意外的话,《欧阳海之歌》不被新锐批评家指斥为“幻觉”已属幸运,至于能否在以后的研究中被“重新发现”,恐怕机会寥寥。但对于愿意思考中国革命的学者而言,《欧阳海之歌》所坚守的“饿死不讨米”的“自由的宣言”及其对“人民至上”革命初心的“信”,仍有其现实的实践价值。恰如论者所言,尽管今日知识界“在思想上关闭了转化先前中国革命和社会主义实践所遗留下来的理想主义精神遗产的可能性”,但“在相当一部分人群中”“却没有影响到他们认为人应该对历史、对国家、民族、社会承担责任这一精神取向所构成的理想主义内核”⑤贺照田:《当代中国精神的深层构造》,《南风窗》2017年第18期。,而《欧阳海之歌》作为理想主义精神遗产,足可为身在“小时代”中的我们提供可资借鉴和转换的参考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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