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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希腊的铸币功能与社会整合的三种方式

2023-02-24李秀辉

关键词:铸币城邦雅典

李秀辉

(杭州师范大学 经济学院,浙江 杭州 311121)

一、问题与方法

西方世界铸币的最早形态是公元前7世纪晚期吕底亚的琥珀金(electrum),后来在古希腊得到传播和发扬。“虽然最早的铸币是由吕底亚人制造的,但是希腊人首先在日常生活中广泛使用这些铸币,包括小面值(奥波尔和德拉克马)和大面值,这种用法源于近东与希腊实践的结合。”[1](P.113)借助于重量标准体系和印章担保等一系列制度,古希腊的铸币在城邦的主导下实现了从贵族阶层到公民个人、从祭祀礼仪到日常交易的广泛流通,成为城邦整合社会共同体的重要工具。“在城邦的中心化手段解决互惠危机和动物献祭的公共性中,我们在梭伦法律中发现了使用货币的最早证据。”[1](P.90)铸币在其中分别或同时发挥了献祭物品、奖品、罚金、雇佣军工资、公民津贴和小额零钱等多种作用,完成了从专用货币向通用货币的转变,支持着城邦共同体的社会交往和经济交换。

在经济史研究领域中长期存在着古代经济研究的“原始主义”与“现代主义”之争,支持前者的学者强调古代经济并非一个独立的系统,对经济要素的历史研究要放在具体时代的政治和社会环境中,我们称之为“韦伯—波兰尼—芬利”传统。马克斯·韦伯(Max Weber)以“理想型”(ideal type)总结不同时代社会的总体差异和典型特征,在经济史研究方法上有开风气之先的作用,深受韦伯影响的卡尔·波兰尼(Karl Polanyi)借助于互惠、再分配和市场交换三种社会整合方式来进行实证经济学分析。韦伯和波兰尼共同影响了摩西·芬利(Moses Finley),芬利模式至今仍是理解古代经济的主导模式,对经济史研究具有重要的指导价值。我们借鉴这一分析传统,在货币制度研究的具体操作层面上,尤其是在古希腊铸币的作用和功能上,波兰尼提供了更为合适的思路框架和分析工具。

波兰尼将社会整合的不同方式分为基于礼物的互惠、中央权威的再分配和市场的商业贸易三种。“与市场原则相反,波兰尼确认了两种更早的交换模式,互惠的(互惠的礼物交换)和再分配的(资源转移到中心仓库,以及重新配置),表面上看这一三足鼎立的交换研究方法的多样和弹性对古希腊历史学家看起来很有吸引力,但它的应用过程是零散的,并局限于古典时期以前。”[2](P.169)我们撇开其应用范围的争论不谈,波兰尼的划分为研究货币制度的历史发展提供了一个十分有用的分析框架。这一框架被约翰·希克斯(John R. Hicks)在《经济史理论》中用于分析不同历史时期的经济发展模式:习俗经济、指令经济和市场经济[3](P.32);被乔治·多尔顿(George Dalton)用于总结原始货币的特征:互惠、再分配和市场交换[4];被迈克尔·赫德森(Michael Hudson)用于分析货币的起源:礼物交换和互惠、青铜时代的再分配和供求决定的市场[5](P.110)。波兰尼的思想深刻影响了学界对古埃及再分配经济的研究思路[6],对古希腊历史学家也很有影响力。铸币在古希腊社会的起源和发展过程中,其功能对应着这三种社会整合的方式,在希腊荷马世界的衰落和城邦社会的崛起过程中发挥了过渡和支撑性作用。从早期作为贵重物品用于贵族献祭、竞技奖品及罚金等具有礼物性质的铸币,到国王和城邦进行公共支付的工具——付给雇佣军和一般公民的铸币,再到海外贸易与集市交易中作为交易媒介的铸币,其功能多元混融,至少以三种方式发挥社会整合的作用,支持古希腊城邦的社会运行和国际交往。

二、铸币起源与礼物的社会秩序构建功能

吕底亚国王将皇室标记印在贵金属上形成铸币的现实起源,在宗教和贵族的象征中可以找到铸币符号的起源,它也是铸币和礼物关联的起源。“作为符号的货币首次出现在历史中,宗教的和贵族的象征印在货币的第一批样本上,象征是起源的证据,是一种在铸币发明成为可能的时刻加以思考的神秘方式。”[7](P.146)从社会功能上看,铸币和礼物都可以成为一种代表社会地位和阶层的符号,可用以构建社会交往的秩序和规则。“在政治和经济环境中给出礼物和付钱的能力是权力、自由和摆脱债务的符号。”[8](P.219)铸币和礼物的这种相似性在古希腊社会早期表现为铸币是贵金属和象征符号的结合,它发挥的是礼物的功能,无论是献祭物品还是奖品或嫁妆等。在献祭遗址或墓葬中往往会发现被损坏的贵重物品(包括铸币等),这是通过破坏贵重物品的经济价值彰显对神明和祖先的礼敬,祈求获得护祐。“受到破坏的不只是动物,有时是贵重物品,还有财富的象征。”[7](P.126)贵重物品物理形态的破坏是礼物送出的极端形式,以物理的破坏来获取符号和意义的升华,代表对神明的虔诚和祖先的尊敬。在社会交往中则代表难以回报的礼物,会给礼物送出者带来极高的社会声望和地位。礼物送出的价值越高代表给出礼物的人越富有且愿意将其分享给其他人,并通过这种方式获得受礼者某种程度的敬意和服从,直到受礼者以相同或更高价值的礼物回赠。在这一过程和逻辑中,伴随社会声望的此消彼长,参与其中的人扩大和巩固了与自身相近或更高阶层人的社会交往关系,从而确立一种社会秩序,荷马时代的英雄世界即是如此。“礼物会带来声望,并会创造和维持有权力的人之间的联盟。”[1](P.23)贵族和英雄通过分发战利品,赏赐及提供日常所需物品的方式获得随从的支持,通过礼赠和互惠,不同阶层的人形成组织和联合。“这是一个传统的主题,在献祭过程中如果有陌生人到来,也要被邀请并参与其中。”[1](P.76)可见,不只是共同体内部,礼物用于团结和形成联系的功能也适用于外邦人以及敌对关系的化解。因而,“军事和平和政治稳定都有赖于礼物的交换”[8](P.220)。

贵金属一直是重要的礼物,用于献祭、礼赠和进贡等,发挥礼物的主要功能。“根据公元前5世纪的献词文字显示,若译文正确则证实这部分的希腊世界用未铸白银作私人献祭的习俗一直延续到铸币时代。”[9](PP.28-29)铸币是贵金属的延伸,有理由相信铸币在献祭和礼赠仪式中发挥同样的礼物功能。反过来讲,铸币最早的功能可能就是用于礼仪场合,其他支付功能则在其次。“货币只有在对神明的祭祀或献祭仪式上才会出现,其他的货币回报都有特定的意图,比如支付给孤儿的抚养费等。”[8](P.98)希腊人最早使用铸币的一个主要原因是便利礼拜仪式的开展,这种观念的一个影响是扔硬币祈福或许愿的习俗。“向泉水或井里扔硬币,将之作为贡品的形式,用于对拥有治愈力的神和英雄的崇拜。”[7](P.125)

除了献祭神明,铸币同样也发挥礼物的构筑政治秩序的作用,表明铸币在古代社会从依赖神明崇拜向世俗政治主导转变中的重要地位。“铸币的引入受到制造一个由人类控制的政治支付工具的欲望所驱动,这样他们不必依赖于神明的不确定性奖励。”[8](P.220)铸币代表着从神圣向世俗的转变,成为人类构筑世俗性秩序的主要制度性因素,用于政治、法律和社会等领域。早期请法官解决争端进行诉讼,需要缴纳法庭礼物,在中国用一束箭,取其正“直”之意,在希腊则用贵金属。“在荷马场景中将固定数量的黄金给法官作为其判决的回报,而克里特的法律规定支付数量根据罚金的数量计算。”[10](P.21)法庭礼物都有一定的价值,它的一个作用可能是抬高诉讼的门槛。“文本表明在古风时期之前或早期,共同体生活在平息纷争时需要一种能在公共场合偿付责任的媒介。”[10](P.21)货币礼物也成为法庭礼物中的一种,“法庭上货币礼物的作用并不与其他礼物有所区别”[8](P.201)。作为法庭礼物,铸币与法律的关联延续到之后城邦的法律条文和制度规定。婚姻也是构筑社会关系甚至是政治秩序的重要方式,嫁妆或彩礼是礼物在其中发挥作用的形式。“婚姻交易在古典时期明显是现金业务,表明它们涉及从贵金属到货币代币和铸币的转移支付。”[11](P.164)这与现代世界的情况非常相似,婚姻的缔结伴随大量礼物的流动和交换,这些礼物有实物形式和货币形式。“人类学的例子表明婚姻交换是一个重要的场合,铸币和贵金属物品易手,给出和接受的数量都会用货币单位仔细地估价。”[11](P.163)在雅典,一般家庭女儿出嫁的嫁妆大约是500德拉克马到2塔兰特[11](P.163),价值不菲的嫁妆是妇女进行投资的重要资金来源之一。“嫁妆不仅用于储蓄还是积极用于金融活动的资本,在古代雅典现金流通中嫁妆和孤儿的抚恤金起着重要作用。”[10](P.98)

铸币的礼物作用在社会领域表现为奖品的授予,特别是在竞技体育中。“尽管铭文表明雅典大部分高级奖品是装满油的双耳酒罐,而非货币,但铸币仍然在地方比赛中拥有一席之地。”[11](P.166)竞技体育在古希腊社会文化中具有重要地位,从战争到纪念仪式再到审美等都有重要关联,甚至延续到现代的奥林匹克运动会。“竞技场中货币作为给爱人的礼物,涉及竞技和胜利,代表交换的正向作用,与胜利者、诗人和观众有关。”[8](P.205)早期的奖品奖励很少从经济价值方面衡量,注重的是声望和荣誉,即使是铸币奖励也不会从商业角度去理解。但随着社会环境和铸币功能的变化,竞技体育中奖品奖励的含义发生了变化。“希腊化时期,神圣氛围的体育竞技在变化的社会和经济环境中逐渐失去了其社会层面的含义。”[11](P.167)竞技体育的奖品变得商业化和货币化,从货币功能和货币形态发展的角度而言,发挥礼物功能的一些贵重物品同时也发挥某种货币职能,特别是奖品等。“作为奖品分配的物品,尤其是奖杯、三足鼎、容器和武器等都可归于‘前货币代币’的行列。”[7](P.113)以三足鼎为例,它既是一种礼器用于祭祀,又是一种奖品用于体育竞技,还可用于特定场景的交易,礼物和货币的这两种功能都可在这种贵重物品的复杂属性中找到相应的作用。“在特定行为的所处环境中,我们最能理解珍贵物品的模糊性。”[7](P.120)从礼物角度来讲,它具有特定的品质和故事,被看作是送出者的一部分,即使被转手多次,还是会通过故事与最初的或最有名望的送出者存在密切的关联。“作为礼物或奖品赠予的宝贵物品通常是个人化的,有时甚至是唯一的,拥有个人历史或至高品质。”[1](P.46)

礼物因其送出者的威望在一定范围内具有可接受性、信用性和流通性,与货币不同的是它依赖的是声望和品质,这种流通也是偶然的。例如,“从波斯国王那里来的礼物在他的国民网络范围内可以作为信用标记起作用”[12](P.59)。这种相似或替代最早可以在祭祀物品中找到,铸币作为祭祀物品,或可看作对形状类似的圆饼的替代,用贵重物品替代易腐物品作为对神明的礼敬。“从圆饼到一个不腐的替代品再到货币,作为铸币它是对圆饼的模仿,然后丢掉使用价值只剩交换价值。”[1](P.78)从起源到功能方面,铸币和礼物都存在密切关联,铸币最初以礼物的身份和属性参与到社会整合的过程。“货币和礼物的相似性在于都通过提供一个单独的、易识别的、象征性的范例来沟通社会关系,这种范例依赖于集体信心并通过日常的变迁而延续,给众多潜在的被控制的交易带来秩序。”[1](P.8)

货币虽然源自礼物并与礼物有诸多相似性,但很快便发展出不同甚至相反的特性,这表明贵重物品的模糊性在不同的社会场合中可能表现出完全相反的属性和作用。与礼物性质相反的货币更接近于通常理解的货币。例如,作为礼物的“护身符的力量来自唯一性,货币的力量来自它作为交换商品间绝对抽象等价物具体化的同质性”[1](P.149)。虽然在古希腊城邦社会中商品交换所占的比重及其影响比较小,但货币同质性和抹平阶层身份的作用开始显现。“政治交换嵌入在民主城邦的象征系统中,来自市民阶层或其他共同体成员的货币或贵重物品与来自地位低的人的货币在接受性上是相同的。”[8](P.117)货币的这种同质性以及追求利润的特质在城邦社会是受到排挤和打压的,货币同质性会冲击地位等级,同样,追逐纯粹的货币也会降低地位和身份。“需要创造利润的个人,得到比给出的更多,因而会丧失他的自足,喜欢被奴役甚过喜欢自由,将其政治地位降低到仅仅是一个‘形体’的状态,如同一个妓女。”[8](P.219)追求货币和利润的人在政治地位和社会声望上会被贬低,体现了早期社会对货币“物化”作用的初步认知,与货币的密切关联会使人丧失主体属性和地位,成为没有社会关系的奴隶或物体。“普鲁塔克说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中,萨姆斯人在雅典战俘的额头印上猫头鹰标记作为惩罚。”[11](P.174)用雅典铸币符号印在额头作为对战俘的羞辱和惩罚,是对货币“物化”作用的早期应用,代表地位的丧失和秩序的损害,这是与礼物作用正好相反的。

三、铸币功能与城邦的中央再分配机制

基于礼物赠予的社会秩序的衰落与崩溃并非因为货币逻辑的侵蚀,而是随着人口数量的增加和社会流动的扩大,这种互惠性的礼物交往和公共祭祀难以继续承担整合社会秩序的重任。城邦的崛起正是在这一历史背景下实现的,城邦国家作为中央权威,利用分配和再分配的行政手段实现了社会在新的时代背景下的有效整合,铸币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分配和再分配的传统起源很早,甚至可能不会晚于礼物的使用。“分配源于公共献祭的同样传统,公共圣所的贵金属存储是希腊货币发展的重要因素,这一传统力量在从祭品分发到新的财富的存储和分配中都发挥作用。”[1](P.98)祭司与神明的沟通方式是献祭仪式,仪式结束后所用的祭品由祭司分发给献祭仪式的参与人。以此机制为核心,再分配经济的运行可以看作这种仪式功能的拓展和延伸。

在再分配经济中,“提供给人们的食物是经济上的中心化实践,它确证了食物的收集和分发,这一系统的动力在于神圣需要”[1](P.74)。礼物和再分配往往是同一仪式或事件的一体两面,礼物用于共同体或个人外部秩序的确立,分配或再分配则更多用于共同体内部的秩序创造和维系。“礼物创造了来自不同团体的个人之间的团结,团体内部的团结则是由分配或(中央的)再分配创造的。”[1](P.24)团体内部的团结除了宗教上的祭祀之外,希腊社会中的一项重要集体活动就是军事战争,需要团体的协作团结,其中重要的机制是战利品的分配。“献祭本质上是集体行为,在规模上不可避免地是公共的可见事件,而战利品的分配可以成为一系列个人对个人的交易,发生在首领和所有人或一些追随者中,因而相对而言是不可见的。”[1](P.46)在群体中,首领是中央权威,主导集体所获物品的分配,在更大的共同体中首领是国王或城邦的决策者,以整合群体和社会的组织与团结。正是在城邦兴起以后,再分配以法律和法庭等制度化的形式,成为古希腊社会整合的主导方式。“在城邦兴起之前,互惠是一种正常的行为,后来被城邦正式的、法律的和制度化的程序所超越,后者同时也改变了仪式的本质。”[8](P.vii)基于互惠的礼物交往所形成的社会秩序是较为原始和基本的社会组织形式,尚未达到国家政治层面。“互惠方式与前政治的社会组织的特定方式相关。物品和服务的互惠式交换是人们相互‘达成协议’的主导机制。”[8](P.79)城邦国家出现以后,政治组织和制度程序保证更大规模的分配和再分配的顺利进行,铸币作为重要的社会制度参与了这一过程的实现。“前政治世界的互惠式礼物交换和血债血偿被城邦里由公平和正义的正式规则管理的法庭和商品交换所取代。”[8](P.vii)

古希腊社会整合方式的主导权由祭司、英雄和贵族转向城邦,互惠式礼物交换转向“中心—外围”的分配和再分配,铸币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在公共献祭的中央机制中,在铸币引入之前就存在国家对货币支付的管理。”[1](P.81)在铸币之前,国家采用称量白银等计量公共财政的收支,罚金和赔偿等也可以用白银来支付。“梭伦雅典和其他希腊城邦的公共财政收支都用货币单位计算,而没有用铸币。虽然希腊本土还没有铸币,归于梭伦的几条法律规定了对伤害的货币惩罚,是用银德拉克马来表示的。”[10](P.21)铸币的引入使国家对货币的管理和公共支付更加正式化和便利化。“权威的中心化控制与货币的使用相结合,城邦官方在圣所拥有易于收集、存储、保卫和运输的贵金属,这对为复杂的城市庆典提供商品和服务的供应商来说,即使数量少,也很有吸引力。”[13](P.52)不只是城市的庆典,城邦的其他公共职能也逐步开始采用这一模式,不仅有弹性,而且有效率。

通过法律和法庭等制度化的规定和设置,铸币成为中央权威进行分配和再分配的有力工具,逐步替代了基于礼物的互惠机制。“铸币和法庭是相关联的制度,二者共同构成了一个外在的和国家支持的权威,取代了在众多具体的共时性交易中依据通用的历时性标准的互惠。”[14](P.165)依赖于法庭、法律和货币制度,铸币能够更好地为城邦国家的公共支付服务,虽然公共支付并非铸币产生和铸造增加的唯一原因。“古代城邦开始发行铸币的一个重要原因正是用于国家支付。” [15](P.24)无论是用于舰队的维持,还是雇佣军的支付,以及公民政治参与的津贴等,铸币深度参与了城邦作为中央权威进行再分配的社会整合。城邦运用铸币进行公共支付和再分配的过程同时也促进了社会的货币化。“分配和进贡的本质结合了通过持久的符号所达到的集体性、标准性和替代性以及大生产,这对早期社会的货币化贡献很大,甚至是一般的货币化。”[1](P.112)这一进程的结果表现为铸币用于日常交易,主要是小额铸币经由公民津贴渗透到公民个人层面,进而参与商业交易。“国家发行铸币是为了资助军队和公共设施,或用作政治支付和给人们的捐赠,但人们接受它们是用于在市场上买东西。同样,发行铸币可用于便利税收和贡赋的支付,人们被迫进入一种货币经济以获取支付手段。”[14](P.152)

四、铸币交易与商业和市场的发展

城邦用铸币进行再分配的附带效果是便利了商业和贸易的发展,除了为民众提供了用小额铸币和货币进行支付的习惯以外,其交换网络的扩大也可用于商业和贸易的流通。“交换的社会网络扩大,大地产制、军队和贡赋系统提供了与市场同样的甚至更重要的环境,可用于商品和货币的流通。”[10](P.12)在国家主导的运用铸币制度进行再分配的社会整合方式中,商业和贸易得以发展和扩张,铸币在其中的功能从支付方式转向了交易媒介,这是铸币从专用货币转向通用货币的关键一步。需要注意的是,再分配和商业贸易长期共存于古希腊,货币的职能会随着场合的不同而不断变化。商业交易和市场交换是我们最熟悉的社会整合方式,与货币有着天然的契合,或者说完全基于货币。当中央权威因为危机或暴力被打散,组织化的社会往往会临时或永久采用市场交易的方式组织经济和社会,这可能是早期商业交换发挥社会整合作用的起始。“当宫殿被焚毁,他们广泛的官僚体系分散开来,将更加需要进行交换。”[16](P.71)当垂直的中央权威再分配机制被暴力所打破,陌生的组织或个人之间的交换相比于繁琐的礼物形式更容易采用效率更高的贸易形式,特别是在战争或危机的时候。

商业贸易和礼物交换在物品流通上有诸多类似,但也有明显的不同。“从贸易角度看礼物交换,二者的不同之处在于贸易中各种价值的等价才是本质。”[1](P.34)礼物的价值不仅在于经济价值及其计算,也在于其品质、故事和送出人的地位,而且极少有双方同时互换礼物的情形,回赠礼物的价值往往要更高一些,以表明慷慨之意。礼物往往附着送出人的声望和故事,是主观和客观的统一,这些都不同于商业交易。“与礼物相反,商业化使得纯粹的主观脱离于纯粹的客观。”[1](P.38)通过售卖,物品甚至个人从其社会关系中脱离,客观与主观分离,而货币符号往往成为这种“物化”过程的工具。“礼物交换和商业贸易之间的区别取决于物品所处的社会环境、交换参与者的地位以及物品所要满足的‘需要’的种类。”[8](P.219)

礼物和贸易之间也存在着相似和关联,物品的交换和流通既可以表现为礼物形式,也可以表现为商业形式。“售卖和礼物交换之间关联的可信性由希腊关于售卖的术语所加强。”[2](P.182)从词源学上可找到古希腊礼物交换和商业交易的关系,其售卖的含义与现代社会的习惯用法存在很大的差异。“在对‘售卖’的希腊词汇的有价值研究中,Chartraine(1940)得出的结论是在古典希腊并不存在一个词汇代表现代意义上的‘售卖’。”[2](P.182)售卖很可能源自礼物交换,但其社会关系的色彩要弱一些,有些词汇兼具商业和礼物两种含义。“尽管所有这些词汇开始具备买和卖的常规意义,但是较老的含义至少保留到希罗多德,他同时在两种意义上使用这些词汇,正如Gernet评论的,经常是在礼物交换的语境中。”[2](P.182)礼物和售卖密切关联更为明确的词源学上的例子来自柏拉图,“在柏拉图《智者篇》中,交换(allaktikē)被认为同时具有两层含义:礼物(doretikon)和售卖(agorustikon)”[2](P.185)。

售卖和商业交换开始出现于礼物交换的社会环境中,人们开始习惯于礼物向商业的过渡,或者二者的观念和行为开始交叉和混同。“艾索尤拉底双重颠覆了荷马对礼物交换和交易的区别,首先将礼物送出者称为商人,其次将礼物价值构建为某种由接受方的需要所决定的东西。”[8](P.115)除了社会关系的依附,礼物和买卖的区别还在于回报要间隔一段时间或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和场合,回报的价值要略高于收到的礼物等,但这些差异似乎在古希腊的社会发展和实践中逐渐被跨越了,礼物交换越来越多地被售卖所取代。“当这回报变成即刻实现的时候,礼物就转变成售卖了。”[2](P.184)售卖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古希腊的日常生活中,商业交易和礼物交换在社会交往中相混同,但在具体的社会环境和场合中,还是要选择合适的交往和交换的方式,礼物和售卖的界线不能随意跨越。“只有当一个‘人物’违规地结合友爱、礼物和售卖才会招致批评。”[2](P.184)

随着商业贸易的日渐扩大,它对古希腊社会的影响越来越深入,逐渐成为古希腊社会整合的第三种方式,以雅典表现得最为明显。“雅典权力表明贸易成为社会发展进程的一个部分,不是因为它繁荣了雅典的经济,而是它用了一种特定的方式控制人民和自然。”[8](P.128)雅典贸易以海外贸易为主,公民家庭是主要的参与者。“雅典由自足的家庭之主组成,贸易由家庭所管理,发生在共同体之间的规模交易上。”[8](P.130)通过贸易雅典用其银矿提供的白银,建设和维系一支强大的海军舰队,这增强了商业和货币在雅典民主社会中的重要性和影响力。“雅典、柯林斯和其他海权国家用寺庙货币资助船队和船员,传统的陆权国家则认为不能将其用于战争。”[14](P.148)货币逐渐成为雅典等海权国家的权力基础和政治制度的象征,“用金属重量的货币单位计算寺庙所有的财产,在公元前5世纪中期,货币成为雅典力量的象征,与斯巴达的脆弱相对,也是民主与海权的特征”[10](P.38)。同时,雅典的民主制度对商业贸易以及广场集市等活动也进行了规定和制约。“雅典民主在个人和公共利益之间做了明确的划分,这些利益破除了礼物交换和商业之间的区别。”[8](P.131)

大约在公元前5世纪到公元前4世纪,雅典逐渐满足了产生市场交换的条件。“因为生产物品并带到市场的人没有时间等待买家,因而必须有人专业地用钱换商品,用商品换钱,即我们所说的商品交换。”[17](P.72)逐渐提高的专业化水平带来一个永久市场的诞生,能够连接雅典的农民和众多的工匠,也连接了国内和国外两个市场。“高度的水平专业化意味着普通的雅典人的交换范围远远地超过了朋友、邻居和家庭的有限圈子。”[17](P.80)商业贸易和礼物交换都被整合进雅典的城邦民主制度,商业带来了集市的形成和发展。“随着零售的发展,公共集市(agora)场所成为卖方寻找顾客的地方,到了古典时代,agora一词既指政治中心又指市场。”[16](PP.111-112)与现在集市单纯的商业功能不同,雅典的公共集市是商业与政治功能的结合。“雅典的公共集市(agora)仅仅是部分地被用于买卖,它的其他功能作为政治的、法律的和宗教的活动中心而广为人知。”[2](P.190)柏拉图甚至对公共集市商业交易的交易地点和交易方式等做了全面规定。例如,他在《法律篇》中写道:“当一个人与另一个人通过买或卖和另一个人进行交换(allettetai),交换要在公共集市的指定地方手持物品,不能在别的地方,接受当时确定的价格,在卖或买中延期(anabolē)是不被允许的”[2](P.186)。商业贸易在希腊城邦中的作用和影响逐渐扩大,但也受到政治制度和社会习俗的制约。

五、结语

从礼物到再分配再到商业贸易,这三种社会整合的主要方式在古希腊的社会转型和城邦崛起过程中都得到了体现并发挥了各自的重要作用。但这不意味着此三者在时代变迁中是线性的接续和替代关系,而是相互交错同时并存于各个时期,在不同社会阶层和环境场合分别发挥作用,这三者之一可能在某个时期的社会组织和整合上发挥主导性作用。铸币与这三种社会整合方式有着密切而直接的关联,这三者的相互作用为铸币在古希腊的起源发展和功能发挥提供了丰富多元的制度化背景,从中更能理解铸币在古希腊社会中混融模糊的属性和复杂多变的用途。从货币即货币所为的生成论角度而言,货币的本质取决它在不同时代的不同社会整合方式中的作用和功能,取决和受制于具体的社会习俗与制度。简单地说,货币的本质是一种社会关系或社会制度,具体的属性与功能则结合这三种不同的社会整合方式得到生成和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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