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通俗小说的编撰与刊刻
2023-02-24王佳琦李景文
王佳琦,李景文
(1.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75001;2.河南大学 文献信息研究所,河南 郑州 475001)
明代是通俗小说产生、繁荣并走向成熟的重要历史时期。自明嘉靖始刻《三国演义》以来,通俗小说的类型逐渐多样、形制逐渐完善、叙事逐渐丰满、编者逐渐增多、刊刻逐渐繁荣,最终形成蔚为壮观的编撰、刊刻图景。诚如齐裕焜先生在《明代小说史》中谈到:“从弘治到万历这一百三十多年间,中国古代小说各种类型齐备,《西游记》《金瓶梅》的出现,标志着小说创作从改编走向独立创作,小说理论也摆脱了附庸历史的状态,走上了独立研究小说文体的道路。这是中国古代小说史上最辉煌的时期。”[1]145因此,本文以通俗小说的编撰、刊刻为切入点,试图较为全面地勾勒、展示明代通俗小说成书、体裁、版刻方面诸特点,呈现其整体面貌。
一、明代通俗小说编撰与刊刻的背景
在明代这段时间内,通俗小说经历了从无到有、由少至多、从稚嫩到成熟的过程。就时期而言,明代通俗小说的编撰、刊刻大致以嘉靖前后为分水岭,即嘉靖前的通俗小说数量少而无刻本,嘉靖后的通俗小说数量多而刻本丰富。这种情况的出现,离不开包括官方禁令的松动、商品经济的发达、社会思潮的转移、普罗大众的需要在内的四点因素。
(一)官方禁令的松动
明帝国甫一建立,即采取了休养生息的经济政策与皇权专制的政治策略,两者叠加则导致统治者在意识形态领域采取了高压的控制态势。明初的官方政府对小说、戏曲等文学作品进行严厉禁止。洪武二十二年(1389)朝廷颁布榜文称:“在京军民人等,但有学唱的,割了舌头;娼优演剧,除神仙、义夫节妇、孝子顺孙、劝人为善及欢乐太平不禁外,如有亵渎帝王圣贤,法司拿究。”[2]24可见明代初期官方主流对小说、戏曲等文学体裁的禁止之强烈。值得注意的是,明代政府对这类作品进行封禁的判断标准即是否符合官方主流意识形态,南戏《琵琶记》就因其作者高明在文中塑造了蔡伯喈这一“孝子顺孙”的形象,而不在禁毁之列,并得到朱元璋“山珍海错”的称赞。
随着明帝国综合实力的提升,自明中叶开始,官方统治者对思想领域的控制逐渐松动起来。“那些话本、曲词能够公然刊印销售并能广泛传播正是这松动的表现之一”[3]218,就连作为京师的北京也出现了刊刻的说唱词话。不仅这些通俗文艺在政府的“眼皮子”底下大张旗鼓地刊印、发行、传播、流通,统治者们对通俗文艺的态度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史言宪庙好听杂剧及散词,搜罗海内词本殆尽;武宗亦好之,有进者即蒙厚赏,如杨循吉、徐霖、陈符所进,不止数千本”[4]370。纵使有明一代官方政府对通俗文艺作品的“表面态度”从未有所更改,但国家最高权力者对其态度的转变,自然为通俗小说的编撰、刊刻扫清了阻碍,令其能够大面积传播成为水到渠成的事情。
(二)商品经济的发达
因人口、农业的凋敝,明初统治者对商业采取了有意识地抑制。朱元璋在洪武二十四年(1391)给户部的批复中称,“若有不务耕种,专事末作者,是为游民,则逮捕之”[5]3099。此处之“末作”即就商业而言。
明中叶以来,伴随着生产力的发展,资本主义开始萌芽,商品货币经济活跃,手工业者和市民阶层扩大,去农为商的现象逐渐增加。经济的繁荣使商人开始追求更高的政治身份,并为子弟们谋求读书做官的权利与途径;城镇居民在物质生活得到满足后,立即对文化精神生活提出相应的或更高的要求。商人身份的士人群体和市民阶层的出现,为通俗小说的传播培育了广阔的读者空间,于是戏曲、小说等平民文化作品便大量产生并版行于世。所谓“通俗小说”,是“合乎普通民众的,容易理会的,为普通人民所喜悦承受的”小说,而此时受教育程度不高、经济上颇为富足的商人群体便成为购买通俗小说的最优群体。如山西商人沈江便“舟车所至必携短帙自随,为能多通于方技小说家之言”[6]183。
商品经济的发达,还引发了出版业的兴盛。自明中叶以来,图书印刷工艺得到较大提升,出现了铜活字印刷、套版印刷、插图版画印刷等崭新的工艺;图书的销售、经营也成就颇多,形成了金陵三山街、杭州涌金门这样的经销聚集地,正如胡应麟所述:“今海内书凡聚之地有四:燕市也、金陵也、阊阖也,临安也。”[7]41还产生了福建建阳、江南地区之金陵、徽州、苏州、杭州这样的刻书重镇,熊氏、余氏、周氏、唐氏、叶氏等刻书家族。明代中后期,官刻、私刻、坊刻也得到了长足的发展。以上种种,均为通俗小说的刊刻、繁荣准备了有利条件。
(三)社会思潮的转移
伴随着阳明心学的出现,明初以来程朱理学定于一尊的局面开始被打破。随着王艮、李贽等心学再传弟子对心学的推广,它开始在当时社会上大面积传播,使得当时的社会风气形成较大转变。如李贽便提出了“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的观点,这是对人的基本需求的肯定;颜均、何心隐也提出了“物欲合理”的说法,从哲学层面赞同了物质欲望;汤显祖的“至情”说则充分认可了以男女之情为代表的情感表达,进一步推动了思想的解放。
思想界观念的转变以及对物质、情感欲望的充分认同,为通俗小说的编撰与刊刻奠定了思想条件。小说作为一极具娱乐功用的文学形式,其出版、发行必然会受到读者数量多少的影响。自上而下的社会思潮的转移,令读者们不再对小说采取排斥态度,而是以更加包容的心态看待它,并令它的读者逐渐增多,以至于出现“今天下自衣冠以至村哥里妇,自七十老翁以至三尺童子,谈及刘季起丰沛,项羽不渡乌江,王莽篡位,光武中兴等事,无不能悉数颠末,详其姓氏里居”[8]171的盛况。这也极大地激发了作家的创作以及书坊主的出版热情。此外,思想风潮的改变令明初文学创作上的压抑风气一扫而空,越来越多的现实素材开始进入到作家视野当中,进一步使作家得以编撰类型更为丰富、题材更加多样的通俗小说,如明中叶以后出现的揭露魏忠贤罪行的《警世阴阳梦》、描摹社会世情的《金瓶梅》、刻画同性情感的《弁而钗》便是此例。题材类型的丰富,极大程度上促进了明代通俗小说编撰、刊刻的繁荣。
(四)社会上下普遍的需要
娱乐是人的一种基本生理和心理需要。通俗小说作为一种娱乐倾向明显的文艺作品,其天然属性便有着娱身、娱心的作用。有明一代,社会上下对娱乐的需求就从未停止过,就上层而言,明太祖朱元璋喜爱戏曲,曾将具有教化功用的剧本赐予王公贵族,明宪宗、武宗亦喜好通俗艺术,后者还曾在南巡时作出“夜忽传旨取《金统残唐记》善本,中官重价购之肆中 ”[9]554这样的荒唐举动;就下层而言,发展、兴盛长达百年的说话艺术已深入到社会的每一个角落,这也为脱胎于讲唱文学的通俗小说的传播提供了坚实的基础。
二、明代通俗小说的成书、出版与类型
受政治、经济、文化、个人需求等诸方面影响,明代通俗小说经历了从无到有、由少至多的发展历程,这其中又以嘉靖前后为分水岭。概言之,就明代通俗小说的编撰来看,其作家的数量逐渐扩大,且愈发呈现出专业化的特点;就出版而言,则官刻、私刻、坊刻间有,又以坊刻为出版主流;就类型论之,这一时期出现了历史、英雄、公案、世情、神魔等诸多通俗小说门类。
(一)明代通俗小说的编撰过程
此处以“编撰”而非“创作”“编纂”概括明代通俗小说的成书,实有一番考虑:“编撰”含有编写、撰写之意,强调作者在编辑整理过程中,可以添加自己的观点;“创作”则强调制造的过程,是一种从无到有的活动;“编纂”虽同为编写,但更倾向于对已有材料的组接,作者本身的意图较少。纵观整个明代通俗小说的演变轨迹,可以看到,几乎所有作品均是以往材料的加工、组合、排列:在《三国演义》之前便出现了三卷本的《三国志平话》,其中便有“桃园结义”“三战吕布”等脍炙人口的故事,元杂剧里也有《单刀会》等经典片段;《大宋宣和遗事》有宋江等人梁山聚义的故事,《癸辛杂识续集》存有三十六员好汉的赞诗,这些都为施耐庵撰写《水浒传》时所继承;再如成于熊大木等书坊主之手的《唐书志传》《全汉志传》等书,其编者一面“从王本传行状之实迹,按《通鉴纲目》而取义”[10],一面又杂采旧闻轶事,从通俗文学中寻找素材。以上种种事实,均可体现出明代通俗小说的“编撰”成书特质。需要说明的是,作家的编撰过程,并非仅是对已有素材的汇集,这一活动中仍蕴含着作家本人的主观意志。如《大宋宣和遗事》中叙述宋江等人的故事不过万余字,即使有话本、杂剧中情节的辅助,若缺乏施耐庵本人的增添、敷演,是断然不会成为一部百万字的优秀通俗文学作品。
明确通俗小说的成书模式后,让我们再来回望明代通俗小说的整个编撰过程。以时代来看,明代通俗小说的编撰大致可被分为洪武至正德、嘉靖至万历、天启至崇祯三个历史时期,这其中的主要创作主体经历了“个人-书坊主-文士群体”的变化。
在洪武至正德的整个历史时期内,就目前所见材料而言,此时期的通俗小说有《三国演义》《水浒传》《孔圣宗室出身全传》三部,其中除《孔圣宗室出身全传》不提撰人名氏外,另两部作品均由个人编撰形成。关于《三国演义》的成书,嘉靖壬午(1522)年刊本《三国志通俗演义》的题名“晋平阳侯陈寿史传”“后学罗本贯中编次”很好地说明了这一问题,即它是在陈寿《三国志》的基础上改写、增删而来的。《水浒传》所据史料较少,除时代、部分人物及宋江起义一事确有记载外,其故事情节大多来自先明的通俗文学:一是《大宋宣和遗事》中“元”集后半段及“亨”集前半段记载的宋江等人聚义的故事;二是《癸辛杂识续集》及戏曲作品中梁山好汉的名号;三是话本、杂剧里流传的水浒故事。施耐庵在处理这些素材时,并非一味将其写入书中,而是根据故事发展有所去取,如《同乐院燕青搏鱼》这一以燕青为主角的杂剧就不见于书中。与前两书相比,《孔圣宗室出身全传》的编撰就显得仓促而草率,因其作者过分拘泥于《阙里志》《孔子家语》等史料记载,“虽知套用小说形式,而未能注重小说的人物形象塑造和故事情节安排,全无文采”[11],可见作家主观意志和艺术修养对通俗小说编撰的影响。
自嘉靖以来,伴随着商业尤其是出版业的发达,明代通俗小说的编撰活动逐渐活跃起来,并产生了书坊主身份的编者群体。首开此风气的是熊大木,出自他手的通俗小说作品便有《大宋演义中兴英烈传》《唐书志传》《全汉志传》《南北宋志传》等四部。熊大木在编撰过程中依据史传记载,杂采词话、杂剧内容,串联补缀而自成一书。自他以后,书坊主们受利益影响,开始效仿,最终出现了书坊主编撰小说的风潮。要注意的是,书坊主们在编撰小说时,往往并非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他们通常是在某一通俗小说类型出现并获得成功后,才开始进行编撰。如先有《三国演义》的成功,而后有《唐书志传》《全汉志传》等历史演义的诞生;先有《包龙图判百家公案》,而后有《包孝肃公百家公案演义》《皇明诸司公案传》等公案小说的出现;先有《西游记》,而后有《南游记》《北游记》等神魔小说的形成。这种基于商业利益的考虑,使得书坊主编者们不可能“先天下之先”,所以产自其手的通俗小说的文学性也不高。
时至明末,通俗小说的编撰活动空前高涨,新出版的通俗小说多达70余种。这一时期,通俗小说编撰活动的繁荣与文士群体的参与关系密切。在四十余年的发展中,通俗小说的地位得到提升,并得到了士人阶层的肯定。舆论掌握者对通俗小说的肯定,使小说编撰活动的主体构成发生转变,令大量文士开始参与到通俗小说的编撰中。而小说出版的有利可图,也使书坊主们尝到甜头,他们急需提升小说的质量、扩大小说的门类,便开始邀请文人们从事小说创作。在这一时期,许多文士都与书坊主保持了良好关系,他们纷纷将自己编撰的通俗小说交给书坊主刊刻,如冯梦龙曾将《三言》交给与其交往颇多的天许斋、兼善堂、衍庆堂等书坊刊印,方汝浩的《禅真逸史》也得到了明末几家书坊的刊刻。文人参与通俗小说编撰,令其艺术性、文学性都有了极大的提升,引发了明末通俗小说的繁荣。
(二)明代通俗小说的出版情况
明代通俗小说的刻本主要有官刻、私刻、坊刻三种,其中又以坊刻为主。
1.官刻通俗小说
所谓官刻,即官方政府刊刻、出版的图书。明代的官刻机构包括中央政府及各级地方政府,其中中央各部门有南北国子监和内府经厂,以及各部各院的刻书机构;地方政府则包含省、州、府、县官署、书院及其他部门。
明代官刻通俗小说的数量虽少,却是通俗小说刊刻、出版的先锋。一方面,伴随着官方政府对通俗艺术的禁止,只有政府自己的刻书机构才能率先作出尝试;另一方面,以追逐利益为首要目的的书坊主自然不会率先尝试通俗小说这一新诞生的文学形式,而不计成本的官方刻书机构却可以进行试验,《三国演义》的首部刻本即诞生于嘉靖元年(1522)的司礼监之手。根据郑以桢本《三国志演义》封面题记及《古今书刻》所记载,《三国演义》还有金陵国学本、都察院刊本两种官方刻本。官方政府除刊刻《三国演义》外,也进行过其他尝试,如刊印于万历十九年(1591)的《英烈传》上注明“原刊南京齐府刊行”,三台馆刻本也标出“官版”的字样。
2.私刻通俗小说
私刻,是由私人刊刻而成的书籍,其刊刻者包含官员、文士、医生、僧人等。私刻通俗小说以嘉靖时期的武定侯郭勋为代表,据《宝文堂书目》子部杂类下著录,有“武定版”《三国志通俗演义》,即为郭勋所刻。又郑振铎旧藏、国家图书馆现藏二十卷本《忠义水浒传》,亦由郭勋所刊刻。郭勋的刊刻活动,对通俗小说的传播以及摆脱抄本的流传状态均起到了积极作用。
3.坊刻通俗小说
坊刻,是由出版商所主持刻印的图书,而它也是通俗小说刊刻的主要阵地。以刊刻地看来,明代的坊刻通俗小说主要形成于建阳、江浙两地。
福建建阳自宋代开始,便是书籍刊刻的中心之一。明代以来,建阳刻书业持续发展,进入空前繁荣时期。以数量来看,出自建阳的通俗小说有近五十种之多,占据总存量的20%,规模可谓空前。明代建阳地区刊印通俗小说的书坊主要有:熊大木的忠正堂,刊有《北宋志传》《大宋中兴通俗演义》等由其自撰的演义小说。余氏双峰堂及三台馆,刻有《三国志传》《列国志传》等历史演义、“东南西北”在内的《四游记》的神魔小说、汇集各类案件的《皇明诸司廉明奇判公案》等公案小说,这是建阳地区刊刻通俗小说最多的书坊。余德彰父子的萃庆堂,刊有《铁树记》《咒枣记》等篇幅短小精悍的小说。
自万历后期开始,明代通俗小说的刊刻中心开始转移,继起的刻书中心为江浙地区。江浙地区的刻书业务主要集中在苏州、南京、杭州三处:苏州刻书业以叶姓居多,其中以叶敬池的书种堂和叶昆池的能远居最为著名。书种堂刻有《醒世恒言》《石点头》等短篇通俗小说集,能远居翻刻了熊大木的《南北宋传》。此外还有龚绍山、舒载阳、天许斋、映雪堂等书坊主或书坊,也刊刻了大量通俗小说,皆有名于世。南京刻书业以唐姓为最,其中唐绣谷的世德堂刊刻了第一部神魔通俗小说《西游记》,开启了神魔小说编撰、刊刻的先河。另有周曰校的万卷楼,刻有《三国演义》《大宋中兴通俗演义》等作品;周如山大业堂,刊有《三国演义》《唐书志传通俗演义》等。杭州地区从事通俗小说刊印业务的有文会堂、白雪斋、容与堂、卧龙山房等书坊,其中较为著名的是容与堂刻本《水浒传》、清平山堂刻本《六十家小说》等。
(三)明代通俗小说的类型划分
明代通俗小说类型划分可谓代不乏人:侠人《小说小话》将其分为英雄、儿女、鬼神三大派别[12]76,“着眼于小说题材,标准固然明确,但类别未免笼统而抽象”[11];黄人《明人章回小说》将以章回小说为代表的通俗小说归为历史、家庭、神怪、军事、宫廷、社会、时事七大门类[13]259-260;管达如按照题材,将明代通俗小说括为武力(英雄)、写情(儿女)、神怪、历史四类[12]373-376;鲁迅《中国小说史大略》将通俗小说划为历史演义、神异、人情三种类型,后在《中国小说史略》基本沿用此观点,进一步分为讲史、神魔、人情三类。纵观民国以来诸研究者的划分标准,其名称虽各有千秋,而实际则大同小异。明代通俗小说可基本被总结为历史演义、英雄传奇、神魔小说、世情小说、公案作品五大门类。
历史演义类通俗小说以《三国演义》为发端,其内容取材于史,编撰中力求“羽翼信史而不违”[9]234,以实现“文不甚深,言不甚俗,事纪其实,亦庶几乎史,盖欲读诵者,人人得而知之,若《诗》所谓里巷歌谣之义也”[14]39的目的。其包含《三国演义》《北宋志传》《全汉志传》等作品,同时也是明代通俗小说中数量最多的类型。
英雄传奇以《水浒传》为先导。其编者们以某一历史时期为背景,杂采话本、杂剧等通俗艺术中的故事情节,进行编撰勾连,最终形成以讲述人物发迹变泰、行侠仗义为主线的小说作品。此类型包含《水浒传》《北宋志传》《杨家府世代忠勇演义志传》等作品。又因其中角色多为历史人物,故有些作品有时会被算在历史演义内。
神魔小说以《西游记》为开端,背景同样取材于历史,内容则源于神话传说。该类型包含“东西南北”在内的《四游记》,以及《二十四尊得道罗汉传》《达摩出身传灯传》等作品。
世情小说以《金瓶梅》为开始,内容书演人世悲欢离合,叙说社会百态,以描摹世态炎凉为主旨。其中还包含《玉娇李》《续金瓶梅》等作品,同时这类通俗小说也是色情成分最多的一类作品,内容良莠不齐。
公案小说则全为短篇故事集,以《包龙图判百家公案》为开始。这类小说据传世的各类作品辑录而成,内容全在讲述清官如何运用智慧明察秋毫,但文字粗糙简陋,艺术价值不高。公案小说的出现,一方面因离奇的案情吸引读者,另一方面又间接地普及了法律知识,也受到了读者的追捧。
三、明代通俗小说的编撰特色与版刻特征
(一)明代通俗小说的编撰特色
通俗小说作为一种继承自讲唱文学的全新的文学形式,既有着与讲唱文学一脉相承的特色,又孕育出新的特点。简言之,明代通俗小说有着回目的用韵与对偶、散韵结合、继承说话叙事技巧的特色。
1.回目的用韵与对偶
回目,即通俗小说的目录。因通俗小说尤其是章回体的长篇通俗小说内容较长,字数较多,所以编者在行文时为了方便阅读,势必会对每段情节进行大致概括,由此便形成了能够统辖全书故事情节的回目。
通观整个明代通俗小说,可以发现其在回目设置上具有对仗精工的特点,即多以七字为半句,上下两两相对。如《天许斋批点三遂平妖传》,即将两个故事合为一回,回目上下字数一致,第四回“修文院斗主断狱 白云洞猿神布雾”、第五回“左黜儿庙中偷酒 贾道士楼下迷花”即是此例。再如嘉靖癸丑(1553)杨氏清江堂《唐书志传通俗演义》,其回目亦合两个故事为一回,同样上下对偶,如第三十三回“美良川鞭简逞威 三跳涧勒马飞渡”、第三十八回“杨振兴计拒秦王 丘行恭大战郑昊”。在上述引文中,目录设置十分工整,且回目上下均有对仗,如以“修文院”对“白云洞”,以“计拒”对“大战”等。
对偶式回目的出现,与我国历来的诗歌传统脱不开关系。诗歌艺术经历数千年的发展,终于在唐代达到鼎盛,其形制也出现了四言、五言、七言等。从艺术角度来看,对偶的修辞方法具有语言凝练、句式整齐、音韵和谐的特点。而通俗小说在持续的发展过程中,随着地位的不断上升与文士群体的加入,越来越表现出变俗为雅的特点,必然会受到诗歌文学的影响,从而在回目设置上呈现出对偶的特色。
此外,经济因素也是不可忽视的关键。通俗小说作为一商业化产物,其编撰、刊刻、发行的过程便不得不考虑成本和利润。将两段故事合为一则,有助于减少纸张、版刻的耗费,同时较为新奇的形式也能够起到吸引读者的作用。
2.散韵结合的特殊性
在明代的通俗小说中,出现了大量的诗词。据刘晓军于《明代章回小说文体研究》中的统计,章回体通俗小说中的诗词韵文基本不少于10处,数目最多的如《隋炀帝艳史》甚至达到了468处之多。
诗词韵文的使用,与承担主要叙事功用的散文有着互补的关系。一方面,诗词韵文可以对人物进行描写,如《水浒传》第五十七回刻画鲁智深时,即以诗云“自从落发闹禅林,万里曾将壮士寻。臂负千斤扛鼎力,天生一片杀人心。欺佛祖,喝观音,戒刀禅杖冷森森。不看经卷花和尚,酒肉沙门鲁智深”[15]440,以简练的笔触勾勒出鲁智深的丰满形象。另一方面,诗词韵文还承担描摹景色与渲染气氛的作用,如《三国演义》中叙述刘备三顾茅庐,用一首诗表现卧龙岗风光:“襄阳城西二十里,一带高岗枕流水;高岗屈曲压云根,流水潺湲飞石髓;势若困龙石上蟠,形如丹凤松阴里”[16]310;《水浒传》在写道“武松打虎”情节时,同样有一首诗歌,“上下寻人虎饥渴,撞着狰狞来扑人。虎来扑人似山倒,人去虎迎如岩倾。臂腕落时坠飞炮,爪牙爬处成泥坑。拳头脚尖如雨点,淋漓两手鲜血染。秽污腥风满松林,散乱毛须坠山奄”[15]168。
此外,诗词韵文的引用还蕴含作者的褒贬,如《三国演义》结尾以“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鼎足三分已成梦,后人凭吊空牢骚”[16]1026抒发作者对朝代分合的感慨,展示了对历史的追忆,便如同冯梦龙所谈的,认为通俗小说的诗歌“皆寓讥讽规劝之意”[17]138。
3.“说话”艺术的继承
明代的通俗小说,是在宋元以来话本文学的基础上诞生的,因此两者间的关系最为密切。话本小说中的不少结构体式与叙事方式都为通俗小说所继承。
在结构体式方面,话本小说篇首、入话、头回、正文、结尾的体式为通俗小说所继承。与话本小说相同,明代通俗小说以诗词开头,总括全篇大意。如明天启三年(1623)黄正甫《新刻考订按鉴通俗演义全像三国志传》篇首即引诗云:“一从混沌分天地,清浊剖辟阴阳气……曹刘孙号魏蜀吴,万古流传三国志”[18]。该诗从天地开辟一直叙述到三分天下,既点明本书主要内容,又展示天下分合的大势。入话则为对篇首诗词的议论,用以解释其含义,它往往与篇首并存,如嘉靖三十一年(1552)杨氏清江堂刊本《大宋中兴通俗演义》在篇首的长篇古风后,用“却说宋朝徽宗皇帝,大兴土木,极侈穷奢,宠用小人,诛戮大臣”[19]导入故事。头回是说书艺人们为了招揽顾客所采用的叙事技巧,它是位于主要故事内容之前、入话之后的一则小故事,其内容与正文基本无太大关系。这一技法也为明代通俗小说所继承,且多出现在以《古今小说》为代表的短篇通俗小说集中。
在叙事方式上,明代通俗小说继承了话本小说的“说书人”叙事艺术,以第三人称的视角,用说书人的口吻将故事娓娓道来,常见的标志有“话说”“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等。说书人叙事方式的采用,一方面可以使作者在排列情节时更加自由,令故事脉络更加清晰,如《水浒传》第二十二回即用“话分两头”的方式由宋江事自然引出武松故事,行文顺畅自由;另一方面,说书人口吻的添加,可以使作者随时从故事中抽离出来,进行解释或议论。如《三遂平妖传》第七回,“说话的,这云端里的菩萨是谁?就是圣姑姑变来的。第二回书上曾说过来,他是多年狐精,变人、变佛,任他妖幻”[20]60,这是对人物的解释;《金瓶梅词话》第十八回,“看官听说,自古谗言罔行,虽君臣父子,夫妇昆弟之间,犹不能免,况朋友乎”[21]205,这是对事件的褒贬。如此,通过说书人的叙事方式,既能够保证情节的环环相扣,也起到了传达情感、引导读者情绪的作用。
(二)明代通俗小说的版刻特征
通俗小说作为一直接面向一般民众的文学形式,不仅要考虑到受众的文化程度,还要想尽办法吸引读者购买以获取利润。这就倒逼出版商在通俗小说的形式上不断进行创新,以试图获得更多人的追捧。明代通俗小说在版刻上作出的探索,主要包含图文并茂、羼入广告、名家批评三种。
1.图文并茂
图文结合,以图解文的形式是明代通俗小说刊刻中一个较为普遍的特征。无论是刻于建阳、南京、苏州等地,抑或是神魔、历史、世情、公案、英雄各类型,都以图文并茂的形式占据多数。
这些图画均在通俗小说的封面上得以标出,由此产生了“全像”“出像”“绣像”等称谓,如万历间笈邮斋刊本《新镌全像大字通俗演义三国志传》、明崇祯元年(1628)刊本《峥霄馆评定出像通俗演义魏忠贤小说斥奸书》、天启间金阊叶昆池刊本《新刊玉茗堂批点绣像南北宋传》等,都是招揽顾客的一种手段。
从名称来看,“全像”以整幅图画展示故事内容,画中还配有能够标识图意的简单文字,是表现力最强的一种方式。在全像通俗小说中,有的图画位于文字上方,即半叶上方三分之二为图画,下方三分之二是文字,图文之间形成对应关系;有的在每回之前,以半叶或整叶刊刻图画,将每回所题名称作为图画标题;有的将图画集中置于卷首书前,以起到翻书便引人入胜的作用。“出像”与全像相同,其概念大体相仿。“绣像”则以描绘人物形象为主,图画中不涉及展示故事情节的成分,其表现力也最为薄弱。
2.羼入广告
此处的广告与今人常见的广告不同,它不是单独发行而是附着于书籍之上的,他们通常位于一书的卷首尾端,颇有些类似如今书籍封面、封底常见的“推荐语”。
这些广告,通常用以介绍书籍的内容特点、校勘精审。如万历十九年(1591)仁寿堂本《三国志通俗演义》封面即有周曰校识语:“是书也,刻已数种,悉皆讹舛,茫昧鱼鲁,观者莫辨。予深感焉。辄购求古本,敦请名士,按鉴参考,再三雠校,俾句读有圈点,难字有音注,地里有释义,典故有考证,缺略有增补,节目有全像,如牗之启明,标之示准。览者顾惕书而求诸,斯为奇货之可居。”[22],全面展示其题名中“古本”“校正”“音释”等特点。
部分广告则假借名家之手,以显示其品相非凡。如金阊舒阳载刊本《封神演义》“凡例”云:“此书久系传说,苦无善本,语多俚秽,事半荒唐,诬古愚今,名教之所必斥。乃先生考订,批评家藏秘册,余不惜重赀,购求锓行,以供海内奇赏。真可羽翼记传,为商周一代信史,非徒宝悦琼瑰而已,识者鉴之。”[23]91“先生”即明末名士钟惺。可见出版商为展示其书质量精美的特点,而打着名士的名号行事。
3.插入批评
书中插入评点批语,也是明代从事通俗小说刊刻的出版商们惯用的手段。早期的评点多出自下层文人手中,其内容多为对内容的注释,以方便文化程度不高的读者所理解。如明嘉靖时熊大木在编撰、刊刻《大宋演义中兴英烈传》时,即采用双行夹批的形式,在正文中关键的字、词、句下加入注释,用来注释音义、解释地名典故或阐释出处。
随着通俗小说地位的上升,开始有越来越多的文人对其进行评点,文士批点通俗小说逐渐成为一种风气,于是出现了众多题为名士批点的通俗小说。如题徐渭评点的万历四十八年(1620)《唐传演义》、题杨慎评点的万历四十七年(1619)龚绍山刊本《唐两朝志传》、题李贽评点的建阳吴观明刊本《三国志》(《三国演义》)。当然,这些题为名家批点的通俗小说中,恐怕有部分均不出于其人之手,它们很可能是出版商为招揽顾客而伪作,但也说明此时通俗小说地位的上升与名家评点之风的流行。同样的,由于名家的评点,此时的通俗小说批评也更加关注对作品的分析、对创作经验的探讨与对个人思想的阐发,极大程度上促进了通俗小说创作朝着理论化、文学化发展。
总之,明代作为通俗小说编撰、刊刻的开端,无论在题材、类型、叙事还是版刻上都作出了探索,这也为清代通俗小说的繁荣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也在出版、印刷史上留下了永不褪色的华章。时至今日,仍有大量的读者在孜孜不倦的阅读它们,以从中获得独特的审美体验,也有大量学者不断地从事着相关研究,以发现其更多价值所在。可见,明代通俗小说的魅力历久弥新,那数以千计的通俗小说作品早已成为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成为宝贵的文化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