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丹·万德比克:用光影艺术组成的“小宇宙”
2023-02-24艾佳
艾佳
万德比克的作品,《电影壁画》在惠特尼美国艺术博物馆展览现场。
柏拉图描述了这样一个洞穴:人类被关在一个黑暗的山洞里,几个人被绑在凳子上背对着洞口,无法动弹。在他们的后面是一堵墙,墙外有一堆火,火发出的光将一些事物的影子投射在洞底的墙壁上,而被绑着的人只能看到墙壁上的影子。他们以为事物的真实样子就像洞壁上的影子一样——那就是真实的世界。
苏珊·桑塔格用这个隐喻来描述摄影术发明后的人类社会:我们仍然毫无进步地流连在柏拉图所说的洞穴中,使我们深深陶醉的仍然仅仅是一些照片,而非事实本身。从照片中获取知识与从更古老、更精致的图像中获取知识是不同的,因为我们周围值得观看的照片太多了。自从达盖尔发明了摄影术之后,几乎世上的一切都被拍成了照片。照片传授给我们一种新的直观符号,它改变并拓展了我们脑中哪些值得一看以及哪些我们有权观看的概念。摄影术最伟大的贡献就是使我们产生了可以把整个世界装入脑中的感觉,其实储存进去的是一本相片集。
在移动影像技术普及后,我们更是无可救药地困在了柏拉图的洞穴里,火光越来越强,速度越来越快。我们在视觉信息爆炸的今天,既不知道应该看些什么,也不懂得应该如何观看。
在越来越多的科幻电影里,主人公要么是被科技产物直接干掉,要么是選择沉醉在脑海里无限美好的虚拟世界里,而将真实生活中的肉身放弃。人类对于科技的探索从未止步,我们对于科技的意义也从未放弃过考究的态度。身体和感官相连,科技进步对人类产生的直观影响总会引发一系列关于存在本身的问题思考:我们从何而来,为何来此,又将去何处?
2022年,纽约的新当代艺术馆举办了媒介艺术展览,“机械中的幽灵”,似乎道出了人类内心深处的恐惧。其中,美国艺术家史丹·万德比克的装置作品《穹幕电影》因其重要的史学地位和作品自身的魅力,吸引大量观者在此驻足,成为展览的一大亮点。
万德比克生于1927年,1984年辞世。可以说,万德比克的艺术实验占据了他的整整一生。作为美国新媒体艺术的开山元老之一,他在视觉、技术、审美、观看方式上的创新让他永远孤独地走在了时代的前面。《穹幕电影》这件作品,包含了装置艺术与“时基(时间基准)”新媒体所应具备的元素,其丰富的内容与全方位的体验让人叹为观止。
在他57年的人生中,万德比克一直住在自己内心那个对于科技和艺术充满了“好奇心的箱子”里。他对新技术满怀憧憬,迷恋新的视觉表现力。从视觉成像的物理技术,到早期的电子图像,甚至是人类建立在虚拟成像技术上的感知,万德比克一直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里记录和摸索。他是美国实验短片艺术和地下电影的奠基人,学生时代在纽约的库伯联盟学院求学。毕业后,万德比克去了著名的黑山学院继续深造。作为一个坚持用革新引导思维的学校,黑山学院在那一时期成了全美国最具有实验精神的教育机构,它将艺术家、诗人、哲人、建筑师、音乐家和舞蹈家视为文化的生产者,尤其强调这些文化生产者的自我意识,鼓励年轻的艺术家们打破艺术和日常生活间的藩篱,接受各类学说和主义进行艺术实验,把当代艺术付诸行动。因此,在20世纪60年代,黑山学院造就了许多对世界产生巨大影响的先锋派艺术家。
在那里,万德比克结识了著名的美国建筑师巴克敏斯特·富勒,创作了实验音乐作品《4分33秒》的音乐家约翰·凯奇和美国舞台艺术家摩斯·肯宁汉。这3个人从建筑感、音乐感和舞台感3方面,对万德比克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
从20世纪50年代起,万德比克开始了他的独立艺术短片的创作。他在一档美国电视节目的制作班底里学到了动画制作、场景设计、美术美工的基本技巧,并把这些拼贴技法和动画技术运用到了自己的早期创作中。1955年到1965年这10年间,万德比克的短片作品充满了手绘的、拼贴的、剪辑的基本动画元素,并把这些技术发展成了自己独特的审美语言。
同时,万德比克的早期作品还充满了达达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的精神。他受到了马克斯·恩斯特绘画的影响,一些狂野不羁的形象,富有张力的转换,不断出现在他拼贴和涂鸦式的画面中。在精神上,他又具有“垮掉的一代”所呈现出的时代情绪,带有一定的表现主义风格。
20世纪60年代,波普艺术和行为艺术开始影响美国年轻人对于艺术和生活的理解。雕塑家克莱斯·奥登博格的作品引起了万德比克的注意。他那些夸张的“软雕塑”,例如巨大的汉堡包、比萨和充满手工制作痕迹的“日常用品”,讽刺了被消费主义覆盖的美国社会。这种手工对抗机械化大生产的精神影响了万德比克对于艺术宗旨的理解。
同时,行为艺术家艾伦·卡普罗用他的“偶发艺术”设计了一系列的社会实验。他利用个人和群体的行为关系做艺术,追求偶发行为和重复性事件当中的生活哲学。这类具有早期“社会美学”性质的行为艺术作品也影响了万德比克。于是,他开始将日常生活的碎片和行为艺术的自发性融入自己的短片试验中,并在现代舞的流行中,从肯宁汉和舞蹈家伊冯娜·莱纳倡导的后现代先锋舞蹈运动里,看到了行为和动态这两点对于实验艺术的意义。于是,万德比克决定,他需要把自己的艺术创作从黑暗的工作室中拿出来,突破学院派和技术流的范畴,把新鲜的艺术实验投入到产生和表演的现场舞台上。他在自己的作品里尝试各种实验方法,把行为艺术、偶发艺术、舞台艺术的概念融入自己的短片中。在这种超前的创作理念里,他成了美国当之无愧的新媒体艺术的实验先驱。
1966年至1971年间,万德比克迎来了事业的一个高峰。在这5年里,他一直潜心于美国著名的贝尔实验室,与计算机专家肯·诺尔顿进行合作。诺尔顿在编程语言和二维动画制作系统上的研发是计算机制图和电子成像技术的重要进步。诺尔顿的发明具有历史性的意义,他对美国新媒体艺术后来的蓬勃发展有重要的推动作用。
在贝尔实验室的这段时间里,万德比克通过计算机成像技术,完成了一系列全息技术试验,在诺尔顿的合作帮助下,他完成了著名的《电脑诗歌》系列作品。《电脑诗歌》系列由电脑生成的8个动画短片组成。2014年,美国洛杉矶的盒子画廊举办了万德比克的作品回顾展,这一系列作品成了展览的重要内容。黑暗的展厅里,一个个短片由不同的投影仪投射在墙壁上,宛如一个个通往宇宙的窗口。每件作品中,一些英语词语从不断闪烁的、由抽象几何图像拼成的马赛克图像中逐渐显现出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文字会围绕着数码图像移动,最后再回归到它们形成的地方。在观众看来,这些流动的文字就像是简单但又加密处理过的暗语,来自一部神秘的机器,一部只有艺术家本人可以解析和控制的密码箱。
这些数码图像在今天的人们眼里,也许根本不算是什么神奇的景象,与我们今天的新媒体艺术家所采用的电脑视觉技术不能比拟。但是,在电脑成像技术的早期,《电脑诗歌》中的图像均来自当时最为先进的二维动画制作系统。那些彩色的画面最初诞生于由BEFLIX制作的数字语言编码,然后这个编码被输入到一部IBM 7094计算机里,最后被录像机拍摄下来,其中的技术革命在当时来说意义非凡。
在万德比克的艺术试验中,他不断地实践着自己“艺术乌托邦”的理想。他曾在多个大学讲课,传播自己的专业知识,并一直在技术领域探寻媒介表现的新方法。他常说:“心灵是一台电脑,而不是一条铁轨。”其中就包含了他对于传统艺术,如绘画的静态、音乐与电影的线性化叙事的反思。他认为,我们的大脑在消化各类信息时更像是一台电腦,并非线性化的理解,而是更为复杂的多层的处理。于是,在这种理解下,多屏幕投影和多维度综合处理图像就成了他的创作方式。
1979年,万德比克和环境艺术家琼·布里格姆合作,创作了一个超前的沉浸式电影《蒸汽屏幕》。在惠特尼美术馆,他们把16毫米胶片拍摄的录影资料投影到一片充满了蒸汽的露台上。这层雾气因布里格姆的精心设计,成了能够承载投影图像的屏幕,取代了传统的墙壁或是屏幕布。整个作品形成了一个可以移动、变化及被观众穿越的动态新画面。这种投影的形式感打破了万德比克所说的“线性叙事”的模式,包含了互动性装置艺术的特质,对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新媒体艺术家有深刻的启发意义。
同时,万德比克还很关心艺术与日常生活的联系。他曾与美国公共电视频道合作,推出了一套具有交互性质的电视节目《暴力奏鸣曲》。这个作品混合了预先录制的视频材料和现场演播室的临时处理,从画面到精神上拷问了长期困扰美国的一些社会问题,例如暴力、种族关系,以及人类是否可以实现真正的交流等。
史丹·万德比克《电脑诗歌》,展览现场投影。
在这个由洛克菲勒集团出资打造的电视节目中,电视台给新媒体艺术家一次展示艺术和启发大众的机会。在《暴力奏鸣曲》中,万德比克综合了许多具有符号性意义的画面和新闻图片,例如3K党的画面、街头暴力的场景,还有外太空的画面,这些图像资料记录了美国20世纪70年代的社会热题,也反映了艺术家对于真实生活的思考。
比如,在使用马丁·路德·金《我有一个梦想》的演讲资料时,万德比克就让电视上出现了一个白人和一个黑人的对话:白人男子不断重复“我想要喜欢你”,而对面的黑人男子不断重复“适应或是死亡”。他们的对立形象在《我有一个梦想》的经典画面中,如同两个互相击打的拳头,不断冲击着电视观众的心。万德比克试图通过这样的内容拷问观众:我们是否可以实现不带偏见的、真正意义上的沟通?
不仅如此,在节目播放的同时,电视机前的观众也被鼓励参与到节目之中。观众可以打电话到电视台,表达自己对节目的理解,回答艺术家准备好的问题:你是否赞成“黑人男子和白人女子一起出现在床上”这类图像。观众的参与直接完善了《暴力奏鸣曲》的社会实验性,从艺术的交互性出发,达到了艺术参与社会生活的目的。
这份对于社会的思考、对日常生活的讨论,一直都属于万德比克“艺术乌托邦”的一部分。可以说,万德比克的艺术内容虽然是天马行空的,但他的语调却是激进的,他的语汇是政治的,在语法层面上又具备反思意义。因此,万德比克的实验艺术表现出了20世纪60年代后,美国知识分子对社会文化的审视态度。
1967年,万德比克将自己的实验室设计成一个球状建筑物,一个类似于因纽特人雪屋那样的圆顶建筑。这个圆形工作室为《穹幕电影》提供了绝佳的场地。
2022年,在“机械中的幽灵”展览中,为了纪念万德比克的超前思维,新当代艺术馆专门在展区内搭建了一个半球体放映厅,模拟了当年艺术家实验室的形状,尽量还原了大师当年独处圆穹里的感觉,呈现了万德比克理想中“环绕的、流动的”影像效果。
几十年来对于电脑成像技术和多媒体的研究,让万德比克不断思考艺术和科技的关系。于是,他试图创作一个作品,展示艺术在解释世界上的无限可能,同时揭示人类观看行为本身的潜力。
其实,从1963年起,万德比克开始有意地离开喧闹的艺术大都会。他在美国纽约东南部的一座山上,开始搭建自己的实验室,受到富勒的球体建筑美学的影响,万德比克决定将自己的实验室也设计成一个球状建筑物。这座工作室也是他理想中的剧场——一个类似于因纽特人雪屋那样的圆顶建筑。万德比克本人参与了设计和建造,他与艺术家、建筑师、工程师等好友一起,通过四年的努力,终于在1967年完成了圆顶剧场的建造。那里不仅是一个完全独立且远离商业的实验室,更是一个艺术家回归内心理想的流放地。
这个圆形工作室为《穹幕电影》提供了绝佳的场地:整个球状剧场中,所有墙壁都是屏幕,由多部放映机投影而成的弧形屏幕将观众全方位地包围——类似于今天的360度立体电影院。来到此地的人们可以四处走动,坐在角落,甚至是平躺在地上,仰面观赏四周环绕的流动影片。这种全方位的观看方式来源于万德比克早年的理想,他一直渴望着一种全身心、全方位的观看体验,一种扩展的剧场和一次无限屏幕的经历。1965年,万德比克完成了《穹幕电影》的第一个版本:观众会通过地板上的活动门进入剧场内,剧场内是一个完整的半球体,墙壁就是屏幕,模拟出一种无限延伸的苍穹,暗喻了一种知识和艺术的生命力。在万德比克心里,《穹幕电影》是一个全球通信系统的蓝本,一个可以与轨道卫星相连的、存储传输图像的网络,一个可以实现双向交流的世界。这种多媒体项目实现了万德比克期待的“扩展电影”的特性,重点是它的实现过程和观众的参与紧紧相连。这对于未来当代艺术中的新媒体实验,包括交互性装置艺术,有着实践性的启发。
在球体剧场完工之前,万德比克早在心中计划着一个“流动影像”的作品。他一直认为,有一天,多维度、多层次的流动影像将会取代单线条的、二维度的、一对多的传统“放映—观看”模式。因此,自1957年起,他便开始拍摄各类影像,创作绘画和拼贴,为一个多层次的流动作品储备素材。在不断进行的新媒体实验中,万德比克也一直在拷问自己,艺术的来源、人类用视觉艺术表达自身的需要、文明的傳承意义等问题。最后,这些思考伴随着多年储备的素材,综合成了《穹幕电影》。最后,圆顶剧场里流动影像的图像数据之庞大、内容之丰富、变化之多样,简直像是一部私人的百科全书。
从宇宙起源、人类历史,到艺术科技,通过各类拼贴、剪辑、重组的手段,万德比克制造了一个由光影组成的“小宇宙”,一个可以将观众环抱的声像世界。球体剧场放映的多层次、流动着的影片,使人们再次回到柏拉图描述的洞穴里。观众被各式各样有关日常生活、文明起源、文学艺术的图像包围着,在这个流动的环境里,人们看到的不再是火焰照耀下的幻觉,而是人类科技和艺术反思带来的思想聚会。万德比克的艺术实验和科技狂想使圆穹本身远远超越了传统剧院的意义,在传统艺术和现代科技的结合中,他依然把目光聚焦在对自然、人类、感知,甚至是宇宙的反思上,一组组流动的画面给观者无限的启示和遐想。
万德比克曾说过:“20世纪后半叶的技术爆炸对未来的启示将是难以描述的。人类制造和发明科技,而人类本身就是一个不断自我发明、自我革命的机器,冒着无数不可预知的风险。科技的进步、人类情感的变化和相关的社会文明革命,都将对这个地球起到全方位的影响,而这一切都来得太快,快到我们的人类情感还不能做出相应的逻辑反应。很多时候,人类都还来不及预估科技发明的后果,就已经将之付诸行动了。”可见,面对艺术与科技的关系,万德比克的心中一直装着一个广大的图景,他一面兴奋地进行科技探索,一面小心地对人类行为进行反思。
2022年,在“机械中的幽灵”展览中,为了纪念万德比克的超前思维,新当代艺术馆专门在展区内搭建了一个半球体放映厅,模拟了当年艺术家实验室的形状,尽量还原了大师当年独处圆穹里的感觉,呈现了万德比克理想中“环绕的、流动的”影像效果。在《穹幕电影》的装置现场,观众除了可以直观地看到万德比克追求的“放大的剧场”和“流动的影像”之外,更可以感受到艺术家投身其中的奋斗故事。在这个独立而封闭的环境里,观众仿佛真的可以看到,艺术家的精神永存于这些流动的影像中,恰恰印证了“机械中的幽灵”,科技中的人文精神这一主题。
其实,这个类似于山洞的科技环境颇为浪漫。试想一下,在人类文明的最初期,原始人在山洞的岩壁上画上图案,记下符号。夜里,山洞内的篝火旁,壁上的文字和图像,好似在流动。而万德比克在他的私人“山洞”里,也用数码的方式刻下了人类文明的新语言,那种流动的图像是一种新的人文景观。他也在他的洞穴里留了他的思考,制造出一种属于他自己的壁画——流动的、科技的、环绕式的壁画。人们躺在美术馆的地上,仿佛能看到万德比克躺在自己的洞穴里,望着这些图案、符号和文字在一个属于自己的天空中流动。那一幕既是时光的静止,也是时空的永恒。
(责编:马南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