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俄狄浦斯情结分析小说《白鹿原》中 白孝文的性格生成
2023-02-23马清瑶
[摘 要] 白孝文是小说《白鹿原》中一个刻画入木、性格复杂的人物形象。他经历了“族长继承人——堕落者——政党官员”的身份变化,他的性格也在这一过程中经历了“敦厚善良——贪婪犹豫——阴狠毒辣”的剧烈变化。白孝文身上有强烈的俄狄浦斯性,还包含东方特有的由母亲代际传递的“代情结”,“代情结”功能的主要承担者是田小娥。与西方所强调的“命运的安排”不同,白孝文性格中的俄狄浦斯情结带有强烈的中国传统色彩,如孝顺情结的影响、母性力量的左右等。白孝文的性格在这二者的作用下经历了两极反转,从最初敦厚自持转变为阴狠毒辣,从捍卫自尊到泯灭良心,从捍卫父权到打倒父权,从封建秩序的执行人到新秩序的建立者。
[关键词] 《白鹿原》 白孝文 俄狄浦斯情结 代情结 性格生成
无论是在《白鹿原》原著中,还是在改编的话剧、电视剧、电影中,白孝文这一角色都存在争议,但也正因为对这一角色无休止的争议,白孝文这一角色才更具典型意义。白孝文与白灵、鹿兆鹏、黑娃等具有共性,是一路人,他们都是旧时代的牺牲品,也是父权压迫下的反抗者,企图走出父辈迂腐冷酷的阴影,寻找自由。但他们之间又有所不同,白灵、鹿兆鹏、黑娃三人决绝地、歇斯底里地逃离了白鹿原,他们从一开始就选择站在新的阶级立场来和白鹿原决裂,是彻底的反抗者。白孝文则不同,他的反抗是不彻底的:他对父亲白嘉轩的权威不满,但又不敢决然反抗;他下决心离开白鹿原,最终却又选择跪倒在白氏祠堂前;他作为小地主阶级养成的封建文化代表,同时又是国民党保安团营长,后来又成为新中国滋水县第一任县长,政治身份的转换留给白孝文极大的摇摆空间,使得他可以在这一空间里持骑墙之势,反复横跳。
笔者认为,白孝文这一人物身上兼有不彻底性和彻底性,不彻底性体现在他面临传统礼法与欲望博弈时犹豫不决、胆小懦弱,为了尊严和官位投机取巧。同时他又是带有彻底性的,体现在他洗雪往日耻辱的决心和行动,企图推翻父权重建秩序的野心,还有最后作为滋水县县长新的阶级站位。白孝文这一角色是多面复杂的,他一生的起伏反转令人咋舌。他的人生大概分为三大阶段:第一阶段是封建压抑时期,主要指白孝文和田小娥偷情之前的时期,此时的孝文遵循着传统旧制,是个模范的继承人形象。第二阶段是释放本性时期,主要指孝文和小娥的奸情败露被当众羞辱责罚后,白孝文的尊严被碾压,彻底丢掉了礼义廉耻。在这一时期,白孝文被压抑的欲望就好似恶之花,推动他逐渐坠入罪恶深渊。第三阶段是世故阴狠时期,主要发生在他成为保安团营长“洗心革面”之后,为了上位和抢功,不惜杀害身边人夺利。此时的白孝文早已失去善良和羞耻,成为毫无底线、不讲仁义、虚伪阴狠的政治阴谋家。
一、白孝文的性格生成
白孝文的性格转变经历了由至善到至恶的两极反转,在这场剧变中,白孝文的主体意识由弱变强,被压抑的生命原欲由隐匿向外显转化,他的自尊心也经历了“知耻——不知耻——知耻”的否定之否定。而这一升华并没有唤醒白孝文曾经奉行的公序良俗,更没有拦住他迈向罪恶深渊的步伐。被冲垮的内心秩序和良知难以重建,也再难受到世俗道德的束缚。白孝文曾经信奉的礼教戒律和做人的底线早已消失在一次次欲望的浪潮中,曾经敦厚善良的白孝文也随着宗法的惩罚“消失”在田小娥的窑洞中,取而代之的是“向死而生”后“脱胎换骨”以颠覆面貌示人的罪恶新形象。
1.打破封建观念,走出父权桎梏
福斯特在其论著《小说面面观》中指出:“意外事件均源自性格,又反过来改变了原有的性格,人物和事件息息相关。”[1]白孝文的变坏并不是偶然而是必然,这种必然性早已潜伏在他压抑的性格里。在《白鹿原》原著中,白孝文是被族长白嘉轩寄予厚望的未来接班人,从小浸淫在传统儒家礼法和家族宗法制度中,遗传了白嘉轩身上继承人该有的秉性,在白鹿镇人眼中,他就是“传统文化的样板”,“在族人中的威信威望就如同刚刚出山的太阳”。但这样的形象在遇见田小娥之后便发生了变化,有观点认为田小娥就好似一朵绽开在白鹿原的恶之花,是打开欲望潘多拉盒子的钥匙,是她勾引出了白孝文不堪的一面,如果白孝文不去触碰她就不会变坏。笔者认为,田小娥更像是一面镜子,能照出他者的优劣,白孝文只是借她这面镜子照出了自己的真实面目,窥见了深藏的阴暗面。
遇见小娥之前,白孝文的形象是压抑持重的。新婚之后,孝文初经人事一发不可收拾沉浸其中,白嘉轩知道后严厉地斥责了他,这使得白孝文内心既羞愧又愤恨,更加任性妄为,显示出压抑之下的叛逆。性压抑无疑是白孝文最屈辱和最渴望满足的,压抑越厉害越深藏,当合适的时机来临,欲望的堤坝一旦裂开口子,欲望就会如开闸的洪水来势猛烈。白孝文这一次的隐隐叛逆虽然失败,但算得上是他反封建父权的萌芽,此时白孝文的身上已经显露出原始欲望与被封建伦理纲常所阉割掉的人性的萌动,但尚未脱离封建文化的统治[2]。田小娥的出现打破了白孝文的理性意识与礼法信条,照出了他内心被压抑的欲望。面对田小娥的诱惑,白孝文无疑是害怕的,害怕被他人知晓,人生就此迎来毁灭性打击,同时他又对小娥充满渴望,他没有能抵抗住小娥“身上那种奇异的气味”的诱惑,面对勾引,他听到自己“胸腔里的肋条如铁笼的铁条折断的脆响”。在这理性的制约和感性的越轨博弈下,白孝文选擇沉溺于被阉割的性欲中。从本质上看,白孝文与小娥偷情是他反抗礼法和父权迈出的一大步。这一步十分关键,直接关系到他后期的性格转变。在奸情败露后,白孝文经历了鞭挞的疼痛,道德的谴责,名声的败坏,白孝文盖在脸上的最后一层遮羞布被彻底撕掉,他再也不用扛起传统理想主义道德的重担,彻底走上反抗父权和专制的道路,站在了父亲的对立面。被推到深渊的白孝文同时也重获自由,可以肆无忌惮地胆大妄为,他的身体和精神在这时得到彻底的解放。白孝文在这一过程中经历了从“族长继承人——堕落者——乞丐”的身份变化,他的性格也在这一过程中经历了“敦厚善良——贪婪犹豫——恬不知耻”的剧烈变化。
2.不仁不义的“浪子回头”
如果说离开白鹿原之前,白孝文一切的堕落行为都不是无意识的觉醒,而是受到传统礼教思想的束缚和压抑而进行的被动式反抗,那么离开白鹿原后,他的所作所为算得上是刻意的 、主动的、无所顾忌的反抗。离开白鹿原后,白孝文摇身一变成为滋水县保安团团长,不再是封建传统文化下唯唯诺诺的随行者,当他在白鹿原上去而复返,在新身份的加持下半真半假地跪倒在祠堂里忏悔,白孝文成了“浪子回头”的重生者。命运给了白孝文一线生机,而他却走上了另一条戏剧性的道路。他又恢复了之前那个体面持重的继承人形象,并且为雪前耻还儒雅练达地赎买回了之前卖掉的门楼和土地,通过这种以退为进的方式重塑自己伟岸光辉的继承人形象,再度点燃家族的荣光。但实际上,此时他早已心性大改,一心想证明自己,一心想登上封建文化权力中心。
重回白鹿原后,白孝文对妻子说,“谁走不出这原谁一辈子都没出息。”就算是回到了白鹿原,白孝文也认为“回来是另外一码事”,白鹿原上早已没有了他留恋的东西,曾经奉行的德仪门风早已被弃如敝履。为了立功,对共产党好友鹿兆鹏赶尽杀绝,儿时友情化为一句“钱算个屁!关键是让这个祸根又逃了。他是滋水的大祸根,滋水县不除了鹿兆鹏甭想安宁”。未能在朱先生面前抓住鹿兆鹏,他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碍着大姑父的面子我不好出手!”白孝文的狰狞残忍被职业习惯磨成了平淡的得意和轻俏。保甲制度实施后,白孝文假借包庇共匪的名头将鹿子霖收监让其坐牢,一报当初被他拉下水之仇。進了保安团后,白孝文拥有了生杀予夺的权力,他曾经所处的阶级变成了他踩着上位的台阶。在这个新身份的帮助下,白孝文一直在白鹿原和滋水县游走,一方面帮助国民党绞杀发小鹿兆鹏,一方面又听从父亲意见释放被捕的共匪黑娃;一方面想获得白鹿村人民的支持在白鹿原继续当继承人,一方面又见缝插针地打压白鹿原上的人,甚至为了抢功逼死黑娃,枪杀张团长。他一方面靠着国民党保安团营长发家,一方面又跳到中共做县长。白孝文的阶级站位并不明朗,逐利目的下,他可以在这两者之间反复横跳,所以笔者认为,白孝文身上的不彻底性并不仅仅限于他性格的残缺与缓慢的自我认同建构,还在于他政治站位的摇摆性。白孝文的“浪子回头”掩饰了他想要证明自己和报复白鹿原的目的,在一次次目的达成的快感中,他的道德枷锁逐渐消散,白孝文不仁不义、冷酷无情的性格已渐具形态。
3.彻底的叛逆者
“自我介于本我与超我之间,它时常在诱惑面前选择妥协,成为溜须拍马的投机主义者,并像一个内心明白却不愿失去万众拥护地位的政客那样掩饰真相,代之以谎言欺瞒。”从保安团营长到团长,再到滋水县的新县长,白孝文一路高升,完成了“以一个辉煌的身份彻底扫荡白鹿村村巷土豪和破窑里残存着的有关他的不光彩的记忆”。在这一过程中,他也扫除了这一路上他曾经的仇敌与挚友,他的人格在这一时期走向完整。白孝文从一个唯唯诺诺的传统读书人到阴狠毒辣的政治投机分子,他决绝地割断了与过去生活几乎所有的精神联系,远离和背叛乡村宗法社会,投身于迥异的现代社会之中,出人意料地走向另一个极端,变得阴鸷、狠毒,城府极深。在原文中,白嘉轩祈求孝文放过黑娃,但孝文并不愿意放过这一旧日“情敌”,仍然将他算计致死,除了有防止自己在起义中冒名领功的伎俩被拆穿而杀人灭口的意图外,或许还有一层埋葬自己的过往与白嘉轩象征的宗法文化的意思,白嘉轩因“气血蒙目”失明的左眼就是在两种文明的交锋中败下阵来的伤痕。另外,白孝文巧妙利用岳维山对鹿子霖的不满以及鹿子霖的共产党亲属身份,轻而易举地就让鹿子霖身陷囹圄,倾家荡产。在经历一系列人生剧变,尤其是小娥去世后,白孝文失去了这世上良心的羁绊,良知与人性都在对名利的追逐中消失殆尽,被压抑在内心深处的恶在这一阶段似洪水般涌出,彻底流向恶的深渊。
以祠堂为核心空间的白鹿原是白嘉轩和朱先生呕心沥血构筑的完美精神空间,是黑娃、白嘉轩等精神流亡者的乌托邦,这个乌托邦是边缘人物的异托邦,是掩埋他们尸骨的坟茔[3]。白孝文是“走出了白鹿原”的,他不仅是在地理空间上出走,更是对千百年来束缚人性的封建文化藩篱的背离[4]。他揭开了封建文化的遮羞布,暴露出这一大厦的将倾之态,儒家的政治秩序观念不再具有说服力,新的身份赋予他重建新秩序的权力,他的秩序体系不再是以儒家观念作为思想底色,而是以利害关系为底色。在这一时期他的性格也最终定型,成为一个绝对异化的存在,白孝文扶摇直上,他的政治站位越来越明确,成为彻底的剥削者、投机革命的阴谋家,他身上最后的良知也全然泯灭。
二、白孝文性格的生成逻辑
弗洛伊德曾经指出, 男性看到女性被“阉割”了, 便想象这是一种可能落到他身上的惩罚, 于是他抑制自己的欲望, 使自己适应“现实原则”, 服从父亲, 脱离母亲,并以无意识的安慰缓和自己的不快。虽然他现在不能取代父亲, 占有母亲, 但是父亲象征着一种地位、一种可能, 他将来可以占据这种地位并实现这种可能。他现在不是家长, 但以后会是。如此一来,男孩与父亲认同进入象征男子汉的角色,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有性属的主体, 克服了恋母情结。他这么做的同时也把被禁的欲望压制到无意识的深处[5]。白孝文的生长环境决定了他是被“阉割”的对象。从白孝文的性格生成来看,他的性格剧变有可循的内在原因,并且这些因素环环相扣,共同促成了白孝文性格的质变。笔者认为,这些内在因素可归为三大类:一是他被压抑的生命原欲;二是他主体意识的不在场;三是“代情节”的影响。从小被压抑的生命原欲导致白孝文唯唯诺诺,一切以父亲白嘉轩为榜样,他的个人性属和主体性严重缺失,后面充满情欲和温情的小娥出现,满足了他内心“代情节”的需求,帮助他逐步完成自我释放和自我寻找的过程,并且在此基础上形成他完整的心理和性格。
1.被压抑的生命原欲
原著中写到,为了更符合未来继承人的标准,白孝文还在蹒跚学步时就被白嘉轩“断了偏食”,作为长子,他也没资格享受父母亲给予弟弟妹妹的溺爱,其对父母亲天然的依赖性随之退化。他几乎长于奶奶白赵氏和母亲仙草之手,成亲前几乎未接触过除家人外的女性。对父亲的畏惧以及被迫独立的童年经历导致白孝文的性格懦弱顺服,主体意识被隐匿。
白孝文是典型的俄狄浦斯性人物,他身上的悲剧到底是索福克勒斯所谓的“命运的悲剧”,还是另有其他?笔者认为,如果说白孝文被压抑的生命欲望就是“弑父娶母”的潜在渴望,那或许并不准确,中西方的俄狄浦斯观念在此处并不能完全兼容进行互释。父亲的绝对权威压抑了白孝文的原欲,这些被压抑的原欲暗含着“弑父”的元素,但其“恋母”的表现似乎并没投注在母亲仙草身上,而是投射在了田小娥身上。白孝文被压迫的生命原欲是父亲权威单方面施予的,换言之,是封建礼教对他生命原欲的残害,所以白孝文身上的俄狄浦斯性并不是索福克勒斯笔下的命运使然,而更多的是具有中国封建色彩的父权威严下“孝顺情结”的表现。顾明栋老师认为“俄狄浦斯情结隐晦地表现为父母要求儿女孝顺尽孝”[6],如果儿女忤逆尊长罔顾伦理,就是忤逆权威的不孝子。
2.主体意识的不在场
白孝文是不具有鲜明主体性的主体。白孝文的主体性寄于白嘉轩的权威之下,表现出强烈的依附性、软弱性、模糊性,自身主体缺位,此时白孝文只是单纯作为权威的能指充当在场的不在场者,真正的在场者还是父亲白嘉轩。白孝文的不在场性体现在偷情之后奋起反抗的过程中,这一角色的反抗充满对父亲的畏惧,最初的反抗并非主动地挣脱父权桎梏,而是无路可走的选择。犯了族规的白孝文不被父亲和祠堂所容,白嘉轩彻底的惩治让白孝文在传统的伦理威权下变得一无所有,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破罐子破摔”式的反抗是他唯一的选择。因此他的反抗是被動的、软弱的、不彻底的、旗帜不鲜明的,由此也可以看出这一角色的主体性是不明朗的、暧昧的。
在原著中,白孝文主体意识第一次被唤醒是和妻子同房后,欲望的潮水冲破理性束缚的堤岸,生命底层的欲望之火熊熊燃烧,此时白孝文任凭情欲的裹挟推动着他前进。此时,他成了欲望控制下的客体,成了情欲的“他者”,而作为宗法观念代表的白嘉轩出现了,他用“理性”的倾盆大雨浇灭了白孝文欲火的燃烧。在第一次原始欲望与宗法观念的冲突中,宗法观念战胜了原始欲望[8]。白孝文首次出现的主体意识被父权“阉割”,主体的自我建设找不到情感基点,还未萌发的个性被扼杀在摇篮。但沉寂的原始欲望一经开启,想要完全回到最初的状态是艰难的,越是压抑越是急需宣泄的出口。所以白孝文的第二次主体觉醒是必然的。白孝文的第二次主体觉醒是在遇见小娥之后,被压制的欲望之火重新燃起,裹挟着第一次被“阉割”打压的欲望,第二次的渴望来势更猛,长期遵循的道德理性规则再次受到挑战,力比多的力量支配着白孝文去突破禁忌。在这第二次原始欲望与宗法制度的对垒中,原始欲望战胜了宗法观念,白孝文被压抑的生命力得以充分舒展。但是在这一过程中,白孝文的人格特征还不够清晰,在他和小娥的奸情被白嘉轩发现之前,他深陷儒家道德和情欲诱惑的拉扯中,在这一阶段白孝文是恐惧的,与田小娥之间的暧昧并没有坚定他与宗法观念决裂的决心,他一直在这两股力量间徘徊。在奸情败露后,白孝文也没有胆识与父亲完全决裂,这表现在被赶出家门后面对饥馑,白孝文还硬着头皮回家向父亲借粮。此时白孝文自我认知的建构并未成功,他的自我认知是模糊的、挣扎的,他的人格转型并不明朗,但这是他转型的开端,为他接下来的人格转型提供了契机。
白孝文长于封建礼教与巍巍父权之下,奉行“存天理灭人欲”观念,本性被压制甚至被“阉割”,其主体意识被唤醒后,无处发泄的原欲处于持续膨胀和被压制中,加上与传统宗法观念的冲突并未找到适当的宣泄渠道,白孝文陷入前所未有的迷茫。在这样迷茫的情绪下,白孝文的性格自然而然就呈现出被“阉割”的恐惧与软弱、“阉割”不彻底的侥幸与不甘,以及取白嘉轩而代之的渴望与仇恨。这是白孝文前期的性格特征及其性格的生成逻辑,如果说偷情东窗事发后白孝文的性格是颠覆性的,那么白孝文早期的一切经历都是必不可缺的前提,没有被持续压制和“阉割”的童年,也不会成就白孝文后期的戏剧性转变。
3.“代情结”的影响
“代情结”这一理论由霍大同先生于1989年提出,旨在表述一个与俄狄浦斯情结相反的情结。该情结所表述的并非一个马林诺夫斯基意义上的地域性的“文化情结”,亦非一个貌似不同却派生于俄狄浦斯情结的情结,而是一个如俄狄浦斯情结一般的、具普适性并在人格结构中起核心作用的基础情结[9],目的是想指出母亲与儿子的关系首先是亲代与子代的纵向的、生命传递与人格结构传递的关系,其次才是女性与男性的关系。同时,相对于西方而言,中国文化对亲子关系有更多的强调,代情结更为凸显,更是中国人的基本情结[10]。在中国文化中,父权至上是显性的,而代情结是隐性的,且是占优势的。俄狄浦斯情结与代情结都强调了亲代间的代际传递,白嘉轩与前期白孝文对传统礼法的遵循都验证了代际传递的存在,在白孝文接受父亲观念传递的过程中,白嘉轩构成了一体双面的父亲角色,即既是“阉割方”也是“认同方”,父亲禁止孩子亲近女色,孩子通过遵循与认同父亲开始“社会化”,各自开始独特的主体化及性化过程[11]。与俄狄浦斯情结主张“父亲主导代际传递”不同的是,代情结主张的是“母亲主导代际传递”。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孕育形成了等级森严的宗法制度,“男尊女卑”“严父慈母”“男主外女主内”等家庭等级观念塑造了父权在上、女权在下的社会秩序,在这样的秩序中,父亲充当立法者的角色,母亲作为执行、传递父权制度的角色。但令人惊奇的是,母亲作为一个秩序的传递者与跟随者,同时也是具有独立于父亲功能、自身独立规则和教育纬度的个体。
在传统的家庭秩序中,父亲承担着权力与理性的代际传递责任,母亲则承担着爱与冲动的代际传递责任。在漫长的中国传统社会中,母亲一直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只是父权的高高在上掩盖了母亲的光辉。中华民族早期形成的母性崇拜的集体经验作为一种集体无意识遗传给后人,使他们在作品中无意识地流露出母性崇拜的集体无意识的结果。也就是说,中华民族的心理结构里一直有一种母性崇拜的无意识,只不过它居于无意识深处,并不为我们清醒地认识到[12]。在白孝文的成长过程中,白嘉轩的父爱过于威严,少有的温情与爱来自母亲和奶奶,但母亲和奶奶都恭顺地遵守着白嘉轩的规则,跟父亲一样约束着自己,二人所表现出的母性与独立性并不强,所以白孝文的人格对这一部分的继承是有所缺失的。
笔者认为,白孝文人格中并非没有代情结,而是缺乏具有足够清晰独立的母性客体催发他的这一情结。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思想来说, 人从诞生开始,母亲这个形象就以三种形式出现:抚养人成长的母亲;根据母亲形象选择的妻子;最后一把土回到大地母亲的怀抱[13]。田小娥似乎扮演了这一角色,代情结的传递并非刻板的只能是“母亲”才可以完成,“母亲”只是这一意义的符号。从这一假设看,田小娥引诱白孝文之所以能成功,并且小娥的死之所以刺激白孝文的性格發生大转变,不仅仅是因为二人间的情欲关系,更多的是因为田小娥身上的母性与独立性吻合了白孝文深埋在无意识里的女性特征[14]。在田小娥身上可以寻见白孝文代情结的痕迹。田小娥是白鹿原上唯一的特殊存在,她的一切行为都有悖于伦理,她本人亦不受道德伦理的束缚,白孝文在她身上不只安放了自身的情欲,还看到了自童年就一直缺失的原始的母性关怀。从小娥与孝文相处的两个空间中,或可发现二人间的深层联系在于小娥的原始母性和感性与孝文代情结的吻合。在原著中,二人的这种联系在特定的空间中得以加强,小娥与孝文独处的空间一处是第一次偷情时的猪圈地,一处是小娥的窑洞。猪圈地是二人试图突破儒家文化空间的第一次尝试,如果说这一空间还处于儒家文化的高压下,那么窑洞就是与儒家文化空间完全隔绝的原始文化空间,是原始文化精神的凝聚空间,原始文化精神中的感性和生命力在这个空间中得以展开。结合《白鹿原》文本,我们看到,这个空间是一个本能的行动域,在其中发生的多是人的本能行为,吃、睡、性以及死亡,这种本能是这个行动域的精神内涵[15],这是一个自然本性浓厚的空间。在这一空间中,小娥与孝文没有任何世俗束缚,可以纵情享受,可以毫无顾虑变卖家产以供大烟,小娥在这个空间中起到了温暖的治愈作用,白孝文在小娥身上感受到温暖、快乐、轻松、拯救的生命力,这些正是白孝文人格中所欠缺的,也是他在饱受道德伦理的戕害时所渴望的。所以,这些“甜情蜜意”“狎昵声息”弥补了白孝文人格中代情结的缺失,这样的传递是借小娥完成的。
总而言之,父权的不可违逆与被“阉割”的欲望促使白孝文走上一条反叛的道路,从小家庭温情的缺失使得他在遇见小娥后,在小娥身上疯狂寻找遗失的温情,小娥传递给孝文从未有过的温暖与生命力。对于孝文而言,小娥在的地方就是家。在人的整体生命状态中,在家既是一种本然的真态也是一种实然的常态,与之相应的是“家本位”的存在精神[16]。所以笔者认为白孝文身上的反叛性不够彻底,还存有对“家”的期盼与眷恋,这份期盼与眷恋被投射到小娥身上,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他在后期还会回到白鹿原趴在倒塌的窑洞堆上为小娥痛哭。
三、结语
从“传统礼法的样板”到人人唾弃的“败家子”,再到风光无限却人性泯灭的投机分子,白孝文的性格生成有一定的先后次序。白孝文在这一过程中经历了从“族长继承人——堕落者——乞丐”的身份变化,他的性格也在这一过程中经历了“敦厚善良——贪婪犹豫——恬不知耻”的变化。作为家族继承人时,白孝文的人格是虚伪的,他的欲望与行为、内心和外在是背离的,这种分裂造就了他人性上的虚伪,而家族继承人的身份与被施予的期望加深了他的人性分裂,也加深了他的虚伪。在奸情败露后,白孝文的人格是无耻的,他心中的礼义廉耻逐渐泯灭,人性原恶的部分被释放并逐渐膨胀,他无所顾忌地与小娥淫乱、抽大烟、卖门房、灾荒时回家向父亲借粮、任由妻子被饿死、毫无羞耻心吃舍饭。当上保安团团长后,他的人格特征是阴狠的,搭上权力的东风后白孝文日益膨胀的人性之恶促使他作恶不断,形成鲜明的人格特征,设计杀害黑娃、将鹿子霖投入大狱几近致死、枪杀提拔培养他的张团长等,失去了道德伦理的约束,得到了权力和虚荣的加持,白孝文任由内心恶意疯长,一步步成为阴鸷无情的阴谋家。恶总是藏在善的背后,白孝文的性格是在“绝境”求生后开出的恶之花。白孝文对礼法的背弃、利用、颠覆都在暗示着中国封建礼法体系这座大厦已经走向倾覆的末路,从赫赫扬扬到摇摇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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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编辑 张 帆)
作者简介:马清瑶,西南大学美术学院,研究方向为艺术学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