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伦斯小说《请买票》空间叙事研究*
2023-02-23范宏宇
范宏宇
(太原学院外语系,山西 太原 030012)
《请买票》是英国小说家D.H.劳伦斯的短篇小说。该小说讲述英国中部单轨电车系统中一个男检票领班先后与多个女售票员恋爱又抛弃这些女孩,最后被这些女孩报复的故事。研究者大都从狂欢化艺术、图式理论视角、结构主义视角、新批评、性别与叙事象征等方面分析该小说,却很少有人运用空间叙事理论来分析。
时间和空间是小说情节发展的重要因素。一直以来, 批评家们大都关注小说的时间性,却很少涉及空间。约瑟夫·弗兰克在《现代文学中的空间形式》一文中最早提出文学作品中“空间形式”的问题,认为现代小说具有打破时间与因果顺序的空间特征。加布里尔·佐伦(Gabriel Zonan)在《走向叙事空间理论》(1984)一文中还提出了空间理论模型,强调空间是一种读者积极参与的建构过程,他提出了空间叙事的三个层次,一是地志空间,指“处于重构空间的最高层次,是不依赖于世界的时间结构和文本的顺序安排的独立存在”[1];二是时空体空间,指由事件和运动形成的空间结构,也简单称作“时空”,它包括共时和历时两种关系;三是文本的空间,指文本所表现的空间,它受语言的选择性、文本的线性时序和视角结构三者影响。亨利·列斐伏尔的《空间的生产》提出了空间的社会性,他认为空间是可以生产的,是人们通过各种活动生产出来的产品。日渐成熟的叙事空间理论为人们研究小说的空间提供了研究基础。本文拟以加布里尔·佐伦和列斐伏尔等的空间理论为基础,分析劳伦斯小说《请买票》所建构的地志空间、社会空间和文本空间,展示劳伦斯对同性、异性之间建立和谐关系的探索,从而为作品的鉴赏提供新的视角。
一、鲁莽与空虚:表征心理活动的地志空间
加布里尔·佐伦认为“文本就像地图,能够通过直接描述来表现地形结构”,“但实际上文本的每个成分,无论叙事、对话、甚至论述,都可以对地形结构的再现有所帮助。”[2]热奈特也在《修辞(二)》中提到: “叙述关注的对象是一系列的事件和行为,因此侧重对叙事的时间和戏剧效果的展现;然而,在描述中,作者无意识的省去对时间的强调,而沉迷于对共时存在的众多事物进行详细描写,将过程想象为一个个精彩的场面,而这似乎凝滞了时间的流动,在空间的维度展开描写。”[3]可见地志空间不仅仅是指一些物体、地点和场所,还包括作为物质存在的人和人的行为活动。作者劳伦斯从小在矿区长大,他的许多小说就是以英国的矿区为背景的。在小说《请买票》中,他就将矿区作为小说的大地域空间。主人公安妮活动的场所则是矿区的小地志空间:电车行程、电车内部空间、斯达秋兹游艺会和车站的休息室。劳伦斯通过直接描写和叙述来建构小说地志空间,空间的迁移变化不仅推动了情节的发展,也有助于刻画人物的性格和内心活动。
小说对电车行程的空间描绘展示了女售票员们的鲁莽和当时人们内心的空虚。小说开篇叙述者用大量篇幅描绘了本来可以一笔带过的电车起点、目的地和行程,绘制了详细的路线地图,这些空间的建构象征了当时人们的生活状态。电车不是稳稳地驶向终点站,而是“跃身冲进黑色的工业近郊,忽而冲上山峦, 忽而跌入峡谷”[4],要么“斜身从电影院和商店旁飞驰而过,一头扎进矿谷”[5],最后一个冲刺到达终点。回程时“又是不顾一切地向山下俯冲,在弯弯曲曲的山谷间上下颠簸…… 又是教堂脚下那令人心悸的陡峭的大下坡。”[6]劳伦斯对电车飞速地、不顾安全不计后果地行驶的空间书写呼应了小说中售票员野丫头的鲁莽行为:她们争相和托马斯约会, 而无一不被抛弃,继而又相约盲目报复。教堂是一种精神的象征,在电车的去程和回程,劳伦斯不止一次提到电车路线空间中所包含的“教堂”,但讽刺的是,教堂这一地志空间尽管遍布电车路线周围,却已然失去了精神约束的作用,隐喻了这个地域空间的信仰的缺失,道德的堕落:小说男主人公约翰·托马斯对女售票员粗野无礼,对她们调情之后又无情抛弃,安妮本来有男朋友却还与托马斯谈恋爱。
劳伦斯在小说开篇还采用空间并置和对比的手法表现出地志空间的差距和象征意义。“它(电车)依旧生气勃勃,充满自信,多少有点象一个敢作敢为的小东西,象是一叶从黑色矿区花园里伸展出来的荷兰芹,绿油油的充满了活力。”[7]在劳伦斯看来,工业文明破坏了人类的生活,矿区是黑色的花园,没有生机,那里的人们都被异化了,而那满载乘客的有轨电车里无论是售票员还是乘客都充满了活力,焕发着人性的光辉,象是黑色花园里的绿油油的荷兰芹。这样的空间并置为后文女售票员的情感宣泄埋下了伏笔。
用空间的变动来丰富女主人公的性格也是该作品值得注意的地方。小说写除了赶集日和星期六,上午十点到下午一点,工作比较轻松,安妮就会跳下车钻进她已经看好心仪物件的商店。这一从工作空间向非休闲空间变易的细节描述,展现了安妮除泼辣的性格外也有与其他女孩同样的嗜好:喜欢买一些自己中意的小物件。
电车内部的空间书写也有特殊意义,为后来女售票员们与托马斯冲突中究竟孰胜孰败埋下了伏笔。由于正值一战期间,身体健壮的男人都应征去了战场,留下开电车的男性都是有些残疾的跛子驼背,之前由男人做的售票工作改由女孩担任。电车里挤满了矿工,上边的人吼着赞美诗,下边则是此起彼伏淫秽的唱和,在这样的工作空间姑娘们倒也怡然自得,她们不再是矜持腼腆的大家闺秀。 有轨车的踏板是安妮的“塞莫波雷隘口”[8]。“塞莫波雷隘口”是希腊中东部狭窄的通道,是公元前480年斯巴达人以寡敌万与波斯人战败之地。劳伦斯在此处对踏板的特定的空间书写表现了安妮在电车上以一当万,异常勇敢的特点:矿工乘客们别想在她的眼皮下逃票或是到站不下车。而塞莫皮莱同时又是斯巴达人的战败之地,这就暗示了女售票员们在两性冲突中终究无法取胜。
小说的另外一个空间是游艺会,游艺会的空间书写则展现了人们的内心世界。安妮和托马斯一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而斯达秋兹游艺会却是二人关系的转折点。游乐场的活动很多,如游艺转台,杂耍表演,打椰子等。小说对游艺会丰富活动的描绘不仅为小说营造了轻松自在的氛围, 还为后文托马斯试图引诱安妮的行为做了铺垫。 打椰子游戏也不是用的真椰子,而是战争时期的人造替代品。劳伦斯此处描写别有用意: 战争年代人们就是用替代品也要去玩打椰子游戏,可见人们精神荒芜,内心空虚。 托马斯一直畏于安妮的凶悍不敢靠前,而现在在一个非工作空间相遇,他抓住了机会来勾引安妮。一起坐铁龙时,劳伦斯作了这样一个细节的空间描述: 叼着香烟的约翰·托马斯俯在她的头上。这一细节体现了托马斯在两人关系中想要掌握主动权,处于强势地位的心理。 骑木马时“约翰·托马斯当然是骑靠外侧的那匹马了……他一边转,一边在木马上打旋,抬起一条腿从安妮的坐骑上轮过, 然后,半仰着朝她大笑,那条腿在空中可怕地踢上踢下”[9],此处空间描写体现了托马斯想要掌控与安妮的关系,以及不想规规矩矩地单纯游玩的心理。
休息室空间。休息室里女孩子们对托马斯的拳打脚踢表现了她们报复的盲目性。她们轮流去拍他的背,让他得说出拍者。 安妮首先上去一拳,其他女孩才跟着对托马斯拳打脚踢。托马斯想溜之大吉时,劳伦斯还有一处对空间的细致描写:“他低着头冲出姑娘们的包围, 跑到门前,但门已经锁上了。他使劲拧动门锁。”[10]姑娘们锁了门,把他留在了这一封闭空间。女孩子要他选一个女孩结婚,可是托马斯就是默不作声,姑娘们上去又是一顿揍。她们有的吊在他身上,有的扑上来将他掀倒在地,还有的从后面把他的外衣撕成两半,这样的混乱的空间画面不仅暗示女孩子们已全然丧失理智,还表明她们的报复只是为了发泄被抛弃的愤怒,她们对男性的压迫并没有深刻清醒的认识。
地志空间以这一地域独有的历史、文化制约并支配着人们的生活,而人的行为、心理活动在空间中得以展示,从而丰富了空间内涵。劳伦斯对电车行程、电车内部空间、游艺会以及休息室的空间刻画彰显的是女售票员们的鲁莽、对托马斯报复的盲目、托马斯意欲掌控两性关系的心理以及当时人们内心的空虚。地志空间的象征意义在劳伦斯的笔下表现得淋漓尽致。
二、同性与异性:反映权力抗衡的社会空间
安妮和其他女孩子们最终无法真正打败约翰·托马斯,这有社会空间的原因:男性和女性之间在社会地位上是有差距的。社会空间是小说中女性“自我物化”的场所,也是男性与女性权力抗衡的中心。
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中提出了“社会空间”这一概念。他认为“任何空间都体现、包含并掩盖了社会关系,尽管事实上空间并非物,而是一系列物(物与产品)之间的关系。”[11]空间是社会关系的产物,是一个社会关系的重组与社会秩序的建构过程。“在英国现代主义作家的笔下,空间已不仅仅是事件展开的场所,更是一种蕴含社会关系、权力和宗教等多维社会文化要素的指涉系统。”[12]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尤其是男性和女性之间如何和谐相处是劳伦斯小说的重要主题。他在这篇小说里不仅建构了地志空间,还通过人物在社会空间的日常活动的描写构建了女售票员间动态的社会空间关系以及两性间恒定的社会空间差距,从而彰显了男性与女性之间存在着难以逾越的社会空间差距这一主题。
作为托马斯的前女友们或现女友,女售票员们的社会空间是动态的。在安妮和托马斯开始约会后,托马斯的前女友们不免有些嫉妒,但也只能接受现实。安妮对与托马斯的关系是很认真的,而托马斯却不想正经地和安妮相处。当托马斯看到安妮想要深入了解他时,他离开了安妮。这让安妮受了伤害,她要联合其他曾经被托马斯抛弃过的女孩子一起报复。此时安妮和托马斯的前女友们的关系发生了变化:安妮之前因为和托马斯约会招来其他女孩的妒恨,而此时她又和她们成为了盟友,她们一拍即合。
在车场的休息室里,女孩们要求托马斯挑一个结婚。起初托马斯一直没有给出答案,在被痛打之后, 狡猾的托马斯说要选安妮。 听到这一答案,作者劳伦斯对休息室里几个人的空间进行了细致书写:先是“姑娘们不安地围拢过来”,“ 安妮站起身 ……朝后退去,痛苦得要跌倒”,但“其他姑娘都背过脸去”[13]。 她们嘴上拒绝托马斯, 可“每个人又都等着他看自己,希望他能够看她”[14]。女孩们因为都被一个男人伤害过而团结起来,而后却因为男人恶意选了其中一个女孩作为结婚对象而联盟瓦解。女孩间的动态的关系和不牢固的“友谊”表明她们根本没有看清托马斯的本质,没有看清两性关系的根本问题,她们对男权的反抗是盲目的。
小说中所反映的男性和女性之间的社会空间差距是恒定不变的。小说中的女孩们在电车上卖票,对那些不买票就想混上车的小青年,还有到站不下车的男人,吵吵嚷嚷的矿工们,她们似乎都安然自得。不仅如此,在休息室里,六个被抛弃的女孩子本来是抱着教训托马斯的心态去的,然而托马斯在恶意选择后却反败为胜,想要报仇的女孩子们却反被伤害。女孩子们还主动把选择结婚对象的权利拱手交给了托马斯,主动选择被动地位,这表明她们意识观念里还是认为男性应该占主导权,女人处于弱势。这场男女之间的冲突以男人的胜利告终,安妮“心中有某种东西破碎了”[15]。
以安妮为代表的女售票员在所处的社会空间里注定在两性冲突中失败,表明尽管第一次世界大战给女性带来的工作机会让女性更有能力,经济也更独立,但男性与女性之间的社会空间差距是客观存在且难以逾越的。女性要追求平等权利和幸福生活,这道路必定曲折艰辛。
三、隐喻和意象:彰显内心世界的文本空间
大卫·米克尔森在《叙事中的空间结构类型》中指出,“并置的的情节线索,回溯和闪回的叙事手法和反复出现的意象等都是中断和破坏时间顺序,取得叙事结构空间性的手段。”[16]小说《请买票》中有一些反复出现的意象和象征,它们虽然中断了叙事的时间顺序,但铺陈了小说的背景,让叙事结构更具空间性。如电车是从县城驶往工业近郊的,小说就把工业近郊和县城两处空间并置,且都使用了如“黑色的”“丑陋的”“肮脏的”[17]等负面词语,隐喻了无论是郊区还是城市都没能逃脱工业生产对环境的破坏,对人性的戕害,此处劳伦斯保持了他一贯的对工业社会的批判和谴责的态度。反复出现的意象如“电车”在路上飞速疾驰,象征着女孩子们不计后果的恋情和遭抛弃后又盲目复仇的鲁莽行为。劳伦斯还两次将在轨道上飞奔颠簸的电车喻为风暴波涛中颠簸的 “大船”,女售票员们不在意下班之后的行为,因为第二天早晨又要坐上那上下颠簸的电车上路,就像水手们不在乎在岸上的行为,因为他们第二天又要回到“甲板”上远航再次开始漂泊的生活。电车售票员这一总是在路上的工作使女孩子们拥有了水手般的勇气和冒险精神,而电车也为她们提供了可以逃避那随心所欲且不计后果的岸上生活的空间场域。
电车在漆黑的夜晚突然无法开动那是常有的事。而短短的篇幅内劳伦斯四次提到电车外漆黑的夜晚这一意象:“难以冲破的黑夜”“黑沉沉的深夜”“冰冷漆黑的夜”“幽黑的荒野中”[18],这些电车外漆黑一片的暗色系空间描绘能够折射出人物内心世界:一战期间人们生活的疾苦,心境的灰暗以及战士们由于在战场上做无谓的牺牲的痛苦。
另外, 在休息室里姑娘们围着火坐下来,托马斯进来后她们在靠火的地方给他腾出地方来,劳伦斯对“火”这一意象的反复描绘是有象征意义的。 “火”既可指女孩子胸中让其近乎丧失理智的熊熊燃烧的怒火,也可指战争年代人们的内心空虚,人情冷漠,渴望温暖的心态的空间体现。这些反复出现的意象和象征起到了中断叙事时间顺序的作用,使小说的叙事结构具有空间性。
小说《请买票》的地志空间推动了情节的发展,同时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揭示了托马斯和女孩子们不同的价值取向和难以逾越的社会空间差距。反复出现的意象和隐喻构建了小说的文本空间,增加了小说的艺术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