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物之间的诗人
——读紫藤晴儿
2023-02-23林东林
林东林
十几年前,我曾经有过一次敦煌之行。从兰州到敦煌的夜行列车,窗外是茫茫戈壁,是绵延起伏的山脉,是一闪而过的灯火和星空,我对它们一无所知,也无从得知,我所拥有的,仅仅是一双眼睛和一种想象。望着窗外,窗外那些似乎逃离了时间和空间的像是永立着的事物,我想到了什么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种莫可名状的想象本身,它来于无处,也归于无处,来于瞬时,也归于瞬时。那趟夜行列车所载着的,犹如一个正随它穿行于广大天地间的光点。
许是因为当时还未专事写作,我很难将那种想象本身诉诸于文字。而现在,在紫藤晴儿的这些作品中,我读到并几乎完全对应上了当时当地的那种想象本身。换言之,她的这些作品也像一趟夜行列车,作为一个读者,我正随作品穿行于她所写到的那片广大天地,遍历那些广大天地间的事物——城墙、风、雕像、雪、乌鸦、原野、溪水、岩石、桃花、土地、远山。
这些广大天地间的事物,让你想到了什么?厚载的历史?绑缚的精神?深潜的意义?又或者是明丽的意象?古老的图腾?遥远的风物?不,不是这样,至少不全是这样。一种更大的可能性在于,紫藤晴儿写的不是形而下的,也不是形而上的,不是乡土的,也不是城市的,甚至也不是自然的,而是一种未加分类的视觉对象,她图存的是她看见的那些事物,是经由她主观标记之后的那些事物——“你在你之中转换着时空,去把那隐身的事物再次召唤。”
是的,简言之,她对那些事物的拣择和书写,并非是在美国诗人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要事物不要概念” 或者与之相反的“要概念不要事物” 这种二分法中展开的,而是要“事物” 也要“概念”,要“物” 也要“名”,在两者之间寻找它们既隐然结合又无所偏倚的部分。
在我看来,她所寻找的这个部分也即是:在直面那些事物时,她致力于清扫它们外部的风烟和灰尘,打开它们内部的褶皱和肌理,还之以本来的素朴面目;在直面那些概念时,她致力于屏退集体经验和传统经验,建立起个体经验和即时感受,以一人之力抵挡万夫来袭;而在事物和它们对应的概念之间——也即物与名之间,她致力于书写出一种独特的时空,那是一种有弹性和张力的时空,一种暧昧和明暗交接的时空,一种可以自由呼吸和闪转腾挪的时空,在某种意义上,那也就是她——当然,也包含更广泛意义上的她——所能赋予的时空。
并不夸张地说,作为一个诗人,紫藤晴儿贡献出来的是一种认知方式,一种基于诗歌的语言意义上的认知方式。事物与概念,物与名,一种是物理的、客观的,一种是精神的、主观的,而生活在它们之间那个广阔地带的是人,是诗人,或者说是紫藤晴儿这样的诗人——她以自我作为中介去命名和及物,又把她的独特体验以诗歌的方式呈现出来,这是她的使命。
当然,更准确地说,这也是一种基于散文诗的语言意义上的认知方式。散文诗基于诗歌,又别于诗歌,这两种文体之间的异同之处暂且不论,但是,我们至少可以在紫藤晴儿的作品中得见她在面对和践行它们时的不同方式,得见她已经和正在做出的那些隐然而又确凿的努力,也即,何以为诗歌?何以为散文诗?我相信紫藤晴儿一定有她的经验和判断,以及与此严格对应的不同写作技艺——而这些,现在已然在她的这些散文诗作品中得到了部分呈现。
“沿着大雪行走,我把自己遗忘又找回”,“站在那里,好像是向着不同的接点去相识那些寂静如谜”,“只是一切的声响又在与现实对碰,水的归宿还是水”,“灵魂抽离了现实的硬伤,桃花,也像身体之内的密集,有了藏身之地”,“大地的密语用万物发言,或沉寂为更多的欢歌,遁形它的原委”,“一座山的寰宇,迷失于其中的,也像重新获取的认知,诞生着一缕另外的光明” ……眼睛在这样的词句中穿行,一如十几年前的我在那趟夜行列车中的穿行。
我的意思是,这样的词句释放了我的想象,它让我不执念于那些具象的物,也让我不偏耽于那些抽象的名,而是准确地沿着两者之间的那条中线前行。在某种意义上,紫藤晴儿以她这种诗歌的——不,散文诗的——语言方式为我召唤回来的,正是我十几年前那种莫可名状的想象本身,它自由、松散、模糊、含混、迷离、暧昧、多义、闪回……而这些与我当时当地的那种想象无限接近的特质,或许也正是散文诗得以作为一种独立文体存世的依仗所在,也正是紫藤晴儿选择以散文诗——而并非诗歌——的方式来写作这些内容的凭借所在。
作为一个诗人,他想做的、能做的和做到的决定了他的诗学道路,如果说他想做的代表了野心,那么,他能做的就代表了水准,他做到的就代表了结果——而对应到紫藤晴儿,在我看来,目前,她已经在这三个层面上都完成了某种自我实现——至少是部分程度的自我实现。
但一个不得不直面的问题是,多少年后,当诗人回到人,当诗歌或散文诗回到语言,我们又该如何重新看待自己的写作和写过的那些内容——那些名与物?这或许是每个有追求的写作者都应考量的。事实上,一个写作者在最根本意义上的自洽仍然需要自己去完成——而并非借助于他人之手,需要写作者通过写作这种方式在漫长乃至于永远的岁月中去完成。
可以想见的是,阳光斜照,独坐窗前,一个叫紫藤晴儿的写作者在暮年望着她写的那些文字,想起那些文字所负载的物和名,那些城墙、风、雕像、雪、乌鸦、原野、溪水、岩石、桃花、土地、远山,以及那些不在此间却又在此中的物,它们崭新而又古老、明亮而又喑哑、逼近而又遥远,它们构成的是她在回望写下它们时的那个自己的支点;而写下它们的那个她,会满意么?会后悔么?会无动于衷么?无可得知——不过,无论是哪种心绪,她届时所要面对的也只能是“为一张稿纸而立下命运的契约”,也只能是“用一张稿纸等待另一个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