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诗八章
2023-02-23章德益
章德益
我是谁
照镜,看见别人的表情。写字,留下别人的笔画。签合同,盖下别人的手指印。说话,过滤出别人的回声。与人握手,指纹爬进别人的手掌心躲了起来;或者,别人的指纹潜伏进我手掌心舔着我的指甲。歌唱,舌头游进别人的口腔里殷勤产卵。直立,内部的驼背喊叫着直立起来,直立起来。行走,每一只脚印下都出现裂缝与深渊!
我是我吗?还是另一个章德益?
一个词在别人的舌头下顺水推舟。一个梦在他人的床上情真意切。一只脚在别人的鞋子里寻找斑马线。一只头脑在他人的兽笼里说着人话。一只笔在他人的鸟笼里练习飞翔。一滴口水藏在别人的馊饭菜里繁殖细菌。一串脚印逃出门槛与别人的高跟鞋姘居。一条影子狂奔出自己的躯壳与别人的影子私奔。一个人掉进他人的骨灰盒里等待投胎!
电影院隐喻
把一群人集体关在一个有限的封闭空间里。他们互不相识。但他们都为一个共同的故事而来。把所有的灯灭掉。光灭掉。把所有可能产生明亮的念头的电筒、香烟头、火柴与打火机灭掉。越黑越好。越黑越能产生逼真的效果与通向真实的场景。
于是,他们在世界的大银幕上,看到了人类生活的影子与影子的生活。看到了影子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与生老病死。看到了影子的成长史、进化史、沧桑史、沉浮史与游戏史。
从身后放映孔里连贯射出的一束束乳白光柱,在众生的头上高悬一条供他们在黑暗里自由飞翔的梦幻隧道与时空隧道。光柱里众生飞翔。而无数光的粒子与尘的粒子也在里面尽兴地碰撞,启示了所有隧道的诞生方式与结构可能。
四周都是安全门。但不知其是否真正安全?偶有一个提早离席的人从众生中如幽灵般立起。他蹑手蹑脚而行。以稀薄影子的方式蹑手蹑脚走出苍生。他,或许是先知,或许是魔鬼?
电影散场。灯亮了。我们已经历了一生。
入 夜
入夜。房子异动。
香烟盒啪地一声自行打开。衣架上一具恍惚的肉体晃动。墙上视力表沙沙爬下寻找眼镜。酒杯爬出酒柜寻找嘴唇。打火机窝着邪火。银行卡寻找密码。密码与身份证号码在抽屉里卿卿我我。一粒伟哥邂逅唇膏。一双高跟鞋暗恋一对铁哑铃。醉酒的汽车钥匙逃出主人口袋,梦见自己在天堂里飙车。汽油爆炸。满天都是荷尔蒙的礼花。
为什么,为什么,它们在午夜还如此骚动不安?难道它们的欲望在白天还没能得到充分纾解?
不必惊慌。只要天亮,太阳一出现,它们就又都会迅速缩小,缩小,回归原状,回归原位,回归常态。
宛如我的面具。
狗
整夜,一头恶狗在屋外狂叫。睡不着,起来,在纸上恨恨地写了个“狗” 字,咒了一声。再睡。就觉不对。屋子里突然到处都是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越来越诡异……惊恐。开灯一看。呀,我刚刚写在纸上的 “狗” 字已不见。那“狗” 已咬碎了“狗” 字,咬碎了纸,咬烂了桌面,从我的一笔一画里窜出去,布满四周。满天的纷乱纸屑。满地的纷乱纸屑。而此刻,房子里到处都是狗的影子,狗的绿眼,狗的呼吸。恍恍惚惚。迷迷离离。影影绰绰。我赶紧从床底抄起一根打狗棒,找狗。不见狗,并无具体的狗。正东张西望,突然就感到四面八方的狗影子飘忽着聚拢,隆起,扩大,浓黑成一团庞大的无法抗拒的狗影,向我移来,突袭。我连闪躲一下的机会都没有,就直觉到一个浑然一体的混沌物冲进我体内,狂吠一声,蜷伏了下来。我知道,我体内已经藏下了一条狗!我惊惶不已,东张西望,不知如何是好!终于镇静了下来,劝自己,反复劝自己。然后,小心翼翼地走路,小心翼翼地摸索,小心翼翼地回床睡觉。
第二天,早上,迅速起床,垂下头,啊,我的影子像一条人类的狗尾巴长长地拖了出来。
爬楼有感
楼梯吞吃我的脚。一层一层地吞。每一层楼梯都咽下我的一次趔趄与挣扎。
我知道楼梯是嗜食脚与鞋子的。它原本就是一头擅长攀爬的食肉动物。
它一层层爬,极有耐心地爬。一路吃光我的脚印,鞋声,影子与脚的颤抖。
爬楼者的佝偻与膝盖默默供养着这楼梯的秩序与层次。
我一个踉跄站稳。在顶楼。真不容易。
俯看,脚下那头野兽静静趴着。装死。
其实,它此刻正津津有味地消化着我爬楼过程里消耗流失的钙,铁,碳水化合物与喘息。甚至骨骼深处残存的细胞。
77 岁,77 层,不知往上爬,还是向下走的台阶。
随便想想
生命的疯人院与内心的古刹只隔着薄薄一层纸板墙。
如果一不小心捅破纸板墙,一群疯子就钻进古刹里立地成佛,一群老和尚就冲进疯人院杀人放火。后果都无法设想。
一生就处于疯人院与古刹的临界点。中间地带。局部的困境。
常常隔着纸板墙偷窥疯人院里的红眼疯子,也常常隔着纸板墙偷窥古刹里骚动不宁的老和尚。深深感到一种深刻的歉意。
生活在这个世界里是多么不易啊。
而世界正在这种诡异的平衡里浑水摸鱼。
写作就像穷人的挥霍
写作就像穷人的挥霍。
你身居陋室,生活简单,却依然在挥霍。
你挥霍字,词,句,就像挥霍两袖清风里的露水、绿叶与鸟声。你挥霍明喻与隐喻,就像挥霍老式衣柜里的长衫,马褂,可疑的绣花鞋与不相配的西装。你挥霍逗号,句号,问号与感叹号,就像挥霍黑夜里的露珠,远树上的绿叶与远方长途里的路灯。你挥霍激情,就像挥霍海边的贝壳,海螺,潮水下的珊瑚礁与被海啸偶然冲到沙滩的千年前的沉船。
你把所有的珠宝店都看作是自己的词典,尽管翻开来,你就失踪在里面。你常常去当铺向一千年前的老板抵押一千年后的思想。
挥霍,挥霍,无度地挥霍,构成了一个表面奢侈的本质的穷人。
生命只是一张空白欠条。有人欠下一生的空白。有人诱惑你向太阳赊账。有人强迫你留下流星的签名。有人盗用天堂的信用盖下地狱的指纹。
写作,是穷人向时间的唯美透支。
牙科医生下班后
牙科医生下班后,空荡荡的牙科诊所里寂静而荒凉。
只有牙齿,牙齿,牙齿……磨损的牙齿,折断的牙齿,饥饿的牙齿,凶猛的牙齿,咆哮的牙齿,跃跃欲试的牙齿……埋伏在各个角落,隐蔽着自我的欲望。
带血丝的断牙依然虎视眈眈。裹在棉花球里的断牙依然血丝淋漓。扔进垃圾桶的病牙依然凶猛地发育着食肉的牙龈。
一个小小牙科诊所,依然是一个小小的丛林世界。弱肉强食的世界。以牙齿为依据的饕餮者的盛宴,充满不确定的杀机与可能。
幸好,牙科医生的白大褂还高挂在墙上,像一个监视者,俯视着一切牙齿的异动。
幸好,凶猛的拔牙钳与牙科治疗床还在,静静趴着,如两头嗜血的剑齿虎,无言而自威。
幸好,那股强烈的乙醚味还在以甜腻腻的气息迷醉着所有不安分的欲望与隐忍的骚动。
我隔着一层窗玻璃静静望着这化石般凝止的牙科诊所。宛若历经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