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世界的茅台记忆
2023-02-22刘显玉
刘显玉
黄勇找到工作的那天,姨夫拿出一瓶茅台相赠。
房子是才租下的,在一条充斥着嘈杂与计较味道的老街上,七八个大男生在略显逼仄的屋子里,憧憬各自的未来。
他和女友徐维在厨房里忙活了半天,直到天光渐尽才端出几盘菜来。黄勇侧着身子把菜端进客厅,又回到卧室,在行李箱里翻出用衣服裹着的茅台酒,一屋子的人不可置信地“哟”了起来。
撕开胶帽,扭开酒盖,丝丝缕缕的酒香从瓶口散发出来,他突然想起《笑傲江湖》里祖千秋论酒的片段。“饮酒须得讲究酒具,喝甚么酒,便用甚么酒杯。”高粱美酒,乃是最古之酒,按照祖千秋所说,“须用青铜酒爵,始有古意。”
眼下只有开饭前匆忙从街边小卖部买来的透明塑料杯。酒喝得一滴没剩,黄勇收回酒瓶,擦了又擦,装回盒子里。
楼下街角的树叶大概是收到了秋风在遥远的天边启程的信号,浓绿的叶掌显出一些黄边。从威宁去遵义念师范的那年,也是这个季节。
那是黄勇头一遭出远门,行李早几天就收拾好了,母亲在天不见亮的时候摸索着起床,煮了十几个鸡蛋让他带着路上吃。父亲一把扛起行李,把黄勇送到镇上拦班车去县城。好一阵没下雨了,太阳晒在身上有点蛰人,裸露着的泥巴干透了,走一路就激起一溜尘灰。
“到学校了打个电话来说一声。”
“嗯。”
“生活费不要担心,该花就花。”
“嗯。”
汗水湿透的衣服贴在父亲那快被晒熟的皮肤上,黄勇也想交代点什么,比如“少做点农活,够吃就行了”“不要把身体熬坏了”……可是胸口被一团硬邦邦的空气堵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车从盐仓镇出发,要经过草海穿过县城才到火车站。黄勇眼里,草海最美的是冬天。黑颈鹤披着阳光,从远远的河岸起飞,轻巧地滑进草丛中。那草,在水底扎根,向天空而去,受着湖风的吹拂与毫无遮挡的阳光的曝晒,一根一根,纤细得仿佛随手就能折断。
从上高中起,黄勇在这条路上往返过不知多少次。语文课本里读到“蒲苇韧如丝”时,他想起了这片水里的草,在阳光下像发亮的铜丝。
黄勇的爷爷曾扛着钢枪跨过鸭绿江,后来又回到了盐仓,守着土地过日子。父亲和爷爷一样,渡红河、战老街、过朔江……也是上过战场的人,后来也回到了盐仓。两位性烈如火的退伍老兵,都爱在下地使力前猛吸一口包谷烧,然后一头扎进地里,把包谷种出望不到边的茂盛。
硝烟里闯荡出来的两个人,一门心思想要供个大学生出来。
黄勇爱读书。父亲退伍时,从部隊上带了两本诗词故事回来。字还不太认得全的年纪,放学后赶着牛把书往肘下一夹就往山上去了。诗词故事太精彩,再抬头时牛已经吃掉谁家半边包谷,主人家扯着嗓子骂人的声音传了一山又一山。父亲却从不为这样的事生气,乐得背上半袋玉米去还。
镇上有摊贩放出风声,收购中药。盐仓产重楼和黄姜,黄勇放学后背上背篼就往山里去了。运气好,凑齐了学费,剩下的还能买点课外书。
学校离家有五六公里,都是山路。冬天,父亲倒腾着做了个火盆,给黄勇提着上学。冰碎了,入了土,化为水,雪才淋上去,雨又来了,山里的路像是被人泼了浆糊,父亲一脚踩滑,在床上躺了好久。
冬天成了黄勇最不喜欢的季节。
应届高考的时候,黄勇落榜了。村里同年的陆续收到录取通知书,父亲被邀请去吃酒,吃酒回来,总是一言不发。
复读,再考,分数线再划下来的时候,黄勇在山里割牛草,弟弟喘着粗气冲到跟前报了个数,“449,二本线。”黄勇把箩筐和镰刀一扔,大叫着在地里跑了好几圈。草也不割了,一路吼着跑到家,“考上了,我考上了!”
母亲活儿也不干了,立在门边一直笑。父亲起身倒了一大碗包谷烧。
黄勇就起了念头,要给父亲带最好的酒回来。
大学打零工赚来的钱换了瓶酒,终于等到假期,递到父亲手里。
父亲嘱咐母亲炒下酒菜,还邀了酒友,喝到尽兴时再一脸享受地砸着嘴给人说,“这是老大带来的酒。”
一次聚会,诗友带来了茅台,饭后让黄勇把剩下的半瓶带走。黄勇一路抱回寝室,藏在柜子里,等到放假,又捧着它颠簸了10多个小时,送到父亲眼前。
父亲拿着看了又看,等到饭菜都上桌了,却把酒放到了柜子里。说藏,也没藏起来,来人一眼就能看到,多多少少有点显摆了。直到某年,多年未见的战友来拜访,父亲才拿出来,两个人喝了半宿。酒喝完了,瓶子还是摆回了原来的位置。
上完大学,黄勇执意回了威宁。茅台酒就像某种仪式感,让生活有重量。每每路过草海,黄勇都要多看几眼。平凡世界里的人们,就像高原湿地里的草,柔软而又执拗,每一次蜕变,都值得用好酒庆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