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曲阜(短篇小说)
2023-02-21柏祥伟
柏祥伟
老朱和朱元父子二人坐上了通往曲阜的公交车。车厢里除了他俩,没别人。老朱挨着朱元坐在并排的座椅上,多少显得有些挤。朱元挪动了两下身子,掏出手机低头拨弄着一个叫抖音的软件,声音刺耳。
老朱探头看,发现儿子看的是一个小视频:
一个精神抖擞的年轻人正从一排陈旧的楼房前走过,他低头问一个坐在躺椅上乘凉的老头,大爷,楼上322住的是马冬梅家吧?老头满头白发,摇着蒲扇反问,马冬什么?那个年轻人说,马冬梅。老头一脸懵懂的样子,再次反问,什么冬梅啊?年轻人只得再次提高声音说,马冬梅啊!老头却再次反问,马什么梅啊?年轻人无奈地摇摇头,沮丧地对老头说,行,大爷你先凉快吧。不料老头即刻爽快回答,好嘞。
父子俩看到这里,不禁同时发出了笑声。朱元笑着说,这是沈腾演的电影,叫《夏洛特烦恼》,很好看。老朱说,中国人演的电影,为什么叫个夏洛特?这不是外国人的名字吗?朱元说,不是夏洛特,是那个叫夏洛的人,他特烦恼,所以电影名是《夏洛特烦恼》。
老朱听着,很不屑的样子,这电影很搞笑啊,哪里看出烦恼来了?朱元瞪了老朱一眼,也显出不屑的样子,低声说,那是你老了,没看懂夏洛的烦恼。
朱元对老朱的这副神情,刺激了老朱。老朱绷紧脸说,玩物丧志,马上就要高考了,你这样子怎么能考个名牌大学?不料朱元反唇相讥,爸,你都三年没见过我了,你怎么知道我平时没学习呢?
面对朱元这一句反问,老朱绷住嘴没吭声。朱元说得对,老朱在韩国打工三年,合同期满,四月份刚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盯住儿子的学习成绩。老朱教导儿子,没有文化知识,挣多少钱也没用,就像你爹我,在韩国埋头苦干三年,吃苦受罪不说,我这三年挣的三十多万块钱,还不够在咱们县城买半套房子的呢。
面對老朱的叨叨,朱元给老朱下保证,他有把握在今年考上本科。老朱说,我研究了,光考本科不行,你要考个名牌大学,这样才有前途。朱元说,考名牌大学不是我能说了算的事。老朱说,当然了,你必须头悬梁锥刺股,拿出吃奶的劲头去学习才行。朱元说,爸,你不懂。老朱悻悻地说,是,我不懂,我只知道古人说,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朱元忍气吞声,老爸,我只能说,对于高考,你真不如我懂。
老朱的确是不懂高考,可是他懂得如何给儿子增加高考的信心。前几天正在吃晚饭时,老朱突然对朱元说,这个周末你跟我去曲阜拜孔子。
朱元说,拜孔子?拜孔子干吗?老朱说,亏你还读书呢,孔子是至圣先师。我听说了,很多孩子考学之前,都去曲阜祭拜孔子,他老人家能保佑你考个名牌大学。朱元说,你这是迷信,我不去。老朱瞪眼说,你不去?你这是对父母最大的不敬,好吧,从此咱们断绝父子关系。朱元憋得脸通红,你这是道德绑架,让别人去做不愿意做的事,你这叫不讲理。
老朱听清了朱元的意思,却又故意用郑重的语气说,讲理的前提是要讲礼。朱元绷着嘴巴不吱声,老朱却不依不饶,生怕朱元听不懂似的,又对朱元说,孔夫子一辈子都在讲礼,礼是一切学问的根本。
朱元双手捂住耳朵,不听老朱的叨叨。朱元的举动刺激了老朱,他气急败坏地从沙发上跳起来,恶狠狠地指着朱元道,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于予与何诛!
朱元不服气老朱对他的辱骂,以愤怒之色对视老朱,爸,您研究了一辈子道德文章,把《论语》读得滚瓜烂熟,可是研究这些能当饭吃能当衣穿吗?您到底还不是背着铺盖卷儿去外国挣钱了。
老朱没想到儿子会这么刺激他,他冲到朱元跟前,抬起巴掌举到朱元头上,却又停下,恨恨地骂了一声畜生,收回巴掌,又觉得不解气,便折手狠狠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泄气似的歪坐在沙发上。
养不教,父之过。面对朱元的冒犯和顶撞,老朱感到自己的人生彻底失败了。二十年前,老朱从单位下岗后,两手空空,迫于生计,他做过各种小生意,因为不会骗人,又总被别人骗,最后血本无归,还欠下一屁股债。也不能怪老朱做生意无能,读书写作才是他的专业特长。大学毕业之后,他被分配到国营企业的办公室写公文。十几年来,老朱工作兢兢业业,闲暇之余,手捧圣贤书,读得红光满面,不亦乐乎。
他以为这一辈子就会这么写下去,一箪食,一瓢饮,修身养性,不负韶华,尽己所能地过好自己的一辈子。山雨欲来之际,老朱还不知觉,依旧沉浸在悠然自得的快乐之中。单位宣布下岗人员名单时,他把耳垂揪得生疼,也不相信名单里有自己的名字。
老朱在下岗协议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时,才发现手里的这支钢笔已经陪伴了他十几年。他用这支钢笔给单位写了十几年的工作材料,也用这支钢笔在工资表上最后一次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从此离开单位。思想至此,老朱像个失去母乳的孩子一样哭出了声。
老朱下岗之后,在家里窝憋了一年多,依旧手捧圣贤书咂摸个中滋味,以解苦闷。老朱没有了固定工资收入,一家三口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当时朱元正在襁褓里,嗷嗷待哺。老婆哭,孩子闹,老朱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便咬牙切齿地发誓赚钱养家。他不顾老婆和亲朋的劝阻,非要做生意,想着一夜暴富。按照他老婆刘美丽的话说,老朱我不是小瞧你,等你做生意赚钱的那天,母猪也会爬树了。
果然如刘美丽所预言,老朱求遍亲朋好友,七拼八凑借了五万块钱去做生意,不到一年的时间,便把那五万块钱赔了个精光。老朱郁闷,整天揪着头发唉声叹气。小舅子对他说,姐夫,你不是做生意的那块料,整天读书也不能当饭吃,还是去国外打工挣钱吧。
老朱早就听身边的人说,这几年出国打工这条路子还可行,咬牙坚持三年,省吃俭用能挣三十多万。虽然是背井离乡,但是想想能挣钱,老朱还是答应了。半年之后,老朱给劳务公司交了两万块钱的中介费,背着行囊坐船去了韩国。
公交车进了曲阜城区,慢了下来。大街两侧全是仿古的建筑,颜色灰黑,几乎都是两三层高的楼房或平房。街面上随处可见关于孔夫子的经典名句,比如: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德不孤,必有邻;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学礼,无以立……
随着公交车的移动,老朱盯着孔夫子的这些话,嘴巴噏动,念念有词,他眼神平直,神色肃穆,似有所思。朱元靠在座椅上,低头盯着手机,不时发出笑声。
老朱扭头,用胳膊肘捣了一下朱元,咱老朱家有个大人物,我之前对你说过。朱元不情愿地抬起头,瞥了一眼老朱,揉着眼皮看着车窗外说,我知道,你又要说朱元璋了,就是明朝的开国皇帝嘛。
老朱说,对,就是他。朱元璋是放牛娃出身,要过饭当过和尚,后来造反起义,推翻了元朝,建立了大明王朝,成了开国皇帝。
朱元打断老朱,不屑地说,朱元璋这个人,说好听的就是个屌丝逆袭,属于草根发迹的土皇帝。老朱瞪着朱元,朱元反问,我说得不对吗?老朱说,你说的事是对的,只是话很难听。乱世出英雄,朱元璋属于草莽英雄,他大智若愚,因人而用,能屈能伸,讓每个人都甘心为他效劳,所以他才能成为明太祖。我给你讲个朱元璋来曲阜的故事,你就知道朱元璋多有能耐啦。
没待朱元回答,老朱轻咳了两声,便讲道,朱元璋从小没读过书,他平定天下,做了明朝皇帝以后,才意识到,如果一国之君没学问,那就不能治国理政,手下的大臣也不会服气。可是朱元璋身为皇帝,又拉不下面子找人教他读书,于是白天上朝理政,晚上让他老婆马皇后教他识文断字。马皇后出身书香门第,琴棋书画全精通。朱元璋勤奋好学,过了一段时间,便粗通四书五经了。有心要在大臣们面前炫耀炫耀,又怕被大臣们识破老底,说皇上是跟皇后娘娘学的诗书,多没脸面呀!于是朱元璋想到了孔夫子。经过一番精心策划,下旨召孔夫子第五十五代孙孔克坚进京。孔克坚原来是元朝的礼部尚书,也是个满腹经纶的老学究,他很看不起出身贫寒,又是通过造反称帝的朱元璋,于是推说有病不去朝见。朱元璋听说孔克坚拒不来京,十分恼火,可转念一想,古往今来,帝王将相谁不借用孔子思想作为精神支柱来治理国家呢?于是决定亲自到曲阜祭拜孔夫子。
听说朱元璋要来曲阜祭孔,孔克坚可慌了神,急忙安排迎接皇帝。朱元璋到曲阜后,见了孔克坚只字不提往事,只是问寒问暖。到了晚上,朱元璋不住行宫,独自来到孔林,头枕孔子墓酣然大睡。人们都不解其故,孔克坚更是胆战心惊,不知道皇上的宝葫芦里到底卖的啥药。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孔克坚便带人进孔林迎驾,远远看见朱元璋站在孔子墓前,倒背双手,嘴里念念有词。孔克坚等人停住脚步细听。原来,朱元璋正背诵四书五经哩。背完后,朱元璋又向孔子墓磕头行礼,然后故作神秘,对众人说,我今夜做了个梦,梦见孔老夫子啦!孔克坚忙问,先祖说些什么?朱元璋道,没说什么,只见他端着一碗墨汁,揪着我的耳朵,把那碗墨汁灌了进去,一梦醒来,我竟能无师自通四书五经啦!孔克坚这一惊不小,嘴巴张了几张,半晌没说出话来。这时,随来的马皇后道,皇上,您天生大材,您这是一梦通五经呀!朱元璋一梦通五经的事传扬出去,越传越神。后来的孔夫子后裔为了不下苦功也能得到知识,就学着朱元璋的法儿到孔子墓旁睡一觉,据说也能通五经,究竟是真是假,只有到过孔子墓旁睡过觉的人才知道。
老朱讲到此处,忽然咂了一下嘴巴,扭脸看朱元,听完咱老祖宗这个故事,你有什么感想吗?朱元说,你的意思是,也让我去孔夫子墓旁睡一觉吗?
老朱嘁了一声,你想得美,现在的孔林是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怎么可能让你进去睡觉?
公交车经过曲阜老汽车站的站牌时,老朱招呼朱元下了车。正是初夏,天气有些热了。街面上的行人来往不断,一些背着包的外地旅客站在站牌下不时四下张望。老朱挠了一把头发,指着北边的方向对朱元说,从这里往北走,不远就是孔府和孔庙,孔林要远一些,在泗河岸边呢。
朱元嗯嗯着,心不在焉地转头朝街面的西边方向看。他低头拨弄了两下手机,又抬脸眯眼朝远处张望。老朱说,你看什么呢?快到中午了,咱们找个餐馆吃点饭再去孔庙祭拜吧。
朱元随口说,我不饿,待会儿再说吧。
老朱似乎没在意朱元的回答,拽着朱元的胳膊朝孔庙的方向走。他们穿过人行道,进入一条古松林立的街道,跟着熙攘的人流朝北走,空气显得凉爽了一些,一片古朴的城墙出现在前方。老朱突然兴奋起来,指着那片高墙下边的拱形门洞说,你瞧,前边就是万仞宫墙,你知道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吗?没待朱元反应,老朱兀自说,意思是说这城墙有万仞高,比喻孔夫子学识渊博高深,一般人无法领悟其中的奥妙。
朱元连连点头,表示赞同老朱的说法,他跟在老朱身后,脚步迟疑,与老朱拉开了几步远的距离。老朱的脚步细碎而精密,小心翼翼的样子,生怕踩住了什么似的。他边走边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给朱元说话,曲阜号称圣城,被西方人称为东方的耶路撒冷,咱们中国有三大宗教,儒、释、道,这里就是儒教的发源地。孔府也叫衍圣公府,是孔夫子后人生活学习的地方。孔庙是祭祀活动的主要场地,孔夫子注重祭祀之礼。孔林是孔夫子和他历代后裔的墓地,孔夫子死后的第二年,也就是公元前479年,孔夫子的弟子们把他葬在曲阜城北泗河岸边。当时有个叫子贡的弟子,为孔夫子守墓六年,他在孔夫子墓旁栽了一棵楷树,因为楷树枝干疏而不屈,后被人喻为尊师重教的象征,楷模二字,就是从这里来的……
老朱边走边说,他说得颠三倒四,却又兴致盎然。快走到万仞宫墙门口时,老朱扭头发现身后的朱元不见了。他朝四周张望着,没看到朱元,便又迟疑着朝回走。刚走了几步,发现朱元正躲在路旁的一棵古松下打电话,神色焦灼,躲躲闪闪的样子。老朱快步朝朱元奔过去的时候,朱元慌忙挂掉了手机。
老朱奔到朱元跟前,怒气冲冲地说,你在给谁打电话?聊这么久?
朱元紧紧攥着手机,吭哧着说,我同桌,本来约好我们一起来曲阜的,可是……她到现在还没来,我着急呢。
老朱说,什么同学?是女的吧?
朱元说,是,是女同学。
老朱哼了一声,伸出手指头指着朱元,学习不用功,倒是学会撩妹了?朱元斜眼看老朱,您肯定又会说,子曰,唯小人和女子难养也,对不?老朱怔了怔,别瞎说,你和大多数人一样,理解错误,孔夫子说这话的原意可不是贬低女人。
老朱撵着朱元返回万仞宫墙的拱形门口,他俩刚走了几步,朱元的手机又响了。朱元看看老朱,不情愿似的摁了拒接键,不料手机又响了,朱元只得再摁手机拒接。老朱看在眼里,斥责朱元,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干吗又不接了?
朱元说,没事。老朱说,我怎么觉得你有事呢,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在老朱的追问下,朱元吞吞吐吐地说出了刚才给女同学打电话的内容。昨天朱元给他的同桌宋小萱说过来曲阜祭拜孔子这件事,当时朱元神秘的口气让宋小萱心动了。宋小萱当即表示,她也要和朱元一起去祭拜孔夫子,让孔夫子保佑她能考个名牌大学。朱元答应宋小萱一起来曲阜。朱元没敢告诉老朱,他生怕老朱误会,以为他在学校里交了女朋友。
朱元不怎么喜欢宋小萱,他觉得宋小萱的脸太大,胸脯也太鼓,说话嗓门也大,听起来还有些沙哑,走起路来还风风火火的。朱元喜欢个头比他矮的女孩子,说话轻声细语,走路弱不禁风,小鸟依人的那种。朱元答应和宋小萱一起来祭拜,约定在万仞宫墙门外相见。既然约定了,他就应该等着她。可是已过中午,宋小萱一直没露面,朱元才给她打了手机。不料宋小萱带着哭腔告诉朱元,抱歉,我家里出事了,我去不了啦。朱元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你家里出什么事了?宋小萱哭着说,今天我爸爸和我妈妈要去办离婚手续了。
老朱听到这里,也忍不住问朱元,你同学的爸妈为什么要离婚呢?
朱元摇晃着脑袋,满脸人事无常的神情,对老朱说了他同学宋小萱家里的事。这事之前朱元就听说过,宋小萱爸妈离婚是因为她妈妈。宋小萱的家里条件不好,她爸爸常年有病,不能挣钱养家,她妈妈只得去韩国打工。她妈妈在韩国打工这三年里,竟然和一个同去打工的男人吃住在一起,组成了临时夫妻,白天一起去工厂做工,晚上就一起做饭睡觉。她和那个男人在异国他乡,也就是做个伴儿,后来她妈妈回国以后,这事不知道怎么就传出来了,很多人都知道了,都瞒着宋小萱的爸爸。宋小萱觉着丢人,心里藏着秘密,整天神思恍惚。她爸爸猜疑有事,逼问宋小萱,后来宋小萱就说了。她爸爸知道这事以后,整天喝闷酒,喝醉酒就骂人。好歹拖了这么久,看来今天是拖不过去了。她家里出了这档子事,今天来不了,她求我替她给孔夫子行个祭拜礼,保佑她能考个名牌大学……
朱元啰啰嗦嗦地说着,发现老朱忽然蹲在地上,缩着头对着地面,痴呆呆地不吱声。朱元弯下腰,偏头看老朱,爸,你怎么啦?
老朱抬脸看着朱元,我也听说过这样的事,毕竟是少数吧。在外国打工的日子苦啊,男女吃住在一起,相互取暖,不孤单,两个人在一起搭伙做饭,省钱呢,吃起来也有滋味。怎么说呢,孔夫子还说呢,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老朱说着,突然拽起朱元的胳膊,你到底饿不饿?不饿的话咱们赶紧去前边买门票,进孔庙祭拜孔夫子。
朱元被老朱拽得趔趄一下。他俩一前一后沿着栽着古松的街道朝前走,走到孔庙门口的售票窗口时,朱元探头看见窗口立着一块告示牌:游客背诵三十条《论语》者,可免費游三孔。
朱元说,爸,背《论语》是您的强项啊,您背一百条都没问题啊,连我的门票都免啦。
老朱也看到了那块告示牌,果真是背三十条可以免费游三孔。看到这个告示的那一刻,老朱的脑子里立即想起《论语》这本书的封面,没错,他读过不同版本的《论语》,他对《论语》的字句张口即来,可是此刻却发现脑子里乱哄哄的,就像一锅开水在沸腾。他尝试默念,却连一条也背诵不出来了。他连一个整句都想不起来了。老朱觉得头上热乎乎地冒汗,真是奇怪,到底是怎么啦?自己的心情为什么突然变得乱糟糟的呢?
他对着那块告示牌愣怔了片刻,抬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沮丧地叹口气,扭头对朱元说,走,饿了,先吃饭去吧。
从万仞宫墙门口往东,沿着城墙外的护城河一路走过去,穿过一条大街,便到了五马祠商业街。这条街面是曲阜的金字招牌,吃住娱乐一应俱全,街面上人来人往。老朱疾步走在前,朱元跟在身后,老朱不时抬脸张望街面上餐馆的招牌。他们走了十几分钟以后,老朱在一家叫做“孔家老菜馆”的饭店门口停下来,扭头对朱元说,我看这家店挺干净,咱们就在这里吃吧。
不待朱元回答,老朱径直登上门口的台阶,推门进去。彼时已是下午一点多,餐馆里没有食客,收银台上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正低头摆弄手机。老朱走过去,胖女人给他打了招呼,便把菜单递给他。老朱翻了两页菜单,点了两份素菜和一盘油炸带鱼,又点了两碗肉丝面。他招呼朱元走进一间单间里,快关上门的时候,老朱又拉开门探头对胖女人道,再来瓶半斤装的白酒。
朱元盯着老朱,看着他摆弄碗筷,倒水沏茶,又倒了一碗茶水,端起来吸溜着喝。朱元摸到了空调的遥控板,摁下了遥控板上的制冷键。片刻,菜和酒都端上桌,老朱拧开酒盖,倒满了酒杯,拿起筷子招呼朱元,饿了吧?吃吧。
朱元拿起筷子吃了两口菜,对老朱说,爸,孔庙的门票多少钱?
老朱喝了一口酒,挥着筷子说,甭管多少钱,咱们都得去。
朱元说,刚才在售票门口,您怎么不背《论语》啊?
老朱说,我不想背了,咱不差买门票的钱。
朱元不再说话,他看着老朱不停地喝酒吃菜。老朱把半杯白酒喝下去,脸色显得有些红。他擦了擦嘴巴,盯着朱元说,我再给你讲个孔夫子的故事。当年孔夫子带着一帮弟子周游列国时,颠沛流离,到处受辱。后来他们到了楚国一个叫负函的地方,负函的长官叫叶公,也就是成语里“叶公好龙”的叶公。这个叶公听说天下有名的学者孔夫子到了负函,便去驿馆拜访孔夫子。两人交谈之时,叶公说起一件事,他说在他老家,有个人偷了邻居的一只羊,他的儿子便去官府把他爹给告发了,然后他爹就受到了官府的惩罚。叶公说,依照法律,行窃者是要受到惩罚,儿子告发他爹偷羊是正确的行为,先生您怎么看待这事呢?孔夫子听了,反驳说,依照周朝礼仪,儿子不能告发父亲,儿子这么做是对父亲的不孝敬,是错误的。关于儿子告发父亲这件事,叶公和孔夫子两个人的观点截然不同,于是两个人的交谈不欢而散。
老朱说到这里,仰脖喝干了酒杯里的酒,擦着嘴问朱元,你觉得儿子告发父亲偷羊这件事对吗?朱元咧嘴笑了笑,爸,你觉得呢?老朱说,是我在问你呢,你先回答。
朱元显得有些为难,吭哧着说,如果父亲偷羊是为了家里人的生活,是为了让他儿子吃肉,那么可以理解父亲是出于无奈才去偷羊;如果父亲偷羊是为了自己的私欲,那么就是错的。可是按照法律,偷窃有罪,儿子举报父亲的偷窃行为是对的。
老朱又倒满一杯酒,打断了朱元的话,你说这些话等于没说,法律和道德,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是相互牵连的……怎么说呢,算了,我也说不清儿子到底该不该告父亲。老朱说着又喝掉一口酒,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咳得脸色通红,低头把一口痰吐到桌下边的痰盂里,擦着眼窝里咳出来的眼泪,哑着嗓子说,父亲为什么偷别人家的羊?肯定是万般无奈啊,肯定是有难言之隐哪。老朱盯着朱元,怔了怔又说,你想想对不?人活着都不容易,在特殊的時间里,在特定的条件下,很容易因为冲动做错事,道德是个看不见的东西,它在人心里,在某些情况下,道德会失去约束人心的效力……
朱元说,爸,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你是在为我同学的母亲出轨辩护吗?老朱没回答朱元的话,继续擦着眼窝里越来越多的泪水,说,人活着都不容易,谁有钱还愿意去外国打工?不就是想着多挣点钱吗?儿子,我从来没对别人说过,在外国打工的日子有多苦,下班回到宿舍里,一个人做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想家,这孤单的滋味很难熬,别说是一个女人,就连我都偷偷哭过好几次。外国的钱好挣,可是消费也高,普通的理发折合人民币二百多元,所以我在国外那三年里,为了省钱,头发长了就自己用剪刀铰。还有,韩国的青菜太贵啦,这三年里,全是我自己买青菜种子,找块地种菜吃……
朱元瞪起眼珠盯着老朱,老朱停止了叨叨,也瞪着朱元。在父子彼此的对视里,朱元低声说,爸,快到孔庙关门的时间了,咱们赶紧去祭拜孔夫子吧。
老朱点点头,摸起筷子把一碗面条哗啦啦扒拉到嘴里,抻着脖子吞咽了,抹抹嘴走出单间,来到吧台前,招呼那个胖女人结账。胖女人摁了几下手里的计算器,对老朱说,九十八块钱。
老朱掏出钱包,拿出一百块钱递给胖女人,摆摆手说,不用找了。
老朱扭身朝门外走,朱元低头摆弄着手机,跟在老朱身后慢慢走着。老朱回头瞥了一眼朱元,掏出裤兜里的手机,快速翻到手机通讯录,手指哆嗦了两下,摁在了删除键上,删掉了一串手机号码。他抬手抹了一把湿乎乎的眼窝,扭头大声对朱元说,儿子,咱们这里有个风俗,孩子长大成人之后,父母要在孔夫子面前举行一场成人礼。今天咱们来曲阜拜孔夫子,也算是我给你举行的成人礼吧。
朱元抬脸看了看老朱,低声嘟囔了一句,烦人,比唐僧还能叨叨,怎么这么多穷讲究呢。朱元说着,把手机揣进了衣兜里,快步撵上了老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