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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张岱对《水浒传》的接受

2023-02-21王丽娟

关键词:陈洪绶忠义张岱

王丽娟

(华南农业大学 人文与法学学院,广东 广州 510642)

张岱(1597-1680后),一名维城,字宗子、石公,号陶庵、蝶庵、古剑老人、六休居士,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他出身世家望族,多才多艺,博学多识,著作等身,既是文学奇才,又是文化奇才。或许很多人对张岱的了解局限在《西湖七月半》《湖心亭看雪》等小品文上,殊不知他跟《水浒传》关系密切,是《水浒传》传播与接受史上非常值得注意的人物。本文拟以此为切入点,初步探讨其接受方式和接受特点,为日后深入讨论试作引玉之砖。

一、接受方式

张岱对《水浒传》的接受,主要有以下几种方式。

(一)序水浒绘画

张岱曾为明末著名画家陈洪绶(1598-1652)《水浒牌》作序。《陶庵梦忆》卷六“水浒牌”曰:

古貌、古服、古兜鍪、古铠胄、古器械,章侯自写其所学所问已耳,而辄呼之曰宋江、曰吴用,而宋江、吴用亦无不应者,以英雄忠义之气,郁郁芊芊,积于笔墨间也。周孔嘉丐余促章侯,孔嘉丐之,余促之,凡四阅月而成。余为作《缘起》曰:“余友章侯,才足掞天,笔能泣鬼。昌谷道上,婢囊呕血之诗;兰渚寺中,僧秘开花之字。兼之力开画苑,遂能目无古人。有索必酬,无求不与。既蠲郭恕先之癖,喜周贾耘老之贫。画《水浒》四十人,为孔嘉八口计,遂使宋江兄弟,复睹汉官威仪。……非敢阿私,愿公同好。”[1]114

张岱《瑯嬛文集》卷一《水浒牌序》亦载“缘起”文字。上述文字除了巧借典故来称赞陈洪绶其人、其文、其字、其画外,还有三点值得注意。一是张岱的观感。他在陈氏所画水浒人物身上,看到了“英雄忠义之气”。二是陈氏水浒画的创作目的。陈氏为周孔嘉一家八口生计而画《水浒》四十人,乃是以画济贫,就似苏轼周济贾耘老。三是陈氏水浒画的创作过程。周孔嘉请求张岱催促陈洪绶,在张岱的催促下,陈氏历经四个月才完成。不难看出,这个过程中张岱起到了中间人的作用。然而,陈氏水浒画究竟创作于何时?张氏《缘起》又作于何时呢?或许可以从张岱和陈洪绶、周孔嘉的关系中寻得一些蛛丝马迹。

先看张岱与陈洪绶的关系。《张岱文集》卷六《祭周戬伯文》曰:“余好书画,则有陈章侯、姚简叔为字画知己。”[2]444《西湖梦寻》卷二《岣嵝山房》曰:“天启甲子,余与赵介臣、陈章侯、颜叙伯、卓珂月、余弟平子读书其中。”[3]可见,陈洪绶乃张岱知己好友,天启甲子(1624)二人曾在杭州岣嵝山房一起读书。不仅如此,二人似乎还有亲戚关系。《石匮书后集》卷六十《妙艺列传·张尔葆》曰:“婿陈洪绶自幼及门,颇得其画法。”[4]张尔葆即张葆生,乃张岱仲叔。此外,陈洪绶父亲陈于朝《苧萝山稿》中亦有《与张葆生亲家》《与张葆生》《答张葆生》等与张氏往来书信①,其中“亲家”的称呼与“婿陈洪绶”正相吻合。然陈于朝去世时,陈洪绶才9岁,两家似是订的娃娃亲。陈洪绶成人后,娶萧山来斯行之女来氏,而非张氏,可见后来定有变故。至于是何种变故,却不可知。不管怎样,张岱和陈洪绶关系亲密,非同常人。

正因关系密切,所以张岱藏有陈洪绶许多画作。《张岱文集》卷三《与陈章侯》曰:“晓起,简笥中有章侯未完之画,百有十帧。”[2]312他还经常充当中间人,替别人求画。祁彪佳《与张宗子》曰:“两三日内,有小役至许公祖处,章侯兄大笔不知可即得否?倘未便挥毫,闻有捉刀人,乞仁兄转求之,何如?”[2]527《祁彪佳日记》卷六《林居适笔》“丙子岁”曰:“(七月)初五日……适张宗子来访,共饭于静者轩。宗子出陈章侯所画联匾,为予指点修筑,殊为山林增胜。”[5]224

再看张岱和周孔嘉的关系。《张岱文集》卷二《蛾眉山》曰:“天启五年,姑苏周孔嘉僦居于轩亭之北,余每至其家,剧谈竟日。”[2]263天启五年(1625),周孔嘉僦居绍兴轩亭之北,张岱与他来往密切。也许就在这一年,通过张岱的牵线搭桥,陈洪绶为了接济周氏一家,答应画《水浒》四十人,后又在张岱的催促下,耗时四月终于完成。可以说,陈洪绶这幅享有盛名的水浒画作的问世,是与张岱的推动分不开的。如果这个推测成立的话,那么绘画时间应不早于天启五年(1625)。

需要说明的是,陈洪绶所画《水浒牌》或《水浒叶子》,在明末清初有多种刻本。其中李一氓藏本,刻工为黄君蒨,此本应为原刊,刊刻时间约在天启五年到七年(1625-1627)之间,[6]现归四川省图书馆,已入选第三批《国家珍贵古籍名录》。此本卷首有张岱《缘起》,卷尾有王亹《陈章侯画水浒叶子颂(有引)》。王亹,字予安,号菌阁主人,绍兴人,乃陈洪绶好友。从张岱这个见证者的角度来看,卷首由他撰写《缘起》,当然再合适不过。王予安在陈洪绶诗文里经常出现,二人关系也非他人可比,此本由张、王二人题序题跋,无疑符合《水浒叶子》初刻的情况,后出翻刻本皆无这种组合。

总之,《陶庵梦忆·水浒牌》不仅记载了陈洪绶《水浒叶子》的创作过程和缘起,还为后人推断它的创作时间提供了线索。陈氏水浒画的创作时间应不早于天启五年(1625),初刻时间约在天启五年到七年(1625-1627)之间,那么张岱《缘起》的写作时间亦约为天启五年到七年之间。此外,鉴于《水浒叶子》在美术史和《水浒传》传播史上的重要意义,张岱作为推动者和见证者,自然也是功不可没。

(二)评水浒小说

张岱关于《水浒传》的文本评论包括艺术评论和思想评论。艺术方面的评论,如《快园道古》卷二“学问部”曰:

《水浒传》形容汴京灯景云:“楼台上下火照火,车马往来人看人。”只此十四字,古今灯诗灯赋,千言万语,刻画不到。[7]

《陶庵梦忆》卷四“世美堂灯”亦曰:“余见《水浒传》‘灯景诗’有云:‘楼台上下火照火,车马往来人看人。’已尽灯理。余谓灯不在多,总求一亮。”[1]75张岱所云灯景诗见《水浒传》第72回《柴进簪花入禁院 李逵元夜闹东京》,容与堂刻本于此处有夹批曰:“妙。”[8]张氏盛赞《水浒传》景物描写的高妙,文字简要却极为传神。

至于思想内容方面,张岱虽没有专门评点过《水浒传》,但这方面的主张在其著作中却清晰可见。《古今义烈传》自叙云:

此序撰于崇祯元年戊辰(1628)。在这篇序文里,张岱明确表达了因为忠义而喜爱宋江的意思。

张岱爱护宋江,无非是为“忠义”二字所激。何为忠义?从文中演剧之事可以窥知。魏忠贤倒台后,张岱曾删改传奇《冰山记》[1]145。此剧写魏氏专权横行,周顺昌在苏州遭阉党爪牙逮捕,苏州市民群情激愤,奋起反抗,击杀缇骑,发生暴动。事后,朝廷大肆搜捕暴动市民,颜佩韦等五人为了保护群众,主动投案,英勇就义。崇祯元年夏间此剧上演,民众反应激烈,引起共鸣。不难看出,张岱认为惩恶除奸、敢于反抗就是忠义;激昂大义、奋不顾身就是忠义;民众站在颜佩韦一边,嫉恶如仇,同情忠臣义士,即是“忠义一线不死于人心”。张岱对市井平民敢于反抗强权,尤为赞赏。《古今义烈传》凡例曰:“故凡豺狼当道,请剑无门,凡能以一身挫其锋,以片言折其角者,并收列之。盖欲以空言存斧钺,不欲以成败论英雄也。”[9]19-20并且把颜佩韦等反抗魏忠贤的苏州市民列入其中,对其赞誉有加:“魏珰之横,自壬戌至丁卯,无一人敢折其锋,杨中丞等为蹴睡虎,陆比部等为射伏兕。当其毒焰政炽,以螳臂当车辙者,止佩韦一人。匹夫蛙怒,几欲与天子争胜。其名震一时,宜哉!”[9]218由此可见,此处“忠义宋江、忠义《水浒》”说乃是感于时事,从现实而来,张岱眼中的“忠义”即是嫉恶如仇、惩恶除奸、敢于反抗。

无独有偶,王思任(1575-1646)《谑庵文饭小品》卷一《五人墓赞》亦曰:“壮矣五人,小夫屠酤。巷在专诸,学才水浒。沦彼宵奴,署名对簿。气夺暴阉,头摔佞抚。……仝一不朽,同时千古。”[10]王氏也把五位市民与水浒人物联系起来,认为他们正气凛然,敢于反抗,千古不朽。

(三)题水浒牌赞

张岱除了给陈洪绶《水浒牌》作序外,自己也曾撰《水浒牌四十八人赞》。此赞乃为《水浒传》中四十八人所写赞语,极其精妙,或侧重性格,或侧重武器,或侧重家世,或侧重奇术,或侧重装扮,或侧重所居环境,等等。从赞语中可以看出张岱对《水浒传》的认识和理解,总体来看,则体现了忠义《水浒》这个核心思想。

比如宋江赞语为:“忠义满胸,机械满胸。”[2]420忠义机诈并存,而以忠义置于前,机诈置于后。张清赞语为:“唐琦石,忠于宋。满地皆是,人不能用。”[2]425唐琦为南宋忠义之士,《宋史》有传。张岱撰有《唐琦石》,曰:“唐琦,绍兴卫士。高宗南渡,事急,欲航海。金将琶八,追至绍兴。李邺为守,以城降,方与琶八并马行。琦从后持一大石,祝曰:‘愿天一击杀两贼。’伏道旁,俟其骑过,击之不中,被执。”[2]307唐琦后被烧死。张清因擅用飞石,所以张岱把他比作忠于宋室、以石击贼的唐琦。

还如张顺赞语曰:“苕溪水涨,逆流而上。”[2]426仅看这两句话,颇觉晦涩难懂。不过,如果结合宋代历史人物张顺来看,就不难理解了。《宋史》忠义传(卷四百五十)中载有南宋末年襄阳保卫战中为国战死的民兵部将张顺,《古今义烈传》亦录入,正文小传文字和《宋史》所载几乎相同,张岱为其题赞语曰:“壮士阵亡,洪滩水涨。介胄执弓,逆流而上。”[11]157两处赞语可谓前后关联,互文见义。张岱大概认为《宋史》所载张顺即是《水浒传》中张顺的原型,故借历史人物张顺,巧妙称赞水浒张顺的忠义。此外,《水浒牌四十八人赞》撰写时间未明,由张顺赞语可知,似应撰于《古今义烈传》之后,即崇祯元年(1628)之后。

围绕这个核心思想,赞语中常常出现“打”和“杀”。比如李逵赞语:“面如铁,性如火。打东京,只两斧。”[2]421公孙胜赞语:“松文剑,出雷电。”[2]422雷横赞语:“救吾母,杀一狐,胜杀四虎。”[2]423朱武赞语:“棋下于局,杀气满腹。”[2]424刘唐赞语:“尔则赤发,见蓝面则杀。”[2]425安道全赞语:“能杀人,能活人。”[2]425这些赞语充满了反抗斗争精神。打什么?杀什么?以刘唐赞语来管窥其他。“蓝面”指什么?唐代卢杞貌陋似鬼,色如蓝,乃德宗时期著名奸臣,《新唐书》列入奸臣传,因而后世常以蓝面或蓝面鬼指代奸臣。毋庸置疑,梁山好汉打杀的对象就是蔡京、童贯、高俅等奸臣贼子、贪官污吏,打杀即是惩奸除恶。张岱认为在社会上锄奸斩恶比在自然界力杀四虎更为重要。此外,赞语中他还把梁山好汉比作周公、召公、关羽、李光弼、郭子仪、唐琦等人,意在说明水浒中人尽是有贤有才、有忠有义之人,可惜不能为朝廷所用。

(四)载水浒演剧

《陶庵梦忆》卷七《及时雨》曰:

壬申七月,村村祷雨,日日扮潮神海鬼,争唾之。余里中扮《水浒》,且曰:画《水浒》者,龙眠、松雪,近章侯,总不如施耐庵,但如其面勿黛,如其髭勿鬣,如其兜鍪勿纸,如其刀杖勿树,如其传勿杜撰,勿弋阳腔,则十得八九矣。于是分头四出,寻黑矮汉,寻梢长大汉,寻头陀,寻胖大和尚,寻茁壮妇人,寻姣长妇人,寻青面,寻歪头,寻赤须,寻美髯,寻黑大汉,寻赤脸长须,大索城中。无则之郭、之村、之山僻、之邻府州县,用重价聘之,得三十六人。梁山泊好汉,个个呵活,臻臻至至,人马称娖而行,观者兜截遮拦,直欲看杀卫玠。……季祖南华老人喃喃怪问余曰:“《水浒》与祷雨有何义味?近余山盗起,迎盗何为耶?”余俯首思之,果诞而无谓,徐应之曰:“有之。天罡尽,以宿太尉殿焉。用大牌六,书‘奉旨招安’者二,书‘风调雨顺’者一,‘盗息民安’者一,更大书‘及时雨’者二,前导之。”观者欢喜赞叹,老人亦匿笑而去。[1]132-133

此则材料记崇祯五年(1632)绍兴祈雨赛会的盛况奇观。祈雨赛会上的戏剧活动,以演水浒故事最得人心,“观者兜截遮拦,直欲看杀卫玠”,可见《水浒》影响之广,受众之多。为使人物真实本色,活灵活现,他们四处寻找演员,不惜重金聘请;布景装扮,事事精办,无比豪奢。

结尾作者和其季祖的一番对话值得注意。季祖即张岱祖父张汝霖之弟张汝懋,字芝如,号南华老人,万历四十一年(1613)进士。崇祯年间,起义不断,盗寇四起,南华老人认为《水浒传》本属起义故事,不适合在这种时候搬演,所谓“近余山盗起,迎盗何为耶”。张岱巧于应对,找到了《水浒传》与祈雨之间的关联,令老人满意而去。可见在民间活动中,民众喜爱水浒故事,《水浒传》深入人心,并没有因为现实社会动荡而唾弃此书,更没有像十年后(1642)左懋第一样认为世之多盗,全因《水浒传》一书而奏请禁毁此书。

(五)写水浒杂剧

张岱还写过水浒题材的杂剧《乔坐衙》。陈洪绶《张宗子〈乔坐衙〉剧题辞》曰:

吾友宗子,才大气刚,志远学博,不肯頫首牖下;天下有事,亦不得闲置。吾宗子不肯頫首,而今頫首;不得闲置,而今闲置之。宗子能无言田亩乎?《乔坐衙》所以作也。然吾则为宗子何必如是也,古圣先贤,怀其宝玉走四方,不遇则进学弥笃。即使宗子少年当事,未免学为气用,好事喜功。今日之阻,当进取圣贤,弗以才士能人自画,损下其志气,复温故书,深究时政,三年间可上书天子。吾不为宗子忧也。然吾窃观明天子在上,使宗子其人得闲而为声歌,得闲而为讥刺当局之语,新辞逸响,和媚心肠者,众人方连手而赞之美之,则为天下忧也。[2]523

上述题词亦见《陈洪绶集》卷三。[12]从陈氏题词来看,此剧是张岱为讥刺当局而作,当是他科场受阻之后揭露朝廷昏聩、官场腐败的不平之语。张岱科场屈抑发生在崇祯八年(1635)左右,[13]那么此剧创作时间应不早于崇祯八年,约在张岱40岁前后。

此剧深得张岱好友、戏曲理论家祁彪佳(1602-1645)赞赏,祁氏《远山堂剧品》著录张岱《乔坐衙》(北一折),列入逸品,曰:“一日寿张大尹,便博得宗子一传;二十年宰相,反乞不得崔舍人半纸谀墓文。此何以故?明眼人自当知之。文心之灵转不必言,至于选韵谐音,又何以累黍弄丸,巧妙若是也!慧业文人,才一游戏词场,便堪夺王、关之席。”[14]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卷六亦著录。李逵寿张乔坐衙故事,见百回本《水浒传》第74回《燕青智扑擎天柱 李逵寿张乔坐衙》,此题材一直颇受文人青睐,元代有杨显之《黑旋风乔断案》、明代有李开先《乔坐衙》、清代有叶承宗《黑旋风寿张乔坐衙》,张岱《乔坐衙》也属其中一种,可惜已经失传。

(六)观水浒传奇

除上述水浒演剧、水浒杂剧之外,张家戏班还演出过许自昌《水浒记》传奇。《祁彪佳日记》卷六《林居适笔》“丙子岁”曰:“(正月)二十八日……饭于介子斋头,偕介子、宗子至砎园……观《水浒记》。”[5]201丙子岁为崇祯九年(1636)。砎园为张岱祖父所建园林,介子为张岱仲叔张葆生之子张萼。兵部尚书商周祚二女商景兰、商景徽皆有诗才,名重一时。祁彪佳娶商之长女商景兰,张萼娶商之另一女(不知何名),可见祁氏与张氏互为连襟。张家自张岱祖父起就蓄养戏班,所以祁氏和张岱、张萼在砎园观戏,十分合情合理。

《水浒记》演宋江事,除宋江密报晁盖、宋江杀息、闹江州、劫法场、上梁山之外,尚增张三郎借茶、阎婆息活捉等事。此戏亦宣扬忠义,如第一出云“担得起忠义的宋公明”,第二出晁盖云“无因借剑,斩佞臣之头,如何是好”、“诛谗佞,酬吾愿”[15]。

(七)听水浒说书

水浒说唱方面,主要是记载了柳敬亭高超的说书艺术。《陶庵梦忆》卷五《柳敬亭说书》曰:

南京柳麻子,黧黑,满面疤癗,悠悠忽忽,土木形骸。善说书。一日说书一回,定价一两,十日前先送书帕下定,常不得空。南京一时有两行情人:王月生、柳麻子是也。余听其说《景阳冈武松打虎》白文,与本传大异。其描写刻画,微入毫发,然又找截干净,并不唠叨。勃夬声如巨钟,说至筋节处,叱咤叫喊,汹汹崩屋。武松到店沽酒,店内无人,謈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瓮瓮有声。闲中着色,细微至此。主人必屏息静坐,倾耳听之,彼方掉舌。稍见下人呫哔耳语,听者欠伸有倦色,辄不言,故不得强。每至丙夜,拭桌剪灯,素瓷静递,款款言之,其疾徐轻重,吞吐抑扬,入情入理,入筋入骨,摘世上说书之耳而使之谛听,不怕其不齚舌死也。柳麻子貌奇丑,然其口角波俏,眼目流利,衣服恬静,直与王月生同其婉娈,故其行情正等。[1]91

《张岱诗集》卷三《柳麻子说书》亦曰:

向年潦倒在秦淮,亲见名公集白下。

仲谦竹器叔远犀,波臣写照简叔画。

昆白弦子士元灯,张卯串戏杂彭大。

及见泰州柳先生,诸公诸技皆可罢。

先生古貌伟衣冠,舌底喑呜兼叱咤。

劈开混沌取须眉,嚼碎虚空寻笑骂。

张华应对建章宫,万户千门无一差。

详人所略略人详,笑有真笑怕真怕。

勾勒《水浒》更神奇,耐庵咋指贯中吓。

夏起层冰冬起雷,天雨血兮鬼哭夜。

先生满腹是文情,刻画雕镂夺造化。

眼前活立太史公,口内龙门如水泻。[2]64-65

柳敬亭,原姓曹,名永昌,外号“柳麻子”,明末清初大名鼎鼎的说书艺人。崇祯十一年(1638),张岱曾在南京听柳敬亭说书[2]附录544,上述一文一诗即是根据自己听说书的经历而作。

《柳敬亭说书》一文先抑后扬,先写他貌丑,后写他走俏、艺精,让人折服。最为重要的是,明清之际赞叹柳敬亭说书的诗文颇多,却很少写及他如何说《水浒》,张岱以传神之笔描绘了柳生说书的具体情景,这无疑是水浒说书史上极为珍贵的资料。以他所听《景阳冈武松打虎》为例,柳生说书特点如下:一是善于改编,异于小说;二是摹声独特,效果惊人;三是添加细节,传神入微;四是详略缓急,把握得当。《柳麻子说书》一诗则在比较当中烘托柳生说书的绝妙,他把柳生比作太史公司马迁,可谓推重之极。

柳敬亭擅说隋唐故事、三国故事等,其中最为人津津乐道者当属水浒故事。除了张岱所听《景阳冈武松打虎》,顺治七年(1650)顾开雍曾在淮浦听柳生说宋江,其《柳生歌·序》曰:“庚寅七月,仆始相见淮浦,为仆发故宋小吏宋江轶记一则,纵横撼动,声摇屋瓦,俯仰离合,皆出己意,使听者悲泣喜笑,世称柳生不虚云。”[16]他说宋江,同样也是让听者时泣时笑,沉醉其中。

(八)记水浒雕刻

《张岱诗集》卷三《赠王二公》曰:

昔年曾遇魏子一,示余核舟真罕匹。

云是虞山王毅为,上刻东坡游赤壁。

后见海宁王二公,劂刀更胜黄筌笔。

镂剔须弥属鬼工,只用细细杨梅核。

曾刻水浒二天罡,铁牛两斧向前劈。

筋骸股胈与毫毛,丑貌狰狞怪眼出。

又刻双枪将董平,弧矢兜鍪插剑室。

绣旗两面十字题,介胄层层如蠛翼。

见者舌吐不能收,错愕惊疑兼太息。

屈指于今三十年,遂与定交成莫逆。

二公许我数年前,杂取车渠及犀魄。

刻画梁山作念珠,刚是一百单八粒。

恨我雄心未肯降,摄伏群魔仗佛力。

二公已老余又贫,此愿此生不能塞。

愿结青城未了缘,三生石上寻圆泽。[2]65

诗中先言虞山微雕高手王毅(叔远)所刻核舟“真罕匹”,后讲海宁微雕艺人王二公,他的雕刻胜过五代十国西蜀画家黄筌的绘画。王二公曾用杨梅核刻两个水浒人物:李逵手拿两斧,筋骨、毫毛毕现,双眼突出,模样狰狞;董平则重在武器和装扮,弓箭、头盔、铠甲,样样俱全,还有两面绣旗各题五字。细小之核却能雕刻两个人物,如此细微传神,确实令人错愕惊疑。王二公还曾答应张岱,为他刻梁山108人作念珠,可惜此愿未了。欲在佛珠上刻梁山好汉,此举罕见,表明张、王二人对水浒人物的无比喜爱。

另外,魏子一即魏学濂,其兄魏学洢《核舟记》言王毅核舟刻于天启壬戌(1622),那么张岱见到核舟当在天启壬戌之后,结识王二公则还要更晚。再从“屈指于今三十年”“恨我雄心未肯降”二句来看,此诗创作时间应在入清后,但王二公刻李逵和董平发生在明亡前,欲刻梁山108人作念珠则或在明亡后。

二、接受特点

以上爬梳了张岱关于《水浒传》八个方面的接受活动,下面再来分析一下接受特点。

(一)活动时间基本确定

从接受时间来看,时间可考的有:张岱为陈洪绶《水浒牌》作序约在天启五年到七年(1625-1627)之间;在《古今义烈传》自叙中谈及《水浒传》发生在崇祯元年(1628);亲历家乡绍兴祈雨赛会搬演水浒故事发生在崇祯五年(1632);创作水浒题材杂剧《乔坐衙》约在崇祯八年(1635)之后不久;和祁彪佳一起观看张家班演出《水浒记》传奇发生在崇祯九年(1636);在南京听柳敬亭说《景阳冈武松打虎》发生在崇祯十一年(1638)。未能确考的有:《水浒牌四十八人赞》似应撰于崇祯元年(1628)之后;张岱见到王二公所刻水浒人物李逵和董平,应在明亡之前。这些活动几乎都是发生在天启、崇祯年间,可见张岱的接受活动,主要发生在明朝灭亡以前。

本文之所以不厌其烦地考证张氏接受活动的时间,是因为此乃立论的基础,不可不考。上述活动中,序水浒绘画、记水浒演剧、听水浒说书等活动载于张岱《陶庵梦忆》中。《陶庵梦忆》虽成于入清之后,但从上述考察可知,张岱关于《水浒传》的接受活动,实际时间并非在明亡后,而主要是在明亡前。不可否认,《陶庵梦忆》整体上流露出浓厚的故国情怀,但就张岱对《水浒传》的接受而言,上述三个方面的活动并未显示出明确的民族意识。

事实上,除了《赠王二公》诗中“恨我雄心未肯降,摄伏群魔仗佛力”二句显露出确切的民族情绪外,其他活动均无明显体现。故而佘德余在《张岱的“水浒”观——兼议明末清初部分封建士子的文化心态》一文中所言某些观点,比如文中指出张岱通过《水浒牌四十八人赞》中的人物批评,宣泄自己“强烈的民族意识”[17];佘德余还指出,“希望对朝廷不满而造反的人们,要像宋江等水浒英雄那样,‘心怀忠义’,归顺朝廷,共同反对清兵入侵,报国立功”[17],“因此幻想水浒英雄再世,‘替天行道’为国除奸,灭清复明”[17],未免有些过度阐释,有失偏颇。

(二)文化信息丰富

从接受方式来看,张岱序水浒绘画、题水浒牌赞、评水浒小说、载水浒演剧、写水浒杂剧、观水浒传奇、听水浒说书、记水浒雕刻,接受方式之多,涉及范围之广,在当时并不多见。从这个意义上说,甚至称得上明末《水浒传》接受第一人。

从水浒文化的角度来看,张岱的多种接受形式,保留了文学、美术、戏剧、民俗、说唱、雕刻等方面的宝贵资料,这既是他个人喜欢《水浒传》的反映,也是他才情高、交游广、兴趣泛的见证,更是明末江浙一带特别是浙地水浒故事传播广泛、影响深远、水浒文化蓬勃活跃的体现,正如后来陶成章所言“凡江、浙、闽、广一带,无不崇拜《水浒》之书”[18]。

(三)鲜明主张“忠义”说

从《水浒传》文本本身的接受来看,在艺术方面,张岱高度赞扬小说的艺术技巧,认识到了它的审美价值;在思想含蕴方面,上述接受活动虽然形式多样,范围广泛,看似毫无关联,实则内在一致体现为“忠义”说,其核心内涵是惩恶除奸、嫉恶如仇、敢于反抗。

张岱天启末年为陈洪绶《水浒牌》作序,虽然作为序文的《缘起》没有提及“英雄忠义”之语,但后来在《陶庵梦忆·水浒牌》中,他有意提到在好友所绘水浒人物身上,看到了“英雄忠义之气”。在张岱看来,好友笔墨中无不流露出浓郁的英雄之气、忠义之概,区分水浒人物的不是外在衣冠器械,而是内在精神气概,“英雄忠义之气”即是水浒人物的神髓,陈洪绶无疑抓住了这个关键。“英雄忠义”应是张岱作序时对陈氏水浒画的第一印象,实际上也可视作他对《水浒传》的理解,正如初刻本卷尾王亹小引中“《水浒》者,忠义之别名也”[6]的理解一样。张岱《缘起》虽作于天启年间,但《陶庵梦忆》却成于易代之后,无论开头部分(从“古貌”到“凡四阅月而成”)是旧作编入(和《缘起》作于同一时期,后一起编入《陶庵梦忆》),还是新增文字(入清后,把《缘起》编入《陶庵梦忆》时新补之文),都表明多年以后,张岱对陈氏水浒绘画仍然认同当初“英雄忠义”的印象。崇祯元年《古今义烈传·自叙》中,张岱又无比强调宋江忠义,这一次的直接宣示无疑是在天启末年间接表态基础上的进一步发展。此后《水浒牌四十八人赞》则从宋江扩展到张清、张顺、李逵、公孙胜、雷横等人,通过诸多人物赞语来集中体现忠义《水浒》思想。

除了《陶庵梦忆·水浒牌》《古今义烈传·自叙》《水浒牌四十八人赞》三处直接提到“忠义”以外,还有一些接受活动亦可作为旁证。比如宣扬忠义的《水浒记》传奇,张家戏班或许经常演出,张岱大概也不止一次观看,这恰好和张岱忠义《水浒》的思想相辅相成。还比如《乔坐衙》杂剧的创作,重在揭露朝政问题,乃是不平之鸣,也可看作张岱忠义《水浒》思想的补充。

不难看出,天启、崇祯年间,尤其是崇祯年间,张岱的水浒接受活动非常丰富,从崇祯元年的《古今义烈传·自叙》到《水浒牌四十八人赞》,再到易代之后对陈洪绶水浒牌的印象依旧,可以说张氏忠义《水浒》的思想贯穿了整个崇祯朝,一直未曾改变。《古今义烈传》起初搜集止于天启朝,并于崇祯年间刊刻。刻本问世后,张岱陆续补入崇祯一朝义烈之人,又有增补稿本留世,约成于清初。[11]前言从刻本到增补稿本,除了人物增加,原有文字也有改易,但此序未见改动,可见他忠义《水浒》的思想并没有随着李自成、张献忠起义而改变。在起义四起,动乱不断的社会背景下,张岱着眼于天启、崇祯两朝的朝政腐败、奸佞误国,以社会政治批评为主,主张“忠义”说,没有视《水浒传》为贼书,从而持论“诲盗”说,这是值得注意的现象。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张岱的“忠义《水浒》”说虽非新论,也不乏相同主张者,比如同为浙江人的凌濛初(1580-1644)也持类似观点,在其作品中多次称赞梁山好汉英雄忠义。《初刻拍案惊奇》卷八《乌将军一饭必酬,陈大郎三人重会》中有诗曰:“每讶衣冠多盗贼,谁知盗贼有英豪。试观当日及时雨,千古流传义气高。”[19]崇祯五年(1632)刊刻的《宋公明闹元宵》杂剧中,宋江称“四海无人,谁知俺满怀忠壮”[20]210、“谁识我忠肝共包”[20]221;李逵云“手提三尺龙泉剑,不斩奸邪誓不休”[20]222。但微观来看,忠义《水浒》说并非是明末清初知识阶层对《水浒传》的共同认知,张岱关于《水浒传》的接受心态也非当时普遍的接受心态。应该说,在如何看待《水浒传》的思想意蕴和如何对待《水浒传》传播接受的问题上,作为文学家,张岱和金圣叹(1608-1661)的看法大相径庭②;作为史学家,张岱和差不多同时的谈迁(1594-1658)、査继佐(1601-1676)、彭孙贻(1615-1673)等的态度也大不相同。横向比较的视野,或许有助于理解本文考察张岱关于《水浒传》接受情况的意义所在,或许更能揭示张岱在《水浒传》传播接受史和文化史上的独树一帜。限于篇幅,这些问题的具体讨论,只能留待日后;张岱主张“忠义”说的深层原因以及独特的接受心态,也只能另文探讨。不管怎样,明末清初政治局势复杂多变,知识阶层立场各不相同,关于《水浒传》的接受情况自不会那么简单粗略,而应是参差多样。此一问题研究者经常一笔带过,多有忽略,值得学界关注。

【注释】

① 《苧萝山稿》笔者未见, 参见廖媛雨:《陈洪绶〈雅集图卷〉考》,《美苑》2013年第4期。

② 佘德余《张岱的“水浒”观——兼议明末清初部分封建士子的文化心态》文中云:“张岱对《水浒传》的观点与李贽、金圣叹,以及《水浒后传》作者陈忱,《后水浒传》作者青莲室主人,有着惊人的相似。”这实际上是笼统模糊的不实之语。参见《绍兴师专学报》1991年第4期,第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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