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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制的本质与僭越的精神
——从《胎记》看霍桑的人性观

2023-02-20

河北能源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3年4期
关键词:霍桑阿明胎记

王 婷

(江苏财会职业学院,江苏 连云港 222000)

作为美国19 世纪最重要的小说家之一,纳撒尼尔·霍桑生活在一个社会结构和人文思想都剧烈变化着的时代。当时美国资本主义工业文明迅速发展,也由此催生了许多伟大的思想家和文学家,霍桑就在这样的社会嬗变中进行了思想上的曲折探索。受到家庭的影响,他早年对清教主义很感兴趣,后来又参加过超验主义者兴办的布鲁克农场,但最后对超验主义的失望使他转而回归清教历史的研究和思考[1]。虽然霍桑反对宗教狂热,抨击残酷的清教教条,但是其家庭背景和他对清教历史的深入了解却给他的思想打下了深深的基督教哲学,尤其是加尔文思想的烙印。在霍桑早期创作的短篇小说《胎记》中,就处处透露出霍桑在宗教哲学影响下,对人类生存境遇的理解和对人性的种种思考与批判。

一、有限与超越

《胎记》展现了一则饱含寓意的故事,故事中狂热科学家埃尔默娶了美貌的乔治安娜为妻,而妻子脸上有一个小小的手状胎记,埃尔默对这个胎记产生了莫名的抵触和强烈的反感,不顾一切地要利用科学手段去除它,最后胎记消除了,但却随之带走了妻子的生命。

在整个故事中,霍桑大量运用了象征手法,或明显或隐晦地设置了众多隐喻。首先,作为故事主要意象的“胎记”就承载了多重深意。这块胎记从形象上看就意味深长。“它的形状很像一只人手,虽然它只有身材最小的小精灵的手那么大小”[2]。而这只“手”还会随着乔治安娜生命的律动而变化,“这小手时而模糊地映现,时而消失不见,时而又悄悄地显现出来,并且随着在她心中不断起伏的感情波动而来回地闪烁隐现”[2]。随着故事的展开,我们知道这块胎记是与乔治阿娜的生命相互依存的,当胎记被去除,乔治安娜的生命也无法再维持。由此可见,这样一只手不仅仅感应着生命的活力,还牢牢掌握着生命的脉搏,代表着一种隐秘却又绝对的控制力。

可是,作为一位“在各门自然科学中都负有盛名的科学家”[2],埃尔默只对科学的力量深信不疑。妻子脸上那块无伤大雅的胎记在众多凡夫俗子眼中,是锦上添花的美,可到了埃尔默那里,就成了非除不可的可怕印记。在埃尔默看来,这只手不仅仅是有损妻子完美容貌的瑕疵,而且是代表着大自然以各种方式在它所制造的一切事物上打下的烙印,“其目的或许意味着一切事物都非永恒而属有限……这绯红的小手表明了最崇高最纯粹的凡夫俗子也逃脱不掉的必然朽灭的命运……埃尔默就这样认定它使他妻子将难免于罪孽、悲哀、腐朽和死亡的象征”[2]。这才是埃尔默所不能容忍的,也是驱使他不顾一切一定要去除这块胎记的根本原因。

尼布尔认为,“人的必死生存所具有的有限性、依赖性与欠缺性本属上帝的创世计划,必须怀着敬畏谦卑的心情来加以接受”[3]。基督教的人性观认为人的罪恶,是因人不愿承认他的依赖性、不愿接受他的有限性和不安全性,“罪之所以产生,是因为他拒不承认他的‘受造身份’,拒不承认他只是生命整体中的一个成员。他妄想僭越他的地位”[3]。霍桑或许不信上帝,但是却相信基督教哲学中的一个重要理念,那就是人是受造物,在身体与精神两方面都是有限的。无论科学如何发展,知识如何积累,“自然之母却极其严密地保守着她自己的秘密……她允许我们去破坏,但很少允许我们去修补,并且就像一个妒忌的专利占有者一样,决不允许我们去创造”[2]。可是人毕竟不是动物,终究不会满足于现状,《胎记》中的埃尔默就是这样一个极端的例子。用乔治安娜的话来说,“他的爱只会接纳完美的事物,不会委曲求全地满足于一个不如他所梦想的那么超凡的天性”[2],“她丈夫的精神永远在前进,永远在上升,他的精神每时每刻所要求的事物都超越前一时刻的范围”[2]。

霍桑认为,有限的人对于自身的超越性总是过于自信。在描述乔治安娜看到的科学图书时,他这样写道“所有这些古时候的博物学家都超越了自己的世纪,然而都充满那些世纪中的人们所具有的那种易于轻信的习性,因此人们以为(或许他们自己以为)他们从对于自然的观察之中获得了超乎自然的力量,而且从物理学中获得了支配精神世界的力量”[2]。显然,他认为人类虽然有一定的超越能力,但是人对于世界的认识都难免受到时代的限制,认识不到自己的偏见和科学知识的局限性,没有哪一种学识可以完全超越历史。就像圣经中说“人的自我意识是一座能眺望大千世界的高塔,而人却误以为这座高塔就是世界,而不是一座不安稳地建立在流沙之上的窄塔”[3]。

二、分离与对立

在《胎记》中,有一组对比鲜明的人物,就是男主人公埃尔默和他的仆人阿明那旦勃。埃尔默身材纤细,面容白皙聪明,阿明那旦勃则是头发蓬松,神态粗犷。霍桑直接指明,阿明那旦勃代表着人类肉体方面的本质,埃尔默代表着人类精神方面的素质[2]。人类本来是肉体和精神的结合体,可是在这儿,这两种特性已经完全分离,极端地表现在两个人的身上,一个代表了妄图统治自然的精神性人格,另一个则以未开化的自然受造物身份,像动物一样与自然保持着最原始的关系。

虽然在故事中,代表未开化的人类肉身的阿明那旦勃只会完全按照主人埃尔默的意志办事,埃尔默对他也毫不客气,只是当工具一般呼来喝去,颐指气使。可是在核心问题,也就是乔治安娜的胎记是否应该被去除的问题上,阿明那旦勃却表现得比主人明智。他第一眼见到乔治安娜脸上的胎记,就自言自语地说“如果她是我的妻子,我绝对舍不得那个胎记”[2]。这个正确的判断纯粹来自阿明那旦勃的本能反应,从一定意义上说,人的自然本能是要维护人与自然的和谐。可是在埃尔默那里,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同自然分离,从对立的角度反抗自然的限制与型塑。作者在提到埃尔默的科学记事簿时这样描述,“它记载着混合而成的人(负载着泥土做成的肉体的重荷而又凭借着物质起作用的精神)的种种缺陷,并且记载着崇高的天性由于发觉自己如此苦恼地受到肉体的阻挠而感到绝望”[2]。

弗罗姆曾指出,“人的意识的产生割断了人同自然的天然关系,破坏了人同自然的永恒和谐并造成了人类生存的基本问题的存在主义矛盾。一方面,人是自然的一部分并受它的物理规律和生物学规律的支配,另一方面,人由于具有理性超越自然并作为自我意识的主题同自然对立”[4]。霍桑塑造埃尔默这个人物,正是代表了人类这种极端的同自然分离又对立的意识,他一味迷信科学的力量,彻底丧失了人类的自然感性。作者就是要通过“胎记”这个故事告诫人们,如果人的理性与感性分离,一味地与自然对立,后果必定是可怕的。

三、骄傲与无知

埃尔默在试图去除胎记的过程中,内心常常处于一种焦虑紧张和盲目骄傲的状态。从一开始,他在梦境就预示了不祥的结局,“他的手术刀切得越深,胎记就沉得越深,直到最后‘小手’紧紧抓住了乔治安娜的心脏”[2], 而且他在早先探求人类秘密时就已经碰了很多钉子,以致不得不放弃一些研究。证明在他的内心深处,未尝不知道去除胎记所要面临的风险,可是当妻子因为无法忍受他异样的目光而主动提出是否能够去除胎记时,他却一味地用夸张的自信和盲目的乐观谎称自己“完全有能力做到”[2]。不仅如此,他一面极力向妻子展现自己在科学上所取得的成就,一面又拼命掩饰自己的失败与无力。埃尔默为妻子专门布置了一间华丽非凡,宛如云中楼阁的梦幻居室,在那里他高谈阔论,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的科学造诣,展示着自己一个又一个的得意发明,并且,时不时地就要提到自己对于去除她脸上的胎记是多么有信心有把握。然而,埃尔默最不愿妻子看到两样东西,一是完整记录了他所有科学实验的记事簿,另一个就是他的实验室。在那昏暗阴沉的实验室中,他的自信和沉稳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不安和紧张。“他脸色苍白,焦躁不安……同他在鼓舞乔治安娜时那种充满自信和欢乐的神采是那么地不同”[2]。当发现乔治安娜闯进实验室时,他比看到她阅读记事簿还要不安和愤怒,竟然暴跳如雷地要把妻子赶走。埃尔默之所以有如此反应,是因为记事簿和实验室中充满了失败和沮丧的印记,而这才是他不愿意承认的现实际遇,也是揭露他过分吹嘘自身能力的直接证据。

霍桑对人性的这种洞察同样可以在基督教对“罪”的阐释上找到依据,就有这样的观点:“他的罪决不只是看不到他的无知,部分原因是他总要力图以高估自己的眼光来掩饰他的愚氓,以过分伸张自己的能力来掩饰他的不安全感”[3]。“知识骄傲的产生,一方面源于人对自己心智有限的无知,另一方面则源于人力图掩饰他知识的有限以及真理所染有的自私偏见”[3]。霍桑笔下的埃尔默“在大自然的各种基本动力方面作出过许多发现,使欧洲的学术界赞赏不已”[2],也难怪他对“自己的科学充满信心”[2],要乔治安娜相信,对比于他已经取得的成就,“除掉这只小手所需要的技巧是多么微不足道”[2]。可是霍桑却一针见血地指出,“要是同他理想中的目标比较起来,他最辉煌的成功也是失败。他自己也感觉得出,与他力所不及的隐藏着的无价之宝比较起来,他的最灿烂夺目的金刚钻不过是最普通的卵石而已……也许一个不论是什么领域里的天才都会在埃尔默的记事本上认出他自己一生的经历的反映”[2]。可见,霍桑认为,人对自然探索得越深,知识越丰富,就越能感受到自己的无知,可是人却总是让骄傲冲昏了头脑,盲目冒进直至付出惨痛的代价。

四、科学与道德

《胎记》的人物只有三个,关系也非常简单,埃尔默和阿明那旦勃是主仆,和乔治安娜是夫妻,这两种关系都以埃尔默为主导。尽管埃尔默和乔治安娜看似夫唱妇随,关系和谐,然而丈夫让妻子沦为实验牺牲品的行为却是灭绝人性,道德沦丧的表现。

自始至终,乔治安娜都不是真正心甘情愿地要去除胎记。起初,她同大多数人一样认为这块胎记是锦上添花,丝毫没有去除它的念头,后来因为无法忍受丈夫异样的眼光而提出“要么去掉这可怕的手,要么拿去我悲惨的生命”[2]。可是她的心里十分清楚“我不知道为了除去我这不幸的胎记,我们两人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可能把它除去会引起无法医治的残疾,也可能它就是生命本身的色斑”[2]。在看到埃尔默充满失败的科学记事簿后,乔治安娜进一步认识到去除这块胎记可能面临的严重后果,不时感到一种症状:“这是她不幸的胎记上的一种感觉,不是疼痛,而是在她的全身引起的烦躁不安”[2],可是为了达成丈夫的心愿,她宁愿放弃宝贵的生命。可是埃尔默看不到妻子内心的痛苦和牺牲,一心只要去除胎记。早在他的梦境中,“这只小手最后似乎紧紧抓住了乔治安娜的心脏,他却仍然毫不留情地决心要从那里把它切除或者拧掉”[2];当乔治安娜昏厥过去,他却“热切地看着她,但毫无惊恐;因为他对自己的科学很有信心,觉得他能够在她的周围划一道百邪不侵的魔圈”[2];当乔治安娜为去除胎记的后果担忧惶恐时,他竟一再地说“我甚至为这个缺点而高兴,因为除掉它就使我欣喜若狂”[2];当乔治安娜喝下药水,生命的迹象一点点消逝,他的全部精力都集中于实验结果的记录,他“注视着她的面貌”,以“科学家所特有的富有哲理的研究态度”,观察着哪怕“最细致的症状……将这些具体细节都记入那对开本的书卷里”[2]。可见,埃尔默已经丧失了人性最基本的感情,体会不到爱与怜惜,有的只是对科学的狂热。乔治安娜在他心中不过是被物化的实验对象,可供他控制和改造。当她顺从其意志时,可以说说甜言蜜语,大加赞赏,如果有悖他的安排,就立马恶言相向。在这样一个科学狂人心里,只要能满足自己征服自然的欲望和野心,让妻子冒点儿生命危险根本微不足道。

霍桑对科技发展所导致的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之间的紧张关系而感到担忧[5]。他“不止一次地警告过,对生活持单一的科学态度是危险的。他认为,这种态度往往使实验人员失去人性,使无助的受害者沦为牺牲品”[6],而且,他进一步指出“沉湎科学,施威于他人,往往会破坏灵魂的这种(道德)功能”[6]。他的这种认识与基督教的相关教义也不无关系。圣经认为,罪的道德和社会方面便是不义。“在骄傲与强力意志中妄以为自己为生存中心的自我,不免将别的生命臣服于自己的意志,并因此对别的生命作出不义的举动来”[3]。科学狂人埃尔默为了满足对自然的征服欲,不顾妻子的性命安危,以其天生的胎记为改造对象,乍一看好像是一场悲壮的科学探索,而实际上却是草菅人命的不义之举,也是科学迷信所导致的道德沦丧,不加控制的个人主义到了走火入魔的科学家那里,就演变成为极端个人主义[7]。

五、结语

在“原罪说”的影响下,霍桑对人性有着异于常人的深刻见地。他从宗教伦理道德的视角,反观人类的生存境遇,对19 世纪的人们只顾科学进步,无视自然规律的危险倾向提出警告。《胎记》不仅反映了霍桑对人与自然关系本质的理解,还折射出他对于人性的种种反思和批判。人本是受造于自然的高级物种,同时又有着独立的精神和意志。可是如果摆脱人类与生俱来的天性,骄傲地以为从自然中获得的力量和知识可使人不受任何限制,彻底地征服自然,那么人类必将走向一条自我毁灭的不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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