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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华就实,直造简远”
——论黄庭坚宜州之贬诗作的艺术新变

2023-02-20王友胜

关键词:温柔敦厚宜州旷达

丁 畅,王友胜

(1.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北武汉 430074;2.湖南科技大学中国古代文学与社会文化研究基地,湖南湘潭 411201)

黄庭坚处于党争不断、宦海沉沦的乱离之世,南迁宜州之诗即孕育于这一时代背景。坎坷仕途与生命沉沦所带来的精神冲击及其谪居时思想的不断深化,对黄庭坚晚年处世态度及贬谪心境产生了巨大影响。这种影响使得他将情感的抒发投诸文学创作,致使其诗歌的主体取向与创作风貌发生转变。正如魏了翁在评价黄庭坚的诗歌发展阶段时,认为黄庭坚在元符贬谪后“阅理益多,落叶就实,直造简远”[1]144。黄庭坚南贬宜州诗即展现出这种诗学走向,在诗歌创作上对“语平意深”“平淡邃美”大加推崇与赞赏。但这种诗学旨趣并非与前期诗风泾渭分明,而是从前期的“寄旨遥深”逐渐走上“绚极归平”的艺术之境。本文试对黄庭坚宜州之贬诗作的艺术新变进行初步探讨,以期通过这一小切口窥探其整体诗歌风貌的动态变化过程,并力图推动中国古典诗史中黄庭坚立体、丰满形象的建构。

一 “平淡而山高水深”——自然圆融的艺术技巧

晚年的黄庭坚在杜甫夔州诗的影响下,极为注重诗歌创作技法的不露痕迹,意欲走上圆融自然、平淡闲远的诗学道路。然这种艺术境界是建立在黄庭坚阅历丰富、思想圆熟、艺术深厚上的平淡,是一种功夫深处的“平夷”,亦是绚极归平后的精到与灿烂。周裕锴先生有言:“对于诗歌创作来说,诗人的道德涵养、人格精神必须转化为具体的语言形象。”[2]故而,在对黄庭坚南贬宜州的诗歌进行整体把握及价值评判时,应当基于语言这一本质,从文学本体的维度,从语言艺术的内部对其诗歌结构、章法句法、修辞手法等方面进行探析。

(一)构思布局:从曲折回环到平整自如

黄庭坚早年作诗,在章法的曲折回环、意脉的断裂云连上狠下功夫。后期的诗作在这方面有所改变,一反前期章法奇特、深曲奇兀的特点,极其讲究章法的平直严谨、一气贯注,展现了其晚年返璞归真的意识倾向。如《十二月十九日夜中发鄂渚晓泊汉阳亲旧携酒追送聊为短句》云:

接淅报官府,敢违王事程。宵征江夏县,睡起汉阳城。邻里烦追送,杯盘泻浊清。只应瘴乡老,难答故人情。[3]668

这首诗写黄庭坚接到谪命后,启程赴贬途的情形。首联交代急迫启程的原因,颔联通过时间及地点的转换描写具体行程,颈联将视角转为邻里的追送与殷勤饯别的场面,尾联淋漓尽致地抒发诗人内心的离别之情。整首诗娓娓道来,语言平易流畅、明白如话,且用典较少,但诗歌的章法仍然谨严细密。全诗叙事层次极其清晰,欲表之意层层紧扣,四联之间关合紧密,起承转合的技巧运用自如,结构自佳。或许这就是晚年的黄庭坚所极力推崇的“平淡而山高水深”的艺术境界。

黄庭坚南贬宜州期间,所作诗歌量虽少,但在诗法上却达到了高度成熟、精光内敛的境地,除却注重章法布置上的平整自如,在诗歌的构思布局上,尤为注重大局观念,所作诗歌或是凸显前后照应之巧,或是展现虚实结合之妙,意味醇永,极耐咀嚼。如《戏答欧阳诚发奉议谢余送茶歌》,诗歌中先后两次出现苏轼,上半部分有“老来抱璞向涪翁,东坡原是知音者”之句,下半部分有“予乃安敢比东坡,有如玉盘金叵罗”之句,前一句将给自己送茶的欧阳诚发喻为知己,后一句言自己与苏轼之间存在差距,没有苏轼的玉盘,亦没有金制的酒杯,无以回报友人。上下部分之间构思巧妙,前后照应,体现了黄庭坚作诗时布局上的大局观。

黄庭坚在诗中还善于将想象与现实相结合,以衬托愁绪、衬写思念。如其在贬所所作《宜阳别元明用觞字韵》中“别夜不眠听鼠啮,非关春茗搅枯肠”一句,通过设想与兄长离别之后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只听得到老鼠啮啃食物悉索之声的场景,来写与兄长的别离之苦。诗歌展现出从眼前的兄弟酬别依依不舍到想象别离后彻夜难眠的场景,虚实之间转换自如,字句之中蕴含深情,读来令人动容。

(二)句法字法:从生新奇警到工妙入神

黄庭坚南贬宜州的诗歌创作在句法方面尤为着意,不仅在句式、修辞等方面狠下功夫,而且极为注重声韵格律、句式节奏的配合。他的诗,或以对仗、倒装来凸显诗意,使诗句更具表现力量;或以比喻、拟人来暗含情意,使达意更加含蓄形象;或以成词、虚字来打破规则,使诗句更加平和流畅。

首先,黄庭坚在诗中善于以工稳的对仗将自己的贬谪心境淋漓尽致地凸显出来。他在诗句中往往以凄凉的物象来进行鲜明的对偶对仗,这种略带悲凉色彩的物象,经过诗人的调遣、运用,达到蕴意更深层面的艺术效果。如《离福严》中:“山下三日晴,山上三日雨。”[3]678以山上、山下晴雨不定的天气,暗喻诗人变幻莫测的人生,该句对仗工整,情感真切,充分显示了晚年诗人运笔自然的创作之境。

其次,黄庭坚在诗中善于运用比喻、拟人、夸张等修辞手法,以诗化的眼光来观察万物,将自身的独特贬谪心境投射在客观万物中。如《乞钟乳于曾公卷》“遥怜蟹眼汤,已化鹅管玉”[3]711一句,将煮至沸腾的水所泛起的诸多气泡比作螃蟹的眼睛,生动形象,画面感极强。另外,黄庭坚在诗中还巧妙地运用拟人的修辞手法,在创作主体与客观物象之间建立紧密联系,形成自我与外界心灵上的“对谈”与“沟通”的态势,从而在赋予物象以“人”的特征时,最大限度地实现自身深层次情感的表露与抒发。如“梅蕊触人意”将水边之梅拟人化,赋予冒寒所开梅花以人的情感。此外,在此诗中,黄庭坚还运用了夸张的修辞手法来写欧阳诚发,如“山奇水怪有异气,生此突兀熊豹颜。饮如江入洞庭野,诗成十手不供写”[3]701-702。言他形象奇怪突兀如熊豹颜,言他爱好喝茶,肚子容量如洞庭一般容量巨大,言他写诗才思敏捷,十只手都不够写。由此可见,黄庭坚在诗中综合运用各种修辞手法,力图打破物与我之间的隔阂与界限,从而最大限度地抒发内心情感。

最后,黄庭坚在诗中往往打破传统五言诗、七言诗的节奏,或以成词、或以虚字来打破规则,以散破骈,以意为主,使诗句读来平和流畅、舒卷自如,颇具散文气势。如《长沙留别》:“折脚铛中同淡粥,曲腰桑下把离杯。”[3]1403又如《答许觉之惠桂花椰子茶盂二首(其二)》:“硕果不食寒林梢,剖而器之如悬匏。”[3]704与传统五言诗、七言诗在节奏上以及语气上皆有不同,呈现出诗歌散文化的艺术倾向。

黄庭坚宜州之贬诗歌在炼字方面亦注重锻炼与推敲,或选用动词将诗句生动化、形象化,或通过诗句中数字的对比与反差,达到突出与强调的艺术效果。如《和范信中寓居崇宁遇雨二首》(其二):“千江渺然万山阻,抱衣一囊遍处处。”[3]710诗中将“千江”“万山”与“一囊”形成鲜明的数字对比,在展现范寥闯荡江湖、历经险阻的同时,亦展现了他当时的凄怆景况。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无论是“万山阻”还是“一囊遍处处”都是诗人自身生活的真实写照。黄庭坚在诗中精心调遣文字却又不着痕迹,可以说达到了“工妙入神”“形迹尽泯”的艺术境界。

(三)使事用典:从用事甚密到浑然天成

相较前期诗歌“用事甚密”的突出特点,晚年的黄庭坚在典故的运用上,更为注重原典意义同诗人情感表达的若合符契。黄庭坚南贬宜州的诗歌创作突破了前期故意卖弄技巧的艺术形式,着意追求典故运用的“浑若天成”与“自然精当”,力求在简练的语言形式中最大限度地贴合诗之旨意与诗人之情感。

首先,黄庭坚善于从经史典籍中援引典故入诗。黄庭坚的诗作所引典籍范围广泛,却能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之上,运用自身娴熟的诗歌技法,使典故的运用恰如其分、精当妥帖,最大限度符合诗人所流露的情感。如黄庭坚在接到贬谪的命令后,乘船匆赴宜州贬所时所写《十二月十九日夜中发鄂渚晓泊汉阳亲旧携酒追送聊为短句》:“接淅报官府,敢违王事逞。”[3]668诗中的“淅”意谓淘洗过的米,“接淅”意指淘洗过的米还来不及煮熟。黄庭坚此处援引“接淅”的典故,形容谪命下达之急迫,以“接淅”之典故将谪命的急迫、启程的匆忙、紧张的氛围展现得淋漓尽致。黄庭坚此处运用典故自然精当,丝毫未有生硬艰涩之感,淡而有味,将典故的运用与情感的表达恰如其分地融为一体,达到了浑然天成的艺术境界。又如《答许觉之惠桂花椰子茶盂二首》(其二)中“硕果不食寒林梢,剖而器之如悬匏”[3]704一句,用典妥帖,如同己出,自然精当。再如《信中远来相访且致今岁新茗又枉任道寄佳篇复次韵呈信中兼简任道》:“何如浮大白,一举醉陶陶。”[3]1496黄庭坚在此处将饮酒的豪爽与范寥饮茶的惬意相等同,化用典故不着痕迹,借饮酒之豪爽写饮茶之欢愉,不得不说晚年的黄庭坚在诗艺上的高度纯熟。

当倒退到N-2阶段时,利用在阶段N-1中获得的最优控制和最优成本,以评估在每个状态的最优的成本JN-2.比如,对于特殊状态可以通过以下公式获得:

其次,黄庭坚常援引前人诗句、化用前人句法入诗。他在诗歌创作中能够巧妙地援引文人作品入诗,或取其意,或取其形,化用自然,运用自如,有精妙老道之用和不言而喻之妙。如《题花光老为曾公卷作水边梅》“梅蕊触人意,冒寒闻雪花”[3]1404一句,化用白居易的《题孤山寺石榴花示诸僧众》“香尘拟触坐禅人”之句。黄庭坚此处取白居易诗之意,既写出了花光仲仁作画时高雅的兴致,也将水边之梅描绘得活灵活现、生动形象。黄庭坚在诗歌创作中,善于剪裁镕铸前人诗句入诗,根据自身所表露的情意,选取恰当的典故服务于诗歌作品,使人察觉不出,典故运用自然精当、稳妥精妙。

最后,黄庭坚亦常引用佛典经书、道释典籍入诗。黄庭坚因受乡土、家族等影响,与禅宗关系较为密切。黄庭坚在诗中常援引《法华经》《传灯录》《维摩经》中的典故俗语入诗,体现了黄庭坚对佛禅思想的接受与深入。如《戏咏高节亭边山矾花二首》(其二):“二三名士开颜笑,把断花光水不通。”诗中“把断”一词语出宋代释道原《景德传灯录》卷十六“末后一句始到牢关,把断要津,不通凡圣”。表达了彻底悟道之后,锁断凡圣,超越一切凡圣之见的思想。“把断”为把住、锁断、占尽之意,与上句“名士”形成了反差之感,将“戏题”诗的游戏意味鲜明地凸显出来。

综而观之,通过对黄庭坚宜州之贬诗歌的探析与考察,可以说晚年的黄庭坚在诗歌艺术的创作实践上,确实达到了他所追求的“不烦绳削而自合的”圆熟之境。

二 “虽无意而意已至”——返璞归真的艺术风貌

黄庭坚晚年的诗歌风貌随着其生活境遇、性情修养及艺术技巧的不断深化而发生改变。他要求诗歌追求平淡闲远、剥落浮华的艺术境界,并在创作上表现出平淡简放、温柔敦厚、旷达劲健等风格。

(一)平淡简放之韵

晚年的黄庭坚无论是在语言的运用、意象的组合,抑或是音律的安排等方面,皆脱卸了前期“力求生新”“深拗奇诡”的特点,历练出“平淡隽永”的独特色彩。

1.语言简易而意蕴闲远。黄庭坚在与王观复的诗文往来中,反复强调文章应规诫奇诡,务求语淡意深、自然闲远。但黄庭坚诗歌中的平淡简放并不是脱离底蕴的淡而无味,而是深邃的、静谧的,是内化于诗的,是无意为文的。黄庭坚所追求的平淡质朴是诗艺形式的平易与深层内蕴精到的统一。他在诗歌中虽取材平实,而用意隽永;虽言语质朴,而情韵自出。黄庭坚在诗歌创作中能够用最朴素平实、平易流畅的语言,来展现最深刻、最真切的思想感情。《过土山寨》云:“南风日日纵篙撑,时喜北风将我行。汤饼一杯银线乱,蒌蒿数筯玉簪横。”[3]671该诗作于黄庭坚自鄂赴宜州贬所途中,此时的诗人虽处境艰难、前途未卜,但诗中却洋溢着诗人豁达自适的心境,贬谪心态的乐观豁达,使得诗人觉得一切都变得顺畅而充满温暖的情意,平日里需要纵篙费力前行的南风,此时也变成了推送自己南行的北风。在诗人看来,土山寨居民碗里的汤面如若银线一般相交织,而蒌蒿也仿若翠绿的玉簪一般相互交错。整首诗是对平常事物的描写,风格平易自然。记录的虽是日常细碎之事,却能够以超越的心态、审美的意识去领会。一阵风、一碗汤面、一株蒌蒿,都能够给诗人带来独有的领会。诗中字句极少刻意地雕琢,运思自然,展现出平淡而隽永的艺术风格。另,黄庭坚宜州之贬诗作中关于咏梅的诗词以及绝句亦大都展现出平淡之致,发展出一种简易自由、运思自然的创作笔法,可以说是达到了“精光内敛”“炉火纯青”的创作境界。

2.意象平淡而味韵深长。黄庭坚晚年追求诗意的自然表达,除了表现在语言上的浅易质朴、自然流畅,在意象的运用组合上亦逐渐趋向平淡邃美,颇具韵味。他往往是借助生活中随处可见的自然物象以及地域意象镕铸成诗词意象,以寄寓深沉郁勃的贬谪情感。这些意象一反前期繁富、深拗的特点,虽普通常见,但经过诗人的有意选择与组合,达到了超越其本身语象层面的意义,使这些稀疏平常的意象化腐朽为神奇,最终达到传情达意的艺术效果。

与黄庭坚南贬宜州的人生遭际和自我情感表达方式相关合,这一时期的意象运用在表现形式上也呈现出新的特点,诗人将所处地的外界物象融入内心,选择颇具宜州特色的地域意象入诗,以展现自我生命的感怀,以突出生命沉沦的色彩。如《寄黄龙清老三首》(其二):“风前橄榄星宿落,日下桄榔羽扇开。昭默堂中有相忆,清秋忽遣化人来。”[3]707诗中将宜州地域特色的果物“橄榄”与“桄榔”作为诗歌意象,孑然一身的黄庭坚,在橄榄树下看风吹果落,在桄榔树下看叶片舒展,展现诗人喜爱这南方风物的同时,也显露了诗人的孤寂与凄凉。诗中所用意象虽平淡、清寂,但在这一情感载体下,饱含着的是诗人无限的愁苦与孤寂。

黄庭坚在意象的运用上亦善于利用结构的变换来改换意象的组合方式。他能够将看似普通常见、稀疏平常的意象,经过巧妙的组合,赋予它们深广的、超越现实空间的蕴意,使得这些意象生动有神,极富张力及生命力。如“千林风雨莺求友,万里云天雁断行”[3]709(《宜阳别元明用觞字韵》)。诗人将“黄莺鸣叫”“大雁断行”与“万千树林”“风雨连天”“乌云低垂”相结合,把诗人至深至笃的手足之情置于立体广袤、无边无际的空间之中,情真意切、意味醇厚,读来令人潸然泪下。诚如莫砺锋先生所言:“黄庭坚晚年的创作实践中,已经以质朴平淡的风格追求消灭了早期的缺点。 从而达到精光内敛的老成境界。”[4]

(二)温柔敦厚之风

“温柔敦厚”一词最早当见于《礼记·经解》:“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5]所谓“温柔敦厚”,即诗歌在表达社会情感时不激切直露,不过分失正,所追求的是情感抒发的和谐中正与温和虚静。黄庭坚处于穷理探幽风尚盛行的北宋后期,自然受到理学的浸润与影响,在宋代“尚理趣”的诗歌文化氛围中,黄庭坚无论是在诗歌创作的主观意图,还是艺术旨归方面都更加注重自身的内心体验,更倾向于情感抒发的含蓄深远。晚年的黄庭坚在时代背景与圆熟思想的共同影响下,愈发强调“中和”的特殊之美,欣赏“兴托深远”的艺术表达,注重“合道不怨”的诗学宗旨,力图达到他所追求的“无意于文而意已至”的创作之境,从而实现“阐绎优游而不迫”的诗歌旨趣。

“温柔敦厚”是黄庭坚心性修养的重要内容,是他所推崇的处事原则,亦是他所称赞的行事准则。所谓人格即诗格,由人格而生发诗格。黄庭坚强调“温柔敦厚”的心性修养,主张诗歌表达情感的温和虚静、和谐微婉,从这种温和性情的人格出发,必然使其在诗格上比兴寄托、傍取侧收,使其诗歌主题在“微婉淡宕”“深曲包藏”中自然流露。由此,“温柔敦厚”的人格与“微婉曲折”的诗格循环促进,构成了黄庭坚诗歌风格与人格内涵相统一的诗歌精神。

晚年的黄庭坚在诗歌创作上也确实做到了蕴藉含蓄、婉曲微远。如《题李亮功戴嵩牛图》:“韩生画肥马,立仗有辉光。戴老作瘦牛,平生千顷荒。觳觫告主人,实已尽筋力。乞我一牧童,林间吹横笛。”[3]605黄庭坚所作题画诗,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种以咏物来流露情感、反映思想、表达希望的方法。此诗通过对李亮功所藏戴嵩牛图画面的再现,抒发了诗人厌倦仕途的心境,寄寓了他息机归隐田园的生活理想。黄庭坚由眼前画作联想到自身仕途偃蹇的生活,故而才有“实已尽筋力”之句。诗歌的最后两句,以特殊的方式表现诗人向往田园、息机归隐的愿望。不堪之情,却以“林间吹笛”这一平和温婉的方式出之,这是黄庭坚的心性修养,亦是宋儒的高雅之处。黄庭坚在诗中将外在的政治意识,以“优柔感讽”的方式含蓄微远地表情达意,这种委婉深刻的嘲讽、意在言外的写法颇耐人咀嚼。

(三)旷达劲健之态

如果说“优游不迫,温柔敦厚”展现的是黄庭坚晚年诗歌风格的阴柔美,那么“超迈横绝,旷达劲健”所展现的则是黄庭坚诗歌风格的阳刚美,这两种风格相辅相成,共同构成了黄庭坚人格内涵的两个方面。而旷达劲健气格的形成是在其温柔敦厚诗风的基础上发展,继而升华、超越的。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中这样描述“旷达”:“生者百岁,相去几何。欢乐苦短,忧愁实多。何如尊酒,日往烟萝。花覆茅檐,疏雨相过。倒酒既尽,杖藜行歌。孰不有古,南山峨峨。”[6]由是观之,所谓的“旷达”并非生来俱在,它是一种将悲怨愤懑的思想情愫隐于心中,是在其苦闷的贬谪心境之上所衍生的旷达,是经历生活的磨难、仕途的起伏后所达到的一种乐观超逸、无往不适的情感状态。黄庭坚作为宋诗人典型代表,正是这种风格的体现者。

首先,这种超迈横绝、旷达劲健的诗歌风格表现在诗人对待忧患祸福、对待荣辱功名的态度上。黄庭坚自幼秉性兀傲,为人旷达平和,尽管屡次遭遇贬谪,却始终能以内敛沉静的性格处之,以独立不迁的姿态待之。他曾在《与王子飞七首》中直言:“已忘死生,于荣辱实无所择。”[7]始终以“平易”“坦夷”以及“泊然”的心境处之,能够将佛禅超世绝俗的思想与道家随缘任运的态度结合起来,从而形成一种卓然兀立、超然旷达的人生观念。以这种坚强刚健的个性,沉静内敛的贬谪心境进行诗歌创作,形成了黄庭坚南迁宜州诗歌创作主题上的闲暇与诗歌风格的旷达劲健。如他在《信中远来相访且致今岁新茗又枉任道寄佳篇复次韵呈信中兼简任道》:“安坐一柱观,立遣十年劳。玄圭于我厚,千里来江皋。松风转蟹眼,乳花明兔毛。何如浮大白,一举醉陶陶。”[3]1495-1496这首诗是黄庭坚写给范寥长途跋涉前来宜州拜谒的诗。诗歌首先以“一”和“十”的数字对比,凸显黄庭坚当下饮茶的享受程度。诗人认为此时此刻与范寥短暂的茶饮时光,足以驱遣十年来贬谪的困顿与辛劳。诗歌的最后,黄庭坚巧妙地运用“浮大白”的典故,将自己饮酒的豪爽姿态与范寥饮茶的惬意程度相等同,此处诗人借用饮酒之豪爽写茶饮之欢愉,不着痕迹,如同己出。虽然黄庭坚不善狂饮,但细察此诗,无论是在贬谪心境上,还是文学风格上,均展现出他襟怀的旷达与坚挺豪爽的情趣。

其次,黄庭坚超迈横绝、旷达劲健的诗风更本质、更突出地表现在其极具禅悦倾向的诗歌作品之中。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可以把黄庭坚“温柔敦厚”的诗歌风格与“理遣于中”的情感状态,作为其旷达思想形成的前提条件,而参禅悟道、寄迹山水等则是其实现超越的具体途径。面对贬谪遭遇及生命沉沦,“人如何来调适自己,让内心得到一种补偿性的满足,宋代士人作出了积极的选择,他们没有消极退避到自我价值不能实现的痛苦当中,任痛苦淹没自己,而是主动寻求心灵补偿的方式”[8]。黄庭坚正是如此,在贬谪后他十分注重自身情感的制约与心性的修养,积极进行自我精神上的重建,力图在参禅悟道中化解忧愁、泯灭悲欢。南贬宜州期间,黄庭坚所作诗中频频出现与“人生如梦”“超逸之气”相关的诗句。如《代书寄翠岩新禅师》中有“又将十六口,去作宜州梦”[3]700之句,这种人生如梦、虚幻缥缈、一切皆空的观念来自佛教。《维摩经》中有云:“是身如梦,为虚妄见。”[9]对黄庭坚而言,荣辱与功名均如梦一般缥缈虚幻,这种虚幻感是黄庭坚经由混浊人世所历经的磨难,最终达到内心自持平和的基础,使其不沾滞于外境、不执拗于痛苦、不受世俗缁染。又如《明远庵》中有“我醉欲眠卿且去,只有空瓶同此趣”[3]695之句,对诗人来说,面对颠沛流离、半生偃蹇的生活,虽感遗憾,却能于遭贬处穷中表现出对垂老投荒生活的淡化。写出酒醉欲眠、困意来袭、仿若空瓶横卧的诗歌景象,超逸之气弥漫开来。自由放旷的心境,平淡闲适的雅趣,或许唯有看透人生的文人雅士才能坦然处之。

由是观之,黄庭坚虽孤身羁管宜州,却展现出自由超逸、无往不适的心境。诚如沈松勤先生所言:“北宋后期,以苏轼、黄庭坚为代表的文人,进一步充实和深化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立身之道,在身负遭贬处穷和贬中忧生的双重情累下,履行自我镇定的人生哲学,寻求内在的自抑和超越。”[10]黄庭坚作为为数不多葬身于贬所的诗人,以其平淡闲远的诗学旨趣、温柔敦厚的心性修养及旷达劲健的超然心境,向世人们展示了一种“自我净化”“自我镇定”的人格形象。

统揽黄庭坚宜州之贬的诗作不难看出,其晚年诗作一反前期繁富化的诗歌表达方式,转向于纯朴、生活化的写作手法。注重诗歌技法的不露痕迹,意欲走上圆融自然、平淡闲远的诗学道路。这种审美范型一方面表现为诗人脱卸前期章法“深曲奇兀”、用典“繁富甚密”的特点,在句法上强调散文气势,并打破传统五言诗、七言诗的节奏,音律上注重平易流畅、舒卷自如。另一方面变现为在深厚诗艺基础之上的诗风新变,即平淡简放之韵、温柔敦厚之风及旷达劲健之态。这种风格的新变既源于黄庭坚人生际遇、贬谪境况、地域文化等客观环境的影响,亦与其心性修养、思想观念、贬谪心境息息相关,更是其晚年追求“不烦绳削而自合”诗学倾向的自然产物。一言以蔽之,黄庭坚宜州之贬诗歌在锻炼中归于自然,在剥落浮华中趋于平淡,其作品亦真正达到了“简易自然中寓大巧”的艺术境界。某种程度上来说,平淡简放与圆融自然作为黄庭坚晚年所追求的审美趣向,已超越了前期诗作“拗峭”“奇诡”的原初意义。它不仅表现为诗人辞力的纯熟与深厚,更是贬谪遭遇下诗人生活阅历、思想洞彻、心性体悟、艺术直觉等多维度因素的结晶,是身履百罹后的一种理论自觉、一种超然了悟、一条终归于“平”的诗学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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