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上麦芽香
2023-02-20孔维越
孔维越
一
春节期间,姑母从老家来我小城寄居的家里,带了一些麦芽糖、苞谷甜酒、炒面之类的东西。刚帮姑母收拾妥当,我就迫不及待地切了一块粘核桃酥子的大快朵颐起来。
姑母看我吃得欢喜,笑着说,你来城里工作后,恐怕就没吃过家里做的麦芽糖了,没想到还这么喜欢吃。我赶忙说,小时候喜欢吃的,长大了也喜欢吃,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吃到麦芽糖了。
细算起来,我家已经十四年没有做过麦芽糖了。母亲在世的时候,家里物质还很困乏,能供我们吃的零食更是少之又少。但是每到过年前的两个月,母亲都会备一些年货,蒸甜酒、熬麦芽糖、做炒面……每一样都不落下,全家人可以吃到来年栽种庄稼时节。
小时候,每次母亲熬麦芽糖,我都会帮着打下手,说是帮忙,其实也是想蹭点嘴头。直到今天,我都还记得熬制的流程,只是忘记麦芽和苞谷的比例了,每道工序的火候也没有掌握,现在真要我去做,估计也没把握做得出来。
也许正是因为彼时的那些记忆,所以每当有亲戚给我送来这些吃的,我总会想起母亲,要是母亲还在世,今年才五十四岁,还没到姑母的年纪,她肯定还能蒸甜酒、熬麦芽糖。
每年秋收,收苞谷的时候,母亲在撕包谷壳的时候都会特别留意,遇到苞谷棒子粗壮、颗粒饱满的,会特意在苞谷棒子的根上留一小撮叶子,挑出来堆放在一处,单独用背篓背回家。吃过晚饭,母亲把苞谷根部的叶子捋直,一个搭一个编织成一提一提的苞谷,最后挂到楼杆上晾着。
到了晚秋时节,地里的庄稼基本收拾完了。家里没有种植麦子,母亲会去镇上买来十来斤麦子,必须得赶在天气凝冻之前将麦芽发出来,等天气变冷发麦芽要难得多。母亲把麦子倒在笸箩里,坐下来一小撮一小撮地抓出来,小心翼翼地剔除夹杂在麦子中的砂砾和杂质,然后把收拾干净的麦子放进盆里,然后烧一壶热水倒进盆里泡着麦子。
大概泡上一天,麦粒喝饱了水,变得饱满而又有光泽。母亲把麦子倒进笸箩中,选择的笸箩要刚好能把麦子盛满,再找一张薄膜覆盖着麦子,将装有麦子的笸箩放在通风温暖的地方,每天按时洒三四次温水,过个三四天,麦子就开始发芽了。
麦子发芽以后,洒水还是不能中断,得保证麦子吸收到充足的水分。等麦芽长到一两寸长,麦芽的慢慢地就会串联到一起,形成一个笸箩形状的“麦芽饼”。母亲选择在一个晴朗的日子,将笸箩翻置倒在案板上,再用菜刀把麦芽饼切成一挂一挂的,挂在房檐下的竹竿上晾着。
几天后,麦芽就晒干了。
二
在母亲准备熬麦芽糖的那段时间,家里每个人都要忙起来。
那些年,农村家家户户修建的都是瓦房,每家盖房子时都要去山上砍树来做楼杆、椽皮,或者打制家具,修房子的人家一家接着一家,山上砍伐剩下的树桩也越来越多。
等到树桩干枯,我和寨子里的几个小伙伴,总会选择在放学后或者周末上山,背上背篓,扛着锄头,提着已经磨得十分锋利的斧头,背篓里再装上点洋芋之类食物,就去刨树桩了,刨来的树桩是熬制麦芽糖最好的烧柴。
附近的山林生长的都是的松树。走进树林中,随处可见砍伐剩下的松树桩,大部分树桩已经干枯了。我们把背篓放在宽敞的位置,拿起锄头就围着树桩开挖。先把树桩周围的泥土挖开,遇到难以挖断的树根就用斧头砍断,而后又继续用锄头围着树根往深处挖,直到树桩的主根变得越来越细,我们就会侧着身子用斧子将主根砍断,站到树桩的上方向,用脚使劲向下蹬,整个树桩就囫囵个儿地起出来了。
刚挖出的树根还很潮湿,我们会把树桩搬到太阳地儿晒着,希望借太阳之力把它晒得更轻巧一点儿,方便我们走的时候更容易带走,我们当地把挖树桩叫作“打疙瘩”。
日头毒的时候,我们会坐下来歇一会儿,啃几个带来的洋芋,吃饱了继续打疙瘩。只要不贪玩儿,太阳落山时,我们总会挖起一堆树桩,捡起那些已经被太阳照得发白变轻的装进背篓满载而归。
那段时间,上山打疙瘩是每个小孩的主要工作,谁家小孩挖起来的树桩多,大家总会称赞他有本事,能为父母分担事情。过上一两个星期,我们背回来的树疙瘩已晾透,堆在院坝边上,齐齐整整的。这些树疙瘩用处可多了,生火做饭、熬麦芽糖、蒸甜酒、杀年猪的时候烧水烫毛,都用得上它。特别是下雪天,搬一个树疙瘩在火塘里点燃,全家人围在一起烤火,暖烘烘的非常舒服。
入冬以后,楼上的苞谷已经晾干了。阴冷的天气,没法进地干活,父亲会上楼把苞谷一袋袋提下来。苞谷棒子尖儿上的颗粒较小,打在盆里留着喂牲口,颗粒饱满的打在笸箩中。母亲站在风口,慢慢把苞谷籽从麻袋倒入簸箕里,借助风力把苞谷籽里的杂质吹走。等到天气暖和的时候,母亲就开始淘洗苞谷,摊在太阳下晒。晒干的苞谷装进麻袋,就等着熬麦芽糖、蒸甜酒的时候用了。
母亲早已在镇上买来了燕麦和花生。燕麦买回来没几天就能做炒面,花生要等到熬麦芽糖那天才炒。往往,我们会忍不住拿些花生吃,但也只能抓两把揣兜里,俭俭省省地吃,因为余下的要做麦芽糖。
农闲的日子,走村串户打苞谷花的小贩就来村里了。母亲照例背上二十来斤颗粒饱满的苞谷,大清早就去打苞谷花的小贩那里排队,临近中午,又背着满满的几大袋苞谷花回来。那些个日子,苞谷花成了我们手里的零食,玩到哪儿吃到哪儿。
三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村里的人家陆续熬起了麦芽糖,村子的每个角落都充盈着香甜。
吃晚饭时,我们终于听到了期盼已久的声音。
“明天我要熬麦芽糖了,你们得帮着我啊。再不把糖熬出来,你们的口水都得把衣服浸湿了。”
“好呀,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绝不磨磨蹭蹭。”我兴奋得连忙点头。
母亲把晾干的麦芽一块块儿地揉散,分别把苞谷和麦芽放入粉碎机磨成细颗粒,磨碎后的苞谷和麦芽搅拌在一起,比例是多少我已经记不清了,不过苞谷肯定是多一些,麦芽少一点儿。母亲将搅拌均匀的苞谷和麦芽倒进锅中,往锅里加水泡着。
第二天,天还没大亮母亲就起来了。锅里的苞谷和麦芽颗粒经过一夜的浸泡,变得膨胀松软被一勺一勺地舀了倒进粉碎机,磨出的浆水慢慢地淌入盆里。
粉碎机工作时的声音很大,我想睡懒觉是不可能的了,况且我答应过母亲,要帮着她干活。再想想麦芽糖的香甜,我兴奋得从床上跳了下来。根据母亲的安排,我负责拾柴烧火。等到灶里的火烧得稳定了,苞谷麦芽也已经全部磨好了,浆水满当当一大盆。母亲在火上架起一口大锅,倒入一些石膏水,将浆水全部倒进大锅。火焰扑棱棱地舔舐着锅底,母亲双手握着糖铲不停地搅动,防止粘锅。
我观察着火势,不停地往灶中添柴,确保火势稳定。
临近中午,大锅里的苞谷麦芽浆水已经煮熟了,屋子里充斥着麦芽的香味。母亲让我停止加柴,她把预留出来的麦芽磨成面放在盆里,再加满水泡起来。
吃完午饭,锅里的麦芽苞谷浆已经凉了,母亲端起盆,把麦芽水倒进锅中,锅中的麦芽水和糖糟慢慢分离。母亲说,点浆的麦芽水不能煮熟,不然倒进锅里无法把浆水点清,过滤不出来不说,麦芽水也不清亮,以致最终熬出来的麦芽糖成色不好。
母亲在灶边支一个大盆,盆上搭一个架子,把簸箩放到架子上,再往簸箩里铺一张纱布,一瓢一瓢地从锅里把麦芽浆舀了倒在纱布上,麦芽水透过纱布,淅淅沥沥地过滤到盆里。母亲把父亲叫过来,一起把锅从灶上抬到门外,用水把锅底清洗干净,两人又重新把锅放到灶上。
我把火重新点燃,她迅速地找来一个水桶,将过滤在盆里的麦芽水舀在桶里,一桶一桶地提了倒进灶上的锅里。我去橱柜里找来一个碗,舀起一碗麦芽水喝起来,香甜可口,直入肺腑。母亲严肃地告诫说,麦芽水尝两口就行了,喝多了肚子会疼,我也就没敢多喝。
熬麦芽水得用小火。母亲叫上我,去搬几个大树疙瘩来放在灶旁,放一个大的“柴疙瘩”进灶中,再往灶炉里加一些细小的柴火,随着细小的柴火燃烧起来,树疙瘩慢慢地跟着点燃。火候差不多了,我不用继续守在灶边加柴了。
趁着熬麦芽水的工夫,母亲把家里收起来的酥子、天星米,以及街上买来的花生取出来,找来一个稍微大点儿的锅,一小碗一小碗地进锅中炒熟,再分类倒进笸箩装好。这边,父亲带着我敲核桃,而我还要随时往灶中加柴。母亲炒完花生,又开始炒核桃仁。我则趁热在笸箩里搓去花生的红衣,随后父亲将笸箩端到迎风的地方,放一个簸箕在地上。他端起笸箩缓缓倒下,风一吹,数不清的花生红衣飘到了地上,簸箕里只剩下白生生的花生仁儿。
四
一阵阵的晚风吹过竹林,夜色已经降临,麦芽水已经熬下去一少半儿,表面冒着小气泡,香味更加浓郁起来,屋外也能闻到大股大股的麦芽香味。
父亲将糖糟舀一些出来喂牲口,我一直守在灶边,始终保持着小火,时不时看看锅里的麦芽水沉下去多少。夜色越来越深,母亲一直不停地搅动着锅底,麦芽水已经变成麦芽糖浆,十分粘稠,提起糖铲就会拉起长长的丝,锅里的气泡变得越来越大,母亲让我停止加柴。此时需要小火慢慢熬,以免糖浆熬糊了,前功尽弃。
随后,母亲把苞谷花倒在铝盆里,再打一碗水放在盆边。母亲舀一瓢麦芽糖浆倒在盆里,父亲赶紧搅拌均匀后,伸手蘸水,抓起一把沾满糖浆的苞谷花,一个个捏成球状放进簸箕里——到此,苞谷花糖算是做好了。
接着,父亲把炒熟的花生仁儿倒进铝盆中,母亲舀些麦芽糖浆进去,父亲拿糖铲来回不停地用力搅拌均匀。花生糖的做法和爆米花糖一样,只不过,花生糖是饼状的。做完天星米糖后,锅里余下的糖浆倒在一个大碗里,就是糖稀了,想吃的时候舀一点儿,会拉起又长又细金黄的丝。
那几年,母亲每年都要熬制软硬两锅麦芽糖。软些的,母亲会切成几份,分别打包送去给爷爷奶奶和外婆吃。熬得粘稠的麦芽糖,粘的糖比较硬,有嚼劲儿,我们小孩子特别喜欢。
那个年代,虽然贫穷,但大人们也在想方设法自制一些吃食,喂饱小孩子馋虫的同时,也在努力酿造着生活里的甜,好让乏味的生活尽可能地变好一点儿。
五
我在外工作六七年了,每到闲暇时,总会想起我家熬制麦芽糖的点点滴滴。还不时盘算着,等到有时间回家,再熬一锅麦芽糖。可这个看似普通的愿望,至今还没有实现。
这些年,为了保护山林,老家山上的树不允许砍伐了,山上也就没了树桩,熬麦芽糖的树疙瘩没有了,而母亲熬麦芽糖的器具多年不用,也不知放哪里去了。
于是,我经常暗自宽慰自个儿,美好的记忆就让它留存在记忆里吧。我不知道,我的孩子以后会不会喜欢吃麦芽糖,会对某种食物的做法经常惦念。姑母告诉我,老家现在几乎没人熬麦芽糖了。她也是犹豫了好久,才动手做了一点儿,因为她怕等年纪大了,就算做了,牙齿也咬不动了。
我不知道,下次吃到麦芽糖是什么时候。可姑母说,我们小镇上有人专门熬麦芽糖卖,只是里面的糖稀比较少,加了很多白糖熬的,想吃的话可以去买——可并非原汁原味的麦芽糖,吃起来能有多大意思呢?何况,我单纯是为了吃吗?
真希望母亲还在,能为我再次熬制麦芽糖吃,我会继续帮她打下手,并认真弄清楚每个流程:苞谷与麦芽的比例多少,什么时候加什么,什么时间做什么。我定会加倍努力学会这门手艺,好让我的孩子也尝尝母亲流传下来的好手艺。可惜,我永远没有这个机会了。
我曾经在网上搜索过关于麦芽糖的做法,看了很多,但都与我记忆里不甚相同。大多的地方用糯米做,只有我们老家是用苞谷。最主要的是,网上的做法过于小气,一个小小的电饭锅就做了,光是这份气势,就无法与我母亲的相比。
如今我杂事缠身,虽然坚持每月回一次老家,可漫长时光中的某些东西,在渐渐离我远去,没有征兆地,悄无声息地,与我永别了。
每次回家,我会在房前屋后走上几圈,看看周围的变化,想把时刻发生着变化的老家印在心里。抬头望着青山,青山依旧绿着;低头望着河流,河流变清了。一切沉默不语,却不似往日。而我,一个远离家乡的归客,只能在短暂的缅怀之后,继续踏上行程,继续赶路,继续奔赴在岁月的长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