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童年
2023-02-20刘杨
刘杨
我生长的地方并没有山,位于荥阳与成皋(汜水)之间,在历史上是有名的古战场,被楚汉大军反复踩踏的一片平坦之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这里建了冶炼大厂,还设了个郑州市上街区。方圆几十公里,东半部是生活区,西半部是厂区。
生活区南高北低,南边坡度大叫山上,北边比较平坦叫山下。山上屋后就是一畦畦的麦地,一层层的黄土阶和柿子树。遍野杂草野花,还有很多枸杞和野菊花。每到深秋,枸杞子像一串串亮晶晶的红宝石,风里都带着野菊花的香味——大家都管这一片叫南山。
南山边有道大沟,沟上有座黑黢黢的小铁桥。沟虽深,沟底却少水,偶有雨水汇聚,竟能看见有小鱼出没。到了八十年代,山下空地上建了个铝城公园,成为厂区孩子节假日的乐园。
公园东侧,有条十多米高、几十米长的黄土坡,被我们称之为“山”。公园中央还有个小人工湖,湖中有块凸出的小半岛。从高处俯视,人工湖形似一个长歪的亚腰葫芦。
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我当上了小组长,想给小组搞点儿活动。思来想去,能实现的活动就是去公园来次小聚会。没想到,如此没有新意的计划,组员们的响应居然都很积极。也是,小伙伴自己去玩,和被家人带着出去玩,感觉是不一样的。
我们说好了,每个人都要带些零食,而我早上出门时,才发现家里哪儿有什么零食啊,只有我的早饭——两根油条。我不死心,又找了几圈,发现高低柜上放着些“小火罐儿”,便抓了十来个。小火罐儿是未经嫁接的野柿子树上结的果子,熟透了很甜,生果子很涩,放软了才能吃。它们是爸爸带我上南山走了好远才摘回来的。
同学们带了瓜子、山楂片、酸梅粉和无花果丝,这让我感到非常不好意思,大家却只有惊讶,调侃我:“咦,你怎么把早饭都带来了……”我把小火罐儿分给大家,大家感觉稀罕。由于我带的果子半软不硬,没有熟透,大伙儿七嘴八舌、自作聪明地说,晒一晒吧,晒晒就软和了。
去哪里晒呢?那里!我指着那道土坡。那里光溜溜的,没有草木,阳光无遮无拦。于是,我们一伙子人黄土飞扬地一路飞奔上坡,居然都有一种征服名山大川的兴奋。
站在坡上,我们一起对着空旷的公园呼喊,希望能像课本里写的那样,得到大地的回应,然而却没有,心里有点儿失望。下了坡,我们排队去滑滑梯,从大象屁股里钻进去,在大象肚子里闹腾着上台阶,又叽叽喳喳从大象鼻子上出溜下去。
临近中午,我们开始分享小零食。我带小火罐儿还在山坡上晒着,自然放到了最后。大家没人吃过这种东西,一个个抓在手上,左看右看,不知道是不会吃还是不敢吃。见我先咬了一口,大家这才试探着开咬。瞬间的沉默之后,气氛突然就像是炸了锅。“哎呀,涩死我了!”一个吐着舌头哇哇大叫。“呀,我的咋这么甜!”另一个洋洋得意。“是,是有点涩!”“我觉得还行呀!”“这玩意儿真好吃!”“嗯,我的一半儿甜一半儿涩!”一伙人争先恐后表达着各自的感受。
聚会的同学中,有一个成为我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因为五年级时,我家从山上搬到了她家楼后。两家窗户相对,我俩经常对窗喊话上学。她长得白,很漂亮,名字也好听,叫白雪。那可是公主的名字啊!我十分羡慕名字好听的女孩,小学、初中、高中、大学,每一阶段要好的女同学都有一个柔软美丽的名字:雪、琳、云、娜……只有我,两个雄浑威武的汉隋国姓叠加在一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男生呢。
漫长的暑假,我和白雪几乎每天要约在一起写作业,写完了就出去玩。楼前楼后同学家,大马路边的小树林,小树林外的旷野……有趣的无趣的,为了找一个可以安放我们暑假时光的地方绞尽脑汁。又是一天,我俩听说公园有个展览,主角是一棵开花的铁树。有个歇后语叫“铁树开花——千年难遇”,一千年才开一次花,多难得的机会呀。
铁树展在湖心半岛上,四周拦着竹篱笆,只留了一个入口,横着一张桌子一条长椅,两个中年阿姨把这门卖票。原来,展览不白看呢,一个人两角,还没有儿童票。我们没钱,即便有钱,我俩也未必舍得花在门票上。
喇叭里循环播放着电影《青春》的插曲:“千年铁树开了花,开了花,万年枯木发了芽,发了芽——”这歌声更加撩起了我们的好奇心,又绕着湖转了几圈,还是看不见铁树的一根毫毛。我们想不出办法,无可奈何坐在湖边的水泥沿上,说像黄蓉那样会轻功就好了,腾空而起,衣袂飘飘,就能飞身上岛了。或者冒出个靖哥哥拎着我俩飞过去——就在这时,浓绿的水波漾起漂浮的树叶,一只小船悠悠晃了过来。
人工湖太小,平日租游船的很少见,今天偏偏遇上一个。船上一男一女,相对而坐,男青年咧嘴划桨,女青年文静微笑。两人大概认识不久,一副在逐渐熟悉的过程中总得找点儿事做的样子。我和白雪灵机一动,几乎异口同声问:大哥哥,能把我们送到湖心岛上吗?我们想看铁树开花。男青年一听,豪爽地说:当然可以,不过船太小,只能一次送一个人——这不就是我们期盼的“靖哥哥”吗?真是江湖无处不大侠呀。
那株半人高的铁树,树干短粗,羽状的叶片支棱着,利剑一样指向四围,不容触碰冰冷的样子,真不愧叫铁树。众叶托捧着一撮土黄色花蕊样的团状物,这是铁树的花?没有艳丽的花瓣,没有袭人的芳香,在向往粉色梦幻的小女孩的眼中,完全是一颗发黄散叶的大包菜呀。
但是,好不容易才上来,扫一眼就走也太吃亏了。于是我俩就在岛上随便溜达着,溜达一会儿就再来看一眼,把铁树开花的样貌记住,才算对得起这番周折。
该走了,我俩才意识到一个问题,划船的大哥哥不见了,我们怎么出去?白雪遇事比我冷静沉着,她想了一下说:这有什么,就说咱们是买票进来的,她们又记不住。
可是人这么少,她们不会不记得吧?我说。
记得又怎样,反正咱俩也没钱,还能把咱俩咋地?白雪说。
不会抓住咱俩告诉学校、告诉家长吧?我越想越怕,便提议从旁边篱笆的缝隙钻出去。白雪说那是不打自招,还引人注意。我一想也是。
只管大大方方出去就行了,你越怕越让人怀疑。白雪鼓励着我。我还是扭扭捏捏不敢行动,白雪不耐烦了,一甩手,自顾自走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仰着脸从入口出去了,那两个阿姨也没有拦她。
她回身冲我招手,压着嗓子喊道:没事,出来吧!
天!这不是把我暴露了吗?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成了众人的焦点,来不及多想,迅速扭身从篱笆缝中钻了出去……我们一路庆幸着能够顺利脱身,觉得这番经历又惊险又有趣。
现在想想,当年那俩阿姨也许看到了两个逃票的女孩,出于善意,没有揭发我们。或者她们压根儿就没发现我们,只是我的白雪做贼心虚而已……上中学了,我家搬走了。那时通讯不像现在便捷,我和白雪由此失了联系。
多年后回去,铝城公园已经建设得不比省城郑州的公园差多少。夜色渐临,几处广场舞的音乐声在公园里此起彼伏着;长长的步道上,休闲健身的人三五成群健步如飞,如水疾流;小孩子的欢叫声传来,在一应俱全的公园里留下他们这一代的成长印记。然而,幽碧的湖水依旧静默着,而当年那两个小女孩,早都跑得影儿都不见了。没人注意到有一个小妇人,她心里揣着无限感慨,循着儿时的踪迹,带着孩子在故地重游。看着孩子欢快地从大象鼻子上一溜烟儿滑下,仿佛她也回到了自己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