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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法课

2023-02-20禄永峰

牡丹 2023年1期
关键词:小楷春联操场

禄永峰

无论写在哪儿的字,都得当书法一样地写。这话,小学语文老师说过,三叔和十叔也说过。

那年,春季开学不久,五顷塬被一块块燃烧的花朵覆盖。我们学校操场边上有几棵老杏树,在一夜春风过后也绽开了花蕾。每朵花,粉嫩粉嫩的,像是给头顶的蓝天打了浅浅的粉底。

随着语文老师一声令下,我们围绕杏树,身体半蹲下去,半蹲在地上,打开语文书,掀开新的一页。胖墩墩的王花花总是喜欢单膝跪地,单膝着地,似乎能够提高她的书写速度。一粒粒文字像是有重量似的,哗哗哗地从语文课本的页码间抖落一地。

一群群蜜蜂与几棵杏树相遇,嗡嗡嗡地叫着,抖动了满树的杏花。我们拉开架势,埋头写字,像是一场比赛,再粗糙的地面,与电池芯相遇,笔画都会流利地划过。硕大的操场,在眼前一点儿一点儿前移。

我们二年级只有一个班,全班二十三名同学。除过冬季,写生字词的时候,老师经常带我们来到操场上,让各自划出一块地。每人间隔一米多。先用电池芯分行,然后一笔一画地写字。电池芯当当当地点击着地面,一个字(或者一个词语)写一行,也可以写两行。操场上进行的是生字词训练,我们谁也不会抄写课文(课文没有背诵过,影响写字速度)。我们将操场视为作业本,准确地说是我们的生字词作业本。

操场的地面是土的,我们除了在上面写字、跑步、做操、上体育课,课间还会追逐着将那只陈旧的排球一拳击到空中,看谁将球击得更高。一只陈旧的排球非常有吸引力,开始是十多个同学,接着会哗啦啦增至二三十人(外班的同学也会加入其中),大家都在争先恐后地追着那只排球跑。排球快要落下来,所有的脑袋齐刷刷地挤过去,有人跳起来,将排球揽入怀中,迅速脱离人群。然后向空中抛起,恨恨地击一拳,球又向空中奔去。

五顷塬的这块土操场,经过同学们反反复复踩踏,已经有些泛白。

我们在操场上写字,不像老师在黑板上写满之后,还得用黑板擦一遍遍地擦去。久而久之,黑板像是洗不净的脸,蒙上一层隐隐约约的白。那白,像张大头脸上的癣。陈旧的黑板,唯有老师用一两瓶墨汁才能清洗干净才会黑里透亮。若事先在墨汁中和一两个鸡蛋蛋清,搅拌匀称,清洗过的黑板,粉笔头落在上面写字,异常光滑、省力。

事实上,一两瓶墨汁,一两个鸡蛋,无论哪个老师都不会舍得。一块块黑板就那么经年陈旧着。黑板擦擦过,黑板上的粉笔末飘落,染白了一个个老师的头发。而在操场上,写多少字也不用顾虑怎么擦掉的事儿。一夜风过后,尘土已经覆盖了那些像黑眼睛一样扑闪扑闪亮着光的字。即便前一天晚上没有风刮过,次日早操,全校师生晨操跑几圈下来,一个个黑字便被一只只鞋子摩擦得十分干净了。

新的一天,我们又将偌大的一块操场,当作摊开的写字本。

这张白花花的大纸可以循环写字。写字的工具是从用废了的1 号电池里剥出来的电池芯。电池的电耗光了,揭掉电池的盖子,那根电池芯便可以被轻松地抽出来。放在地上,踩在脚下前后翻滚几番,电池芯上的污物便会在地面上擦拭干净。用废纸缠一半,手便不会弄脏。有几个同学,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子弹壳,黄亮黄亮的壳,把电池芯插进子弹壳里,用露出的电池芯写字。

在每个同学眼里,1 号电池芯真是一种非常耐用的书写工具。每次写完字,都要装进文具盒里。保护得好,一支可以用一月之久。

凭我们的经验,寻找一个个废弃的1号电池并不难,若谁家的收音机发出了顿挫音、谁家的手电筒打出的光微弱无力,那准是电力不足了。

相比我们在操场上写字,十叔是一个在墙上写字的人。他写的字,每个字都方方正正,显得非常整齐、美观。老师说十叔写在墙上的字叫美术字。那类字,我们学校里的老师也写不好,村里唯有十叔写得好。十叔写字,是按个收费的。一个字一块钱。十叔一天写几十个字,比父亲耕种十天田的收入还高。

我盯着十叔的手,看他是怎么让一个个字立起来站在墙面上的。那个过程,最触动我的不全是那一个个方方正正的字,而是那些字里面藏着的那些钱。不就凭借那么一把刷子嘛,蘸足涂料,一笔一画地划上去,一个个大字便跃然墙上。难度究竟在哪里?我真的很想在墙上写字,让一个个字生出白花花的钱。

十叔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他说他写在墙上的字也是书法,要让字站起来,首先要把楷书写好,把每个字当书法去写。这话十叔给我又说了一遍。十叔说,想让自己写的字立起来,在墙面上站得稳稳当当,最有效的办法还是把躺着的字写好。

十叔的话,对我们在大地上用电池芯写过生字的孩子来说,似乎并不难懂。瞧瞧满操场那一块块密密麻麻的字,那不是课本上的一个个汉字跳出来躺在大地上睡觉嘛。对,一堂生字课后,数不清的字,正躺在操场上睡觉呢!

操场上的字只能短暂地停留。十叔写在墙上的字,大多是用白涂料写的,风雨里能多待半年时间。要是油漆写的,时间少说也有两三年。但油漆太贵了,人们邀请十叔大多用涂料在墙上写字。十叔一遍遍地写。每写一次,我都会一遍一遍地数,看十叔又会挣多少钱。

一年里,十叔写得最多的地方便是我们学校的墙面上。记得每学期,凡是县上、乡上领导来学校检查之前,我们校长都要邀请十叔去学校大门外的墙上写字。“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百年大计,教育为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十叔写在墙上的这些字,我们闭着眼睛也能够摸得着它们。每一次,我们列队迎接县里、乡里的领导,墙上那些崭新的字,便像是我们一列延伸的队伍,与我们一起夹道欢迎前来检查工作的那些人。

字是门面,念好书必须从写好字开始——列队迎接了县里和乡里的几拨领导,十叔说过的这句话的生动含义,我基本上懂得了。

小学三年级那年,我们用的笔,有钢笔、铅笔、电池芯、大小楷的毛笔。这些笔,用得最多的就是大小楷的毛笔。每天,我们都要在大楷本上照着大字印格写字。大楷本有A3 纸那般大小,每张纸写二十个字。印格上的字都是正楷字,规规正正,像是十叔写在墙上的大字。每张纸上,写满了大字,还得用小楷笔写一行行小字,简直像是绣花姑娘在布面上绣花,密密匝匝的。

我总觉得,停滞在纸面上的墨迹臭烘烘的,满张纸上布满了大小楷字,那股味实在不好闻。

写楷书,按照老师要求,我们每个人得先写一张大楷,再填满小楷,还得专门写一张小楷字,这还算是正常的作业量。更多时候,我们还有语文课文背诵,数学练习题。写大小楷的时间,都成了课余作业。我不喜欢羊毛笔、鸡毛笔,最好用狼毫笔。羊毛鸡毛太软了,狼毫笔写起字来省劲。写大字,我挑着写笔画复杂的字;写小楷字,我剪掉笔尖,秃头笔,像钢笔那般握着写字,确实省力。直到后来遇到三叔才知道,我这样的写法并不正确。

字要贴在墙上看,才能看出真功夫。这句话,是三叔告诉我的。他还说丑字上不了墙面。

三叔一辈子写得最多的便是对联了。谁家遇到红白喜事,都要邀请他去写对联。他一辈子只写正楷字。红事对联,红纸黑字,贴在门框上庄重大方,让爱成了一份忠贞不渝的契约;若是白事,对联是写在白纸上的,每个字肃静地如同一滴滴泪水,让人顿感手脚发凉。字是有感染力的。春节时,谁家都少不了贴对联。整个五顷塬,对联写得好的只有三叔。除夕当天清晨,村里人便陆续手捧红纸,前去三叔的门上请他写春联。三叔写的是正楷字,一整天写不了多少副,每年总有人排不上队。

我喜欢三叔的字,每年除夕去得都格外早。三叔给我家写过六副对联之后,叫我留下来帮他裁纸、压纸、晾晒刚刚写成的春联。直到下午四五点钟,贴春联早的人家,鞭炮声音四起。一声声鞭炮声让我心神不定,恨不得三两步跑回家。事实上,待所有人将春联取走,天已经很晚了。好几年,我家贴春联都是落在了五顷塬人后边。按照五顷塬人的说法,除夕谁家门春联贴得早,来年将五谷丰登,好事连连。为这事,我被父亲责怪多次。父亲的意思是,一个学生,在学校写字、在家里的土院子里写字,还给自家写不了春联?

父亲的话并未成功敦促我给自家写春联。我总是觉得自己的字上了墙,站不起来——软绵绵的、无笔锋、少笔力,怕丢人。有一年除夕清晨,找三叔写春联的人挤满了屋子,堂哥冲我说,都上小学五年级的人了,连个春联还写不了吗?我被堂哥的话深深地刺激到了。从那年起,我放学后家在院子里写字,一遍一遍地写。三叔见状,启发我说写字首先得正确握笔,临帖练习笔画。心不能急,功夫到了,字自然就立起来了。

一次,三叔教我写字,他拿来一张烧纸(祭奠去世的人烧的纸)放置于桌面上,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人”字。看似只有两笔,可整个字看起来劲道十足。三叔让我把纸从两边提起,“人”字印在了桌上。他的运笔过程中,竟然力透纸背。三叔默默一笑,说,哪天练习到这一地步,基本功就算基本掌握了。

烧纸不同于普通纸张,纸面粗糙,运笔力度要匀称,否则刚一落笔便模糊一片,不能成字。三叔这等功夫,令我彻底折服了。在后来的日子里,为了练习基本功,我买了好多沓烧纸,每张写十多个字。日复一日练习,如同功课般坚持了好些日子。

我还曾经用毛笔蘸水,在我们家的院子里或者屋子里写过字,不仅省了纸张,还免得闻墨汁那股臭烘烘的气味。第一行字写过,开始写第二行的时候,第一行已经风干。我每天都要写两三遍,满院子里躺着我写的字。我一遍一遍地写,我想有一天我一定会像十叔那样,让我曾经写过的那一个个汉字真正地站立起来。

三叔一辈子除了写对联,很少写其他的字。晚年,他竟然给我写了五个条幅。开始三幅写在白纸上,白纸不方便装裱,之后费了很大周折,到县城去买了宣纸。宣纸较之白纸厚出许多,不仅让字藏力,而且利于装裱保存。三叔写的是小楷,提前打了格子,整整齐齐的。那些年也不懂得装裱,直接挂在了墙上。日久,风吹,灰尘落,一幅幅字灰蒙蒙的,缺少了当初的活力。后来,我也不知三叔给我写的那些字的去向。练习书法,我也没有坚持下去,算是人生的一件憾事,感觉我辜负了三叔的一片心意。

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五顷塬方圆的不少村学合并,学生数量锐减,老师不再给学生布置书法作业。大小楷本、小楷笔、大楷笔,也无人提及。孩子们也不用半蹲在操场上用电池芯写字;初中和高中,渐渐也没有了书法课的一席之地。

至于三叔和十叔呢,由于他们写得一手好字,很多年都被村里人尊称为先生。自从他们俩先后去世后,五顷塬从此再无人被称为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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