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里的花
2023-02-20李娜
李 娜
一
这是高原腹地,山花烂漫、春光正好,日渐深长的日光洋洋洒洒,在山坡上、在沟壑里、在河水边、在草甸间留下点点光斑。光斑之下,无数希望在拔节生长,牲畜孕育孩子、牧草繁茂如云,和煦的微风吹过,把我的心情吹成一朵云,在湛蓝的天空飘飘绕绕。
独自一人深入草原,寻找生活在那里的父辈,这是祖父生前的愿望,他在病榻上缠绵许多年,在最后的时光里虚弱得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眼睛却出奇地亮,他始终望着远方,目光穿过墙壁寻找许多年前与他离散的亲人。最后的日子里,他是急切地寻找故人的蒲公英,而我是他撒下的种子,他没能完成的愿望我要接替完成。
祖父的兄弟们早已在五十年前四处流落,在别处生根发芽、繁衍子嗣,有的变了模样,有的英年早逝,有的甚至改了姓,他们在时代的洪流里四散奔逃,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寻去。祖父临终前只留下一个方向和一张字条,叫我往西边的草原里去,找到一户人家就问一问他们的男主人,认不认识一个叫作李三的人,字条上写着:李姓第三子。世上的李三千千万,这名字随处可见,站在大街上高呼一声,没有十个也会有八个回应。我走到几乎绝望,仍没能找到祖父心心念念的家人们。一筹莫展之际,一个小女孩闯入了镜头。
她长着典型的蒙古人的眼睛,狭长,上挑,脸型方正,有棱有角,看到对准自己的黑洞洞的镜头后陡然变成了一只满身防御的刺猬,她瞪着我,眼睛里射出毫不客气的光芒,一边挥动马鞭叫我快点走开,一边驱使她骑着的那匹马快跑着离开了我的视线。草原深处的蒙古包是她的家,方圆十里的土地上只有这孤零零的一座,仿佛地平线上长出来的白蘑菇,在日光的照射下微微发黄。她的祖母图雅热情地招待了我,我称呼她为图雅额吉。图雅额吉脸上带着近乎腼腆的笑,拉着我胳膊的手掌却无比火热,她一一向我介绍家中的成员,他们是六岁的琪琪格、琪琪格四岁的表弟苏伊拉、五十岁的丈夫巴图和在外打工的女儿乌云图。完整的家庭链条里唯独缺了琪琪格的父亲,图雅额吉很少提及他,只说他五年前去了外地打工,至今音讯全无。最近,女儿乌云图也外出打工了,是以家中只有两个老人并两个孩子,他们共同照料着三万亩草场和二百只羊以及六十匹马。
说着,老人忽然流出泪来,她一边叙述,一边擦着被太阳晒得发红的脸:“前些日子来了一伙偷马贼,他们一夜之间就赶走了我家的四十匹马,有好几匹都马上生崽了。”牲畜是牧民的命根子,偷马贼毫不手软,几乎切断了琪琪格家的财路。为了追回马匹,母亲乌云图独身一人骑着马、沿着牧场上陌生的足迹一路追寻,一直追到了公路边上依然没找到任何线索。“脚印到公路那里就断了,他们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不见,我们辛辛苦苦养了三年,就等着今年卖了钱把琪琪格送进学校去,我们不能再做没文化的牧民了,但现在全完了,全都完了。”乌云图不甘心,日日都出去找,越走越远,越走越荒凉,如今已经近一个月没有任何消息了。祖父巴图一言不发,坐在蒙古包前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圈从鼻子里喷出来,被一阵风吹散,呛得我眼泪直流。
老弱妇孺里,琪琪格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每天天不亮她就起床了,先去羊圈里巡视一圈,把新生产的小羊和母羊单独关进一间羊圈里,把待产的母羊赶进另一间羊圈里,抱来玉米秆子为母羊单独加餐,再摸摸小羊羔的肚子,确保每一只都已吃过妈妈的奶。然后把玉米颗粒按照等份装进图雅额吉缝制的布袋子里,一个挨一个套在大羊嘴上,不绝于耳的咀嚼声霎时间响起,所有羊都拼命进食,赶在出圈前垫补空荡荡的肚腹。趁此间隙,琪琪格又绕道走到马棚里牵出她放牧时惯常骑的那一匹,添足了草料和清水,摸着它的耳朵和脖子说上好一会儿话才离开,也只有这个时候,早熟的她才看起来像个六岁的孩子。做完了这一切,她还要返回羊圈里解掉羊嘴上的布袋,依样放回原处,第二天还要再用。
太阳高高挂起,白日骤然来袭,琪琪格瞅准时机打开羊圈门,把能走远路的羊都赶出去,放它们在自家广袤的牧场上觅食。马群也等不及了,它们昂着头在棚圈里嘶鸣,拼命甩动尾巴和鬃毛,迫不及待要去长天大地上驰骋。经过了盗马事件,琪琪格格外小心,从不敢让马群离开自己的视线,她从棚圈旁经过,对马群的亢奋视若无睹,命运已风雨飘摇,再也经不起任何损失了。
家里,祖母正在等她吃饭,早饭是奶茶泡其蛋子,琪琪格一口气吃了两小碗,边吃边打量炉灶旁的小柴堆,家里做饭用的柴火快要用完了。她抹抹嘴,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走出去,拎着小斧头去凉房里劈柴。木柴很长,她把它架在两块砖之间,朝中间悬空的地方用力劈下去,咔嚓一声,木柴应声而断,她捡起其中一根继续劈,直到每一根都变成十厘米长的小块为止。做完了这一切一天才刚刚开始,她还要赶着马群去追赶羊群,靠一壶冷茶和一块干饼度过一整天,直到暮色四起、牲畜归家。
琪琪格劈柴、喂马、周游牧场,过着海子梦想中春暖花开的生活,可她眼睛里还有其他内容。她抠着手指,掏出指甲缝里的黑泥,把挂在头发上的稻草拿掉,然后看向远方,那里群山连绵、地域开阔,却窥不到文明的踪迹:“我想读书,想上学。”说完这句话,她顿了顿,语气里透出落寞:“家里人从来不说阿布去外地在打什么工,但其实我都知道,他不识字,嘴又笨,在外面只能干最苦最累的活,这么多年也没赚到什么钱,所以他才不好意思回家。”
她一遍遍拽着手指,把手伸进脖子里,搓下一小片污垢:“我不能留在这里放一辈子羊,我得读书认字,最起码得会写自己的名字,有了出息,就再也没人敢欺负我们、偷我家的马了!”说着,她低下头去,拳头捏得紧紧的,小小的指节泛着青白。她的心里藏着一个梦,一种希冀,她希望通过知识改变命运,希望家族的历史从自己这一代开始改写,这个敏感又倔强能干的孩子已经意识到,这样埋头苦干是不行的。大人们都支持她的决定,答应秋天就送她去学校。得到了鼓励,她越发能干了,几乎包揽一切力所能及的营生,包括饭碗后刷碗洗锅。比灶台高不了多少的琪琪格踩着一张小板凳,一边刷锅一边畅想学校里的情景:“我得让额吉给我买一摞作业本,正面用完了用反面。还得买一对头花,要红色的。”她见过邻居姐姐的作业本,羡慕她头上的大红头花,她希望自己也有同样的东西。
第二天,外出找马的乌云图回来了。
二
马没有找到。
这一次,她在外面受尽了风霜,四十匹马踪迹全无,她只好漫无目的地走,挨家挨户地找,祈求他们如果有线索一定要联系自己。有好几次她都风餐露宿,就着从别家讨要的茶水囫囵吞下干粮,心里装着丢马的事情,嘴角和眼角堆满了苦涩,不知如何排解。白天,她一个人在荒原上孤零零地走,尽管四周景色绮丽无比,却提不起任何精神欣赏一二,只盼着再翻过下一座荒丘时会突然看见丢失的四十匹马,哪怕只有三十匹呢,二十匹也好,也比现在遍寻不至、颗粒无收强。
靠着信念支撑,她在一个月内走了上千公里,拜访了周围的每一户牧民,向他们讲述了家里的悲惨遭遇,提醒他们要多加防范,防止悲剧重演。她骑走的那匹马精神萎靡,走着走着就要停下来休息,好像一个闹脾气的人急需情绪的发泄口。乌云图认真观察了一番,原来惯常与它在一起的那匹小母马也丢了,闻不到熟悉的气味,它常常焦躁不安,鼻子里喷出的气息火热无比,喷在乌云图脸上热辣辣的。一人一马心里都憋着一股劲,她们一起翻过无数座山丘、蹚过无数条小河,在广袤的草原上四处奔走。
夜晚,她偶尔借宿在牧民家补充点食物和水,但大部分时间还是住在野外。草原春天的温度并不高,夜里零点过后尤其彻骨,乌云图拥着从家里带出来的羊毛被子,枕在坐骑的背脊上凑合了许多个夜晚,马很乖,一整夜都很少动,她们互相陪伴、信任彼此,把生活的艰难之处默默吞咽。不知不觉间天就热了,暑气上涌的日子里乌云图难以入眠,常抬头看星星和月亮,每一夜的星空都大有不同,有时璀璨有时灰暗,北斗七星若隐若现,在南方天空熠熠生辉。阴天的日子里夜色黑暗无边,乌云图打开手电看看四周,光线之外都是阴影,除此之外只有沙爬爬偶尔经过。晴天的夜晚云朵绮丽,九十点钟还能看到天角上透出的橙红光线,很微弱,却令人觉得通体温暖。
人在漂泊,所做之事毫无进展,但乌云图从不灰心,寂寞的生活锤炼着她的筋骨,不如意的婚姻生活更是让她早就心如止水,她坚信,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一定能把日子过下去,草原儿女向来如此,经风雨、遭风霜,历经一切无可想象的艰难险阻却从不回头。草原的春风把她的脸吹得暗红皲裂,一双手布满裂口,裂口里都是黑色的污垢,她已顾不上形象问题,只日复一日往前行进。在第三十五个清晨,她终于掉转马头,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看到母亲归来的琪琪格既惊又喜,她依偎在母亲身侧嘘寒问暖,主动替她照料长途跋涉的马匹,叽叽喳喳地汇报自己近日的工作成就。乌云图的脸上布满疲惫,女儿的鲜活笑脸令她露出一抹微笑。她静静听着孩子的稚语,重新打散她的头发,为她编了一对整齐的小辫子。对我这个突然闯入的陌生人她也毫不讶异,不断招呼我喝新熬的奶茶。口味咸而不腻的温热奶茶入口,抚慰了这个坚强女人的思家之心。有了母亲就有了家,乌云图开始里里外外四处忙碌,洗碗刷锅、擦灰扫地、劈柴烧火、平整羊圈马棚,低迷气氛一扫而空,就连终日咳嗽的祖父巴图脸上也弥漫着喜色。乌云图把一家老小的衣服都洗了,晾在蒙古包旁的铁丝上,远远看去好像一片迎风招展的帆,正在气浪中缓缓前进,走向新的生活。
夏秋转瞬即逝,寒冬很快到来。琪琪格一边用热水刷锅,一边朝屋外的皑皑白雪张望,热气蒸腾着她的脸蛋,红扑扑、肉嘟嘟,透出新生的喜悦。“我今天要替妈妈照顾羊群,得快点洗完才能出去。”原来她在为凛冽寒风里的牛羊担心:“人有屋子有蒙古包,还有炉火和被褥,可是牛羊怎么办呢?”帐外白茫茫一片,冷风刀子一样割在脸上,风裹挟着雪花纸片一样飞进来,顷刻间就将放在门口的空塑料桶掀翻。琪琪格穿上棉衣戴上帽子向羊圈跑去,不忘把蒙古包的门用布条从外面拴住。雪花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激得她睁不开眼睛,她满心里都是瑟瑟发抖的羊群,担忧得不知如何是好:“有顶的羊圈就那么几间,我得把它们都赶进去取暖,要不然熬不过今年冬天。”
暴雪罕见,圈舍有限,琪琪格急得满头大汗,我帮着她把羊群全都赶进有顶的羊圈里,把一旁叫得惊天动地的小羊羔也放进去,放任它们在父母背上的厚毛里蹦跳取暖。羊圈是用板结成块的羊粪搭建起来的,厚实遮风、牢固坚硬,每年随着季节生长、塌陷,是最好的天然屏障。白毛风刮了一夜,全家人都没有合眼,静静靠坐在蒙古包里听屋外呼啸的风声。每隔两个小时乌云图就要出去巡视一遍,看看站在马棚下的马匹数量是否完整,看看是否需要赶进空置的羊圈保存体力。
“风雪来得太快了,我们本来要搬到冬牧场去,那里的圈舍更加宽敞高大,房子是砖砌的,更适合冬天放牧。”琪琪格满心忧愁。他们一家的冬牧场在三百公里外,需要带着家当赶着牲畜跨过长长的雪线,在路上辗转迁徙一个星期才能到达,他们也可以快速行进,但鉴于一家子老弱妇孺,还是保本吧。周围的邻居都已经搬走了,剩下些空荡荡的蒙古包旧址和棚圈,在暴风雪里独自站立。
第二天雪停了,第三天一家人开始收拾家当,全部装在家里唯一的一辆四轮车里,他们搬走了一切能用得上的东西,包括蒙古包外拴在木桩上的晾衣绳。牲畜等在蒙古包周围,大军即将开拔,临行前我们喝了最后一顿滚烫的奶茶,穿戴好一切防寒用具,踏上了迁徙的征途。一路上风平浪静,尖牙利嘴的山羊在积雪中不断翻找,啃食露出来的牧草根部,琪琪格忙不迭地驱赶,她说草原上的草千万不能断根,根在第二年春天草才会长,否则牧人和牧人的后代就没有牧可放了。我肃然起敬,发觉觉得这是学校里永远也学不到的真理,谨守着这条真理,世代繁衍都可接续进行下去了。
这只生命数近三百的庞大队伍始终沉默着,坚硬的蹄甲在雪地里踩出一片三角形、圆形的痕迹,露出黑色的土地和枯黄的草叶,珍珠大小的黑色羊粪蛋蛋和毛栗子大小的马粪被屙在荒野里,被踩踏成薄薄的草饼,露出深绿色的内里。我凑上去看,那是牧草死去后的模样,等雪后天晴太阳一晒它们顷刻就会被分解,返回地下成为肥料和养分,第二年春天一到又是一株随风摇曳的牧草。
第五天清晨,翻过一道大沙梁后琪琪格家的冬牧场遥遥在望,她欢呼着跑下去推开屋门,招呼我们也快一些。当晚,图雅额吉做了一顿美味的木柴炖干羊肉,我陪着祖父巴图喝了几杯,直吃得满嘴流油才沉沉睡去。依稀中,图雅额吉和乌云图的脚步声在房间里回荡,她们一个收拾碗筷,一个洗碗刷锅,并且低低交谈着:“大雪误了琪琪格上学,安顿好了就送她去学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是的,都会好起来的。”这是图雅额吉的声音,她轻轻述说,语气如梦如幻,我再也支撑不住,坠入一片黑暗。
到了要分别的时候了,我为他们拍摄了一张全家福,照片里,一家五口笑得幸福甜蜜,琪琪格晶亮的眼睛望着我的镜头,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希望。
三
告别了琪琪格一家,我踏上了继续南下寻亲的路程。我答应他们,如果还是找不到祖父的亲人我就继续返回这里。寻亲的道路漫长曲折,冰天雪地里我的摩托车数次罢工,每一次被扔在路上时就想想琪琪格一家面对绝境时的乐观心态,以此来激励自己继续走下去。我走遍了几乎整个南戈壁,依然没找到与祖父有关的只言片语,李三这个人仿佛石沉大海,多年前他是从蒲公英上飘落的种子,后来他的种子四处生根发芽,当年那株蒲公英却不知踪影,好像从没来过这个世界一样销声匿迹。
无奈之下,我选择返回草原。琪琪格一家还在冬牧场放牧,炊烟从烟囱里升起,晚霞绸缎一样绮丽绚烂,湿润的空气里薄雾四起,我一眼就看到琪琪格常骑的那匹小花马正拴在屋外。听到摩托车的声音,琪琪格迎了出来,她长高了些,脸被冻得通红,却双目无神,头发乱糟糟,站在我的车前沉默不语。远处走来一个男人,他牵住琪琪格的手,琪琪格介绍说这是她的舅舅,除此之外我没见到任何人。
乌云图曾给我寄去一封信,在信里她说一家人过得很开心,但失窃的马仍未找到,她还在四处奔走,拜托周围的邻居帮忙一起找,琪琪格也上了学,她在城里的舅舅家过得很好,她一直在期待着和我再次见面。那时我正在为祖父的事情焦头烂额,乌云图的信无异于黑暗里的曙光,每每想起他们一家人,我的嘴角就不自觉地泛上微笑,绝境中的希望总是令人念念不忘。
“其他人呢?他们在忙吗?”我问琪琪格,她不说话,只看向很远的地方,那里有一个移动的小黑点儿,正是放牧归来的图雅额吉。老人步履蹒跚,背上背着一大捆沿途捡拾的木柴,看到我回来了,她格外高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还是没忍住,问起了乌云图的去向,老人把我带到了另一间房间,把几个相框指给我看。我大吃一惊,那赫然是乌云图的遗照,旁边还放着祖父巴图的。老人泣不成声:“他们都死了,都死了。”我忽然明白了琪琪格麻木的哀伤和舅舅的欲言又止,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向我这个外来客解释这场悲剧。
我走后乌云图继续锲而不舍地找马,邻居也热情地帮助她,一天,她骑马去拜访帮自己找马的邻居,夜深路滑,在返回的路上不小心坠马,又在慌乱中被马蹄踩中肋骨,她疼得直冒冷汗,通人性的马在一旁嘶鸣,引来了起夜的图雅额吉。她以为自己将养几天就会好,哪知道此后疼痛加剧,还动不动咳血,最后竟硬生生疼死在了家里。一个家顿时塌了一大半,琪琪格哭得几乎晕死过去,巨大的哀伤始终包围着这个可怜的孩子,接连三天她都吃不下任何东西,整个人像被抽干了灵魂的破布娃娃,除了哭泣和发呆什么都做不了。图雅额吉和巴图也悲伤难耐,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击溃了他们对生活的希望,一直到琪琪格的舅舅庆格尔泰匆匆赶来后心情才稍稍平复。自那以后,庆格尔泰便和他们生活在一起,成为家庭新的顶梁柱。好景不长,原本身体就不好的巴图也因伤心过度孱弱不已,他的身体情况每况愈下,一个月前也撒手人寰。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做点儿什么才能抚慰他们,但好像在人世的离别面前说什么做什么都苍白无力。当初拍的那张全家福还摆在堂屋的桌子,照片上的五个人笑容和煦温暖,蕴藏着对生活无尽的希望,没想到只过去了短短三个月就物是人非,在命运的摆弄之下,没有人有还手之力。
长夜痛哭之后,他们的生活仍在继续。外婆成为放马放羊的主力,她用一条墨绿色的头巾裹住白发,穿上棉衣和蒙古袍,在冬天的太阳里骑马放牧。老人家不那么爱笑了,她总是苦着一张脸,常常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对着漫滩的牲畜发呆沉默。草原辽阔,无论那头发生什么事情在这头看来都毫无动静,婚礼的喜悦在三天后就会慢慢消散,但失去至亲的痛苦却要用余生来时刻铭记,这代价太大了。琪琪格也离开了草原,去城里的小学读书写字,她已经学会了写全家人的名字,也学会了把对母亲的思念写进日记本里,她穿上最漂亮的红裙、红皮鞋,头上别着一对红头花,脚步轻快愉悦,迫不及待要接受知识的洗礼。舅舅时刻惦记着她,总在课堂间隙给她送去零食,从未享受过的父爱悄然回归。
自那后不久,草原上暴风雪骤起,极低的温度冻毙一切牧草,雪越下越厚,将房门堵住了大半,琪琪格休学在家,舅舅每天出门前都要用铁锹铲开一条通往圈舍的道路,给圈养的牲畜喂少许玉米保存体力。坏消息接踵而来,严寒切断了牲畜的最后一条生路,它们纷纷倒在外出觅食的道路上,草原上牛羊尸骨随处可见,它们啃食同伴的尸体,撕咬碍事的羊毛,嘴角的绒毛被凝结的血迹染红,温顺的动物走投无路。草原上开始开出一种淡褐色的花,那是牛羊脱落的毛发,勾在牧草干枯的枝干上随风摇曳。琪琪格不再像几个月前那样为棚圈没有顶而发愁,这一次她也束手无策,即使棚圈有顶,它们也不可能熬过这个致命的春天。
万物消沉,琪琪格家的牲畜数量骤减,原本挤得满满当当的棚圈如今空了一大半,他们一直在等待,等待夏天到来,等待积雪融化,等待生生不息的草原上牧草繁茂、鲜花盛开。这次他们没有等待太久,只过了两个月,喝足了雪水的草原重新焕发生机,险滩变成了沃野,枯死的植物悄然发芽,消瘦的母羊补足了膘肉,开始孕育新的生命,被死亡注视过的草原野花一片。琪琪格带我爬上一座小山,去看长在山顶的黄色小花。她比以前更加懂事,也有了更大的梦想:“我想当医生。”后面是她没说完的话,我却都已经懂得了,她想说的是,如果她是一名医生,那么就能救母亲和祖父的命,也没有人再敢欺负她的家人。
我无比欣慰,一次偶然的寻访为这个孩子打开了人生的一面窗,希望她得偿所愿、梦想成真。
四
六年后,我再次返回。这六年间,我一直在努力寻找祖父的亲人,但所有消息都石沉大海,他们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世上,从不曾出面与我相认。于是我便去寻琪琪格一家,回到那片熟悉的草原,回到那个小小的蒙古包。
但我没找到琪琪格。这个今年十二岁的小女孩没有像以前那样在听到我的摩托车声后第一时间丢下羊群跑过来,站在我的车前嘘寒问暖,用她闪烁着璀璨光芒的眼睛一遍遍打量我。经过六年的风餐露宿和繁重劳作,图雅额吉步履蹒跚,她站在我的摩托车前,扶着油箱微微发抖,佝偻的腰背透露出生活的辛酸。她笑意全无,嘴角向下,深深的皱纹里满是悲苦。
答案就在蒙古包里。琪琪格的遗照也挂在墙上,和母亲、祖父的并排挨着,她眺望远方,眼神里全是坚毅和笃定,再也不复当初的稚嫩平和。我如遭雷击,与命运抗争的普通人啊,最终还是没能躲过命运的捉弄,他们苦苦挣扎却无济于事,风霜从白天刮到黑夜,从清晨刮到黎明,没有留下任何喘息之机,他们是夹缝中试图反抗的可怜的人类,我泪如雨下,拥抱着图雅额吉的手微微颤抖。一切戛然而止,这个家庭在接连失去三位至亲后,忽然不知道该何去何从,生产和生活还在继续,但内里的魂和根已无法接续。丢失的马历经近十年光阴仍未找回,因丢马而丧命的人们或许已在极乐世界转世投胎,图雅额吉成为家庭直系亲属的幸存者,所有未亡人的苦难都要她自己吞咽。
琪琪格的坟就在蒙古包后,土堆低低矮矮,与其他几个并排立着。琪琪格死于一场车祸,隔天就是她的小学毕业大考,通过这次考试后,她就将升至初中,会学习更多丰富知识,会离自己的梦想越来越近,如果平安长大,她一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实现治病救人的伟大理想。得知情况后赶来的图雅额吉哭得几乎要死过去,她抱着小孙女冰冷的尸首在灯火微弱的蒙古包前枯坐了一整夜。老人家一夜之间就老了十岁,脸上深深浅浅的皱纹里满是对家人的思念和对残酷世事的茫然,她的白发在黑夜里随风起伏,犹如秋天原野上的一蓬蒿草,凄惶得叫人忍不住落泪。
酷爱春天里的野风和野花的琪琪格没能熬过十二岁这年的春天,她死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彼时,表弟苏伊拉正从学堂里归来,帮着祖母烧火做晚饭,一同等着琪琪格回家,吃她念叨了好几天的酸汤揪面。饭还热在炉火上,木柴在炉膛里噼啪作响,时不时爆裂出猩红的火星,立在灶台上的羊奶子在悄悄发酵,一点一点冒出乳白色的奶泡来,散发出诱人的新鲜酸奶的气息。放了一整夜的面早就糊成了一团,清晨热了再吃,苦涩酸辣的味道填了满嘴,叫人泪眼婆娑。
老人家捧着碗,心里涌上一片剧烈的痛,那痛直入骨髓,叫她想起从前的许多事,思绪越飘越远,惶惑越来越多,自己走了大半生,身边的人一个个离散,热热闹闹的家族里人丁逐渐稀落,到如今过去了七十载,没有亲人陪同的她竟然不知道未来的路该往哪里走。苏伊拉也木木的,年幼的他还不能深刻地理解死亡二字,也不太明白人死了以后究竟会去往哪里,但他已能感受到死亡带来的后果了。姐姐曾答应他放学后一起去看新生的小羊羔,但她永远的失约了,她死后,他继承了她的全部书本和文具,连同她最喜欢的头花和发卡也都一并交在了他的手里。他不知道这些东西在自己手中有什么用,只好全都装进一个小盒子里,埋在了姐姐的坟前。
琪琪格的坟前没有墓碑,没有野花,只有一大一小两行脚印,现在又添上了我的。忍不住蹲下身去,以手掩土,借此遮住不断涌出的泪水,眼泪落地,砸出来一个个小小的凹坑。牙齿狠狠咬着嘴唇,把即将出口的哽咽硬生生堵在喉咙里,我不想哭,至少不能在图雅额吉和苏伊拉的面前哭,命运对她们已太不公平,我不能做压垮她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苏伊拉采来一束洁白的小花栽在琪琪格坟前,提来一小桶井水小心地浇下去,水渗得很快,只消一会儿就只剩一摊浅浅的水洼。花是格桑花,草原上随处可见,黄的、紫的、红的、粉的,各式各样、千姿百态,他希望它能够生根发芽,来年在姐姐的坟前开出一片花海,也希望她永远记得回家的路,别叫亲人为她担心。当夜刮起了风,呜呜咽咽一整夜,第二天清晨才停,我记挂着包后的格桑花,第一时间掀开门帘走出去看。哪里想到,它生命力极强,花朵未见半分枯萎,反而愈发白皙,像灵魂得到了滋养的琪琪格。顶风冒雪的格桑花一年一枯荣,下一年等不到春天到来就早早开放了,它们漫山遍野都是,好像挂在屋檐下的风铃,风一吹就叮当作响。
草原儿女没有家,牲畜在哪儿哪儿就是家,他们把家当背在身上,随便在哪里都能落地生根,可他们也生如飘萍,一阵风、一场雨就能叫家业顷刻间化为乌有,一场病、一次瘟疫就能叫家族分崩离析。其实,生在草原,哪里有家族可言呢,尽管大家都在同一片地域,但各自中间隔着几百几千公里的路程,几年才能见一回,相互之间有什么事情也不能马上抵达,只能托路过的马贩子、羊贩子捎口信,十天半个月才能把消息带到草原另一边的亲族家。等到对方骑马风尘仆仆地赶来,事情也多半已了了,只好再骑马风尘仆仆地回去,好像路上的一来一回只是为了见证家族的伶仃,只是为了下回再来的时候不迷路。
图雅额吉也已意识到了人世飘零的真相,她什么都不说,深深的皱纹里全是悲伤和不舍。我和苏伊拉静静站着,看她点亮一盏长明灯,火光微弱,在寂静的夜里飘飘摇摇,在琪琪格的坟前氤氲出一小片灯火。一眼望过去,草原上的每一种生命都是长在泥土里的蜡烛,吹口气就会灭,但它们也是世上最坚韧的生命,无论怎样衰败,总会有新的生长出来。风吹过,风干了脸上的泪痕,我伸手摸摸,有种刺麻麻的痛。
琪琪格家的牲畜数量逐年减少,我到来的时候只剩一百只羊和十匹马,不足盛况时的一半,图雅额吉每日坚持骑马放牧,不肯离开牧场一步,儿子庆格尔泰要接她去城里安享晚年,她坚决不肯。蒙古包里陈设如初,但还是无法抑制地散发出一种经年的腐朽和哀伤味道,她将三个人的遗照擦拭得干净明亮,日日都点着长明灯,盼望他们常回家看看。日子流水般逝去,一切哀伤都会被时间抚平,夜里常常独自哭泣的图雅额吉渐渐露出笑容,她已学会用忙碌来冲淡思念。琪琪格的表弟长大了,他接替了姐姐的梦想,考入当地最好的大学,继续她未完成的事业。
回来后很久我的心情都难以平静,我总是想起他们的面孔,想起巴图大叔的沉默平静,想起图雅额吉的慈祥和善,想起琪琪格和母亲在草原上策马奔腾,她们笑声爽朗,在飞扬的尘土里跨越千山万水,乐观积极、生机勃勃。密集的马蹄声和牛羊的叫声也永远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它们从远古而来,向荒野中去,为宇宙苍穹划上一道尘世的界限。还有一盏盏长明灯,它们烛光闪烁,照亮我人生中为数不多的至暗时光。
2022 年7 月21 日,草原天气晴。西斜的阳光里,我枯坐了整整一个下午,我在等,等他们和我一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