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母亲及故乡的植物（组诗）

无定河

父亲的旅行

从一个遥远地方来

到另一个遥远地方去

带着匍匐的犁弓

带着黑色陶瓷般发亮的微笑

带着灰尘一样疲倦的心

栖息在生命的驿站

岁月坎坷垦出脸上所有沟壑

盛满瓷盅里酒的叮嘱

和瓦罐里粥的厚望

皲裂的嘴唇搭起小鸟的窝

孵化着母亲的热望

和我们四兄妹构思的交响

扇起鼓圆的鼻翼喷出的

节气

（热扑扑 红筷子和小炕桌酝酿的夏日土地）

满足六月

流淌密匝匝的胡茬

和铸铜肤色的向往

当然 父亲梦中的雷

会同牛角抵破蓝天

雨水从垄墒中

分辨布贝古币的年代

小心将它放进白瓷碗

然后 一挺肩胛

去听老年的风怎样叹息

认定只有带粒味的雨流

才能淤平多皱的地皮

这时 父亲和高原

忘记衣角和叶片的颤抖

忘记闪电是怎样注入土地

只有渴望

在远处和临近的地方闪光

我们四兄妹不再被日月腐蚀

现在 我祷告 恳求

在晨风涂抹的鄂尔多斯高原上

擦净父亲面部那些油溅的黄土

干干净净 清清爽爽去旅行

母亲的黄土地

没说一个字

高粱花便羞红了脸庞

希望和玉米并肩拔节 歌声弥漫

母亲的影子也开始婆娑起舞了

连绵起伏的原野 柔美的线条

蜿蜒在视野的小村落

母亲挎着柳条筐

在阳光亮闪闪的追逐下

柔美地消失于垄沟的尽头

黄土地是太阳的馈赠

母亲是黄土地的馈赠

大树草帽下阴凉的老人们总这样说

头一回母亲要出远门

昔日母亲随意丢失在田野上

流盼的眼波

不知为什么在某一个正午

变成五彩缤纷的丰收了

黄土地知道

又有一个新生命将要

依偎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

高举在父亲强壮的肩膀上

梅花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

却已不必

砍柴的人守在火堆旁边

卷刃的斧子

进入一场困倦的梦

故乡的冬天

我回来 整理着坚硬的风

凌乱的天空和森林

我将醒着

看见星群不停地旋转

看见我的头顶

飘落着灰烬般的雪

谷穗

它代表天下的食粮

悬挂在天安门的城楼上

五颗民心的星星

称得出它应有的分量

高过头顶的信仰

生生不息的种子精神

散发农作物本质的光芒

它是咱的爹

它也是咱的娘

从明镜高悬的国徽里

我发现一张灿烂的脸

他笑也能笑出几颗

他哭也能哭出几粒

他说他是一生拿身子当地种的人

每当灾难降临

父亲以搂紧谷穗的方式搂紧命运

在失去母乳的时期

父亲咀嚼新谷的浆汁喂养儿女

从此他总爱把一粒含入口中

用颚骨的力量测试收获的干湿程度

发出咯嘣的脆响

还有什么能比谷穗更伟大更神圣

比谷穗更实际更具体

民间的烟火乡俗的大锅

一张口就明白的真理

天天都能逼近呼吸

你可以小看种地的父亲

你却不敢藐视父亲种出的阳光颗粒

它也许不知道天有多高

但它最懂得地有多厚

它发达的根系比它的身茎要长

比这个古国的胡须还要长

你若真情拥抱这个沉甸甸的国家

就应该先拥抱汗淋淋的父亲

拥抱父亲拥抱过的谷穗

蒸腾笼屉香的谷穗

赤裸裸不需包装的谷穗

可以万岁的谷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