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资增效与比喻文本建构
2023-02-20吴礼权
吴礼权
(复旦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研究所,上海 200433)
在日常生活中,我们经常能够看到生产性经营活动与商业性经营活动中发生的拆借引资现象,也经常能够看到语言活动中出现的借此喻彼的引类搭挂现象。但是,我们绝不会想到经济活动跟语言活动有什么关系,当然更不会想到经济学研究的内容跟修辞学研究的内容有什么关涉。其实,二者不仅有关系,而且还干系极大。因为我们都知道,“经济学研究的对象是生产、流通、分配、消费等环节的经营活动。经济活动追求的目标是:对稀缺有限的资源(包括生产资料、生活资料、资金等)作最适当的安排,从而获得尽可能大的利润(或曰收益);修辞学研究的对象是人类交际在语言文字上的经营活动,也就是修辞活动。修辞活动追求的目标是:对现成有限的语言资源(包括语音、词汇、语法规则等条件)予以最合理的配置与使用,从而尽可能圆满地表达出人类最复杂的情感、最难穷尽的万事万物之理”[1]。因此,从这个视角来看,我们就会发现,“修辞学跟经济学并不是毫无瓜葛,而是有着惊人相似的一面”[1]。本文要讨论的生产性经营与商业性经营活动中的引资增效现象跟语言活动中借此喻彼、引类搭挂的比喻文本建构现象,在本质上就有很大的相似性,值得我们换一个视角来观察。
一、引资增效
在中国,无论是20世纪80年代初实行改革开放政策,开始进入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初始阶段,还是业已进入经济发展模式变革进入深水期的今天,我们差不多每天都能从人们的口中或媒体中听到一个词汇:“招商引资”。可以说,在中国,一个人只要是从20世纪80年代初走过来的,只要他没有完全与世隔绝,稍微关心一下现实生活,都会有这样一个认知:招商引资,在中国不仅是一个长盛不衰的词汇,而且是一个长盛不衰的经济发展命题,更是中国经济实现腾飞并迅速崛起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制胜法宝。因此,改革开放以来,它一直是中国各级政府及其经济主管官员必须直面并回答好的首要问题。
那么,招商引资在经济发展中为何有如此重要的意义呢?这个问题,即使是完全没有学过经济学的人也能回答。因为道理很简单,所谓招商引资,就是招徕商家,引来资本(或曰资金)。如此,便能促进生产,发展经济,解决民生包括就业等一系列现实问题。民生问题解决了,老百姓衣食住行无忧,生活感到幸福了,社会自然就安定了,政府治国理政的终极目标预期也就实现了。
发展经济需要招商引资,这个道理虽然人人都能明白,但如何招商引资则就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了。为了招来商,引来资,世界各国都想尽了办法。中国自20 世纪80 年代初实行改革开放政策以来,更是在招商引资方面下了很大功夫,至今这方面的工作仍然是中国各级政府及其主管经济的相关部门与官员的头等大事,是检验其工作成效的试金石。其实,略懂经济学的人都知道,招商引资的根本目的就是为了增加经济发展的效益。比方说,一家小吃店口碑很好,却因为店主是个小本生意人,租不起更大的店面,以致闻名前来消费的顾客总要花很多时间等待,甚至等待很久还最后没吃上。结果就造成了口碑下降,生意始终不能做大,经济效益原地踏步,难有大的提升。面对如此局面,如果店主懂得经济学,明白招商引资可以提升经济效益的道理,那么他完全可以物色一个可靠的投资人,引入其资本,然后物色一个适当规模的店面,在保证菜品质量不下降的前提下,就可以做到兼顾新老顾客的需求,将生意做大,从而在扩大经营规模的同时进一步提升自身的经济效益。又比方说,前些年中国各地十分热闹的各种经济园区建设,究其原因无非就是四个字:招商引资。只要能招来更多商家,引来更多资金,就能形成产业链,带动上下游产业在当地生根。这样,不仅能够促进当地经济发展,带动就业,增加税收,而且可以形成生产与消费的良性循环,进一步提升经济发展的效益。可见,招商引资之所以成为发展经济的不二法门,究其根本原因,就是引资能够增效。
引资增效,是经济活动所追求的一个重要目标预期,既是经济学家关注的焦点之一,也是所有从事经济活动的主体所关注的焦点之一。不过,应该强调指出的是,引资与增效二者并不是平等的关系,而是一主一从。引资是手段,是从;增效是目的,是主。因为手段从来都是为目的服务的。在经济活动中,之所以有引资行为,并不是因为经济活动主体没有资本(或曰资金),经济活动进行不下去,而是因为其扩大经营规模或扩大再生产,以谋求更大经济利益的自身固有资本有所不足,所以要借力使力(或曰借鸡生蛋、借船出海),从而获取自身固有资本所不足以获取的额外经济利益。
其实,这种经济行为在语言表达中也有鲜明的体现,如以比喻手法建构修辞文本,就是基于“引资增效”的经济原则。
二、比喻文本
比喻,是人们语言活动中最常用的一种修辞手法,也是一种最常见的修辞现象。在世界各民族数以千计的语言中,无论是处于高度发达阶段的语言,还是处于原始未发达阶段的语言,都一定会有一种修辞现象存在,这就是比喻。
作为人类语言交际活动中最常见的一种修辞现象,比喻常被人称之为“修辞之母”。比喻之所以有如此重要的地位,是因为它不仅是一种有效的语言表达方式,而且还是人类认知世界的一种有效工具。在中国,早在两千多年前,战国时代的名家代表人物惠施就论及过这个问题。汉代学者刘向《说苑·善说》记述道:
客谓梁王曰:“惠子之言事也,善譬。王使无譬则不能言矣”。
王曰:“诺”。
明曰见,谓惠子曰:“先生言事则直言耳,无譬也。”
惠子曰:“今有人于此而不知弹者,曰:‘弹之状何若?’应曰:‘弹之状如弹。’谕乎?”
王曰:“未谕也。”
“于是更应曰‘弹之状如弓,而以竹为弦’,则知乎?”
王曰:“可知矣。”
惠子曰:“夫说者固以其所知,喻其所不知,而使人知之。今王曰无譬,则不可矣。”
王曰:“善。”
上述这段历史记载,说的是这样一个历史故事,名家代表人物惠施为梁惠王(即魏惠王)所重任,担任魏国之相。魏国是当时的天下霸主,惠施乃一介游士,能主政万乘之国,居一人之下、万上之上的显赫地位,当然会招来天下无数游士的羡慕嫉妒恨。一天,有一个客人(应该是个说客,极有可能是来魏国干谒的游士)拜访梁惠王,他大概是认为惠施没什么本事,只是靠嘴皮子功夫取卿相尊荣,所以就别有用心地跟梁惠王建言道:“惠子有一个特点,说什么事情都善于打比方。假使大王不让他打比方,那么他就不能开口说话了。”梁惠王明白了客人的意思,回答道:“好的。”第二天,梁惠王见到惠施,开门见山地说道:“先生以后跟寡人说事情,直说就好了,不要再打比方。”惠施立即接口说道:“现在这里有个人,他不知道弹是什么东西,就问人说:‘弹的形状像什么?’有人回答说:‘弹的形状就像弹。’请问大王,问的人能明白吗?”梁惠王回答道:“肯定不能明白。”惠施接着说道:“如果答者换一种说法,说:‘弹的形状像弓,而以竹为弦’,那么能够了解吗?”梁惠王回答说:“能够了解。”于是,惠施借此发挥道:“语言表达,本来就是要以已知事物来比未知事物,使别人了解。现在大王让臣说话不要打比方,这怎么可能呢?”梁惠王点头说道:“说得好!”
梁惠王不让惠施说话打比方(即用比喻修辞法),结果反被惠施的比方绕了进去,最后只得承认语言表达中比喻不可或缺。值得注意的是,这个故事中的惠施,不仅形象生动地说明了比喻的作用,而且还论及了比喻在人类认知上的价值,这是非常值得我们珍视的。
学过修辞学的人都知道,所谓“比喻”(或称“譬喻”),是一种“通过联想将两个在本质上根本不同的事物经由某一相似性特点而直接联系搭挂于一起”[2]77的修辞手法(或曰修辞方式、修辞手段)。以这种修辞手法建构的文本,称之为比喻文本。
从结构上看,比喻文本可以分为三种类型:一是“明喻”,二是“隐喻”(或称“暗喻”),三是“借喻”。[3]59
所谓“明喻”,是一种“形式全备的譬喻模式,它的典型格式是‘A像B’。其中,A是本体,B是喻体,‘像’是喻词,恰似联系本体与喻体的桥梁。喻词除了‘像’比较常见外,还有‘好像’‘好比’‘如同’‘仿佛’‘若’‘如’‘好似’‘似’等等,有时这些喻词还与‘一样’‘似的’‘一般’等等配合使用”[2]77-78。如:
方鸿渐看唐小姐不笑的时候,脸上还依恋着笑意,像音乐停止后袅袅空中的余音。许多女人会笑得这样甜,但她们的笑容只是面部肌肉柔软操,仿佛有教练在喊口令:“一!”忽然满脸堆笑,“二!”忽然笑不知去向,只余个空脸,像电影开映前的布幕……(钱锺书《围城》)
上引这段文字中,有两个比喻文本,一是“唐小姐不笑的时候,脸上还依恋着笑意,像音乐停止后袅袅空中的余音”,是描写小说女主人公之一的唐晓芙面部表情之丰富与优美的情态。其中,“唐小姐不笑的时候,脸上还依恋着笑意”是本体,“像”是喻词,“音乐停止后袅袅空中的余音”是喻体。二是“许多女人会笑得这样甜,但她们的笑容只是面部肌肉柔软操,仿佛有教练在喊口令:‘一!’忽然满脸堆笑,‘二!’忽然笑不知去向,只余个空脸,像电影开映前的布幕”,是说其他女人面部表情之僵化。其中,“许多女人会笑得这样甜,但她们的笑容只是面部肌肉柔软操”是本体,“仿佛”是喻词,“有教练在喊口令:‘一!’忽然满脸堆笑,‘二!’忽然笑不知去向,只余个空脸,像电影开映前的布幕”是喻体。不过,这个喻体很特别,里面又另嵌了一个明喻:“空脸,像电影开映前的布幕”。其中,“空脸”是本体,“像”是喻词,“电影开映前的布幕”是喻体。也就是说,上引这段文字中共有三个比喻文本,皆为“明喻”形式。
以“明喻”形式出现的比喻文本,在现代汉语中非常普遍,在古代汉语中也很常见。只是跟现代汉语明喻不同的是,古代汉语明喻的喻词不用“像”,而是用“如”“似”“若”等。用“如”为喻词的明喻,如《诗经·卫风·硕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四个明喻连续铺排,本体分别是“手”“肤”“领”“齿”,喻体分别是“柔荑”“凝脂”“蝤蛴”“瓠犀”,两两捉对匹配,从不同侧面描写卫庄公夫人庄姜之美。《论语·里仁》:“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是孔子价值观的自白,以明喻形式呈现。其中,“不义而富且贵”是本体,“浮云”是喻体。唐人白居易《长恨歌》诗:“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前句是两个明喻连续铺排,本体分别是“芙蓉”“柳”,喻体分别是“面”“眉”,两两捉对匹配,写唐明皇记忆中的杨贵妃容貌。南唐后主李煜《清平乐》词:“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前句是个明喻,写亡国的离恨别愁。其中,“离恨”是本体,“春草”是喻体。宋人欧阳修《长相思》词:“玉如肌,柳如眉,爱著鹅黄金缕衣”,前二句是明喻。其中,“玉”与“柳”是本体,“肌”与“眉”是喻体。用“似”为喻词的,如唐人李益《夜上受降城闻笛》诗:“回乐烽前沙似雪”,写边塞月下风光。其中,“沙”为本体,“雪”为喻体。宋人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诗:“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写人生感慨,其中,“人生”为本体,“飞鸿踏雪泥”是喻体。用“若”为喻词的,如《老子》第八章:“上善若水”,是谈道德境界的。其中,“上善”是本体,“水”是喻体。《老子》第六十章:“治大国若烹小鲜”,是谈治国之道的。其中,“治大国”是本体,“烹小鲜”是喻体。《庄子·逍遥游》:“其翼若垂天之云”,“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前者是写鲲鹏展翅的幅度之大。其中,“翼”是本体,“垂天之云”为喻体。后者是写姑射山的神仙容貌之美。其中,“肌肤”与“绰约”是本体,“冰雪”与“处子”是喻体。《孟子·梁惠王下》:“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诛其君而吊其民,若时雨降”。前者是说老百姓对仁君的盼望之情,其中,“民望之”(对仁君到来的盼望之情)是本体,“大旱之望云霓”(大旱之时盼望有降雨之云)是喻体。后者是说老百姓对诛杀暴君、拯救人民的王者之师的殷切盼望之情,其中,“诛其君而吊其民”是本体,“时雨降”是喻体。
所谓“隐喻”(或称“暗喻”),是一种“以‘是’‘变成’等喻词绾合本体与喻体抑或省略了喻词的譬喻修辞文本模式。它的典型格式是‘A 是B’。”[2]79如:
听听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闻闻,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雨在他的伞上,这城市百万人的伞上,雨衣上,屋上,天线上,雨下在基隆港,在防波堤,在海峡的船上,清明这季雨。雨是女性,应该最富于感性……(余光中《听听那冷雨》)
上引一段文字中,有一个比喻文本:“雨是女性,应该最富于感性”,属于“隐喻”(暗喻)形式。其中,“雨”是本体,“是”是喻词,“女性”是喻体,“应该最富于感性”是本体与喻体之间的相似点。
以“隐喻(暗喻)”形式出现的比喻文本,在现代汉语中大多是以“A 是B”格式的判断句形式呈现。而在古代汉语中,虽也以判断句的形式出现,但其格式则是“A,B”。如《孟子·滕文公上》:“君子之德,风也;小人之德,草也”,前后二句都是隐喻,是说君子与小人的道德对于社会的影响力。前句的本体是“君子之德”,喻体是“风”;后句的本体是“小人之德”,喻体是“草”。《左传·文公七年》:“赵衰,冬日之日也;赵盾,夏日之日也”,前后二句也都是隐喻,是说春秋时代晋国卿大夫赵衰与赵盾父子不同的性格特点。前句的本体是“赵衰”,喻体是“冬日之日”;后句的本体是“赵盾”,喻体是“夏日之日”。
所谓“借喻”,是一种“将本体与喻词一并省略了的譬喻修辞文本模式”[2]80。这种比喻“是一种隐奥的形式,在接受时需接受者用心体会和解读”[2]80,常常需要借助一定的语境才能让接受者补出被省略的本体。如:
尽管妈妈愈老愈爱向我告爸爸的状,我仍然觉得:妈妈能嫁给爸爸,这是她前生修来的福气……今年四月底我回去,母亲又跟我告父亲的状:
“你阿爸啊!身体略略好一点,又趴趴四处走!一点都不顾屋里事,他哪,一世人不改,以前——”
哈!妈妈又在翻爸爸的陈年老账了!老小老小,真是不错。想从前,我小时候常向妈妈告姊姊弟弟的状,如今,倒过来了……(丘秀芷《两老》)
上引文字中,有一个比喻文本:“妈妈又在翻爸爸的陈年老账了”,属于“借喻”形式。其中,“陈年老账”是喻体,本体“往事”和喻词“像”皆一并省略了,读者需要借助上下文语境的帮助自己补出来。
相对来说,“借喻”出现的频率要低于“明喻”与“隐喻”(暗喻)。无论是在现代汉语中,还是在古代汉语中,都是如此。尽管如此,作为比喻的一种结构形式,借喻的产生也是很早的。如《论语·子罕》:“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是孔子所说的一句名言,就是一个典型的“借喻”式的比喻文本。意谓“在天气严寒,岁月将暮的冬季,当其他草木都已凋谢枯萎的时候,独有松、柏仍然青翠如常。这才知道松、柏之可贵”[4]35。孔子的这个比喻,若按照正常的明喻结构形式补全,应该是:“君子处乱世而不失其志,若岁寒后凋之松柏”。因为“松柏后凋于岁寒的特性,适足以显现君子的特质:虽处身乱世,却能坚守高尚的节操,面临患难而不改变贞亮的气节”[4]35。由于本体“君子处乱世而不失其志”与喻词“若”均被省略,因此,“解读这句话时,就必须结合孔子说这句话的语境予以仔细分析,从而了解孔子对君子人格的期许”[2]81。
众所周知,修辞是一种复杂的语言活动,修辞的过程就是语言资源的配置过程。比喻作为一种常用的修辞手法,在修辞活动中被使用的频率相较于其他修辞手法要高得多。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以比喻手法建构的修辞文本,“在表达上有增强所叙写对象内容的生动性和形象性的效果;在接受上,有利于调动接受者的接受兴趣,使其可以准确地解读出文本的意蕴,而且可以经由接受者的再造性想象,扩添文本所叙写对象内容的内涵意象,从而获得大于文本形象内容的解读快慰与审美享受”[2]77。语言表达中之所以会有比喻手法的运用,其实是因为语言在反映客观世界与人的情感世界时有其局限性。直白、理性的表达,有时“说不清,道不明”,而且接受效果也不好,因此必须引类搭挂,通过事物之间的相互联系而借此喻彼,以实现“讲清楚,说明白”的目标预期,提升接受效果。对于这个道理,两千多年前的墨子就已明白了。《墨子·小取》有曰:“辟(譬)也者,举也(他)物而以明之也”。也就是认为,“取譬”(即比喻)是“以他事物来说明此事理的方法”[5]42,“具有‘明之’,即‘说明’的作用”[5]42。东汉学者王符在其所著《潜夫论》中也有类似的观点,曰:“夫譬喻也,生于直告之不明,故假物之然否以彰之”。也就是认为,比喻的产生是“缘于‘直告之不明’,故‘假物以明之’”[5]65。
三、引资增效:比喻文本建构的目标预期
从修辞学的视角来看,人们在说写表达时,之所以要“举他物以明之”,即通过引进“喻体”(增量配置语言资源)来述事说理、达意传情,而不是“直言之”或“直告之”(即适量配置语言资源),是因为“直言之”或“直告之”往往会使人“不明”,所以必须“假物之然否”(即借助“喻体”所具有的性质、特征、形象等),以实现使人“明之”的修辞目标预期。因此,从经济学的视角来看,比喻文本的建构,在本质上跟经济活动中的“引资增效”的原理是完全一致的。
上文我们说过,比喻的常规结构模式是:“本体+喻词+喻体”(“明喻”与“隐喻”的差别只是“喻词”的不同,“借喻”则是“本体”和“喻词”借助语境而被一并省略了)。基于“语言即资源”[1]的经济学观点,如果说比喻的“本体”是固有资本,那么“喻体”就是引入的外来资本,“喻词”则是这二者之间的中介或曰纽带。在经济活动中,当我们要进行某一项目的建设时,发现固有资本不足,但是又想将该项目进行下去,以求完成项目后获得预期的利润回报,这时我们就只能依靠引进外来资本了。修辞活动中的比喻文本建构,与此非常类似。事实上,比喻文本的建构正是基于“引资增效”的经济学原理。在日常生活中,当我们述事说理,或是达意传情时,往往会发现“直言之”或“直告之”难以实现说写表达的目标预期,于是就展开联想想象,充分调动自己的知识或经验积累,进行无远弗届的引类搭挂,借彼喻此,建构修辞文本,其目的不仅是要使人“明之”,还要使人觉得生动形象,让人留下深刻印象,甚至还想让人从中获得某种启发或审美享受。
从经济学的视角来看,比喻文本的建构,如果说使人“明之”算是一种“成本效益”,那么使人觉得生动形象,让人留下深刻印象,并从中获得某种启发或审美享受,就要算是一种“增值效益”了。例如,中国台湾地区烟酒公卖局早年有一个广告:“烟酒之于人生,犹如标点之于文字”(沈谦《修辞学》[4]5),反响非常好,常为人所津津乐道。其实,这则广告就是一个比喻文本。从结构类型上看,属于“明喻”形式。其中,“烟酒之于人生”是“本体”,“犹如”是“喻词”,“标点之于文字”是“喻体”。整个比喻文本要表达的意思是:“烟酒对于人生不可或缺”。如果基于语言的经济原则,着眼于语言资源的配置效率,这则广告可以不用比喻手法建构修辞文本,以“烟酒之于人生不可或缺”十个字“直言之”“直告之”,也能完成达意宣传的任务,完全不需要再配置“犹如标点之于文字”这八个字。不过,如果广告真的这样写了,那它的终极修辞目标预期一定难以实现。因为看了这则广告,人们不明白为什么“烟酒对于人生不可或缺”,不了解广告撰写者这样表达的逻辑理据是什么。也就是说,广告的发布不能实现使人“明之”的终极目标预期。从经济学的视角看,其语言资源配置的经济效益就等于零。相反,引入“标点之于文字”作为“喻体”,建构一个比喻修辞文本,虽然在语言资源配置上是增量了,但却发挥了“点铁成金”的效果,产生了“增值效益”,这就是通过“本体”与“喻体”的引类搭挂,让人发挥联想想象,调动自己的知识积累与人生感悟,透过“人生需要烟酒”与“文字需要标点”的相似性关系,深刻理解“烟酒对于人生不可或缺”的道理,并经由广告“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的表意技巧,领略到一种创意造言的智慧,获取一种文本解读的审美享受。
通过对上面这则广告的分析,我们已然明了,以比喻手法建构修辞文本,从经济学的视角看,就是通过引入外来资本(“喻体”)与固有资本(“本体”)相结合,从而实现“引资增效”的终极目标预期(即修辞效果最优化的表现)。下面我们就来看几个例子。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诗经·卫风·硕人》)
上引文字是写春秋时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的卫庄公夫人庄姜之美。为此,诗人以比喻手法建构了六个比喻修辞文本:一是“手如柔荑”,“手”是本体,“如”是喻词,“柔荑(柔软的初生茅芽)”是喻体,是描写庄姜之手的柔嫩;二是“肤如凝脂”,“肤”是本体,“如”是喻词,“凝脂”是喻体,是描写庄姜皮肤之嫩白;三是“领如蝤蛴”,“领(脖子)”是本体,“如”是喻词,“蝤蛴(天牛的幼虫)”是喻体,是描写庄姜脖颈之细长;四是“齿如瓠犀”,“齿”是本体,“如”是喻词,“瓠犀(瓠瓜之籽)”,描写庄姜牙齿之洁白整齐;五是“螓首”,是个缩喻,“首(指额头)”是本体,“螓(小蝉)”,喻词省略,描写庄姜的额头方广平滑;六是“蛾眉”,也是个缩喻,“眉”是本体,“蛾”是喻体,喻词省略,描写庄姜的眉毛细而弯曲。这六个比喻文本,如果用直白、理性的语言表达,就是:“手柔肤嫩,颈长齿白,额平眉细”,十二个字足以达意矣。如果诗人真的这样写了,那么庄姜之美就不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给人留下的想象空间也就不复存在,诗歌的审美价值也就难以体现了。如此,从经济学的视角来看,这十二个字的语言资源配置事实上就没有产生什么增值效益。而运用比喻手法建构六个修辞文本,通过引入“柔荑”“凝脂”“蝤蛴”“瓠犀”“螓”“蛾”等六个喻体,分别跟庄姜的“手”“肤”“领”“齿”“首”“眉”相匹配,不仅使庄姜手之柔、肤之嫩、颈之长、齿之白、额之平、眉之细的形象特征表现得更加突出,而且能极大地激发接受者的联想与想象,使其透过日常生活中对这六个喻体所代表的动植物形象的感知和认知,凭借各自不同的知识与经验积累,迅速在脑海中幻化出一个“养在深闺人未识”、可以遥想不可及的绝世美人形象。很明显,通过比喻手法建构修辞文本,相较于“直言之”或“直告之”式的的理性表达,在接受效果上要形象得多、生动得多,可谓臻至了“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的境界。因为喻体的引入,给接受者提供了“二度创作”的空间,使接受者丰富的想象力得到了释放,从而极大地提升了文本接受的兴趣。由此,不仅使文本的表意功能得到了强化,也使文本的审美价值得到极大的提升。从经济学的视角来看,这就是在“成本效益”之外实现了引资的“增值效益”。
上面所举是两千多年前先秦诗人的修辞实践,下面我们来看一例现代作家的修辞实践:
坐在这样的树下,又使我想起自己平日对人品的观察。我常常觉得自己的浮躁和浅薄就像“夏日之阳”,常使人厌恶、回避。(张晓风《画晴》)
上引文字中,有一个以比喻手法建构的修辞文本:“我常常觉得自己的浮躁和浅薄就像‘夏日之阳’,常使人厌恶、回避”。其中,“自己的浮躁和浅薄”是本体,“像”是喻词,“夏日之阳”是喻体,“常使人厌恶、回避”则是本体与喻体之间的相似点,也就是喻意。如果不通过比喻手法建构修辞文本,而是直白、理性地表述为:“我常常觉得自己的浮躁和浅薄常使人厌恶、回避”,虽然在遣词造句上节省了“就像‘夏日之阳’”六个字,算是以适量的语言资源配置臻至了“讲清楚,说明白”的修辞境界,但是,基于“成本-效益”的经济学观点,这样的语言资源配置效果,只能算是实现了其“成本效益”,尚未产生“增值效益”。相反,建构比喻修辞文本,通过引类搭挂,引入喻体“夏日之阳”与本体(“自己的浮躁和浅薄”)相匹配,只在遣词造句上增加了四个字,就立即产生了化抽象为具象的修辞效果,使本体(自己的浮躁和浅薄)和喻意(常使人厌恶、回避)顿时都显得形象生动起来,让接受者(读者)经由具象的“夏日之阳”展开联想想象,对抽象的人品(浮躁和浅薄)有了感同身受的深刻认知。从修辞学的视角来看,这是修辞效果最大化的表现;从经济学的视角来看,这是语言资源配置在“成本效益”之外所取得的“增值效益”。
上面所举是当代中国台湾女作家张晓风的修辞实践,下面我们再来看一例现代著名作家老舍的修辞实践:
所谓番茄炒虾仁的番茄,在北平原叫作西红柿,在山东各处则名为洋柿子,或红柿子……这种东西,特别是在叶子上,有些不得人心的臭味——按北平的话说,这叫作“青气味儿”。所谓“青气味儿”,就是草木发出来的那种不好闻的味道,如楮树叶儿和一些青草,都是有此气味的。可怜的西红柿,果实是那么鲜丽,而被这个味儿给累住,像个有狐臭的美人。(老舍《西红柿》)
上引文字中,也有一个“明喻”形式的比喻修辞文本:“可怜的西红柿,果实是那么鲜丽,而被这个味儿给累住,像个有狐臭的美人”。其中,“可怜的西红柿”是本体,“像”是喻词,“有狐臭的美人”是喻体。这个比喻修辞文本,如果是基于表意的功能要求,可以删除喻体“有狐臭的美人”和喻词“像”,直接表述为:“可怜的西红柿,果实是那么鲜丽,而被这个味儿给累住”。不过,若作家真的这样写了,虽然遣词造句上节省了“像个有狐臭的美人”八个字,算是以适量的语言资源配置臻至了“讲清楚,说明白”的修辞境界,但是,基于“成本-效益”的经济学观点,这样的语言资源配置效果,只能说是实现了其“成本效益”,并未产生什么“增值效益”。相反,作家通过比喻手法建构修辞文本,引入喻体“有狐臭的美人”与本体(“果实是那么鲜丽,而被这个味儿给累住”的“西红柿”)相匹配,虽然在遣词造句上只增加了六个字,但却立即产生了化平淡为生动的修辞效果,让接受者(读者)经由“有狐臭的美人”这一特定形象展开联想与想象,从而加深对“色美而累于味”的西红柿的认知,对作家的遗憾之情产生深切的共鸣。这种文本表意功能之外的审美接受效果,从修辞学的视角来看,是修辞效果最大化的表现;从经济学的视角来看,是语言资源配置在“成本效益”之外所取得的“增值效益”。在修辞活动中,通过喻体的引入,不仅可以达到化抽象为具象、化平淡为生动的效果,从而提升文本的审美价值,实现修辞效果最大化的目标预期,有时还能通过喻体的引入,使达意传情显得婉约深沉,臻至“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的修辞境界,别具“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的韵致。从经济学的视角来看,这就是“引资增效”,是追求在“成本效益”之外的“增值效益”。下面我们来看一个例子:
自从1980 年《围城》在国内重印以来,我经常看到锺书对来信和登门的读者表示歉意;或是诚诚恳恳地奉劝别研究什么《围城》;或客客气气地推说“无可奉告”;或者竟是既欠礼貌又不讲情理的拒绝。一次我听他在电话里对一位求见的英国女士说:“假说你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认识那下蛋的母鸡呢?”我直耽心他冲撞人。(杨绛《记钱锺书与〈围城〉》)
上引文字中,也有一个比喻修辞文本。不过,与上面各例不同的是,这个比喻文本不是“明喻”形式,而是“借喻”形式。因为这个比喻文本的本体:“假如你觉得《围城》写得好,那么你就在家好好研究《围城》,何必一定要来见我呢?”和喻词“像”都一并省略了,只出现了一个喻体:“假说你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认识那下蛋的母鸡呢?”这个比喻,从经济学的角度看,虽然比常规的“明喻”或“隐喻”在语言资源上的配置都要节省,属于语言资源的减量配置。但是,从表意需要的角度看,这个借喻修辞文本仍然属于语言资源的增量配置。因为这个借喻文本所要表达的意思,直白地表达(即“直言之”或“直告之”)就是:“你觉得《围城》写得好,在家研究就好了,不必来见我”。如果这样说,相对于说话人所建构的上述借喻文本,在遣词造句上还能节省三个字,算是语言资源的减量配置,符合“减量达标”的经济修辞原则。不过,从言语交际与人际沟通的视角来看,这样直抒胸臆的直白表达,势必会让求见的英国女士面子上过不去,情感上很受伤。因此,从修辞的视角看,这样的表达只是通过适量的语言资源配置达到了“讲清楚,说明白”的境界,并没有实现修辞效果最佳化表现的目标预期。从上下文语境来看,说话人追求的最佳化修辞效果应该是,既要将不愿相见的意思“讲清楚,说明白”,又不让求见的英国女士觉得没面子,情感很受伤,甚至还要英国女士为其拒绝的智慧与英伦式幽默所折服,油然生发出一种情感的愉悦。事实上,说话人钱锺书的比喻臻至了这一崇高的修辞境界,可谓是“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可见,钱锺书引入喻体、省略本体,建构借喻修辞文本拒绝英国女士的求见,是语言资源配置的最佳选择,实现了修辞效果最优化表现的目标预期(即表意上的“讲清楚,说明白”与审美上的“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的完美统一)。从经济学的视角来看,就是实现了“成本效益”与“增值效益”的统一,是修辞活动中“引资增效”的范例。
结语
对于生产性经营活动中,或是商业性经营活动中经常发生的引资现象,我们都能理解其目的是为了增效;对于语言活动中引入喻体进行引类搭挂而建构比喻文本,我们也能理解其目的是为了增强其表达效果。但是,我们不会想到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关系,更不会认识到这二者在本质上是完全相同的,都是基于经济学上“成本-收益”的“引资增效”原理。
其实,对于语言现象包括修辞现象的观察,我们完全可以换一个视角,即将语言视为一种资源,将遣词造句视为一种语言资源的配置过程。如此,我们就能深刻理解人们的很多修辞行为,包括比喻文本的建构。事实上,根据上面的论述,我们已经看清了语言活动中比喻文本建构的本质。从经济学的视角看,比喻文本的建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通过引入外来资本(“喻体”)与固有资本(“本体”)相结合,从而实现“引资增效”的终极目标预期,即修辞效果最优化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