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布伦纳对斯密主义的批判
2023-02-20张晓芳
张晓芳
(南开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天津 300350)
1976 年,罗伯特·布伦纳(Robert Brenner)在杂志《过去与现在》上发表文章《前工业欧洲的农业阶级结构和经济发展》,掀起了马克思主义思想史学界对资本主义起源问题的讨论热潮,被称为“布伦纳辩论”。这一辩论锚定了中世纪和近代早期西欧连续社会形态之间过渡背后的根源,争辩对象及所涉领域繁杂,商业、贸易、人口、政治等多重因素在资本主义起源中何为主导皆有讨论。其中,坚持商业贸易在资本主义起源中起决定性作用的斯密主义,影响范围最大,自然也成为了布伦纳重点驳斥的对象。布伦纳对斯密主义的系统批判,渗透着其关于资本主义起源问题的马克思主义立场,亦构成其以社会财产关系理论重建历史唯物主义的第一步。
从现有文献来看,近年来国内学者已经对布伦纳其人及其思想进行了诸多研究,研究成果丰硕,但主要还是以引介为主。总的来说,可以分为几个方面,其一是对布伦纳社会财产关系理论的研究,张秀琴通过对布伦纳的访谈[1]和研究得出结论,布伦纳力图寻找的是一种“介于结构主义和人道主义之间”的解释社会发展复杂性的方案[2],并且详细介绍了这一理论的由来、内核及后续发展,与此同时,还有学者从所有制关系角度探讨了社会财产关系的性质问题[3]。其二是关于布伦纳过渡理论的研究,主要针指布伦纳反对部分马克思主义学者们,在过渡问题上将马克思的理论理解为生产力决定论的观点[4],同时布伦纳还在批判基础上试图重释不同于生产力决定论的历史唯物主义[5]。其三是关于布伦纳经济危机理论的研究,即布伦纳所持“资本主义利润率趋于下降”主张的研究[6]。这些研究基本完成了对布伦纳这一学者理论成果引介的全覆盖,对于我们了解布伦纳其人有重要的普及意义。但就目前研究成果而言,斯密主义与经典马克思主义之间的关系,布伦纳在斯密主义批判上的针对性,尚未被充分挖掘。鉴于此,研究布伦纳对斯密主义的批判,仔细梳理和认真挖掘它的来龙去脉,既是对以往国内关于布伦纳研究成果的积极回应,也有助于我们进一步站在正确的立场上理解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并从中寻找对建构和发展21世纪中国马克思主义的有益启示。本文将基于“斯密主义”发展的理论进路,考察布伦纳对这一理论的剖析和批判,以此为契机深化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解,同时对布伦纳斯密主义批判的贡献与缺憾作出评判。
一、布伦纳对亚当·斯密“商业化模式”的批判
作为现代经济学之父,亚当·斯密(Adam Smith)在《国富论》中阐述了他的交换与分工发展观,被奉为“商业化模式”的典范,所谓“斯密主义”也正源于此。在斯密看来,人类自利和自保的天性,使其具有“互通有无、以物易物、相互交易”的交换倾向,随着城乡分工或者说是农业与手工业的分离这种劳动分工的加深,生产日益专门化,个体被安排重复执行单一劳动任务,社会得以实现便于创新的集中式生产,劳动生产率随之提高,社会财富因此实现了可持续增长。而充分的社会分工一经确立,贸易就必然作为一种经济现象普遍存在,“一切人都要依赖交换而生活,或者说,在相当限度内,一切人都成了商人,同时,社会本身亦就成了所谓商业社会。”[7]在商业社会中,每一个个体都追求利益最大化,一旦外部环境中的贸易发展成熟,个体会一致基于各自的专门化基础进行扩大再生产,以实现自利的目的。人类古代社会的经济发展就已经达到了“商业阶段”,但由于封建社会农民的生存强烈依赖于土地和政治共同体,他们缺乏技术创新的动力,劳动生产率的大幅提高也就无从谈起。封建主义是自然历史发展进程中的一个断裂,它将已经产生的商业社会拉回到封建主义自给自足又发展停滞的农业经济阶段。亚当·斯密并不认为现代经济发展的形成是技术突破,或分工(包括城乡分工和区域与国际分工),或资本原始积累的结果。在“看不见的手”的指引下,商业社会开始从封建主义内部缝隙中复兴起来,随着贸易分工、市场扩大、城镇发展、分工深化,商业贸易开始延伸至农业经济发达的乡村,生产的高效率吸引封建地主改变生产方式,农奴开始摆脱地主的控制。也就是说,现代经济增长发生在“由个体直接生产者所直接推动的一种系统、持续和近乎普遍性的经济过程之中,在这里,生产者会想方设法通过专门化、资本积累和改进生产以节约成本和提高效率。”[8]101而生产者之所以倾向于专门化,是因为在个体专门化的机制下他们可以在贸易中获得比自己亲自生产更大的收益。为了在竞争中存活下来,他们进一步细化分工、积累资本以进行系统的剩余再投资、积极推动技术创新以提高生产效率。生产者个人的自我选择在无形中与经济持续增长相契合,现代经济就此得以发展。这一贸易增长驱动下的线性发展图景正是基于斯密所言的“看不见的手”的控制。
斯密所言的商业社会生成和复兴的图景构成了他对资本主义起源的解释,后来的学者将这一起源说总结为“商业化模式”。“商业化模式”认为,人类具有经由贸易满足自我需求的自然倾向,资本主义是人类活动自然而然结果,随着商业贸易在量上的积累,资本主义从胚胎形式开始自行前进,并且不断移除其发展过程中的障碍物,直至发育成熟。虽然在这一过程中会遭遇挫折或者被中断,但总体上向前发展的自然规律是不可改变的。
历史唯物主义认为,对任何社会形态的历史演变的分析,都不能脱离现实社会中的人及其活动。因此布伦纳认可斯密的部分观点,即经济发展的前提是个体和家庭能够通过贸易实现利益最大化,且高成本低收益的生产会在竞争中被淘汰。但也坚持经济并非总是能够按照这一机制自然而然地发展,一旦抹去社会历史条件的特殊性,即便个体有自利的愿望,在生产资源或资料分配上的利益最大化并非总能基于贸易实现,竞争也并非一定能使生产单元实现普遍的优胜劣汰。斯密提供的普遍适用的增长机制是建立在个人经济理性观上的,忽视了具体社会经济条件带来的社会局限或机遇对于个体经济行为方式的影响,缺乏对集体社会政治行为及其影响的关注。同时,斯密主义认为“资本主义是按照某种普世的、跨越历史的、不可改变的定律运行的一个自然而然、不可避免的过程的结果。”[9]12在对资本主义的这种自然性和超历史性解读下,资本主义的起源自然变为了无需讨论的“伪命题”。斯密主义的解释在很长时间内影响了西方学者的经济历史发展观,无形中成为资产阶级对资本主义这一注定会消亡的社会形态摇旗呐喊式捍卫的理论工具。
二、布伦纳对马克思思想的批判与继承
资本主义起源一直是资本主义研究中不容忽视的问题,也是历史唯物主义研究中的重要课题,马克思的著述中不乏与这一课题相关的论述,这些论述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紧密相连。在马克思主义思想史演进过程中,将早期马克思和晚期马克思二元对立的划分影响颇深。布伦纳继承了这一传统并且主张,“关于封建主义向资本主义过渡问题,马克思先后提供了两种解释模式”[8]1,即早期的“分工模式”和晚期的“生产模式”,且这两种存在本质性区别的模式代表了两种不同的历史唯物主义。这种二元对立的划分,本质上是一种对马克思文本的曲解,忽视了马克思思想从早期到晚期的过程性和发展性。在马克思那里,自始至终只有一种历史唯物主义,不存在“两个马克思”之说。
(一)早期马克思资本主义起源论说中的“斯密主义”
布伦纳主张,早期马克思在解释资本主义起源问题时,是以“分工模式”为基本逻辑的。在《德意志意识形态》(1845-1846)、《哲学的贫困》(1847)以及《共产党宣言》(1848)中,马克思以“分工的自我发展”(self-developing)为核心概念还原社会发展历史。第一,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就已开始阐述其历史唯物主义原理,阐明了社会的演变集中体现在生产力发展上,“一切历史冲突都根源于生产力和交往形式之间的矛盾”[10]567-568,而生产力发展状况通过分工表现出来,“一个民族的生产力发展的水平,最明显地表现于民族分工的发展程度。任何新的生产力,只要它不是迄今已知生产力单纯的量的扩大(例如,开垦土地),都会引起分工的进一步发展。”[10]520。分工是推动社会历史发展的核心力量之一。第二,《哲学的贫困》沿着“分工模式”继续深化,明确生产力推动社会变革的过程,以手推磨和蒸汽磨的演进例证“随着新生产力的获得,人们改变自己的生产方式,随着生产方式即谋生的方式的改变,人们也就会改变自己的一切社会关系”[10]602。布伦纳总结了马克思分工模式遵循的因果链条:生产力的发展表现为分工的专门化的加深和合作方式的变化,这些合作方式通过内部的脑体分工决定了阶级和财产关系,即劳动资料、劳动工具以及劳动产品的分配。也就是说,分工体现着社会的生产力的发展水平,它随着市场扩张的阶段采用相应形式,并决定着社会财产与阶级关系。马克思基于分工的自我发展,为历史演进建构了“原始公社社会→公社之间的交换和专门机构→基于私有制的交换型生产→不断扩大的分工和交换→资本主义”[11]的模式。透过这一链条可知,资本主义社会是在封建社会母体中孕育出来的,孕育过程中的养分汲取依赖于世界贸易的不断扩张。最终,通过资产阶级革命这一形式,处于母体中的资本主义孕育成熟,新兴资产阶级打破了旧社会的桎梏,并为其之后长久的自我发展提供了前提。总之,在这一模式下资本主义社会的生成是分工自然发展的必然结果。
布伦纳指出马克思“分工模式”的分析面临着不可忽视的初始性难题,即他的理论所基于的乐观假设——生产力持续发展且顺利被广泛采纳,阶级结构随生产力这一变化而相应转型,并非无条件适用。这一假设可行性只能适用于资本主义条件,因为资本主义经济中的每个人都不可能实现对再生产资料的直接占有,社会成员为了生存必须生活在市场当中,且与他人竞争从事交换型生产。在生产的压力下,技术进步和推广以及由此带来的生产力提升必然发生,阶级—财产关系也随之转型。但是在前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状况下,一旦生产者拥有再生产资料且不可剥夺,就无需为生存从事交换型生产,自然无需竞争,能直接导致社会生产率提高的技术创新和普及就不必然发生,旧的阶级—财产关系顺理成章地得以保存。马克思将资本主义社会所特有的运行机制复制到了向资本主义过渡时期,这一解释能明显看到亚当·斯密《国富论》解释资本主义起源的痕迹,以及19世纪法国保守的唯物主义史学的影子。在封建主义起源问题上,斯密认为封建主义瓦解了古代经济中已经产生的交换与分工的系统,使社会从商业阶段到倒退至生存型生产阶段,而马克思认为蛮族对欧洲的入侵和征战中断了古典已形成的经济系统,如果没有交换的复兴和普及,封建主义将一直持续,而最终资本主义在封建主义中的萌芽也正是因为分工的发展。阶级在早期马克思那里是依附性而非主动性力量,阶级结构的变化是生产力发展的体现,因此马克思对阶级的定义带有强烈的技术-功能主义性质。
马克思的分工模式并没有在本质上突破斯密的发展观。马克思虽然超越了斯密理性人的经济假设,但仍然遵循斯密在《国富论》中所使用的研究方法,“以分工的复杂程度和交往的范围来衡量封建主义向资本主义过渡的历史进程”[12]。他们的共同之处在于,在解释资本主义起源的同时假定了资本主义先行存在,认定贸易使资本家的动机和资本逻辑以萌芽状态存在并生长于前资本主义社会内部,从而陷入了循环论证的困境当中。分工模式最大的缺陷在于以过渡解释过渡,将交换和分工当作资本主义萌芽,以资本主义萌芽解释资本主义起源,没有真正触及封建主义向资本主义过渡问题的核心。
(二)晚期马克思对“斯密主义”的批判与超越
马克思早期的“分工模式”将分工和交换置于资本主义起源问题的核心,尽管这一模式的最终落脚点是资产阶级革命,看似将阶级斗争看作转型的关键因素,但却并未赋予其实际意义。布伦纳认为,马克思本人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在19世纪50年代后,马克思的唯物史观研究更加成熟,对于阶级关系和生产力发展的观点得以更新,对于从封建主义向资本主义的过渡也有了新的看法。
“生产模式”正是通过马克思晚期著作《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1857-1858)、《资本论》(1867-1883)及其他著作呈现的,这一模式的核心是生产方式论,是马克思提出却未有机会使其完善的理论。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和《资本论》中,马克思将所有制关系即财产关系定义为直接生产者同生产资料和再生产资料之间的关系。他放弃了早期的“分工模式”即技术决定论的观点,不再认为生产力决定脑体分工进而决定阶级结构和财产关系结构,相反,既定的财产关系结构决定了生产。前资本主义社会财产关系的特点就是生产者直接占有并保存全部生产资料,这种结构由农民和地主所组建的公民共同体来构建和维持。地主不能通过自己并不拥有的土地的财产权维持生存,只能通过构筑和再造共同体,从而利用超经济强制获得剩余以实现经济再生产。这种共同体是“亚细亚”的宗族,是“古代”的城邦,也是“日耳曼或封建”的公社,“所有这些共同体的目的就是把形成共同体的个人作为所有者保持下来,即再生产出来,也就是说,在这样一种客观存在方式中把他们再生产出来,这种客观存在方式既形成公社成员之间的关系,同时又因而形成公社本身。”[13]立足于这一解释,马克思批判了自己早期斯密主义的理解,不再认定贸易和竞争催化下的生产力发展是阶级变化的决定性因素。共同体再生产出的财产结构约束了经济行为人的目标选择,决定了其对待交换机会的态度和方式。贸易虽然早已存在,但并不能决定社会形态的过渡,因为经济行为人只是为了保证个体所有者、家庭及共同体的生存。由于不存在成熟的佃户和雇佣劳动力市场,地主不会选择主动放弃对农民的劳动惩戒手段,通过驱逐农民以建立资本主义财产关系,反而会将手中的剩余用于投资军队等以巩固强制性手段;而农民由于社会劳动力低下,粮食供给一直处于不稳定状态,一旦依赖于市场,他们将面临更大的生活必需品供应风险以及生产和生活完全服从市场指令的风险,双方都不会随意选择将自己变为市场依赖者的生产方式。在地主阶级和农民阶级都不倾向于“交换型生产”的背景下,商人承担起了贸易的任务。商人一方面根据地主阶级的需求指导工匠进行奢侈品和军备的生产,另一方面促使工匠交换到农民阶级生产的粮食和原材料。商人寄居在旧社会经济结构当中,通过与统治阶级结盟的方式获得政治援助,以控制市场准入权,保证低买高卖的交易得以实现。商人资本虽然使生产的交换价值日趋彰显,但“商人资本的发展就它本身来说,还不足以促成和说明一个生产方式到另一个生产方式的过渡”[14]364。就此,马克思彻底打破了早期的“分工模式”。既然经济行为人不可能主动采用资本主义方式改变经济战略,那么实现经济发展的前提就是彻底打破前资本主义社会财产关系,使直接生产者与生产资料相分离,同时地主丧失使用超经济强制的权力。马克思以英国为典型案例,阐明了英国农业资本主义确立是“非故意”的结果,地主通过强制手段剥夺农民并建立起地主财产权,并且“在其羽翼之下建立了著名的由地主、资本家佃农和雇工共同构成的资本主义农业的三元结构”[14]358,资本主义得以在封建主义内部生长起来。
“生产模式”的基本框架是,生产方式是一种社会财产关系系统,它形塑了社会再生产,其中个体家庭的延续和阶级构成尤为重要。将该模式用于解释封建主义向资本主义的过渡,即封建社会财产关系在构建和延续封建主义生产方式的同时,也最终导致它走向溃败。这一模式中强调资本主义起源于一个矛盾性和冲突性的再生产过程,这个再生产过程因社会财产关系系统而得以构建,其中的矛盾是农民阶级与地主阶级的矛盾:农民阶级获取再生产资料的方式是非市场化的,但地主阶级却借助了超经济强制直接剥削和榨取农民阶级的剩余以实现再生产。总的来说,“生产模式”解释的是不同于斯密“预先积累”的资本原始积累,是农民阶级如何丧失再生产资料和地主阶级为何丧失超经济强制能力的历史过程,是封建社会财产关系如何实现变革的过程。相对于对第一种模式的“扬弃”,布伦纳对第二种模式表达出了更多的肯定并力图完成马克思尚未完成的工作,解释封建主义社会财产方式下,地主和农民是如何在再生产过程中除旧立新,建立起新的社会财产关系。艾伦·伍德高度肯定马克思的“生产模式”,“在研究每种经济结构的特殊性时,也使我们在每种社会形态的动力中——而不仅仅是在某种超历史的、普遍的动力中,不仅是某个‘解围之神’,也不只是消除桎梏和障碍中——寻求一种社会形态过渡到另一种社会形态的运动法则”[9]150。布伦纳广为人知的社会财产关系理论,正是在继承马克思“生产模式”的基础上建构起来的。
三、布伦纳对斯密主义新理论的批判
布伦纳对斯密主义批判的三部曲,从批判斯密本人的商业化模式开始,在批判带有斯密主义印记的马克思“分工模式”的之后,进一步展开了对不断发展的斯密主义新理论的解构与驳斥。保罗·斯威齐的“贸易根源说”和沃勒斯坦的“分工动力说”,是斯密主义新理论的核心成果,也是布伦纳对斯密主义新理论批判的主要对象。
(一)布伦纳对斯威齐“贸易根源说”的批判
布伦纳辩论中的核心议题——封建主义向资本主义的过渡,实质上是对20 世纪50 年代保罗·斯威齐与莫里斯·多布之间论战的延续。这场论战的核心问题在于西欧农奴制衰落的动因,究竟是斯威齐所主张的商业贸易与城市发展,还是多布坚持的旧生产方式的内在矛盾。布伦纳站在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上,对秉持斯密主义解释的斯威齐进行了批判。
根据斯威齐的观点,在中世纪的欧洲,农奴制下的社会劳动生产率和技术发展水平低下,且分工较为原始,在城乡分工的基本格局已经形成之后,市场开始扩张并且交换行为越来越具有普遍性,农业生产无法适应市场需求,这一矛盾的必然结果是农奴制的解体,以及新的更有效率的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关系的出现。市场交换的普遍存在激发了地主的“交换意识”,出于对消费品的渴望和对利益最大化的追求,地主采用了通过释放农奴、占有土地、改进技术等方式,使劳役地租向货币地租转变,最终催生出雇佣劳动。城市作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辐射的核心,通过吸引逃亡的农奴最终促成了农奴制的解体。斯威齐援引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的论述佐证了这一观点,“如果在一个经济的社会形态中占优势的不是产品的交换价值,而是产品的使用价值,剩余劳动就会受到或大或小的需求范围的限制,而生产本身的性质就不会造成对剩余劳动的无限制的需求”[15],也就是说,当交换价值在经济社会形态中居于主导时,对剩余劳动的无限制需要也随之产生。在斯威齐的著述中,市场是决定性的因素,商业贸易是封建主义衰落的根源。
布伦纳从以下层面对斯威齐提出了反对意见。首先,货币地租对劳役地租的取代,并不构成私有领地在资本主义佃户和雇佣劳动的基础上向先进生产方式变革的首要步骤。因为劳役货币化并不意味着农奴自由,除非发生农奴解放运动使全体农奴获得自由,否则他们仍然会受到地主的超经济支配。地主只要使农民保持农奴身份,就可以对其进行持续的剥削和勒索,因此利用出租或改良重组地主与农民之间的关系,不可能为个体领主自觉接受。即便个体领主有重组关系的意愿,或者为了利益最大化而采取更高效率的技术和生产方法,也不能保证这种方法在这个社会得以广泛采用。究其根源,是因为封建社会缺乏创新和竞争的直接动力。由于领主直接拥有土地和劳动力的所有权,他们无需进行交换型生产就可以满足基本的生活需求,生产效率低下对于封建领主的地位并不产生威胁。因此,富农阶层与自由劳动者的出现并非顺理成章的过程。其次,市场交换的发展,并不必然导致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关系形成。农奴制阶级关系系统侧重于领主如何合理榨取劳动力以提升租金,领主们对这些方法的主动运用在客观上延迟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产生。农奴与领主之间的阶级关系并不取决于市场扩张,贸易的兴起既无法驱动领主发展生产力或技术创新,也无法将农奴解放出来,更遑论促进雇佣劳动的产生。而在历史发展过程中,贸易甚至会导致农奴制呈现停滞和倒退的格局。最后,工业城市中心并非斯威齐所言的进步和创新的源泉。其一,在城市从业人数上,农奴制下农村生产力下降会导致粮食供应不足,从城市生产者数量上限制其发展;其二,农奴制社会关系下,农村生产者的生产能力和购买力受到限制,他们本身倾向于阻止城市工业市场的出现。斯威齐没有认识到,农民逃离土地束缚是一个万分艰难的过程。
布伦纳认为,斯威齐没有超越斯密主义的界限,而是仍然假定资本主义早已以胚胎形式存在于封建主义当中,将贸易视为决定性因素,将资本主义起源看作是为市场而生产和为使用而生产之间的对抗与冲突,忽视了更为重要的生产的阶级系统。
(二)布伦纳沃勒斯坦“分工动力说”的批判
沃勒斯坦受多布—斯威齐之争的影响,在分析资本主义经济发展时带有明显的与斯威齐一脉相承的斯密主义印迹。他坚持资本主义本质上“一种以市场盈利为目的的生产方式”[16]399,将以贸易为基础的分工的出现等同于资本主义起源,同时将分工视为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核心动力。
沃勒斯坦以“世界体系”一词来刻画目前兼具政治和经济属性的社会系统,“资本主义与世界经济(即单一分工,但有多元政治与文化)是一体的两面”[16]390-391。他认为,分工发展的利润动机(增加剩余的需要和渴望)由贸易和市场所触发,继而又促进积累和创新。在农业资本主义中,奴隶制、强制性经济作物劳动(农奴制)、分成制、佃农制与雇佣劳动一样,都是世界分工的一种具体形式,是劳动力作为商品在市场上被交易以实现劳动报酬获得和劳动力控制的形式,是无产阶级就业方式的一种。在世界分工当中,自由雇佣劳动应用于中心地区的熟练工作,边远地区因不熟练工作占主导而以强制劳动为主要形式。尽管中心与外围在劳动控制和报酬获得的方式上存在差异,但只要处于世界市场的交换系统当中,任何地区都是世界分工的一个构成部分,无论劳动是否“自由”,都是资本主义性质的。
布伦纳批评沃勒斯坦将自由雇佣劳动这种在资本主义起源中具有关键意义的形式,视为一般意义上的劳动控制和劳动报酬形式,仅仅将其用于解释中心与外围的资本主义发展与不发展的差异化进程。这种解释试图剥离分工的历史性和阶级性,颠倒了分工与生产力的关系,将分工倒果为因,同时忽视了生产力发展的阶级基础,本质上是一种超历史的贸易决定论。针对市场竞争和利润动机必然导向积累与创新的观点,布伦纳批评沃勒斯坦忽视了这两种机制有其特殊的适用范围,只有在资本主义阶级关系范围下,两项机制经由创新活动催发积累的过程才是有效的;只有在自由雇佣劳动系统之中,这种创新活动才是可能的。简言之,市场不能诱发资本主义,阶级结构的转型才能推动封建主义向资本主义的历史转型。
沃勒斯坦宣称世界体系具有内在的自主性的世界贸易的发展,能够突破“世界帝国”约束和控制,以致区域生产专业化程度日益加深,同时有效实现全球范围内的人口和资源要素的地区分配,进而推动生产体制的变革,而所谓核心—外围在财富积累上的不平衡也正是由世界分工造就的。世界体系包含世界帝国和世界经济两种类别。他以“世界帝国”命名前资本主义经济体,使之与其后发展起来的现代经济体相区别。世界帝国中只存在单一地剩余榨取的官僚政治体系,它通过强化官僚政治反复剥夺经济剩余,通过对生产性投资的抑制积累财富,在总体上遏制了经济社会的系统性发展。现代经济体成型的突破口是世界帝国的彻底解体,单一的官僚政治体系不复存在,政体走向多元化。在社会生产方面,“世界帝国”所进行的扩大化生产只能在相对狭窄的范围内进行,生产之后分配的对象也只是相对稳定的产品,与此相对,现代经济体的发展则具有系统性和全面性,现代经济体空前发展的秘诀,是将提高经济剩余的重点放在以提高劳动生产率为手段的相对剩余劳动的使用上,而不是像前资本主义社会一样只诉诸绝对剩余劳动的增加。绝对剩余劳动要依赖于超经济强制下工作时间的延长、工作强度的增强、劳动力生活水平的降低,但这些手段的使用一旦到达临界点,损伤的是地主阶级的利益。但相对剩余价值生产却能在保持既定劳动力的前提下通过提高生产率实现商品价格的降低和社会总产量的提升,既定劳动力生产出比前资本主义生产模式下更多使用价值,创造出更多剩余。沃勒斯坦认为剩余的转移是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决定性因素,“核心”的经济发展如此,“外围”的不发展亦如此。
布伦纳认为,财富在量上的积累只是经济发展的表层现象,发展的实质是质变,是直接生产者劳动生产率的提高。“阶级系统、财产系统和剩余榨取系统”[8]65相联结,构成了社会系统的全貌,社会系统的运行成就了西欧资本主义。换言之,一方面社会系统提升了西欧农业生产者的生产技术,赋予其发展资本,在提升劳动生产率的同时实现生产规模的扩张;另一方面,榨取者利用社会系统榨取剩余以适应社会生产力的飞速发展。与前资本主义进行单一地绝对剩余榨取不同,资本主义更多要求相对剩余榨取。在对资本主义经济的分析中,起源问题与结构问题的解答缺一不可。沃勒斯坦的关键缺陷在于忽视了资本主义经济为何发展和如何产生两个问题的统一,没有解释“剩余榨取的需求与发展生产力需求之间相结合的基础”[8]65。
结语
布伦纳在分析和批判斯密主义社会经济发展模式的基础上,以“社会财产关系理论”重建历史唯物主义。布伦纳对斯密主义的剖析和批判,是其重释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的第一步。通过对斯密“商业化模式”的总结分析,对马克思“分工模式”和“生产模式”的考察,对斯威齐“贸易根源说”和沃勒斯坦“分工动力说”的解构与质疑,布伦纳完成了对斯密主义的反思。持“斯密主义”的学者们将与资本主义萌芽相关的概念如城市、贸易、商业、资本等的起源等同于资本主义起源,并以此假定资本主义先行存在,不承认资本主义是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有始有终的社会形态之一,从而在资本主义起源问题上陷入了循环论证的困境当中。虽然布伦纳在理解马克思本人思想时出现偏差,其理论主张也不可能构成对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根本颠覆,但他采取的分析方法在一定程度上对我们理解和把握历史唯物主义构成新挑战,从而启示我们对历史唯物主义的深化认知和继承发展是一项持久的时代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