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 雪
2023-02-20毛奎忠
毛奎忠
雪已经下了三天,周围一片白茫茫的,路上少有行人。奶茶店里异常清冷,三天时间总共卖出去两杯奶茶。
前方有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孩向奶茶店走来。我惴惴不安,心像正在飘落的雪花晃晃荡荡。我是不是出现了幻觉?门外的雪地忽然变成了红色,飘落着红色的雪花,洋洋洒洒,周遭的一切都洋溢着你的色彩,生动极了。你喜欢穿红色,无论是衬衫、风衣还是羽绒服。你像一团小火苗,这飘落的雪花一定是被你点燃了。我试图想象着你穿其他颜色衣服的样子,但我想不出来,在我的印象里你似乎没有穿过别的颜色衣服。其实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这团火苗已经在一周前熄灭了,只是在我的心里仍然燃烧着。
我趴在柜台上,两眼盯着外面。我的目光穿过飘飞的雪花,紧随着那个红色的女孩,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行走。我的潜意识告诉我,那个红衣服女孩不是你。她只是和你一样,穿着红色的羽绒服。我抗拒我的潜意识,在内心里不愿意承认,更不能接受。有时我觉得自己这样很可笑,但我实在控制不住我自己。
胖子熊仔走进柜台里,他像没看见我一样,撞了我也不说声对不起,他过去可不是这样。在胖子熊仔面前,我显得非常单薄,他撞我的时候,我感到他很敦实,自己轻飘飘的。这个胖子突然不把我放在眼里,整天在店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好像他是老板,好像店里就他一个人存在。这些我都忍了,只要奶茶店在,一切都有希望。有时我也会担心这个奶茶店,突然有一天会和我一起消失。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就像我一直幻想有一天,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孩在我面前突然转身,她就是你。但我又不敢相信自己。那天,那个巨大的车轮带着一阵风,把你熄灭了。你怎么能这么快在我的眼前又重新燃起呢?如果真是这样,那简直太神奇了,那将是我的幸运,为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愿意。
你一定不知道,我很不喜欢下雪天,但在你面前我假装很喜欢,那是因为你喜欢。你说下雪很美,每一片雪花都是一个小精灵,是飘落人间最可爱的天使。在雪地里,你张开双臂和飞舞的雪花一起旋转,样子可爱极了。在我的心里,你才是精灵,是天使,是冰天雪地里盛开的一朵红梅。
你说自己才不要做一朵红梅,更不要红梅的铮铮铁骨,只做一枚柔情似水的小女子就好。也许,正是你的清纯和柔情让我迷恋上了你。我不知道,你这么一个人怎么能和郝晓妍成为朋友?
当然,不是郝晓妍我们不可能认识;因为郝晓妍,我们的关系又像坐上了过山车,一路跌宕。
每一次到奶茶店里,你都只点香草奶茶,那么多品种从没见你点过。香草奶茶是胖子熊仔的拿手绝活。起初,我以为你喜欢胖子熊仔,直到有一天郝晓妍警告我,让我和你保持距离。我预感到,我会和你发生故事。
这真得感谢郝晓妍,是她提醒了我,向我传递了你的信息。我不知道在她面前你表现了什么,让她感觉到你也喜欢我。她那是什么警告啊,是捅破了我们之间的“窗户纸”。我想再次向你申明——哪怕是对着你的照片,我知道郝晓妍喜欢我,可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她。我说不出她有什么不好,就是不喜欢。你那一次问我,我也是这么说的。你用狐疑的眼神盯着我,连问我三遍,说的是不是真的?今天我仍然告诉你,我说的都是真的。
那一段时间,你每天都来我这里喝奶茶,我真担心你喝多了不好。我让胖子熊仔每次只给你做多半杯,你说喝得不过瘾,说我抠门。后来你可能意识到了什么,不再说我了,当我把香草奶茶端到你面前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你的不自在,样子极为害羞。你每一次这样,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心跳的声音我自己都能听到,不知道你听到了没有?我猜想,郝晓妍也许听到了,你们每一次都是一起来,要不她怎么会警告我?
她之所以警告我,一定是看出了我喜欢的是你而不是她。她是一个看似聪明其实很傻的女人,她要是有你那样的自知之明,也许就不会做后面的那些事。我现在对她的感觉和以前大不一样了,她真是个可恶的女人——恕我这样称呼她女人,而不是叫她女孩。在我的心里,只有纯净的你才配得上叫女孩。我必须承认,在一段时间里,我在心里也这样叫过你,认为你们都是一样的女人。为此,我的内心痛了很长一段时间。这还是因为郝晓妍,这个让我永远无法原谅的女人。
为此,胖子熊仔还和我闹了一通不愉快。准确地说,我们都被郝晓妍装进套子里了。至今,我还记得天边的那一抹晚霞。霞光里,你的红色长款羽绒服格外鲜艳,你身边围着一群流浪猫,那画面就像一幅油画刻在我的脑海里,很是美妙。我根本没有想到,一切结束得那么快,这美妙的画面,被那辆急驶大货车将我们定格,就像卡顿住了。我知道,这个画面将成为我的永恒,我无论怎样努力,都不能从中走出来。
我静静地看着,远处雪地里那一小团移动的红色,正慢慢地向奶茶店走过来。胖子熊仔也看见了,他好像比我还兴奋,嘴里嘟囔着,倩倩,是你吧?你终于来了。倩倩?我很生气,他凭什么把那个女孩也叫成你的名字?而且叫得这么亲切。你怎么可以这样叫?我对胖子吼道。在这里只有我才能这么叫她,她是我的女朋友,你只能叫她孙倩。听见了没有?
该死的胖子根本不理会我,好像我不存在。
门口的路笔直,前面有三条路垂直交叉,像个大大的“丰”字。路的尽头是周山公园,两边是小区。路中间三个红绿灯不停变换,像在雪天下跳一支简单乏味的舞蹈。那个红色羽绒服,走到离奶茶店最近的红绿灯路口向左转弯了。她走到第二个红绿灯的时候,我已经预感到,她也许真的不是你。你走路的姿势总是那么平稳,从来不一蹦一跳的;你身型可没有那么臃肿,即便穿着羽绒服也是紧身的。我回头看看胖子熊仔,他比我还失望,嘴里还在不停唠叨,怎么不是你呀?倩倩,快来吧。
我真想冲上去,把这个该死的胖子胖揍一顿。
奶茶店门前是个不大的广场,平时一帮老头老太太们在这里跳广场舞。大雪一来,他们全部隐身在道路两边的小区里,雪地上只有几只麻雀在蹦跳着觅食。我又想起了那一群流浪猫,那是你的牵挂,是你心里最柔软的生灵。你也许不知道熊仔也爱猫,他爱他的白色“嘻米”胜过爱他自己。那只猫根本不是流浪猫,可你不知道,是郝晓妍把它放进流浪猫群里。看见“嘻米”和其他流浪猫不合群,也不怎么吃东西,你以为它生病了,为此你非常着急,也很难过。直到“嘻米”最后真的成了一只流浪猫。你是那么喜欢它。你拉着我的手说,你不敢看它的眼睛,你的心里会很难受,说它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乖巧懂事又可怜得让人心痛。你也许想起了你自己。你只跟我说过一次你的身世,说你的父亲有残疾,其他的你什么都不再跟我说。你一直以为我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所以,我们在一起很少聊过去,我更不会向你提及我的父母。
我不知道人的一生是不是就像剧本,故事情节都是上天安排好的,谁也无法逃过,到某一时间点,有些事情就会出现,故事就会发生。郝晓妍就是这样出现的,胖子熊仔和我的误会就是这样发生的。
郝晓妍至今没有解释,为什么把胖子熊仔的“嘻米”偷偷抱出去放在你的流浪猫群里。毫无疑问的是熊仔和郝晓妍都知道你喜欢猫,胖子就有充足的理由相信,是我偷了他的猫向你献殷勤。也怪我那一段时间忙于奶茶店的生意,没有和你一起照顾那群流浪猫,只是从你的口中知道你又收养了一只流浪猫,否则我也许会认出“嘻米”。等我见到嘻米的时候,它早已成为真正的流浪猫,最终导致那件大事儿发生。我真后悔。胖子熊仔喜欢猫,你也喜欢猫,在郝晓妍的心里,你们才应该是一对,她也许想以“猫”为媒介来促成你们。当然,如果你们能对我产生误会,这也是她愿意的。
你的确有好几天没有再来我的奶茶店。你知道吗?在那几天里,我每天都像今天一样盼你出现。
后来,你终于出现了。见到我时,你依然是很欣喜的样子。遗憾的是,当时我只有满心的猜疑和极力压制的愤怒,除此之外,我什么感觉都没有。我问你这几天去哪儿了?经历了什么?你始终没有告诉我。你一定是看透了我,猜到了什么,一杯奶茶没有喝完站起来就走,甚至走出很远都没有回头看我一眼。我在心里骂了你一句,说你和别的女人没有区别。等我慢慢地冷静下来,才意识到你人瘦了,精神很疲惫。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你疲惫的面容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浮现,我为此心痛不已。
还是因为郝晓妍。那天她一个人到店里喝奶茶,我问她你怎么没来?她告诉我你被人叫走了。我问她是什么人,干吗去了?她只告诉我是一个男人,然后给了我一个未置可否的笑。那几天,她几乎天天到我的奶茶店,刚开始以喝奶茶为名,后来不喝奶茶也是在店里一泡半天。我为此心烦。
直到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我在你面前表示歉意和忏悔,你说没有必要。自始至终没给我一句说明或解释。我说我会成为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你只是摇头,轻轻一笑。
这个人一定是你,也是红色羽绒服,身型和走路都像。胖子熊仔也看见了,这一次他没像上次那样叫你的名字,只是两眼不眨地往外看。雪地依然是红色的,像铺满火红的晚霞,和那个傍晚的颜色一样,飞舞的雪花像霞光围绕着你,这是整个冬天最温暖的色彩,像绝望中的希望在升起,在靠近。
我仿佛能听见你踩着雪地的“嘎吱嘎吱”声音。这也许是我的心理反应。我很不喜欢这种声音,这种声音好像带着刺骨的寒凉,能穿过我的耳膜直达心头。所以我讨厌冬天,讨厌下雪。你眼里圣洁的白在我的心里意味着寒冷,你们脚底下每一步的“嘎吱”声,就像锋利的冰渣子在割着我的脚底板,那不仅是寒冷刺骨,还有钻心透肺的疼痛。这些我都没跟你说过。你不可能知道,一个孩子从没穿过棉鞋,下雪天还得光着脚丫子往学校里跑的那种滋味。头一次,不知道老师从哪里找来一双鞋,让我把脚放在里面。那双鞋大得像一艘船,我的两只脚像两个肿胀的馒头,已经冻得没有知觉,放在那双大鞋里和冰凉的地面上没有区别,我心里的感觉却极为浓烈,眼泪不争气地流出来。老师用双手抚摸着我的头,我感觉那是天底下最温暖的手。后来,我一直为那次不争气的眼泪感到羞耻,把那双手的温暖埋藏在心底,把对父母的恨高高扬起,浮在心头。这能怪我吗?我也一次次反思,越想越觉得我的童年不是以一个孩子存在,而是玩偶,是那个男人发泄情绪的玩偶。我痛恨酒,他每一次喝完酒之后,我的苦难就会来临。他给了我什么?除了拳头和皮带以外,就是给了我和他一样的姓和杨小凡这个名字。我也痛恨那个女人,是她和那个男人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在他们一次次的战争里,我每一次都是无处可躲。我听人说过,孩子是父母的宝,而我却是他们的冤家;父母是孩子的天,而我的天空总是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直到他们离婚,我的天空没有了风雨,只有雷电,有时被劈得心里流血。酒精和冰雪充斥着我的世界。我经常听到别人对我说,这个没娘的孩子真可怜。我对他们的话从不在意,为什么要有娘?那时,大闹天宫的孙悟空是我最好的精神伴侣,孙猴子也没有娘,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恨那个女人不该生我,让我也从石头缝里蹦出来才好。我不稀罕有娘,就让那个女人给别人做娘好了。后来听说那个女人重新嫁人,我心里倒有几分高兴。听说她又生了个儿子,我简直大喜过望,不是为她高兴,而是觉得她有一个儿子顶替了我,从此以后我和她再没有关系了。
听人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有福谁都知道享,那是有苦不得不吃,在本应该无忧无虑的年龄承受生活的重压。我就是“早当家”的孩子,整天面对酒鬼的父亲还能怎样?没有皮肉之苦便是我的幸运,我特别盼望自己快点儿长大,至少让我的拳头能和他抗衡。在你面前,我从没说过这些,甚至有意隐瞒。在你的意识里,我们这些城市里长大的孩子都是幸福的。我也故意装出幸福的样子,是想保留你心里的那份美好。你单纯善良,我害怕你知道我的经历对你会造成心理伤害,我不想让你看见我生活的另一面。
也许每个人都有生活的另一面,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在我面前,你什么都会做,比如织毛衣,比如在我被烟头烫伤的衣服上,用丝线织一朵小花,这些现在女孩子不可能触碰的女红,你竟然也会。我不相信这是你的爱好。你有一次问我,知不知道你为什么爱穿红色?我摇头。你说,只有穿上红色的衣服,你才觉得自己是个女孩。我当时还笑你,说你长这么大肯定没照过镜子,不知道自己是个女孩,更不知道自己有多漂亮。现在想起来自己真的无脑,根本不了解你生活的另一面,与你相比,你的另一面也许是让我非常羞愧,心生敬仰的一面。
我的拳头终于可以让那个酒疯子脱落两颗门牙,趴在地上,我便甩门而去,再也不愿意回那个胡同深处凌乱不堪的家。擦皮鞋、发广告什么都干,但我有一个人生信条,哪怕饿死,绝不偷抢。后来有一个快餐店老板收留了我。之后的几年里,我一直混迹于餐饮小店,从端盘子洗碗到配菜掌勺,再到酒水勾兑、饮料调制,直到后来有了自己的奶茶店。胖子熊仔是奶茶店的元老,私下里戏称我总经理,我就称呼他为副总经理,除了我们两个人之外,再无其他员工。开业当天,你和郝晓妍就来了,算是我的第一波客户。那天人多,我没太在意,之后的三天里,你们每天都来。郝晓妍说你是她为我拉来的客户,说你只喝香草奶茶。出于好奇,我注意到了你。
现在我什么都想对你说,除了你,没有人能让我有诉说的欲望。这么多年来,我把自己封闭起来,表面上看我像个正常人一样,其实我的内心非常孤独,甚至恐惧。我认为我的每一个白天都在演戏,在表演正常人的样子。到了晚上,黑夜把我和这个世界隔开,那种感觉真好,好像只有在这个时候,这个世界独属于我,我可以畅快地遨游。有几次,我甚至想从窗子飞出去。我可以接纳所有的幻想,也可以拒绝一切。就像过去的很多个白天,我看见那个酒疯子偷偷地躲在饭店远处,朝店里张望。我知道他不可能是想吃饭,——他肯定没有钱下馆子。但我就是对他视而不见。在我的世界里,我想把他们彻底抹掉,不留一点儿痕迹。可这个酒疯子就像影子一样,时不时地在我身边出现,无论我在哪个店里打工,时间不长,他总能找到我。他从来不敢靠近我,就那样远远地偷窥我。我知道他为什么这样,我很愿意享受他现在的样子。
两年前,这个影子终于离我而去。那天中午,我看见他又躲藏在快餐店不远处那棵大槐树后面,偷偷地往店里张望。在这个世界上,这唯一一个和我纠缠不清的男人,用几年时间做着一个动作,就是躲在远处偷看我。他满脸胡茬,凌乱的头发在寒风里左右晃动,一身脏兮兮衣服,活脱脱一个乞丐的样子。我的心突然软了一下,向老板买了一盒快餐,额外加了一个鸡腿和一瓶酒给他送过去。他看见我给他送东西,立马起身离开,像逃跑的小偷。刚迈开步又转过身,脸上堆满谄媚的笑。我一句话没说,把东西递到他手上。我看见他的笑容没了,两行泪水顺着皱纹往下爬。我头也不回地跑开了。等我忙完,店门外的大槐树下空荡荡的,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的。
下午,有个人慌慌张张地跑到店里找我,让我赶紧回家一趟。那应该是我离家五年后第一次回来。屋里脏乱不堪,弥漫着刺鼻的酒味。他和衣而卧仰躺在床上,旁边的柜子上,放着我给他买的那瓶酒的空酒瓶,酒瓶旁边,是一瓶安眠药的空瓶子,有两粒白色的药片掉在枕头边。
他彻底地离开了我。
在处理他后事的时候,我看见了那个女人。只从她离开这个家的十几年里,我从没见过她。在我遥远的记忆里还有她模糊的影子。她变老了,我琢磨了半天才认出她。在我的意识里,她已和我了无瓜葛,就像从未有过任何交集的人,即便她生下了我。她面色蜡黄,身型瘦弱,宽绰的衣服随风摆动,我真害怕一阵寒风能把她吹倒。她有几次向我走过来,我迅速避开,从头到尾,我都绕着她走。我没有和她说一句话,没有交流一个眼神。但我能感觉背后有一双眼睛在追随着我。我讨厌那双眼睛。
我没有想到,那双眼睛连同这个人,以后会像藤蔓一样爬到我的身边,甚至把你也缠绕进去。有些事情真的是想躲都躲不掉,越是不想见的人、不想做的事,最后都能找到你。我对你说这句话的时候,你却把头靠在我的肩上,说,其实这是应该的。
为此,我一直很惭愧,有时觉得自己不像个爷们儿。我在心里极力撇清和她的母子关系,但知道你的做法后,我还是心存感激,又羞愧不已。我告诉自己,此生要抓住你,珍惜你,用一生去保护你。
雪,还在不紧不慢地飘着,你没有打伞,红色羽绒服上落满了雪花。你像从梦幻般的童话里走来,双手插在衣兜里,脸冻得发红,却没有以前见到我的欢喜。你站在门口,随意拍打几下身上的雪花,也不管拍掉多少。你又跺了几下脚。果然是你。真的是你。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亦梦亦幻,自己像在空中飘着。胖子熊仔像一条哈巴狗似的,跑过来和你打招呼,孙倩,你来了,冷吗?我听见他这次没喊你倩倩,而是叫你孙倩。我看了一眼这个怂货。你没有说话,只是冲他摇摇头。你只喝香草奶茶,这个胖子熊仔是知道的。他转身给你准备奶茶的时候,你开口说话了,要两杯。你好像没有看见我,我走到你跟前,你无动于衷。我坐到你对面,你还是没抬一下眼皮。
我很纳闷,那个我应该叫妈的女人和她的儿子是怎么找到你的?我不愿意做的事,你为什么要做?快二十年了,她想起过我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的矛盾和离婚带给我的伤害。这些他们也许不知道。现在有病了,需要造血干细胞配型想起我了。不管那是不是她的本意,但她的儿子找到了我,最后居然还找到了你。从那天起,我的过去你都知道了。你试探出了我的态度,你没有劝我。我没有想到,你会偷偷跑到医院做配型化验。是你救了她。我其实根本不用去想你为什么这样做?我只气愤天底下为什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这是不是命运安排?这件事你们自始至终瞒着我,而我还对你胡乱猜疑。郝晓妍只告诉我,你是被一个男人叫走的,并不告诉我你干什么去了。又加上连续几天你都没到奶茶店里找我,我也赌气不联系你,甚至把你想成是那样的女人。我真是猪头。现在想起来,我都无法原谅自己,你却原谅了我。
奶茶做好了,胖子熊仔用托盘很小心地把奶茶端到你面前。你从衣兜里掏出一个棉布兜,把两杯奶茶装进去,付了钱站起身往外走。胖子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来,赶紧转身从柜台里面拿来一把雨伞给你。你摆摆手,说声谢谢。我想叫住你,喉咙却像被一只大手紧紧地掐住,发不出半点儿声音。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次性买两杯奶茶?我跟你说过的,不要喝太多奶茶。为什么不在店里喝而是带走?我想知道你去和谁分享。
我远远地跟在你后面,你似乎没看见我一样。雪花在你的身边旋转,一会儿你的帽子和肩上落满了雪片。“嘎吱嘎吱”的声音很单调,那是积雪碎裂的声音。一直走过第三个红绿灯向右拐,这不是去你宿舍,而是向周山公园的方向。再往前走,是我最不想看见的地方,那里是我和你的转折点。我看见你走到那里,站一会儿又蹲下身去,用手轻轻地拂去地上的积雪。我看见你的手冻得通红。你流泪了,然后是嘤嘤的哭泣。你最终擦去眼泪,站起身朝那个地方深深地鞠了三个躬,继续向前走。
我跟在你身后,看见你走进一个我从没有来过的小区。小区的样子很破旧,像六十年代的厂区家属院。你好像对这里并不陌生,径直走进一个门洞。你一个进城打工的女孩,怎么对这里这么熟悉?我很好奇,静静地跟着你,想看出究竟。
上到三楼,你抬手敲门。不一会儿,门开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开门的是那个面色蜡黄,身型瘦弱的老太太。我像门外的寒风一样,跟随你飘进了屋。你们好像都没看见我,没有人搭理我。老太太只顾拉着你的手,说,冻坏了呀,孩子!你说,不冷。停顿了一会儿,你又说,阿姨,今天是杨小凡的头七,他是为我而死的,我一定要来。我看见两行泪水从你的眼里流下来。
这不能怪你,要怪就怪那只叫“嘻米”的猫。那个我该叫妈的老太太继续说,你是个善良的好闺女,你不可能看见“嘻米”被大货车碾死。你去救“嘻米”,小凡去救你。他那么爱你,这是他应该做的。
你从怀里掏出奶茶,放到桌上说,阿姨,我刚才去他的奶茶店了,那个奶茶店已经不是他的了,那里没有了我想见到的人,那个奶茶店只会让我伤心,我这是最后一次去,也是最后一次喝奶茶。我看见那个老太太也流泪了,自顾自地说,我这几天老是做梦,梦见小凡出事的地方,夕阳西下,太阳血红,一群流浪猫到处乱串。你的身体晃动了一下,你双手抓住桌子,站稳了。在桌子前,你点上三支香,深深鞠躬,你的身子越躬越低,干脆坐在地上抽泣起来。
我这才看见,桌子上放着一盘苹果,两边点燃白色蜡烛,袅袅的香烟前面,挂着我的黑白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