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与牡丹
2023-02-20朱盈旭
朱盈旭
1
牡丹,雍容华贵,深具唐朝仕女图一般的闲逸富贵之气。儿时,母亲给我讲过牡丹仙子的故事。月光如水的春夜,《聊斋志异》里走出一个名字叫葛巾的牡丹仙子……讲古的母亲眯着细长的眼睛,样子很动情,像讲着自家妹妹的事情。
葛巾,牡丹仙子,宫妆艳艳,住在曹州官宦人家的花园里。初被爱牡丹的常生的痴情打动,冰清玉洁的仙子委身书生,后又把妹妹玉版嫁与常弟。姐妹二人不仅有神仙貌,且有奇香,并贤淑持家,各诞下一子。后来,常生起了疑心,打探,疑为花妖。致使葛巾伤心,抛子成牡丹,携妹而去……
每讲到此处,母亲禁不住薄薄一叹,鼻息与襟怀也散发幽微香气。我倚在怀里柔软如猫。我不仅听过母亲口里讲的葛巾,我还偷偷钻进老秀才敬章爷爷的小书斋,在一堆发黄返潮的旧书里,老鼠掉进米囤子似的啃嚼过那本《聊斋志异》。
书中描述葛巾仙子,皮肤柔软细腻,手腕雪白,身上有奇异的香气,鼻息汗气无处不香,令人骨节欲酥。美人住在四面红窗的房子里。
而母亲黄瘦憔悴,尤其是四个儿媳进门后,她脸上的褶子越发多了,手指愈发粗糙。一件心爱的软红衫子,被她洗得筋络分明,挑在阳光下的青竹竿上,像薄薄透亮的筛子底。
2
母亲喜欢绣花。农闲时,她在走村串巷的货郎架子上,用鸡蛋、棉穗子换大把的丝线,在白棉布上绣上大红大紫大黄的牡丹。
中年货郎善良、淳朴。多劈一绺两绺的,偷偷塞给母亲。眼尖的婶子大娘瞅见了,雀子似的喜喳喳着虚张声势:你这货,不老实。看见长得俊的,就多给?小心她家朱先生打折你的火柴杆腿……母亲也不多言,转身拿几个煮熟的青皮走出家门,放进货郎筐。让他拿家去,给孩子吃……瞧瞧!瞧瞧!杨三姐人长得好看,心地更好呀。恁们这些娘们,不行。货郎开着玩笑,脸却笑成了一朵花。3
母亲喜欢绣牡丹,给我和哥哥嫂嫂们做枕头、床单、门帘和围裙。每件东西上,都绣上不同颜色的牡丹。枕头上绣水红的牡丹,艳艳的,并头放在床上,光阴都芬芳柔软了;床单四角绣上轻黄色的,洁净安恬,像朦胧的月光;门帘上绣大红的,喜眉喜眼,一掀帘进屋来,撞一头喜气;我的青布小书包,是大朵盛开的红牡丹。红花灼灼,像母亲发给我的红奖状,美气得很。少年的我,未识牡丹,却处处可见牡丹的惊艳模样。
3
绣花在我们乡下,叫插花子。
圆的花篷子,是初春时父亲折下的一段柔柳,拿细丝拧了,扔在窗台上晒几日,握在手里抻一抻,挤一挤,把玩得不起翘了,再放地上压一压,温顺捋帖像画的圆弧,就成了。长的花棚子用长长短短四根粗细均匀的青竹竿,钻眼,拧丝,夹子,旧木桌,固定。妥了!
母亲插花子的地点不固定。圆篷子更方便,黑檐下,柴门前,花荫下,床头,灶间。
多年后,回想起彼时母亲低头插花子的情景,突然觉得,母亲就像一个勤奋读书的女孩,把牡丹这本大书,伴着光阴的柴米油盐事,一直孜孜不倦地读,甚至有些虔诚。
母亲这缝啊绣啊弄出来的绣品,自然也是赶早市拿到集上卖的。
黄豆粒大的油灯下,是母亲疲惫单薄的身影,为柴米油盐,为细碎银两,为糊口之累,一针一线来催促手脚。
琐碎的日常,往母亲的肩上扣下了一个担子。使她和身处低处的大多数寻常农妇一样,不能从生活的艰难里逃逸出来。可母亲却怀抱牡丹,总能在苍灰色的生命底子上,在那一点薄寒的俗世背景上,撑起一朵春光万丈的牡丹,来照亮日子,而不百事生哀。
母亲一生热爱牡丹,以各种方式“读”牡丹。浓郁得化不开的牡丹情结,像牡丹的馥郁香气。牡丹,虽从未谋面,却使母亲精神富足,以此可以抵御万事风霜。生活很苦,牡丹却让她很温柔,很甜蜜。
4
母亲也爱画牡丹。
灶间的烧火棍,棍头炭化。母亲在脚边扒拉出一片无碎柴干叶的黄泥地,用炭化的棍头细细的画。一会儿,脚下就开了一朵灰色线条的大牡丹。
少年的我看她蹲下身子,那么认真,额头沁出了粉粉的汗珠子。春日的阳光透过小灶屋逼仄的柴门,打在她单薄小巧的身上。母亲罩在一团绵白的阳光里。她突然抬头冲我笑了笑,竟然有女孩的羞涩。
彼时没有照相机啊!要不然呢?我要把母亲和她脚边怒放的一朵灰色牡丹,一起摄进光阴。那段旧时光,就会像一枚牡丹做成的书签,夹在岁月的大书里。偶尔翻起,会有几分旧事幽香的怦然心动罢。
后来,母亲用孙子的水粉笔画牡丹。
她的孙子们陆陆续续进了小学校。她依旧是那个身段柔软,衣衫清爽,犹有体香的妇人。布衣的母亲,身上有一种素色的光芒。母亲喜欢笑。牙齿细白,在阳光下,像珠贝。
篱笆院里,她的一方旧木桌一圈矮木凳,孩子们团团围坐,白的红的小衫子,像玉兰花开。曾经读过书的母亲,看着孙子们写作业。他们的父母都在春日的垄上忙。忙得脚打后脑勺。
母亲说,误了春耕,误一季;误了娃娃,误一辈。你们忙你们的,娃娃们上学的事交给我,耽误不得。
孩子们写完了作业,掏出了小小图画本,信手涂鸦。画绿绿的草,红红的花,黑黑的小燕子,红脸膛大辫子的妈妈。
母亲看他们那么认真,口水都细细流到图画上,像春雨打湿了燕子尾巴。她好羡慕。那么好的笔啊!五颜六色,像春天。比货郎架上的丝线还漂亮。她忍不住,一根一根摸一遍。
奶奶,你给我们画一朵牡丹花呗!就像书包上绣的那么好看。小五子仰着黑发柔细的小脑袋,吸溜一下清鼻涕,突然向奶奶请求。
母亲有些羞赧。孩子似的拘谨起来。在嫩嫩的孙子们面前,黄白的脸颊上居然飞起了两片红晕。小五子咯咯笑起来,清脆喊一声:瞧呀!奶奶脸上搽胭脂咯!
母亲低眉笑着。粗糙的手掌抹平巴掌大的白色图画纸。左挑右拣,在一盒七彩水粉笔里,仔细挑出深红、水红、青绿三种颜色。略有迟疑,又挑出一支黑色的。
孩子们小鸟似的叽叽喳喳围拢来。
母亲微微蹙了一下两道细黑的眉毛,略一沉吟,一股沉静卧于眉梢。孩子们马上闭了嘴,目光齐刷刷落在母亲落笔的纸上,像鸟儿在枝上安静敛了翅。
春日明媚。篱笆院花开正盛。
母亲的第一朵水粉牡丹,线条细亮而清新,又萌动着一股生命的活力在里面。开在了春风的篱笆院,开在洁白的图画纸上,开在孩子们的眼睛里。
那是一朵好美的红牡丹!略显质朴,锁着春色和羞涩。花瓣娇艳,从花心开始,由深嫣到浅红,像京剧演员眉梢荡漾开去的油彩。青绿的叶,肥厚,像绿手掌,托着一团扑棱棱、水灵灵的嫣红。母亲用青与黑画了细细的花枝,藏在红花绿叶之下,像隐士,似有闲逸野趣,又恰到好处地表现出嶙峋的骨力,像幕后的一家之主。
从此,母亲喜欢上了画牡丹。
5
记得某日雨后的中午,母亲赶集回来,招呼孩子们围拢来。她坐在柴门前,扯下毛蓝的头巾,擦着鼻尖上与脖颈里走出的春汗。然后一把掀开青篾的旧竹篮。她攒下的一篮鸡蛋卖完了。篮子里躺着几盒花花绿绿的水彩笔,和一本纸质油亮的画册。翻开,都是牡丹。白牡丹,红牡丹,黄牡丹,紫牡丹。每一页都喜眉笑眼地开着一大朵牡丹,像站着一个水灵灵的牡丹仙子。
小五子的,小燕子的,大亚子的......母亲逐个分给他们。
最后留了一盒。笑了笑说:这一盒,是奶奶的。咱们跟着画书上的牡丹花,一起比赛画牡丹,好不好么?
好!小五子他们挺起小胸脯子,脆生生齐刷刷回答。
母亲喜得笑出了眼泪。好乖乖,好好画,奶奶奖给大鸭蛋吃。
母亲一生没有见过鲜活的牡丹。年轻时,父亲答应带母亲去菏泽看牡丹,去洛阳看牡丹,去曹州看牡丹。
可是,母亲生下大哥不久,就怀了二哥。生下二哥不久,就怀了三哥......后来,老年的母亲曾笑着说,前半生光顾着生孩子、拉扯孩子了,一大家子八张嘴,小肚子瘪瘪的,一年到头,清汤寡水填不饱,人饿的看见树皮都想啃几口,哪还有那寻花看柳的心思?你们父亲也是心疼我。年年都说去看花,年年总画大饼,给傻女子充饥罢了——多年后,母亲坐在春日的阳光里,旧事重提。那时,父亲已从人间出走多年了。
母亲之所以爱牡丹,一生插花子绣牡丹,烧火棍画牡丹,水粉笔画牡丹,讲葛巾与玉版,好一副“牡丹”深种的痴情模样。那是因为,母亲着实与牡丹有情缘呢!
6
一个名唤牡丹的小女孩,出生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
刚出生不久,牡丹的父亲在一个凄风冷雨的夜里,被抓了壮丁。留下孤女寡母在动荡的乱世里生存,像雨打浮萍。不久,柔弱的母亲承受不住与爱侣生离死别的痛苦,疯了。在一个月明之夜,留下一个绣着红牡丹的婴儿肚兜,从此不知所踪了。
牡丹成了孤女。一家有几亩薄田的小地主夫妻收留她。无儿无女的夫妻心底良善,把牡丹养大,还供着读了几年书。
牡丹就是我的母亲。
一九五八年,养父母相继离世。母亲的心中起了个美好的愿望,那就是花好月圆。人世间,亲生的爹娘在哪里?如果尚在人间,今生能否骨肉团圆?我父亲走后,二哥说要带母亲去看牡丹。因为我母亲常说,牡丹这花,吉祥,富贵。总是能带给人福气与喜气的。
可那几年,二哥生意太忙,总天南地北地跑。许诺着一个又一个春天,总又错过一个又一个春天。时光总易催人老。有时候,时光真的无常,就在那个春天,二哥突然不在了。
母亲一下子老了。从彼时起,母亲再不念叨春日里看牡丹去了。也不许别人提。从此以后,母亲似乎特别害怕春天的到来。
7
前年春天,我买回了几盆牡丹。大红的。绿绿的油汪汪的叶子间,几颗深红的蕾,饱满的像少女的脸蛋,吹弹即破。
我试着捧给母亲。母亲正坐在花开繁盛的小院里晒太阳。老人家依旧喜欢穿软红的衫子,喜欢家常的棉布。花朵与春风中的老人,像一朵红牡丹。母亲惊喜地抚摸着眼前的花骨朵,突然老泪纵横,喃喃道:这就是牡丹么?这就是牡丹!这一辈子,我终于见到它的小模样了。怪不得爹娘给我取了牡丹这个名字,那是当爹娘的心啊,想着让女儿美,让女儿好,让女儿一生富贵……
我可亲可敬、乳名叫做牡丹的母亲,今年九十一岁了,已经老得走不成道了。于是,我七十岁的大哥说,我们兄妹五人,一定要替二哥圆了心愿——让我的母亲,去亲眼看一看花开盛世的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