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杯记
2023-02-20程永刚
程永刚
一
早晨起来才知道,昨晚西北风卷着冒烟雪下了一宿也没停。外面大雪封门,天贼拉冷,我给自己放了雪休,正蜷在村部热炕头上放赖,小林子一脸兴奋地撞进来,一边在地上跺着脚上的雪,一边吵吵巴火儿地说:“晚上有二人转可看了。”
我瞪了他一眼:“吵吵个啥,这跟我有啥关系?”
小林子说:“怎么没关系?他们来唱的可是《回杯记》。”
我说:“唱的什么记跟我也没关系。”
他直眨巴眼睛,好像我对《回杯记》不感兴趣是件怪事,嘴里嘟囔着:“你当知青的时候不是也看二人转吗?”
“谁说的?”
“我爹说的。”
此话不假。我曾在这个叫奔不来的村子当了三年插队知青,确实在这里看过二人转。这地方紧靠松花江,新中国成立前归蒙古王爷管辖,偏僻荒凉,村子里蒙汉杂居。奔不来是蒙语,意思是圆形的坨子。我去插队当天绕着屯子找遍了沟沟坎坎,也没发现圆形的坨子。
小林子的爹现在是村主任了,当年是生产队长。我插队第四年恢复高考,考上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县文化馆创作辅导组工作。这次故地重游,是来搞民间故事采风的。
我虽是土生土长的东北人,可讨厌二人转却由来已久。一听有人说“宁舍一顿饭不舍二人转”,就像听到驴肉馆老板说“宁舍爹娘不舍驴板肠”那样反胃。
我对小林子说:“那时太憋闷了,不爱看也得看。”
小林子十五六岁,是村主任的小儿子,学校放寒假,他就跑到村上跑腿学舌地打杂。他听了我的话,跺了一下脚:“咱这儿无论大闺女小媳妇,还是老头小伙,老老少少没有不爱看的,尤其是《回杯记》,每年都得请他们来唱几场。”
“你二姐还那么爱看吗?”
“比以前还厉害呢,今晚准去。”
他二姐叫林二月,是村主任的二闺女,长得好看,人称村花,我们知青那时都爱和她搭讪。
我说:“去看看倒也没啥,只是我的工作还没完成。”
“不就是找那些瞎话儿吗?交给我,保准给你多找几家会讲的。”他们这里把民间故事称为瞎话儿。我都来三四天了,只采集了半拉磕叽的两三个。
我说:“我完不成任务,可揍你的屁股。”
他说:“说到做到,你放心看去吧。”
我明白他撺掇我去的目的,因为我不去,他也去不成。村主任有话,他得烧水烧炉子伺候我。
我问:“今个来唱的有几副架啊?”
他认真起来:“三副架。有一副架最有名,你可是来着了。”
接着他又吭吭哧哧地说:“他们可受欢迎了,还唱荤的粉的。”
我说:“小孩子家家的懂个啥,你知道啥是荤啊粉啊的?”
他抬起头说:“我打小就看二人转,咋能不知道?你知道那副有名的架是谁吗?”
我看他眼里烧着小公鸡一样兴奋的火苗,心里不免发笑,到底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孩子。我问:“是谁呀?”
“女的叫大雁儿,男的叫张保和。”
张保和?我竟一下愣住了。
见我愣住,小林子得意地说:“去看看吧,他们可是名声在外,全村都盼着他们来呢。”
我还是在一边愣着。小林子哪里知道,就是由于这个叫张保和的,才让我一直就腻歪二人转。
二
张保和是我家的亲戚,比我小两岁,但按辈分,我还得叫他舅舅。他是我母亲舅舅的儿子,管我母亲叫姐姐。
我母亲说她舅舅也就是我的舅姥爷,一辈子无儿无女,在他三十九岁那年,捡回来一个刚出生没几天的男婴,也就是后来的张保和。有人问他这孩子在哪儿捡的,他也许是怕暴露孩子的身世,支支吾吾地一会儿说是遇到灾年,孩子多养不起的,一会儿又说孩子爹妈外出打零工无力抚养。而且不久就从那个屯子搬走了。过了几年我舅姥死了,这孩子就由我舅姥爷一手养大。
我和这个张保和舅舅,其实至今只见过两面。
第一次见到他是舅姥爷病重时,母亲带我到乡下去看望。那年他十四岁,上小学六年级。记得那时我正在放暑假,舅姥爷家园子的黄瓜架上结满了黄瓜。
舅姥爷本来水米不沾牙好几天了,他见到我母亲,立时两眼放光:“就盼着你来呢。”
母亲说:“大舅有啥话就说吧。”
他说:“我就你这么一个亲人,我走了,只这个孩子是我的挂牵。他还小,你把他收留了吧。”
母亲瞅瞅在边上木讷讷的少年说:“大舅你放心,他到了我那里,有我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他。”
舅姥爷把那个少年叫过来,哆嗦地指着母亲说:“保和,我走了,你就跟姐姐去吧。”
那少年对着母亲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姐姐。”
母亲又把我叫过来说:“这就是我以前跟你说过的保和舅舅,快叫舅舅。”
我看着眼前这个比我还小的小子,并没有张口管他叫舅舅。而是暗想,他是个捡来的孩子,是我哪来的舅舅?
母亲当时也没有难为我,说:“眼下你们还生分,不叫就不叫吧,以后慢慢熟悉就好了。”
只记得舅姥爷还有话要和母亲说的样子,母亲就让张保和带我去园子里玩儿。他领我到黄瓜架下,摘了一抱黄瓜让我吃。
他问我,你们那里也唱二人转吗?
我说,不唱。
他说,那唱啥?
我说,不知道。
当天晚上舅姥爷就去世了。第二天出殡,张保和披麻戴孝地扛着灵幡走在棺材前头。帮忙的村民说,别看他爹挺辛苦地拉扯他,还真得他的继了,以后也有个上坟烧纸的人了。
那天出殡回来,母亲和他说,拾掇拾掇和姐姐走吧。
他木讷讷地说:“我去干什么?”
母亲指指我说:“和你外甥一样,去念书。”
他又说:“你们那儿的人,知道我是捡来的吗?”
母亲寻思了一下,不置可否地说:“捡不捡来的都不重要,姐姐会把你当亲弟弟待承。”
母亲原以为他无依无靠,带走他是不成问题的。可第二天早晨起来,他走到母亲面前,还是木讷讷地说:“姐姐,你们先走吧,我在家里还要拾掇拾掇。再去学校告诉老师一声。”
母亲当时没有往别处想:“这也好,等我回去给你办妥了学校,就回来接你。”
我明白,做小学教师的母亲,她总得回家先和我父亲说一声,就这样冒冒失失地领回个孩子,那不是她的性格。
母亲临走塞给他一些钱,又托左邻右舍帮助照看几天,还嘱咐他别耽误了功课。村邻和善,都对母亲许诺,一定照顾好他。
然而母亲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找好学校去接他时,他却不见了。邻居说,村里来了一伙儿唱二人转的,他和这伙儿人跑了。
邻居看见我母亲急得脸色都变了,急着要出去找。七嘴八舌地说,那些唱二人转的滚地包,如今搞运动都在地下活动,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来无影去无踪,挣点儿钱就撩杆子了,何况还拐了人家孩子,说不定早跑出十万八千里了,你到哪儿去找?
还有的邻居凑上来对我母亲说,你舅舅一辈子不抽烟不喝酒,就是爱看二人转,交了不少唱二人转的朋友。说不定拐走这孩子的还是他的朋友,这孩子吃不了屈。再说这孩子也怪,打小就和他爹一样爱看这玩意儿,晚上人家唱到啥时候,他看到啥时候。问他长大了干啥去,他就说去唱二人转。
对于张保和的失踪,我母亲一直心怀愧疚,后悔当时没带他走。我还记得那天母亲听了邻居们的七嘴八舌,难过地说:“那么小的孩子给拐了去,以后还咋出息人。”
母亲还是去派出所报了案。又四处托人打听,终于没有下落。
她后来常常叹息,可惜了那个孩子。又恨恨地骂这伙儿唱二人转的真该千刀万剐。张保和那时虽小,但长得眉清目秀。母亲说要不是他长得好,也不能被唱二人转的拐走。
我第二次见到他,已经是三年后了,就是在我插队的这个叫奔不来的村子。
那天他是和一伙儿唱二人转的来到村子里的,豪爽的队长偷偷地接待了他们。奔不来虽然贫瘠荒凉,这里的人都爱听二人转,人人都会唱几句。那时秋收完了人们闲下来,村里本就没啥营生,农民家的大土炕就是舞台。还要避人耳目,半夜了才关门闭户地开唱。
那一晚我就是在队长家里看的,屋里屋外挤得水泄不通。那是我第一次看二人转,演的就是《回杯记》。
我闷坐绣楼眼望京城,
思想起二哥哥我的张相公……
随着悠悠的胡琴声响起,一声女腔传来,一个搽胭抹粉的女人边唱边扭到舞台(大土炕)中间。
我那时对二人转的感觉是又新鲜又别扭,看惯了样板戏飒爽英姿的女英雄,突然钻出一个描眉打鬓的红粉佳人,真有些新鲜感。说别扭,不但是张保和被他们拐走了的阴影还深深印在我的心里,还因为有些人认为唱二人转的都不是啥正派人。甚至爱看的人也沾了不大正经的嫌疑,常常在路上看见有人在后边指指点点地议论说,那小子总偷偷摸摸地去看二人转,队长家二丫头还追到别的屯子看。
当时还在深揭猛批牛鬼蛇神,这些暗藏的旧二人转艺人只有偷偷地寻机出来兴风作浪。何况他们还在台上扭捏作态,打情骂俏地自轻自贱,更让我充满了蔑视。只是那时在乡下面朝黄土背朝天寂寞得难受,全当解闷了。
那天晚上那个女人唱完了这两句,张保和便出现了。他拿着扇子刚一上台,在我的眼里就像是忽然从天上掉下来似的,让我猝不及防,等我缓过神来打量他,才发现确确实实是他。他不但长高了,而且还明显地让我感到他已经不是那个木讷讷的少年,而是一个充满了男人气风姿翩翩的小伙子了。
……张廷秀未从说话深拜一躬,
口尊声王府小姐你要细听。
你休当我是花儿乞丐,
我本是你的二哥转回家中,二妹呀……
我扑哧地笑出了声,张保和扮演起那女人的二哥,倒是有模有样。我这里一笑,旁边的队长也笑了说:“别看他年纪不大,可是骚得狠,和那个娘们儿明铺夜盖的,早睡到一块儿去了。”
队长的话我当时没往心里去,因为我发现张保和在台上一眼就盯上了我,尽管我往人堆儿里缩了缩脖子,他也认出了我,一边唱着一边总往我这里看。
(女唱)为什么人回杯不见?
(男唱)它就藏在我腰间……
下边的人一阵爆笑。小伙子们喊着,摸一把,看看有没有啊?
唱二人转的要挑逗观众情绪,一般都需要演员随机应变添油加醋地煽情,这种煽情叫说口,说口都是荤的才有劲儿,高潮的时候还要动手动脚,当然这要看观众的实际行动。果然有人开始往台上扔钱,无外都是三毛五毛,偶尔也有个一块两块的,不过对于那时这已经是很奢侈了。
“摸一把……”有人还在喊。
站在台上的张保和,看见有人又扔了几张票子,脸上出现了一丝得意的微笑,就真的往那女人身边凑去,这时候就听有人推门喊,民兵来了!
屋里顿时一片大乱,人们破门奔逃。我上去一把抓住张保和的胳膊拼命往外跑,一直跑到我们集体户,不由分说地把他推到我的铺上,又用被子蒙了起来。那天户里的男同学都回城了,男生只剩下我,因为我是户长。
张保和在我这里躲了两天,听我打听到那伙唱二人转的被办了学习班后,又被遣返原籍时,就张罗要走。
我问他干什么去?
他说去找他们。
我说:“你是被拐的,跟我回家吧,我妈还等着你呢。”
他说:“我不是被拐的,我是自愿跟他们走的。”
“就算你不是被拐的,你干啥非要跟着他们啊?”
他有些神色暧昧地说:“我拜师了,和我搭架子唱《回杯记》的那个就是我师傅,她叫大雁儿。”
“那你一辈子不想干别的了,就跟着他们鬼混了吗?”
他有些不高兴地说:“这怎么能叫鬼混呢?”
我说:“不叫鬼混叫什么?”
他忽然凑近我说:“唱二人转也挺好啊,有吃有喝,又风光又热闹,还有人给我叫好,我愿意干。”
“你就图希这个?”
他笑了说:“我也没指望这辈子能干啥大事。小时候眼馋台上的人,那么多人给他鼓掌叫好,现在不是也有人给我鼓掌叫好了吗。”
看他如此目光短浅,我忽然觉得有必要拯救他,不能看他越陷越深,得让他迷途知返。就说:“就为这个你一定去找他们吗?”
我还清楚地记得,他当时咬了咬嘴唇一字一顿地说:“一定去。”
“怎么一定要去呢?上次我妈没有接到你,都要急死了,这次你必须跟我回去。”
他像个成年人似的说:“我回不去了,她有了。”
我一时没听明白说:“什么有了?有啥了?”
他低下了头:“我师傅大雁儿她有了。”
我忽然想起那天晚上队长在我旁边说的话,心里豁地明白了。我一阵脸热心跳,心里泛起一股恶心。不怨人说,这唱二人转的真是这么龌龊,何况他还那么小。
尽管这样,我还是极力地回想那天晚上和他唱二人转那个女人的样子,但他们都化了妆,电灯又暗,我实在是没看清她什么模样。
我不甘心地说:“你是被骗的,有我在,他们不敢把你咋样,跟我回去吧。”
他抬起头固执地说:“没人骗我,我是自愿的。”
“她是你师傅?她多大了?”
他满不在乎地说:“比我大八岁。”
看他这么有主意的样子,我彻底放弃了拯救他的愿望。心里想,难怪人们对这些民间唱二人转的看不起,这么小的混进去,就成了这个熊样。
那次和他见面后,我回家的时候和母亲说了,母亲大惊,埋怨我没有把他带回来。我气急败坏地说:“你不知道他那个样子多烦人,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母亲不管我怎么说,她还是按照我说的线索求亲靠友地四处打探。半年后,到底找到了他的下落,便又一次出发去找他。母亲临走,发誓祈愿地说一定要把他带回来。那时候我父亲已经去世了,母亲也用不着和谁商量。可是母亲并没有把他带回来,她回来时意味深长地说:“他们生了一个男孩儿,我大舅有后人了。”
自从那次见面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这一晃已经又是好几年过去了。
世上的一切都变了。
我也真想看看他变成什么样子了。
三
这一次他们是名正言顺地在村俱乐部舞台上唱的《回杯记》。我去的时候天已擦黑了,俱乐部挤满了人,可我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小林子二姐林二月挤在一帮女人堆儿里,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台上。我本想躲在后边,小林子却拉着我的手挤到了前边,村主任给我安排了前排就座。
我一坐下,村主任就指着台上已经开唱了的一男一女,笑眯眯地咂着嘴说:“张保和大雁儿这对狗男女,这《回杯记》真是越唱越好了,咋看也是看不够,请他们来唱几场,花点儿钱也值啊。”
还没等我搭话,台上张保和的目光就扫到我这里来了。他和我的目光撞到了一起,脸上透出了一丝只有我才能体会到的那种满足的微笑。
这一次他们的妆化得浓淡适宜,服装也新鲜,女人扎着金刺金鳞的头饰,而且唢呐胡琴锣鼓家伙也齐全。
村主任还在说:“这两口子唱《回杯记》可是唱出了名,来过这么多副架子,顶数他们这副架子唱得好,邻村都点着名请他们去唱呢。”村主任正说着,只听台上的锣“咚”的一声响,音乐都停了,胡琴也停了。
(女说)“你是真想我还是假想我?”
(男说)“我想你想得睡不着啊。”
台下又笑爆了。
小伙子们起哄地喊着:“张保和,问她想不想你?”
(男唱)“你想不想哥哥我,二妹呀……”
下边又是一阵爆笑和叫好声。村主任粗着嗓子喊:“唱得好,再加一百。”锣鼓又敲起来,唢呐也铆足了劲儿响亮地吹起来,胡琴也拉起来了。趁着混乱,我悄悄地走出来。
外面是大漂的月亮地,风停了,雪也停了,青靛靛的天空悬着一轮明月挂了满天的星斗,显得又高又远。村巷的道路上铺满了白亮亮的积雪,低矮的房檐上,院墙的墙头上,还有猪圈、柴火垛都堆着厚厚的积雪,被月光晃得白练练的。屯里的狗叫了几声又寂静下来,巷子里看不见一个人,大概都到俱乐部去了。
在一座三间房的院落前,我停住了脚步。矮矮的院墙,砖挂面的房屋,原来我不由自主地走到了以前的集体户。伸手推开栅栏,踏着厚厚的积雪走进院里,四处望了望,看起来房子没人住,里面黑洞洞的。这就是我生活了三年的地方吗?
我还清楚地记得,这三间房中间是厨房,左右是男女寝室,那次看二人转被发现,我拉着张保和就跑回这里。房檐下拉出的一道铁丝晾衣绳还挂着,那是我亲手拉的,一切都显得那么陈旧和沧桑,真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沧海桑田,世事巨变,可是这里的人好像什么都没变,依旧那么狂热地喜欢着我所鄙视的二人转,而且二人转也光天化日了。
听到后边有脚步声,回头一看是小林子:“你怎么也出来了?”
“我爹看你出来了,不放心,让我送你回村上。”
“我是这儿的老熟人了,还用你送?你回去接着看吧。”
小林子不肯,到底看着我朝村部走去,才扭头往回跑。
晚上我睡到后半夜起来撒尿,小林子还没回来,他啥时候回来的我也不知道。第二天早晨我起来穿衣裳,他赖在被窝里打着哈欠说:“昨晚上,他们差不多唱到天亮。”
“你二姐也跟着看到天亮?”
小林子又打了一个哈欠说:“她就是个张保和迷。看见张保和就走不动道儿了,你说她能不跟着看到天亮吗?张保和就是在这里连着唱三天三宿,她也得跟着看三天三宿。”
我说:“唱得也骚。”
小林子趴在被窝里嘻嘻地笑:“听的就是那股子骚味儿。”
“又给他们加钱了吗?”
小林子揉揉眼睛说:“那是必须的,我爹留他们今天再唱一晚。”
怪不得村主任没像往日早早地到村上来,大概是在家里补觉,预备再熬一夜。我说:“你可别忘了昨天答应我的事儿。”
“忘不了,一会儿就去办。”
吃完早饭,小林子出去不一会儿,就从外边跑回来:“你看是谁看你来了。”
随后就见张保和跟了进来。他不愧是个从小就走南闯北唱二人转的,那个木讷讷少年的影子在他身上已经荡然无存,一进屋就满脸笑容自来熟地说:“真没想到,在这又碰上你了。”
小林子在一边惊奇地半张着嘴看我,那意思是,你们认识啊?我脸腾地有些发烧,一时说不出话来。
张保和欢快地又说:”别看这几年没啥联系,我可知道你在文化馆工作,是个作家,在报纸上还看过你写的文章呢。”
小林子很有眼力见儿地取来水碗,给他倒了一碗水,就恋恋不舍地出去了,我这才细细地打量了他几眼。
张保和明显地又长高了,身材瘦长,依旧眉清目秀。他坐在炕沿上说:“上次还幸亏你救了我,他们回去都被斗得茄皮子色儿。”
我说:“都是过去的事儿了,还提它干啥。”
他听了我的话,十分亲昵地瞅着我说:“是亲三分向,这回就好了,我这个舅舅有了你,以后可以经常去找你走动了。”
他这一句话吓了我一跳,我真怕一个唱野台子二人转口称是我舅舅的人总去找我,也许他看出我眼里的惊慌,低下头说:“姐姐她还好吧?”
我冷冷地说:“我妈今年春天就没了。”
他悠悠地抬起头,有些闪烁其词地说:“我有些对不起她,那年她去找我,我没跟她回去。”
我说:“我妈回来说你有家了,也不愁衣食,她就放心了。”
他说:“小时候不懂事,走了这条道儿,现在想想也没啥不对的。她们一家子对我也好,以前又都是干这个的,现在她爹妈岁数大了,又有腰伤腿伤不唱了,她爹拉弦子,她妈台上台下照应着,管管服装道具啥的。”
我没吱声。
他又说:“说起来不怕你笑话,她们家还顶数我文化水平高呢。她们文化不高,对二人转这门艺术倒挺有研究。你舅妈听说你在这儿,直催我来看你。”
我还是没吱声。心里想,真有意思,还跟我谈艺术?再说了,哪门子的舅妈呢。
他还说:“其实老百姓都喜欢二人转,就是一些人为了挣钱给搞串巴了。现在有钱了,我们也不像那些年那么贱地耍狗驼子挣钱了。”
我心里想,还不贱?昨晚就差点儿动手了。
他看我没有兴趣一直待理不理地不说话,也不再说了。我们俩就这样干巴巴地坐了一会儿,他讪不搭地站起来蔫巴巴地要走,一点儿也不像刚进门时撒欢的样子。
我也站起来,准备送他。
他走到门口回过头,嘴唇动了动,欲说不说地犹豫了一下,说:“你还在这里待几天吗?我们明天就要走了。”
我的眼睛瞅向一边。
他迈出门的脚又收回来说:“你今天晌午能有空儿吗?”
我警惕地问:“干什么?”
他有些慌乱地说:“想请你吃顿饭行吗?你舅妈想和你见个面认个亲。”
我本想拒绝他,但看见他眼睛里闪过一丝哀求的目光,说不定他已经在老婆那里夸下了海口,想到这还是软下心来,点点头答应了。
他一看我点头答应了,顿时咧嘴笑了,伸出双臂想要拥抱我,我一闪躲开了说:“把孩子也带来吧。”
他乐得一连声地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傍晌的时候,我带着小林子来到村里小卖部旁边的那个小饭馆。临出门把钱交给了小林子,让他点完菜就去把钱交了。小林子打了个迟儿说:“不是说他请你吗?”
我说:“告诉你咋办你就咋办得了,我可不想欠他们的。再把你爹也找来。”
他又问:“找不找我二姐?”
我说:“找她干啥。”
“她要是知道你请张保和吃饭不找她,还不和你急眼。”
我用鼻子哼了一声:“我请客,愿意找谁就找谁,她管得着吗?”
村主任倒是来的快,张保和两口子来的时候,他已经坐在饭桌旁了。
张保和老婆长得并不难看,只是皮肤好像经过多年劣质化妆品的侵袭,显得有些紫了薅青的。但也似乎不能全怪化妆品,张保和的脸怎么就红是红白是白地新鲜呢。但又一想,她毕竟比张保和大了八岁。
张保和先指了指他老婆对我说:“这就是你舅妈,她叫大雁儿。”
叫大雁儿的女人很泼辣,张口就说:“这就是外甥你的不是了,你不说先来看看舅舅舅妈,还得舅舅舅妈先来看你。”
看她指指点点的那个样子,好像多么认亲似的。我心里想,也不搬块儿豆饼照照,张口就舅舅长舅妈短的。你也不可能不知道你男人是个捡来的,还真把自己当成一盘儿菜了。
然而,她却不见外,把张保和领着的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儿扯胳膊拽过来说:“小海,你不是老张罗着要见你大哥吗?这就是你大哥,快叫大哥。”
长得活脱脱的像从张保和脸上扒下来似的小男孩儿,也不怕生,上来就抱住我的大腿喊了一声:“大哥。”
幸亏我有准备,拿过刚才在小卖店买的一个书包给了他,故意说:“留着念书背吧,长大去考个大学。”
没想到大雁儿倒没挑理,反而乐呵呵地说:“以后好好念书吧,长大像你大哥一样有学问。”
小海抱着书包说:“大哥是个作家,我爹说的。”
张保和一把抱起小海说:“儿子长大了也当作家。”
在一旁的村主任开始有点儿懵圈,听了一会儿听出门道了,对我说:“怪不得那年你头一个就把张保和给拽跑了,敢情是亲戚啊。”又对大雁儿说:“你这舅妈当的可便宜了,舅舅还没外甥大。”
大雁儿冷笑一声说:“娘亲舅大,别管岁数大小,可是实实在在的亲戚,我可没少听保和念叨。”说完,略显夸张地从兜里掏出一个用红纸包的红包慷慨地往我手里一塞说:“拿着,别嫌少,舅妈给的见面礼。”
我躲闪着不肯要。村主任在一边插话说:“打人别打脸,这你不要可就见外了。”
没办法,我只好别别扭扭地收起来。趁人不注意打开一看,里面有二十块钱。真讲究,那时我每月工资才三十块零五毛。
没想到这个大雁儿不仅泼辣还能喝酒。开始劝我喝,看我油盐不进地不给面子,便和村主任摽劲儿喝上了,而且和村主任一样,还叼起了一支烟。村主任最后也告饶了说:“大雁儿你别忘了,晚上还得给我们唱《回杯记》呢。”
大雁儿抽了一口烟,端起酒杯干了,把酒杯往桌上一蹾:“倒上,我是越喝酒唱得越好。”
村主任也没少喝,乜斜着眼睛瞅着他们俩说:“那你们就多给叔唱荤的粉的,越荤越粉的段子叔越爱听。”
大雁儿又抽了一口烟说:“你放心吧,我加码给你唱。”
村主任说:“咱们可就说定了,叔给你们加钱。”
张保和喝酒上脸,一直红到脖子。他瞅了瞅我,在一旁插话说:“叔,我们卖力气给你唱就得了,你就擎好吧。”
村主任说:“光卖力气唱可不行,我要听荤的粉的……”
这个晚上,他们唱没唱荤的粉的我不知道。因为樊老师明天要来,我得赶紧整理那几篇似是而非的故事交差,只把小林子早早地打发去了。
小林子临走说:“你要听瞎话的那几家我都搭嘎好了,啥时候去听都行。”
我气哼哼地说:“听个屁,人家组长明天就来了,这能赶趟了吗?”
四
那次和张保和一家吃饭之后,我们的关系并未由此而走得近,在感觉上张保和是一个知道进退的人,但他和我联系却主动多了。我采风结束回到单位,他有好几次进城办事,都跑来看我,还要请我吃饭,都被我借故拒绝了,我怀疑他是一步步地试探着向我靠拢。其实我对他并没啥用处,也许他真的出于亲情。张保和的主动,更增加了我对他的警惕,而且更怕他来单位找我。
我们创作组一共三个人。我上班当天,馆长就让我在两位老师中选一位带我的老师。这两位老师,一个是搞二人转创作的任老师。写了一个歌颂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二人转,在广播里天天唱,他很是得意。一听馆长让我选老师就迫不及待地抢着介绍二人转的九腔十八调,以及地域性、民间性、群众性、娱乐性、观赏性……另一个就是前边提到的搞民间文学的樊老师,他曾在省里拿过奖,现在每天都忙着搞民间文学三套(民间故事、民歌、民谚)集成。他俩都希望我当他们的弟子,可我当即毫不客气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民间文学。
说实话,二人转和民间文学我都不喜欢,我喜欢写诗,想当个诗人。
任老师一看我选了樊老师,当时就说,二人转也是民间艺术,和民间文学不分家。樊老师也马上说,不但不分家,他们还是一条血脉呢。
他们这样一说也让我忐忑不安,凡是和二人转挂上钩的,都让我不舒服。好像挂上了二人转就挂上了张保和似的,我躲还躲不开呢。
没想到,越说要躲开张保和,越是躲不开。有一天他来找我,他还算知趣,看见任老师和樊老师一前一后离开办公室,才敲门进来,说:“我在院子里踅摸一下午了。”
我说:“有啥事快说,一会儿我还有事要走。”
他那时已经不木讷的嘴,此时又木讷了。唯唯诺诺了半天才说:“帮我们一个忙,在你们小剧场里演几场。”
文化馆有一个能容纳二百多人的小剧场,平时也来一些卖票演出的滚地包,没想到张保和他们居然盯上了。他们可真能上天入地地钻空子,竟然琢磨到我头上来了。可我却不想让这么个舅舅跑到眼皮子底下来,急忙说:“这个归人家后勤部门管,我连边儿都搭不上。这个忙我可帮不了,你就别动啥心思了。”
张保和看出了我的意思,无可奈何地说:“我也不想来,都是你舅妈……大雁儿张罗的。她说我说不成,她还要来找你。”
我一听吓了一跳,真怕这位舅妈破马张飞地找上来,她一来这一院子的人都得知道我有这么一门子亲戚。张保和一看我犹豫了,马上猜透了我的心说:“我不和别人说咱俩的关系。”
我毫不客气地说:“你倒没啥,就怕你老婆那张臭嘴。”
张保和说:“她还是知道个深浅的,我保证她不会乱说。”
我说:“在这里唱,可跟你们唱野台子戏不一样。你们必须文明点儿,要是犯了忌,我脸上没光不说,人家剧场也得把你们轰出去。你不怕丢人,我脸上可挂不住。”
他马上说:“那是自然,我说啥不能往你脸上抹黑。”
话说到这里,我也实在没办法推辞了,只好领着他去找管剧场的老吴。老吴平时爱喝两口,一看张保和拿出两瓶竹叶青,立刻眼睛一亮地满口答应下来,还眉开眼笑地说:“用不着这么客气,这是谁跟谁呀?都不是外人。唱二人转的都是我的哥们,老鼻子了。”
老吴办事爽快。我下班回家的时候,就听见他破锣似的嗓子在剧场门前的喇叭里一遍一遍地喊着:“各位观众,本剧场特邀著名二人转青年演员张保和大雁儿,倾情演出保留剧目《回杯记》,机不可失……”听他这么卖力地大喊大叫,我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打开了一瓶竹叶青啁了半瓶子。
让我没想到的是,张保和他们也真没有辜负老吴的破锣嗓子,在小剧场连演几场,竟然一炮走红。以前空空荡荡的坐席,现在居然场场爆满,收入也十分可观。
老吴跟着口气也大了,和馆长表功说:“要不是我千方百计把他们挖来,咱们剧场还喝西北风呢。”对一些来找他的架子,连眼皮都不撩一下地说:“张保和大雁儿他们占着场子呢,你们候着吧。”
不仅如此,小剧场门口竟也学着大剧院捧角儿的手腕儿,在墙上悬挂演出剧目的小黑板上,张保和大雁儿的名字赫然醒目地写在头牌的位置。引得我们创作组搞二人转的任老师也天天往剧场跑,回来赞不绝口地说:“很久都没听到这么地道的了。”
馆长也在上级要的经验材料里点名道姓地写道,传承优秀的民间艺术,也结出了丰硕的果实。青年艺人张保和大雁儿演出的《回杯记》,在群众中家喻户晓,有口皆碑……”就连上边的人来检查工作,馆长也要领着去看一场张保和大雁儿的《回杯记》。
不久,他们又在全县二人转大赛中拿了头奖。任老师是评委,回来说:“这头奖非张保和大雁儿莫属,谁也唱不过他们。”
尽管张保和他们出尽了风头,可我依旧不理不睬,并且武断地认为,他们也只能是昙花一现,不会长久,早早晚晚得张脚。张保和听了我私下的高见不以为然地说:“我也没想过要怎么样,也没啥可张脚的。能博得个台下叫的一声好,就知足了。”
虽然张保和小有成功,但我还是谨慎地和他保持着距离。张保和还真有些走江湖信守诺言的义气,对于我俩的关系也一直守口如瓶,只在没人的时候看见我才打打招呼,就连大雁儿也一次都没来找过我。
有几天小剧场门前的大喇叭忽然哑了。墙上挂的小黑板也不见了。原来是老吴领着他们去参加全省二人转汇演。十几天后,小剧场大喇叭又传出老吴夹着激情的破锣嗓音:“特大喜讯,我剧场青年演员张保和大雁儿,在全省二人转汇演中,参赛的剧目《回杯记》斩获一等奖……”
张保和见到我,看看四下没人,压低了嗓子说:“这都得感谢你,要不是你把我们整到这儿来演出,这好事还能摊到我们头上?”
“还是你们唱的好。”这是我头一次表扬他们。
他从兜里掏出一个盒子说:“我在省里给你买了一支钢笔。”
我回到办公室打开一看,是那种我特别喜欢的细尖笔,因为贵一直没舍得花钱买。樊老师就有一支这样的笔,我特羡慕。手里拿着钢笔心里想,他怎么知道我喜欢这样的笔?这小子心还挺细,够意思。
张保和和大雁儿在省里夺魁后,赶上县剧团增编,张保和符合条件进了团里。大雁儿却因为年龄超了,被扣到了盔外。大雁儿倒想得开,碰到我说:“我倒没什么,他能吃上公家饭,就是我们家坟茔地冒青烟祖宗板烧高香了。”
可是团里演出,依旧让大雁儿参加,算是编外人员。从此结束了他们草台班子的演艺生涯,有点儿功成名就花好月圆的意思,好像我的预言落空了。
张保和进戏曲剧团填表格时来找我。他指着社会关系的那一栏儿问我:“这个怎么填呀?我咋地也不能是石头窠里蹦出来的,连一个亲戚都没有。”
我看了看表格没有言语。
他叹了口气说:“人家有的人,这一栏都填不下。”
我明白他的意思,就是不吱声。
他终于忍不住了说:“能不能把你写到我的社会关系里?”
我犹豫了一会儿说:“写就写上吧,不写组织上发现了,还以为咱们隐藏什么猫腻呢。”
那时候的人真老实,填什么表格都不嫌其烦,唯恐落下个隐瞒历史问题的罪名。要是有个露脸的亲戚,那更是万万不可漏网的,搁到现在谁还当一回事。
我的名字终于出现在张保和的档案里,好像就因为这一张表格,才正式确定了我俩的关系,使这种关系不辱使命地在日后逐渐浮出了水面,张保和是我舅舅的身份从此日渐明朗,我当然也不再像过去那样鄙视这种关系了。他是一个国家演员,不再是滚地包了。
那个晚上,张保和死拖着我去和他喝一顿。我实在是推脱不了,只好和他去了。我们坐在一个饭馆里,张保和当即被饭馆女老板认出来,一口一个地叫着张老师,频频地赏酒赏菜,赏得我一阵阵脸红。
张保和说:“在奔不来,本想请你吃饭,结果还是你花的钱,我们回去好不够意思。”
这件事都过去好几年了,没想到他还记着。我一时感动,居然也喝了几杯。也许是酒的作用,开口问了他很久就想问的一件事:
“那年你到底是因为什么和这伙儿唱二人转的跑的?”
他一直很兴奋,正在述说因为他的儿子小海上学了,大雁儿在家照顾孩子,要不她也来了。听了我的问话,他迟疑了一下说:“怎么想起问这个?”
我说:“我妈没有接到你,她一直都在自责。我和她说这是何苦呢?她说,这是我舅舅留下的唯一亲人。”
张保和喝了酒,脸又通红通红的了。我的话好像触动了他的什么心事,半天才说:“那时小,总在孩子堆儿里受欺负,他们骂我是捡来的野种。我那时就想,就算到了你们家,我不还是那个下场吗?”
我说:“那你怎么就想起和唱二人转的跑了呢?”
他举起酒杯和我碰了一下,咧着嘴笑了笑说:“我爹活着时就总领着我看二人转。我爹死了,我没了家,就觉得唱二人转的人亲,他们那里就是我的家,没有人再欺负我。”
张保和那晚喝醉了。他本来不善喝酒,那晚却是左一杯右一杯的,我拦也拦不住。他还哭了,哭得很伤心,把头发也弄得乱糟糟的,眼泪抹了一脸,最后趴在桌子上起不来了。这让我感到很诧异,没想到他的心里还藏着这样的悲苦。
幸亏大雁儿及时找来了,看他醉了,慈爱地摩挲平他的头发,用手绢把他的脸擦干净,半背半扶地把他弄走了。临走他还拉着我的手说:“我可没想要成名成家,只要有人愿意看我唱二人转,在下边叫一声好,我就知足了。”
大雁儿哄他说:“有人给你叫好。”
“光叫好也不行,我还缺少亲情呢……”
我到这时才明白了他向我靠拢的真实含义。
看着他们渐去渐远的背影消失在胡同里,我又一次告诫自己,和他们来往还是要警惕,并不是一张表格就能改变他们的习性。
但事实是,张保和也没有因为那张表格所确定的关系和我明显地走近,他还是和从前一样,碰到没人的时候悄悄地打个招呼。只是打的招呼让我感到比以前亲切了一些,并没有给我增添什么麻烦。
五
张保和儿子小海已经小学五年级了。有一天来单位找我,说他妈让我去一趟。我问他什么事?他摇摇头。
我说一会儿要开会没时间去。
小海刚走,任老师就回来了,脸上有些愠色。我问他怎么了?他气哼哼地说:“你说这叫什么事?东三省二人转汇演,上边点名要《回杯记》,把原来那副架子拆了。”
我一头雾水:“什么拆了?”
他说:“原来是张保和大雁儿,他们嫌大雁儿岁数大,不够俏皮,让小海棠顶。这一拆,还能有原来的滋味儿吗?”
我笑了笑没说话,生这个气,多余。那个小海棠我认识,也是戏曲剧团的,人很活泼漂亮,身材也窈窕,是团里的苗子。
任老师还说:“要在东三省拿大奖,不能光靠漂亮得靠功夫。再说把大雁儿拿下来重新组合,这不打击人家吗?有这么做事的吗?”
他的一句话,一下点醒了我。是不是大雁儿让小海来找我就为的是这个事。她可真能抬举我,我这个小白人能管到人家剧团去?异想天开,我有那权利吗?
可我下班往家走的时候,刚拐过胡同,就看见大雁儿站在墙根儿下。我心里一惊,明明知道她在等我,故意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加快了脚步。她却一步跨过来说:“我有话和你说。”
我下意识地往后躲闪了一步停下了:“啥事?”
她又往前走了一步说:“你都听说了吧?”
我故意装作糊里巴涂地摇摇头说:“我还不知道啥事儿?”
“他和小海棠的事。小海棠为了和他演《回杯记》,在上边找了人。”她把“和他”两个字加重了语气。
“为了争演一个角色,这也正常啊。”
“可我和他唱了这么多年,说拆就拆了,连大伙儿都不服气,都说可惜了。现在他们排练上了,出双入对地风言风语可多了。”
“什么风言风语?”
她顿住了。低下头慢慢地说:“说他们可般配了。”
我心里一阵冷笑。这还怪人家说吗,他们当然般配了。但这话我不能说:“他们搭架子那是人家领导决定的。”
她抬起头:“我想找他们领导去。”
“不让人家一副架子出双入对?说有风言风语?”
她不言语了。
我扫了她一眼,她两眼正孤独无助地望着我。我还是在那次张保和喝醉了的时候看见她的,她明显消瘦了,脸色越发晦暗,眼角也有了一层层的皱纹,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很憔悴,一点儿也没有了往日“二妹”的风采。看起来,这事对她打击很大。我想起张保和那张唇红齿白青春洋溢的脸,心里暗想,这不是张脚了吗,我判断的没错。
她说:“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说:“反正你不能去闹人家领导,这对他不利,对你更不利。只能把事情搞得更糟,说不定还促成了人家。”
她默默地说:“那我就此松手了吗?”
我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回家和你的‘二哥’商量吧。是你的,别人也抢不去,不是你的你也守不住。”
夕阳很快被房屋遮挡住了,大雁儿陷在一片阴影中。她动了动嘴唇,似乎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但明显地看出了我的冷漠,欲言又止地说:“有些事情我以后再告诉你吧,这一次我听你的了。”
看着她落寞地拐进胡同里走了,我心想,什么事情我也不想听,我可不找那些麻烦,管你们这些破事。
我原以为说不定大雁儿还会来找我,可是从那以后,她却再也没有找过我。有一次碰到张保和,他大咧咧地说:“大雁儿和我说了,她找过你了,谢谢你开导了她。”
看见他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我实在是懒得搭理他。
他又说:“我可不在乎什么东三省汇演,领导让我和谁合作,就和谁合作呗。”
其实这些年和张保和打交道,我还真就欣赏他不是一个势利小人这一点。就像他自己说的,没啥名利思想,只满足风风流流地被人在台上叫一声好就行了,是属于那种被人认为“没出息”那伙儿的。
很快,这件事就像一阵风刮过去了似的,没有人再提起,一切都归于平静,我甚至都忘了。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任老师被剧团请去,帮助研究《回杯记》参加汇演的包装策划,他回来说:“我没说错吧,张保和与小海棠的组合是错误的,他们排练了这么长时间还没进入状态。想要拿奖,怕是要扑空了。”
我正给作者看稿,看他两眼盯着我,不好意思不搭话:“那你这专家是咋帮人家策划的?”
他说:“只好把大雁儿又找来了,依旧让大雁儿和张保和一副架子演《回杯记》。你说大雁儿来了咋说的?”
我有一搭无一搭地说:“咋说的?”
任老师一拍大腿说:“你说这个大雁儿,一辈子能有几次这样的机会,她却放弃了。”
“放弃了?”我放下手中的稿件。
“可不是,她说亲自辅导小海堂,她自己就不上了。”
我又拿起手中的稿件说:“那她是想开了。”
任老师惋惜地说:“她和张保和现场还唱了一段儿做示范。嘿,那眼神儿,那身段儿,那一招一式一举一动,两个人搭配得心领神会。人家磨合了这么多年,我看是谁也代替不了。”
听了任老师的话,我想起大雁儿那次找我时的哀怨神态,却没想到这么快就柳暗花明了,竟然果断地放弃了和张保和越来越少的合作机会。难道真是她那次找我,我和她说的话发挥了作用?
又过了些日子,有一天馆长拿来几张票,说外地来了几副二人转架子,要在小剧场演出,让我们也参加看看。还额外多给我一张票,让我带着老婆。
任老师瞅了瞅我说:“送到家门口的,傻子才不看。”
我拿过节目单一看,果然有省里的,还有外省的。其中本地还有张保和大雁儿唱的《回杯记》。这些天,我始终没有见过张保和,只听说大雁儿还在辅导小海棠,为了在东三省汇演上拿奖,他们天天忙着排练。
吃完晚饭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叫上老婆一起去了。对于二人转,我依旧没有好感,可又不好驳回馆长的面子,打哈哈凑趣儿吧。那时候我刚成家不久,老婆是书店的营业员,品味不高,平时爱看风花雪月小说,崇拜张恨水。到了剧场一看,不但任老师樊老师馆长他们都到了,剧团的团长和小海棠他们也来了。很明显,人家才是真正来学习观摩的。
张保和和大雁儿的《回杯记》是排在第四个节目上场的。
“我闷坐绣楼眼望京城……”大雁儿一出场,场上的掌声就响起来。
到了张保和出场,他一亮相,台下就爆出了叫好声。
“我本是你的二哥转回家中,二妹呀……”张保和手中的扇子一抖,和大雁儿做了一个双飞蝶儿的造型,台下起哄地喊着:“张保和,唱得好!”
任老师在一旁悄声说:“这味道真是没个比的,看这扮相,绝了。”
应该说,这天晚上的演出,他们俩使足了原劲。我们坐在前排,看得真真切切。平心说,他们演唱的功夫真是炉火纯青,连眼睛都像是会说话,一颦一笑都妩媚万千地传递着相互的信息。让我这个万分看不起二人转的人,竟一时不由自主地也看了进去。听到叫好时,还回头看了一眼后排的小海棠,只见她瞪大了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台上,嘴里也不时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老婆伏在我耳边小声说:“我看他们唱的,比外来的好。”
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乎人的预料。
张保和和大雁儿的《回杯记》圆满地进行到尾声的高潮时,他们一边唱着一边拿出了绝活儿,把手绢舞动得像蝴蝶一样在台上翻飞,全场一片叫好声,张保和的脸上这时已经露出了不易觉察的微笑,他感到演出成功了。
正当大雁儿跃起身去接飞舞在空中的手绢,嘴里还唱着“二哥呀……”,忽然“咕咚”一声,一头栽倒在台上。
六
我们谁也没有料到,这一次演出,竟成了我们这个小小的县城里,家喻户晓的张保和大雁儿的千古绝唱。
其实那时大雁儿已经知道自己是肺癌晚期了,医院的诊断书就揣在她兜里。
只是我不知道,是她那次找我时就已经知道自己得病了,还是找我之后才发现的。但我感觉应该是她找我之后得知病了,并不是因为我的“开导”她才松开了手。她知道时日不多了,不但不记恨张保和和小海棠的出双入对,而且还不遗余力地去辅导小海棠。
张保和对我说:“她有病一直都瞒着我,我要是知道她得了这个病,也不能答应和小海棠去搭架子了。”
我说:“这是领导安排的,也不能怪你。”
他又说:“她没过上什么好日子,刚好一点儿,又得了这个绝症。她总说比我大八岁,对不起我。可是我现在的一切也都是她给的。”
我去医院看望大雁儿时,病房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坐在窗前的床上,那时候她父母已经不在了。我四处瞅了瞅,也没有别的人,显得有些凄凉。
她看我来了,说张保和给她开药去了,一会儿就回来。她让我坐下说:“得上了这个病又是晚期了,保和说还要转院,还转什么院?他不听。”
我说:“该治病还得治。”
她很平静,虽然面容消瘦,说话依旧很干脆:“你来得正好,我有些事情正要和你说。”
我忽然想起她上次说要告诉我一些事情,看我点了点头,她说:“你也知道,我爹娘都是二人转艺人。我姓李,但没人称呼我大号,都管我叫大雁儿。我娘嫁给我爹时,还带着一个从小没有父母和她一起学艺的远房妹妹,叫李婉,我管她叫婉姨。婉姨不但唱得好,长得也好。那时候人们看不起二人转艺人,都是艺人之间嘎亲。婉姨心高,艺人堆儿里啥样的好小伙子追她,她一个都看不上,快三十了还没成家。说来都是命,就在那一年,她喜欢上一个比她大八九岁还有老婆的男人。”
她说到这里,摸出一颗烟点着了,刚抽了一口,护士进来给她量体温。训斥她说,怎么又抽了?随手给她掐了。护士量完体温走了,走到门口扔下一句,再不许抽了。
她果然没再抽,接着刚才的话说:“那个男人爱看二人转,婉姨她们在屯儿里演,他场场不落。婉姨他们在邻屯演,他就跟着到邻屯看。有一次婉姨去城里买化妆品赶上大雨,正愁晚上的演出,男人就出现了。他把雨衣给了婉姨,蹬着自行车在大雨中把婉姨送了回来。他们后来好得死去活来,冬天在草垛里相会,夏天在瓜棚里厮守,一直到婉姨怀上了孩子。”
“这个孩子就是张保和吧?”
她点了点头:“那正是三年困难时期,人都饿完了。偏赶上我爹娘去演出,路上马车翻了,我娘断了腿,我爹腰也砸伤了。他们不出去演出就没吃的,只有婉姨挺着大肚子出去要饭。有一次外面下大雪,婉姨出去一天也没回来。我爹拄着棍子出去找她,原来婉姨要了半口袋粮食背着往回走,掉到一个雪坑里出不来,幸亏我爹找到了她。”
大雁儿说得很平静,两眼慢慢地转向窗户。正是秋叶飘零的季节,有几片黄叶从半开的窗户落进来,她捏起一片拿在手中继续说:“那半袋子粮食救了我们一家的命。也就是那天,婉姨动了胎气,回来后生下孩子流血不止地死了。婉姨是拿她的命换了我们一家人的命。她临死指指我说,等我的孩子大了,把雁儿给他吧,那一年我八岁。”
听她说到这里,我已明白了她比张保和大八岁的缘故。
她把目光从窗口收回来又接着说:“婉姨死后,我娘托人打听那个男人,没打听到。我爹娘车祸的伤没好,伺候不了张保和,我又小,正好有人上门来要,就让这个人把张保和抱走了。一晃十多年过去了,我娘还惦记着婉姨临死时说的话,又听说抚养孩子的老两口都先后去世了,就找到了那个屯子把他领走了。”
这应该就是张保和十四岁那年的失踪。
我说:“你们从没有见过张保和的亲爹吗?”
她摇摇头:“我娘说要是见到那个男人,就把他腿打折了。”
“也没有见过抚养张保和的老两口吗?”
她又摇了摇头:“听说他们得了孩子,就搬来搬去的没了下落。直到我们找到了张保和,才知道抚养他的人是你的舅姥爷,才有了你们这门亲戚。”
“你说的这些张保和都知道吗?”
大雁儿说:“他很早就知道了,他是个要面子的人,总怕别人说他是私生子,活得也挺苦。”
我说:“他没想过找他亲爹吗?”
大雁儿说:“他知道我们这一家子都恨他的亲爹,从来没说过去找。就算找到了,他也不敢认。”
我叹了口气说:“他是够苦的了。”
她又说:“苦日子都过去了,只是我比他大了八岁,委屈他了。我走了,他和小海棠般般配配地过一辈子,我也了却心愿了。”
看起来我又一次判断对了。大雁儿是得知了她的病情之后,才决定松开攥着张保和的手,并极力促使她没有唱完的《回杯记》,由小海棠接替她唱下去。
东三省二人转汇演如期举行了,张保和和小海棠没有拿到任何奖项地回来了。任老师有些幸灾乐祸地说:“果然不出我的所料。”
大雁儿的病情日益加重,外地医院也无力回天,便回到县城医院等死了。
初冬的一天后半夜,张保和打来电话说大雁儿怕是不行了。我和老婆匆匆赶到医院,小海棠随后也到了。
说来也怪,本来已经开始倒气儿的大雁儿,听到小海棠说话的声音,竟睁开了眼睛,看着身边的张保和清晰地说:“我比你大了八岁,不般配。”又用眼角瞅了瞅小海棠说:“你们以后好好过吧。”
要不是那天亲眼所见,我还一直不相信人临死有回光返照一说。只见大雁儿说完了这句话,脸上竟浮出了一丝微笑,眼角却溢出了一大滴泪水,像什么事情都办完了似的,一心无挂的样子闭上眼睛走了。
小海棠走到窗口,看看外面已经有些微微发亮。回转身说:“她一顿饭也没带走,全都留下了。”
东北有个民间说法,人在晚饭后死去,就是吃完了三顿饭,带走了饭碗,没给活人留下衣食的意思。若是在早饭前死去,一顿饭也没吃,就是把饭碗留下了,也给活人留下了衣食。
大雁儿就是这样一顿饭也没带走的,走完了她的一生。
七
张保和和小海棠虽然在东三省汇演上什么奖也没拿到,可是省戏曲剧团却看中了小海棠,把她调到省团去了。小海棠走了以后,张保和和我说,她来问过他,她去不去?
“那你咋说的呢?”我问。
他说,他连想都没想就说你去吧。
“那你们俩的事呢?”
他说:“人家有奔头儿,不像我,没奔头也不想奔。”
“你这么年轻也不能总这样一辈子,该找一个还得找。”
他断然地说:“我眼下不想给孩子找个后娘,孩子大一大再说吧。”
老婆也听说小海棠调省里去了,问我,我就把张保和的话学给她听了。她说:“人家小海棠是想让张保和留她,为啥不留她呢?”
我说:“小海棠也许是真喜欢张保和,按说小海棠的条件,要比张保和强,何况张保和还有一个那么大的孩子。张保和没留她,大概是替小海棠着想,怕耽误了小海棠的前程吧。”
小海棠去了省戏曲剧团,一次也没回来过。也许回来了,没有来见我们。我倒是后来见了她一次,那是去省里开创作会。省群众艺术馆和戏曲剧团在一个大院子,休会的时候,在院子里碰到了她。我们坐在大树下的椅子上聊了一会儿,自然说到张保和。
她说:“他还好吗?”
“和从前一样。”
她叹了口气:“我对他是真心的。”
我对此类表态不感兴趣,没有吱声。
她又说:“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他总是说,听到一声叫好就知足了,他到底知足的是个啥?”
远处有人喊开会了。我站起身和她告别,走了几步停下来回头对她说:“我也不知道。”
从那次见面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几年后文艺院团改革,取消了卖不出去票的县级剧团,张保和被分流到录像厅,一天天扫地看门的时候,二人转在大城市火了,听说小海棠已经成了角儿,在国内也颇有名气了。张保和说,她幸亏是走了,得感谢我没留她。
录像放映厅红火了一阵,很快就冷落下来,张保和更闲了。有时去我那里坐坐,说:“现在家家都有电视了,想看啥有啥,满大街卖碟子的,谁还跑来看录像?”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和张保和的关系已趋于正常的亲戚往来,逢年过节,还把他父子俩叫过来。小海已经上了高中,学习成绩相当不错,在全学年也是拔尖儿的,老婆特别喜欢他。赶上他爹晚场,就让他上我们家吃。张保和也以儿子为贵,为此,他一直也没找,总是怕娶进家门的女人,对儿子不好。
老婆说,你该找就找,她进了家门对小海不好,就让小海上我家来。话虽这样说,可张保和谁也信不着。
这年,小海已经高三了。过年的时候,父子俩又上我家来过,三十儿晚上,老婆和小海在外面放鞭炮,我和张保和在厅里喝酒。提起往事的时候他说:“我还真想念过去在乡下唱二人转的那些年,苦是苦点儿,真有意思。”
我说:“有个屁的意思,让人家撵得撒丫子跑。”
他一副怀旧的样子又说:“你觉得没意思,我却觉得有意思。底下一叫好,浑身都有劲儿了。”
我说:“那时候你是个角儿,长得又精神,乡下的老老少少都喜欢你,哄着你捧着你,特别是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儿,都被你迷疯了。听说小林子他二姐林二月看见你,都走不动道儿了。还听说有一年,大雪抛天地追你们追到十多里地的外屯儿去看,每一次都是专门儿看台上的你。”
他说:“净瞎说。”
我说:“她弟弟小林子说的还能有假?”
他嘿嘿地笑着承认了说:“林二月还偷着给我送过粘豆包大块儿糖啥的,那粘豆包大块儿糖是纯大黄米做的,真好吃啊。我进城以后,她来办事看过我好几次,都带着粘豆包大块儿糖呢。”
我说:“你们这些唱野台子二人转的,干净的少。可着荤的粉的唱,那还能消停,把好人也给唱骚了。不过,林二月还真是个大美人,心也高,我们户里的好几个同学,都对她动过心思呢。”
听了我的话,不胜酒力的张保和一口把一杯酒喝干,脸上又露出很久都看不见的台下给他叫好时的得意神色。
八
年后不久,小林子和林二月忽然来找我,说村里要成立剧团来买服装。
“我爹退休了,他当村主任了。”林二月在一边指着小林子说。她还是那么年轻漂亮,烫着时尚的大波纹短发,穿着一件大毛翻领月白色掐腰短大衣。
小林子已经是个十足的爷们了,亮着一口雪白的牙齿眉飞色舞地说:“我老早就有这个念想了,你也知道,村里人都能唱两口。”
奔不来如今可是鸟枪换炮了,他们那里挖出了石油,据说储藏量是东北油田的三分之一,村上也有钱了,而且年轻人都被招到油田上班了。我下乡打那里过,那里正在修街道盖楼房,说要建一个采油厂。
一听小林子他们这次来是为了办剧团买服装,我说:“这我可是外行,你们喜欢的那个张保和懂行,怎么不去找他?”
林二月的脸上立刻堆满了惊喜:“听说他们剧团解散了,也不知道他在哪?”
“你们要是知道了他在哪,还能来找我?”
林二月急不可待地说:“看你说的,快领我们去找他吧。”
我只好放下手里的活儿,领着他们去录像厅找他。录像厅是过去的剧场辟出来的,推开门里面静悄悄黑洞洞的,看了半天,才发现有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观众席上打瞌睡,我们走进来他也没察觉。我俯下身在他的脸上细细一看,正是张保和,伸手推了他一把他才醒过来。
他一看是我们几个,咧着嘴笑了笑说:“你们咋来了?”
我说:“有人想你了。”
林二月说:“我们就不能来看看你了?”
张保和说:“我还寻思你们把我给忘了呢。”
我瞅瞅林二月说:“他们忘了谁,也忘不了你张保和啊。”
林二月说:“这话你可说对了,谁忘了他,我也忘不了。”
我说:“真是相思苦啊,二妹你就耐心等着吧,不用坐在绣楼半宿半夜想得睡不着觉,你二哥准能转回家中。”
大伙儿听了我的话一阵大笑。
林二月四处瞅瞅说:“这里咋这么黑?”
张保和回身拉亮了灯:“省电呗。”
闲聊了一会儿,听说小林子他们要办剧团买服装,张保和高兴地说:“你们真是来着了,我们团解散时还有些服装堆在仓库里要处理,我去和管事的说说,贱不喽嗖的卖给你们得了。”
林二月看着张保和出去的背影,有些伤感地说:“他干这个,还不如去唱野台子二人转呢,可惜人才了。”
事情一说就成,等到他们选完了服装,看着村上的小司机把服装装进后备厢,张保和走到车跟前看了看说:“小林子,你都坐上轿子了?”
小林子故意满不在乎地说:“这算啥,小事一桩,奔不来的好日子还在后边呢。”说完就领我们去饭馆吃饭。
在饭馆等着上菜的时候,我看见林二月怀里抱着一个包袱,就问她:“得了什么狗头金?”
林二月的脸唰地一下红了,好像怕被人抢走了似的,把包袱紧紧地抱在怀里说:“这你们就管不着了。”
小林子在一边儿撇着嘴说:“人家自己花钱,把保和哥的演出服买下来了。”
我明知故问地说:“你买它干什么?人家那是男装,你也不能穿。”
小林子说:“爱屋及乌呗。”
张保和说:“那几件衣服也不值啥钱,她非要买。”
我又用鼻子哼了一声说:“人家留着,是等你穿上还给她唱呢。”
小林子说:“哪里是给她唱,她是想和保和哥搭架子一起唱。”
我看了一眼林二月,见她两眼盯着张保和,就逗她说:“你们俩搭架子,可真是天生一对儿。”
小林子他们走了以后,我逗张保和说:“你的魅力还是不减当年啊,林大美人对你依旧一往情深,赶紧把她弄床上来算了,省得人家想你想得睡不着觉。”
张保和说:“人家有家有业的,你净瞎扯。”
我说:“你没听小林子说林二月男人有病,走半年多了吗?”
张保和说:“那也不行,小海还没考上大学呢,可别影响了他。”
就是这一年,小海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张保和的录像厅也正式关门了。
有一天小林子坐着轿车进城办事来看我,我打听他们剧团办得怎么样了?
他说:“人无领头的不走,鸟无领头的不飞。要是能把保和哥请过去,我们那里肯定就能热闹起来了。”
我说:“反正他也闲着没事干,你为啥不找他?”
他说:“我们那里有油田了,歌舞团净去唱时兴的。可人们口味儿也高了,连歌舞团的都不爱看了。我捉摸着他们不是口味儿高了,还是就爱看保和哥。可我不敢和他说,怕他不去。”
我说:“你咋知道他不去?”
小林子一脸正色地说:“我怕人家嫌我们庙小,他要是不嫌弃,办个留职停薪,我给他开工资。他要是喜欢这台轿子,给了他也行。”
他临走还约定,让我们过年去他那里过。还说乡下过年热闹,再让保和哥好好地唱一场《回杯记》。
我见到张保和说了小林子想请他去的事。他说:“人家那是客气。不过那些年,奔不来也没亏待过我,倒可以去他那里过个年热闹热闹。”
他红着脸又问我:“林二月没来吗?”
我拍拍他的肩膀说:“怎么了,动心了?”
“她来没来呀?”
我笑出了声说:“她要来还不去看你吗?你要早这么积极,不就妥了?这回过年去了,让你们入洞房。”
一眨眼就到了年底,小海也放假回来了。腊月二十九一大早,小林子打发他的小司机开车来接我们。小司机说,村主任不能来接你们了,他正挨家挨户通知,今晚上都来看二人转呢。
本来说好了大伙儿一起去,可临走,小海就变卦了说,有同学聚会推不了了。背后和我老婆说,我爹去了就得给他们唱二人转,死牙赖口的,我可不去和他丢人现眼。
张保和还不知道儿子的想法,穿了一套新衣裳,还在做儿子的思想工作:“你们同学的聚会能不能推一推呀?”
老婆偷着和我说了小海的想法。我说:“接咱们的车都来了,小林子已经通知了屯子里,大过年的,总不能让他们失望吧。”
老婆想了想说:“那我留下来照顾小海,你们俩去吧。”
我和张保和到了奔不来的时候才发现,为了我们的到来,小林子准备得十分周全。我当年的集体户,已经被改造成了接待我们的临时招待所。新粉刷的墙壁,屋子亮堂堂的,地上的铁炉子把屋子烧得暖暖和和,炕洞子里塞着苞米瓤子,把炕烧得烫屁股。而且小林子老婆和几个妇女把杀猪菜般般样样的都做好了。
张保和并没有因为小海不来而降低了情绪,许是见林二月心切,一路上都是精神饱满地趴着车窗朝外看,指指点点地说:“我想起来了,当年到奔不来,就是从这儿进的屯子。”
我看他兴奋的样子,拍拍他肩膀说:“还想起来林二月给你送粘豆包大块儿糖了吧?”
他抿着嘴笑了。
我看了看他的新衣裳说:“不错,打扮得像个新郎,帅气不减当年,你就等着我给你叫好吧。”
快吃晌午饭的时候,林二月才来。见到张保和,她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般喜悦,而是静静地和大家围坐在摆满杀猪菜的炕桌旁,一声不吭。
又坐到当年集体户的大火炕上,喝了几口酒,我一时心情激动起来,不由自主地打开话匣子:“我插队的时候,一听奔不来是圆形坨子的意思,就满屯子找也没找到。”
张保和也说:“当年在这儿唱《回杯记》,让人家发现了,就是跑到这个屋子里躲了好几天。”
小林子说:“可别提了,听我爹说,他的生产队长差点儿给撸了,检查了好几气儿呢。”说完又回头对我说:“你胆子也大,我爹说民兵在后边嗷嗷地追,你竟敢把他藏到你们集体户里。”
我信口开河地吹开了:“那算个啥,再回到当年我还敢。”
张保和兴奋地说:“你们可就别诉苦了,今晚上我亮出十八般武艺,好好给你们全村父老乡亲唱个痛快,就算还报了行吧。”
听了张保和这句话,小林子却没吱声。倒是林二月打了个锛儿说:“唱个痛快倒是行,只是你和谁搭架子唱啊?”
张保和一听就兴冲冲地说:“唱《回杯记》,你不是现成的人吗?”
林二月瞅瞅张保和说:“要说唱《回杯记》,我们这里随便拉出来一个都会唱,就怕我们唱不好,搭配不上你。要不,咱们先去练一练。”
张保和越发来劲儿了说:“都在心里呢,有我带着你保准丢不了。”
林二月说:“那也得练一练,再试试你的演出服。”
张保和说:“那咱们吃完了饭就去练。”
小林子说:“要练就去俱乐部练,说不定锣鼓一响,人就都来了。”
张保和拍拍胸脯说:“有我在,还怕没人来呀?”
吃完了饭。张保和就急匆匆地和林二月走了。小林子在屋里转了转说,屯头还有几户没通知到,我再去一下。说完也走了。
看着他们都走了,我一个人躺在炕梢的铺位上才发现,这个铺位就是我当年的铺位。那一年我下乡到这里的时候,刚刚十七岁,一边是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一边是想家想得暗自哭泣孤独无助苦海无涯。而如今我却又躺在了这里,一晃就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再一晃呢,人生真是不抗混啊。就这样想着想着,便在我当年的铺位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说话声把我惊醒了。我仔细一听,是小林子和他的小司机在外屋说话,好像合计着什么。
小林子说:“屯头的那几家我都去过了。”
小司机说:“屯里有几户家里没人的,我再去看看。”
小林子说:“我和你一起去。”
听见门响,他们又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听了他们的话,想想总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在这里唱二人转,还用得着挨家挨户通知吗?又一想,也许要过年了,也备不住家家户户都忙得脱不开身。
九
又是眼擦黑儿时,我来到了俱乐部。俱乐部还没有人来。我慢悠悠地转到后台上,见有一个屋子半开着门,就走了进去,屋里有一个大衣柜也是半开着,里边挂着一排戏装,这大概就是他们找张保和买的那些戏装吧。
听到后边有脚步声,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小林子。我说:“今晚上能看到你们村里剧团的节目了吧?”
小林子有些沮丧地说:“我们那个剧团到现在也没成个型,和我当初想得拧劲儿了。村里年轻的去了油田,没去油田的也去城里打工了。只有几个上岁数的拉拉唱唱地取取乐,全都不是当初我想的那么回事儿了。”
我说:“这世道什么都在变,人也不能不变啊。”
“那时候乡亲们想看个热闹,饥又饥渴又渴地看不够,可现在的人胃口变了,别说年轻人不捋这份胡子,连上岁数的人也不比从前了,宁愿坐在家里看电视玩儿手机打麻将摸小牌,也不出来了。”
小林子没说错,到了预定的时间,剧场里稀稀拉拉地勉强坐了前几排的人。台上的锣鼓响了,那个小司机跑过来和小林子说,有几桌打麻将的说打完这圈儿就过来。
小林子生气地说:“平时总嚷嚷没个热闹看,这有了,还不来了。”
很明显,小林子打发车接我们来的时候,就有些预感要冷清了,所以他才亲自挨家挨户地去通知,特别是大喇叭一遍又一遍地告知,著名二人转演员张保和亲临的消息,依旧没有激起乡亲们的热情。他没有想到乡亲们这么不给面子,真有些下不来台。
我说:“老村主任咋没来?”
小林子说:“在家打麻将,说是赢钱了出不来。”
我一看小林子尴尬的样子,就安慰他说:“来多少算多少,心到佛知,原本咱们也是自娱自乐。”
其实我心底并不是很关心来多少观众,我倒真想看看张保和和林二月这副架子唱的《回杯记》。
一阵锣鼓声,大幕终于拉开了。
“我闷坐绣楼眼望京城……”
我两眼紧盯着台上,可是这个唱“二妹”的却不是林二月。而是一个矮矮胖胖的淳朴农村老大姐。看起来她确实进行了简单的排练,可毕竟是自娱自乐出身,显得动作腔调都很勉强。
我疑惑地看了一眼小林子,小林子嘟嘟囔囔地说:“我二姐让她对象接去过年了。”
“二月有对象了?”
“是个油田的。图希人家条件好,有钱。”
随着一阵锣鼓声响起,张保和出场了。
“张廷秀未从说话深拜一躬……”身着戏装的张保和唱得不但字正腔圆,而且还是那么潇洒。出于职业习惯,他并未因为观众稀少和林二月的离去而降低表演质量,一招一式都那么认真规范。
小林子又说:“我二姐晌午领他出去,把她买的那套演出服给他了,他穿的就是。”
不知出自什么心理,当张保和唱完这一句的间隙时,我突然运足了力量,发自内心地直着脖子朝台上大吼一声:“好!”
这一声叫好,大伙儿都齐刷刷地把目光对准了我。
台上的张保和也朝我看了一眼,脸上不再是别人看不出来的微笑,而是张大了嘴巴笑得很开心,台下的人也跟着嘁嘁喳喳地笑了。这一笑不打紧,只听见胡琴弦“嘣”的一声断了。张保和在台上赶紧救场说口:“二哥我走了这些年,二妹你可想我?”
却不料那个演二妹的没经过这个场面,张口结舌对不上来,台下这一次都笑翻了天。
也不知琴师去哪找弦去了,台上的人就那么干站着。而观众又趁机溜走了一大半,只剩下我和小林子几个人了。小林子难过地眼泪都快下来了,鼻音很重地大声说:“要不,今天就到这儿吧。”
却不料张保和听见了,固执地站在台上说:“这可不行,咋地也得把《回杯记》唱完了呀!”
琴师不知在哪里找到了琴弦,俱乐部里又响起了琴声,锣声,鼓声,唢呐声。
锣鼓声阵阵,舞台上英俊的张保和猛然一个回转身,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敞开了雪白的衫子,一边唱着,一边精神抖擞地抛出手绢在空中飞舞。紧接着便亮出了旋子,劈叉,小翻,空翻,亮相……把自己舞成一团白色的旋风,好像真要把十八般武艺全都展示出来,一时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和他搭架子的老大姐完全被惊呆在一旁,在场的人眼睛也都直了。当他又一次像旋风一样在台上旋转时,我赫然发现他英姿勃勃地回眸一笑,眼睛里却是泪光闪闪……
“我本是你的二哥转回家中,二妹呀……”唱腔在空荡荡的俱乐部里回荡,显得格外荡气回肠。
我们从俱乐部回到了我当年的集体户现在的临时招待所时,小林子老婆和几个女人把酒菜已经摆到了桌上,而且还摆上了粘豆包和大块儿糖。不大一会儿,小林子就喝高了。他搂着张保和说:“我是看《回杯记》长大的,保和哥要是能来,把轿子给你……多大个事儿。”
看见小林子喝高了,我让小林子老婆和司机把小林子送回去,也让帮厨的人都回去了,只剩下我和张保和。
我们俩坐在桌子旁,一边喝酒一边议论起今天的事。张保和一字未提林二月,我知道,他们的那一页已经翻过去了。
张保和端起酒:“今天晚上可真痛快啊,我已经不在乎有多少人观看了,到现在我才知道,有时候戏是唱给自己的。”
我眼前一下闪出他在俱乐部舞台上泪光闪闪的一刻,说:“这感受好深刻啊。”
他说:“今天有你这一嗓子叫好,我就知足了。”
“为啥?”
“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看不起我。”
“现在不是了,也还不晚吧?”
他又咧着嘴笑了:“不晚。”
我俩把酒干了。我说:“不管啥事,不晚就行。”
他忽然探过头神秘地说:“要是你觉得不晚也行的话,那我告诉你一个事情,我亲爹就是你舅姥爷,我确实是你的舅舅。”
我的心忽地颤了一下:“你是听谁说的?”
“你母亲,我的姐姐。”
“她是怎么和你说的?”
“她那次找到我,临走给我留下了一封信,信上告诉我的。”
我说:“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还要写信?”
张保和说:“姐姐肯定是想给日后留下个凭证。”
我说:“那她为啥要隐瞒这件事呢?”
张保和说:“我是一个有妇之夫和一个唱二人转的私生子,她是怕传出去对我不光彩吧。”
张保和说着,从他新衣裳的衣兜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我。我一眼就看出来,那是我母亲的字迹。看起来,张保和对此行是有所准备的。
保和弟弟,我舅舅临死时告诉我,你是他的亲生儿子。你的母亲叫李婉,是一个唱二人转的艺人,她长得很漂亮,你是他们俩生的。我舅舅不愿意把这个事实公开出来,是怕世俗的愚昧、歧视和偏见对你以后有影响。当年你母亲死的时候,你父亲没有露面,而是托人把你抱回来抚养,决心隐瞒这一切。他临死让我告诉你,等你长大以后,让你自己做主是否公开你的身世……
我一手拿着信,另一只手伸出去给了他一拳说:“你这操蛋小子,真不是个东西,还舅舅呢,瞒了我这么多年。”
张保和瞪着眼睛说:“你不是说不管啥事,不晚就行吗?”
这个晚上,我和张保和都喝高了,不知道是怎么睡的。半夜我起来找水喝,看见张保和像在家里一样睡得死狗似的。炕太热,他把被子踹到一边儿,听见我的响动他翻了一个身,嘴里喃喃地哼唱着:
“我本是你的二哥转回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