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树
2023-02-19王泽涵
王泽涵
一
那天一早醒来,我感到状态很好。吃早饭的时候,我决定去图书馆呆一天。我很久没有出过门了,母亲对我一反常态的表现有些惊讶,但她没有阻拦我,也没有问我为什么,她知道我不会告诉她。我提着一个空的布袋子出了门,走进电梯的时候,我突然产生了一股很强烈的欲望,我想到这栋楼的最顶层去看看。于是我按了二十五层。电梯嘎吱嘎吱地缓慢向上爬升,我抬头看着显示屏上的数字升到了二十五,但是电梯并没有停下来,还在继续攀升,显示屏已经不再显示。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不过我很平静,甚至期待着会发生些什么。电梯继续爬升了差不多十分钟后停了下来,门打开后是一番奇异的景象,我面前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绿色枝叶,我坐电梯来到了一片树林里。
二
胡青蜷缩着身子坐在街边的石墩上,他的鼻子受冷风刺激止不住的打喷嚏。他在等母亲来一块去大姨家探望。冬天的泰安市,天空永远被雾霾笼罩,路上的行人总是在急匆匆的赶路,没有人愿意多停几步。胡青看向远处,在一片灰蒙蒙中泰山只有一点模糊的轮廓显现。
胡青看到了提着东西的母亲和小姨,他走过去从母亲手里接过了一筐橘子。去大姨家的路不远,但三个人走的很慢,胡青的母亲对于一会儿的见面感到有些紧张。他们要去看望胡青大姨家一星期前领养的孩子,她们家曾经有过一个孩子,但是那个孩子在过完二十岁生日的第二天从楼上掉下来摔死了。
三
看着面前的奇怪景象我有些不知所措,电梯已经停止了运行,按钮也失灵了。无计可施后唯一的办法就是走进去看看,也许这只是某个住户在楼顶建的生态园。我拨开眼前遮挡的树枝,看到了脚下的一条小路,顺着小路走,四周密布盘根错节的树木,完全不像是人为制造,而是自然生长了上百年的古木。我继续走,再往前走发现了橘子树,我感到不可思议,我住的地方怎么会有橘子树?但是这里种着数不清的橘子树,像是一个橘园,散发着清香无比的气息。一阵风从我背后吹来,凉爽的风里还夹杂着海的味道,我依稀听到了海浪的声音,朝向风吹过来的地方看,似乎有光亮,我向光亮处跑去。随着步伐越来越急促,阳光也越来越刺眼,冲出树林的一霎那,刺目的阳光照得我眼前一阵阵昏暗。我站在了一片断崖之上,青苔藤蔓覆盖了巨大的岩石,面前是广阔的海洋,海浪奔腾,海风凛然。我站在断崖上举目四顾,一望无垠,大海近在咫尺但又遥不可及。远处的海平线在烈日的烧灼下改变了形状,白色的浪花时不时的飞溅上来。片刻后,我感到潮热难耐,我身上还套着羽绒服,本来是北方寒冷的冬天,眨眼间就到了炎热的海边,眼见发生的一切都是难以设想的。我脱掉了身上的衣服,走到悬崖边,估量着到海面的高度在可接受的范围内,不远处似乎就是沙滩,我想我可以跳下去游个泳。我向后退了几步,给了自己一个冲刺的空间,然后一步两步三步,我从断崖上跳了出去,在空中我尽量保持住自己的姿态,很短的时间,我感觉到身体已经接触到了水面,海水是温热的。我的耳朵也听到了撞击水面的声音,也许是姿势不对的原因,入水的声音听起来生硬,沉闷,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四
她们家楼道门口的空地上还有一块凹进去的陷坑。来到大姨家,胡青一句话都没有讲,母亲和小姨坐在客厅里聊天,他站在餐厅里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个孩子,刚来一周,名字都还没有,他始终坐在沙发上玩手里的玩具,看起来安静听话。回到家里母亲不住口的夸赞那个小孩,胡青没说什么,他还没有那么快接受这个新来的人。死去的表哥在胡青的生命中占据着特殊的地位,在他回顾自己的童年和成长过程中,表哥始终伴随在他左右。因为表哥的死,胡青始终对大姨一家心存怨念,他虽然不知道表哥确切的死因,但他曾住在表哥家很长时间,他看着表哥从精瘦干练逐渐变得臃肿肥胖最后连走路都成了问题,他看着表哥每天吃下难以计数的药物,看着他在深夜因为饱受折磨而无法入睡,所有他都看在眼里。
死亡只在一瞬间是触目惊心的,死亡之后的过程是看着这件事怎样变得平静乃至杳无声息。胡青表哥离去后很快完成了下葬仪式,大姨家没有一个亲人参加,葬礼之后表哥似乎消失在了这个家里,大姨收起了他生前的所有照片,外婆也将家庭相册放在了更隐蔽的地方,亲戚们聚餐时没有人谈起表哥,一切的努力都是为了掩盖这个伤痕,为了抹去他的痕迹。不知道表哥去世的还有胡青的另两位兄弟,家里曾考虑过怎样向他俩告知。但是后来证明这是无需考虑的事情,另两位兄弟和家里其他人一样从未提起过表哥的事,无论是正常聚餐还是过节,表哥去世这件事以一种非常平淡的方式收尾了。胡青想也许表哥去世就是注定的,对所有认识他的人来说,他活着才是值得讨论的事情。当然也可能是因为避讳才不愿意谈。
五
我告诉他们我想去上学,我已经休学两年了,和我同龄的人已经去读大学,我告诉他们我已经准备好回到学校了。母亲拗不过我,她托舅舅把我弄到了泰安一中,我只去一中,其它几所学校我瞧不上。
重新适应高中生活的过程不如我想象的轻松,坐在教室的角落里,我无法集中精神看书,听五分钟课就会感到头晕目眩,无时无刻不犯困。我不能呆在教室里,别人在教室上课的时候我常跑去操场。我非常羡慕在操场和篮球场上的学生,两年来因为服用激素类药物,我胖到了三百斤,运动对我来说是奢侈的。
坐在我前面的女孩是全班唯一和我主动说话的人,她经常回过头和我搭话,还问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大部分时间待在家里,不知道怎样和人交谈,她对我说话的时候我只是不停地傻笑。她看见我笑也会跟着笑起来,那时候我真的认为她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温柔的人,如果她允许的话,我愿意喊她一声妈。我常因为不知道怎样和别人正常交谈而生闷气。我的大脑不完全听我的指挥,有些话到了嘴边但是说不出来。时间久了,我对前面的女孩有了好感,但我不知道怎样表达,于是我一直跟着她,她去卫生间我就站在走廊里,她去走廊我就跟出去站在旁边,她去便利店买东西那我也去便利店。我问她这样做行不行,她笑了笑不说话,看到她的反应后我特别激动,克制不住在课上叫了一声,全班人同时回头看我。我不在意,我坐在位置上偷偷笑了一整节课。
六
领养来的孩子已经在胡青大姨家里住了一年,大家一般叫他鸿鸿。逐渐适应新生活后,鸿鸿褪掉了初来时的伪装。和刚来时相比他仿佛变了一个人,他把他的养父母看作仆人一样对待。他没有礼貌,缺乏教养,家庭聚会时永远在躲在屋里玩游戏,玩够了便要离开。胡青的姨父经常吃着饭就要中途离席去追他。而胡青的大姨几乎不去管教鸿鸿,她沉浸在某个当地成功学专家的线下课堂里,每次上课短两周长三个月。大多数时间鸿鸿只和养父一块生活。儿子离世后,胡青的姨父和以前相比变了一些,他脾气比以前收敛了许多,而且他对鸿鸿百依百顺,这种转变让胡青家里人都感到有些惊讶。后来聊天胡青才知道当时大姨两人去福利院的时候,原本大姨看中了一个女孩,但是胡青姨父不同意,他一心想要男孩。这时候鸿鸿突然跑出来抱住了他,无论如何也不撒手,他当时特别兴奋,于是坚定的要领养鸿鸿,大姨虽然开始不愿意,但最终她还是妥协了。
在胡青印象里,表哥家总是不平静的。任何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都能带来争吵,争吵到最后总是以大姨的退缩告终,这种纵容使得裂缝病毒式的扩大。表哥最初休学时,胡青去他家里住过一段时间,他说是因为膝盖不好所以休学了,那时候表哥除了膝盖导致的走路不太方便外没有明显的变化,但在某些细微的时刻还是可以看到笼罩在他上空的阴影。
有次表哥在看书,客厅里的姨父在看足球比赛,他把声音调得很大,时不时还会喷出几句脏话。胡青已经被吵得不堪忍受了,他去看表哥时,看到他紧紧的盯着书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一只手却在不停的抖动。后来他打了电话给大姨,告诉她姨父看比赛声音太大,吵到了他。大姨回来后,两人激烈的争吵了起来,最后,表哥也没有继续看书。
七
我还是继续跟着她,甚至幻想和她恋爱结婚,我确信她是我爱的人,即使我不太明白什么叫爱。有一天,她去卫生间,我就在走廊里等着她。她出来回到教室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不一会儿又站起来走了出去。我紧跟着出去。她走得很快,我也加快步子赶上去,我走的太急不注意踩到了她的脚后跟,我踩的太用力把她的鞋子踩掉了。她惨叫了一声随即摔倒在地上,那一下摔得很痛,她坐在地上哭了起来。我想道歉,话还没说出口就看到她用手指着我,一边指着我一边骂我,骂我是神经病和变态,她后来越骂越难听,周围的同学也过来指责我。过了不到半小时,我就被父亲接回家了。那天晚上,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听到了父母和学校领导的谈话。我以为的那个温柔的女孩原来一直认为我有病,那她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她是故意要捉弄我吗?那晚我特别伤心,我不可能回学校了,我在房间里不出声哭了很长时间,然后一言不发的出了门。在小区的公园里,我撞见了一群唧唧哇哇谈话的老头,听他们嚷嚷让我内心烦躁,我冲上去对着其中一个老头来了一拳,我胡乱挥舞着拳头,不停攻击那群老头,直到被抓进派出所。在派出所里我被喷了一脸辣椒粉似的东西,出来一周后脸才消了肿。
我的人生又来到了至暗时刻,我从早躺到晚,没有力气起床。我想吃水果,我喊母亲问她有没有水果吃,她说有橘子,我让她把橘子拿来,她不同意,硬是要让我先起床。我生气了,呼的一下站起身顺手拿起了桌子上的水果刀。我用刀指着母亲问她是不是想死,我连问了三遍,她吓地躲回了房间。我把刀扔到地上,躺回床上,我很快平静了下来,心情平复后我清晰地听到了母亲哭泣的声音。我很后悔,但我并不想道歉。她只需要把橘子拿给我,很简单的事情,从小到大她都做不好简单的事。当然父亲也和她一样,他们俩在这方面难得的一致。
八
新年到来时,家里人一块聚集在胡青外婆家吃饭,鸿鸿依旧独自一人在卧室里玩游戏。饭吃到一半,鸿鸿出来说想要回家,姨父不同意,鸿鸿生气冲过去打翻了他吃饭的碗,然后转身跑了出去。这件事的突然发生让大家都感到错愕,收拾了下桌子后,胡青姨父有些窘迫地跟着出了门,看着他仓促出门的背影,众人都有些无奈。
半小时后,姨父带着鸿鸿回到了家里,鸿鸿满脸怨气,不肯道歉,外婆连忙摆手说没关系。说完她把鸿鸿拉过来抱在怀里,鸿鸿有些排斥,转身挣脱了外婆的手坐到了另一边的沙发上,然后伸手向他父亲要来手机继续旁若无人地玩下去。胡青大姨始终没有说话,这时候她拿碗盛了点菜走到鸿鸿旁边想让他吃一点,胡青大姨对他说话的时候,鸿鸿闭口不回,甚至没有抬头看她一眼,大姨重复了几次话无果后,她抽走了鸿鸿的手机,鸿鸿愤怒地喊道:“干什么?”
“吃饭!”胡青大姨平静的回答。
鸿鸿伸出手说道:“把手机给我!”胡青大姨没有给。
“把手机给我!”鸿鸿又一次重复道,他的语气比上一次要强硬。
“吃完饭我再给你,”胡青大姨回答。鸿鸿没说话,伸手将她手里的碗打到了地上。大姨没反应过来,鸿鸿又一巴掌拍到了她的脸上。胡青外婆震惊的喊了声“哎呀”!她拽住了鸿鸿的衣服,鸿鸿接着转身挥手拍到了外婆的脸。坐在旁边一直盯着鸿鸿看的胡青站了起来,他推开了大姨,对着站在沙发上的鸿鸿踹了上去。鸿鸿砰的一声撞到了墙上,紧接着撕心裂肺的哭了起来。周围亲戚们统统吓得叫了起来,但胡青没有停手,他没有理会周围人的阻拦,他拽着鸿鸿的衣服,把他拖在地上,拉出了门。鸿鸿嚎哭不止,胡青左手把他按在墙上,右手连着扇了鸿鸿几巴掌。他掐住鸿鸿的脖子,贴着他的耳朵对他说道:“如果你以后不能成为一个好人,那就滚回福利院,不然就去死。”
胡青说完后便被人从后面拉开了,姨父跑过去查看倒在地上的鸿鸿,他弹簧似的蹦起来冲向胡青,一对如同得了甲亢一样的凸眼睛瞪得浑圆,他歇斯底里的骂着胡青,胡青靠在墙上一言不发。姨父骂完停下后,胡青缓缓地说了一句:“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胡青姨父听到这句话后愣了几秒钟。
“我不会原谅你,还有她!”胡青说着又指向大姨。
“你的罪更深。”胡青说道。
“罪?你说说,我倒想听听我有什么罪?”胡青大姨父反问道。
“我一直记得那天早上,吃早饭,外面放鞭炮似的一声响。我从窗户外面探头看出去,我看到了他横躺在地上。我永远会记得他最后的样子,像坨泥一样,周围的草坪上飘满了羽毛。你觉得你有什么罪?”胡青缓慢的说道。
“孩子,我们明白,明白你的意思,我们不能被原谅。”胡青大姨带着哭腔回应。
“你闭嘴!别瞎掺和,你明白什么?你听他放屁!那孩子是有病,精神分裂,不然他跳楼干嘛!”胡青姨父嚷嚷着说。
他话音刚落不久,鸿鸿趁人不注意猛地爬起来,从楼梯上窜了下去,胡青姨父连忙去追,兴许是跑的太快了,鸿鸿没踩准台阶从楼梯上摔了下去,砰嗵砰嗵的一直滚到地上撞倒了几辆车子,楼道里回荡着鸿鸿撞翻车子的响声。胡青姨父在下面焦急的喊着叫救护车。
胡青看着匆忙下楼的父母和亲戚们,冷冷地说了句:
“多像放鞭炮的声音啊!”
九
我知道自己脑子里出了问题,我控制不了自己,幻觉经常侵蚀我的意识。我判断不了眼前看到的是真还是假,有的时候我甚至不知道我处在什么时代,我不止一次以为自己是某个朝代的武林大侠。但有的时候我是清醒的,比如现在我在讲述的时候。清醒的时候我会后悔,会难过。我得罪过很多人,伤害了很多人,尤其伤害了许多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我很想道歉但又说不出口,这样的生活好痛苦。
我有一个弟弟,他可能是我最亲近的人。很庆幸我从来没有伤害过我的弟弟,我很爱他,爱他胜过了爱我的父母,也许我本来就不爱我的父母。我抽屉里有一张照片,那是弟弟满月时我抱着他的照片,那张照片里我的门牙还缺了一块。我喜欢带他出去玩,他小时候打扮的和一个女孩子似的,特别害羞,他看到我穿什么衣服就会叫喊着要和我穿一样的,我们一起逛公园,赛跑。一个人在家里的时候,我会把他叫到家里看恐怖片。
给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我带着他跑到精神病医院里。我们两个偷偷躲开保安溜到里面,每层楼都有铁栅栏围着,栅栏后面就是那些被关在这里的精神病人。隔着栅栏可以和他们说话,我还装成病人吓唬他,吓得弟弟在走廊里呜呜哭。我们跑到顶楼,借一个木梯爬到了楼顶上,那栋楼不是很高,三四层的样子,往下看的时候又运气不佳恰好被出门找弟弟的姨妈发现了,晚上回去我们被骂得很惨。
十
表哥去世那天是一个寒冷的周末,胡青坐在餐厅里吃早饭,突然听到砰的一声响,胡青和父母都被吓了一跳。
“是谁家在放鞭炮吗?”胡青父亲说了一句。随后他走向窗户抬头向下看,看了一会儿后他回过头说:“坏事了,你哥在下面躺着。”
父母让胡青留在楼上不要下去,胡青没有听话,执意下了楼,他看到大姨失魂落魄的跪在表哥身边一直用手拍他的脸,嘴里不停的叫着他的名字,她那天的样子让胡青久久无法忘怀。姨父站在路中间,他手里提着一只表哥的鞋。他走来走去,喋喋不休,他坚定的认为儿子是被车撞的。胡青看着躺在地上的表哥,他像是睡着了一样紧闭着眼睛,身子软绵绵的随意让人摆弄。救护车把他拉走的时候,只有胡青没有跟着去,他回过头看表哥躺过的地方,地面凹下去了一块,没有一滴血。那天很冷,风很大,人人都穿着羽绒服,天上四处飘着羽毛。
晚上,胡青的父母和外婆舅舅等人围坐在客厅里,胡青舅舅叮嘱外婆大姨回来的时候一定不要哭。胡青靠在房间的门后面听着客厅里的谈话,他听见了舅舅感叹大姨婚姻的不幸,还听见了大姨回来之前母亲给她打的一次电话。胡青从电话里没有听到人声,但他清楚的听到了一些刺耳的,诡异的音乐,充满哀怨和无法形容的悲痛。他听到了唢呐的声音,整体像是乡下某种带有神秘感的仪式!
胡青外婆没能按照舅舅叮嘱的来,当大姨哭着走进门的时候,她几乎在一瞬间就流下了眼泪。她悲哀的喊了一声女儿,母女两个紧紧的拥抱在了一起。
那天晚上,胡青的大姨没有回家,她和外婆同睡在了一张床上,睡前胡青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大姨问外婆:
“我为什么连个儿子都养不好?”
十一
生病最痛苦的那两年,弟弟搬到了我家楼下,他经常来找我,假期也会和我住在一起,生病时候的我和健康时差别很大,除了胖到走样外性格也变得喜怒无常,我很感激弟弟从来没有流露过不满的情绪,他一直很快乐。
他后来学业负担越来越重,我和他见面的次数少了很多,见到他时他多半也在写作业,我喜欢站在一旁看着他写作业,每次我站着看他的时候,他总是赶我走,我知道这样很烦,但我很喜欢这样做,我也希望像他一样安静的写作业,最重要的是我很爱他。我清楚自己的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我不知道还能看到他几次。
后来他要去挺远的地方读书了,他走之前,我骑着电动车带他出去兜了一圈。在我曾经就读的高中门口,我给他买了一个转转饼。我告诉他这里的转转饼是全泰安最好吃的,这是我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十二
胡青有一天浏览手机,又翻到了表哥的QQ,他点开了他的空间页面,距离最后一条动态已经过去了九年,胡青不停往下滑,他看到了表哥第一条动态下他的留言,这条留言内容他还有些印象,但具体是那一年写下的胡青想不起来了,他默读着自己的留言:
写给从地狱走上天堂的人
无意中点入,看着这许多有些魔幻。这么多年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感到过伤心,反而为你感到开心。开心你终于逃离了泥潭,不必再遭受垃圾家庭的恶心,不必再经受这悲惨世界的折磨。你那对可怜的父母在你离开后又收养了一个孩子,非常糟糕,也让我感到失望。他们不该如此,这对你很不公平,他们虽然生了你但也亲手毁了你。他们后半辈子本应该活在罪恶与反省中,他们不配再获得幸福,当然有良心的话他们也不会再感受到幸福。
据我的观察,你的父母和以往相比变化比较大,并不是说这个家庭由于你的离开被从头推翻了,并没有,这个家庭一如既往的糟糕。那些令人不适的地方一个也没少,教育上一如既往的鼠目寸光。变化大的地方在于你父母在一定程度上性格发生了颠倒,这挺有意思,你爸以前对你漫不经心,现在对小孩居然认真了不少。你妈以前给我感觉还是很好,现在差了很多。她应该被摧毁了,不过也是她自己摧毁的自己。现在她给我的感觉是麻木,将就,混沌不堪的样子。她似乎一直有些这样,不然怎么能经受住你爸这么多年。现在她天天沉浸在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里,整个人也是虚无缥缈的,常说一些不着调的话,让人听着奇怪别扭。不过你父母本身一些缺点都还在,没有什么根本的变化。那个小孩阴险的很,我一看他就觉得厌恶,他未来是个祸患,你父母未来也活不安宁,这没办法,自找的,这小孩是他们自己选的,不选或者再仔细挑挑可能会好点。
其实你的离开对我们这个家庭造成的反响说大也大说不大也不大,也许只有我每隔一段时间还会想起你。在很多个晚上,在梦里,总是突然浮现在脑海。我对生死看得比较透彻,我也相信灵魂,我不是个唯物主义者,唯物主义不会让你逗留在我梦里。仔细一想,那段时间究竟有多少人真正好好对待你呢?真的没有几个。那些亲情都是狗屁,所有人都很冷漠,家庭就是这样。你真是可怜,活了短短几年净是些痛苦,希望你已经解脱,生而为人,真的对你来说很痛苦。你不必为任何人感到抱歉,相反像一条狗一样的活下去才是罪不可赦。
死是一件严肃的事情,你恰好在我不成熟的年纪选择死去,给足了我时间去思考这个事情。你离开这些年,我都是以一种悲观冷漠猜疑的态度去看事情看周围形形色色的人。这里面果真有太多的争吵、虚伪、欺骗、恶心,浑浑噩噩。你的离开,对我来说,就像一把火,点燃了周围的一切,没想到火会燃烧那么旺盛,后来仔细一想,其实燃料一直在增加,最后只剩你一个点燃的过程。
胡青看完后,笑了两下,然后离开了表哥的空间,把他从好友列表里删掉了。
十三
我曾以为等我彻底独立出去,抛弃身边的所有,我会重新拥有生活,我没有等到那一天。从出生那一刻开始,无数微小的细节逐渐叠加在一起,日复一日的累积,最后,我被压倒了,说不清是哪些东西压垮了我,我认为周围的一切都在助力。
我渴望听到永恒,虽然生命是有限的,但我渴望听到永恒的脉搏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