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

贾红松

雪落了一夜。大清早，母亲“吱扭扭”地推开了上屋那扇厚实木门，刚一探头，从屋檐下黄灿灿的玉米垛上扑棱棱飞起来一群麻雀。

吓了一激灵的母亲定了定神，旋即在清冷的空气中挥舞起手臂“呱哧呱哧”地大声作势，夸张地驱赶着剩余几只赖在玉米垛上左右腾挪着死活不肯离开的贪嘴麻雀。“早起的雀儿有食吃，哪像你们，一个个烂柿饼模样。”轰走了麻雀，母亲扭身进屋，絮叨起缩在热被窝里不愿起床的我们。走路一阵风，遇事絮叨，母亲的性格很像麻雀。

原来，母亲出嫁那天，扎滿红绫条的马车在外婆家门口停着接新娘子。一大把五谷粮食撒下，莫名就飞来了一群麻雀，那群麻雀一点儿不惧怕瞧热闹的人们，它们围着婚车吵闹得没完，争抢着散落在马车上的五谷粮食。放铳的眼疾手快，一通冲天铳吓跑了麻雀，接亲队伍一路敲敲打打地接回了新娘。

雀儿送娘出嫁呢！忆起往事，母亲脸上洋溢着幸福。小小的麻雀，宛如影子黏着母亲，它们藏进了新房屋檐，住进了母亲心里，让母亲欢喜了一辈子。

窝——井井有条，羽——齐齐整整，声——呢呢喃喃，住在门楣上的燕子很有淑女范儿，翱翔蓝天时，燕子漂亮的尾羽在碧空里剪出一道道优美弧线。

麻雀窝乱糟糟的，一团杂草蓬松在檐角里，丝毫没有章法。它们动不动就会因为一点小事吵架，奓着翅膀支棱着毛，从窝里吵到枣树上，再从枣树上吵回窝里，互不相让，谁也不服谁，很像日子过不到一块儿的小两口。

喜欢小燕子的优雅，讨厌麻雀的吵闹。我和小伙伴捉来菜青虫丢进燕子窝里喂可爱的小燕子，反过来，费尽心机地琢磨着如何端掉雀窝，掏空鸟蛋，撵走麻雀。

与我们不同，父亲似乎并不讨厌麻雀。麻雀偷吃了他辛苦收获回来的芝麻、绿豆、麦粒，还往晾晒的洁白棉花上点点滴滴地拉屎，甚至，麻雀两只爪子拼命抓着父亲的黑瓷碗，用喙一根一根贪婪地拉扯碗里的面条。凡此种种的恶劣行为，换作我，父亲的大巴掌恐怕早就落在我屁股蛋儿上了，可对待麻雀，俺爹居然和颜悦色，从来没见他发过脾气。

麻雀和你娘一样爱叽喳，咱能和它一般见识？父亲笑眯眯地对我说。我看了看父亲，似懂非懂。

有母亲罩着，父亲护着，屋檐下的那些麻雀活得无忧无虑。而被我和小伙伴反复酝酿过的报复计划，随着我们的一天天长高，一年年长大，渐渐变成了躲进日记里的一段文字。

有一天，忽然想要认真梳理一下母亲、父亲和麻雀之间的故事时，却无奈而惆怅地发现——父亲已去世多年，母亲也已耄耋，老宅屋檐下的那些麻雀，早已飞得无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