贩豆腐
2023-02-19邹亮荣
邹亮荣
那天下午,我找到豆腐厂,谈妥了进货的价格、数量和时间。
午后的太阳正当毒辣时,15 岁的我骑着自行车驮着一只箩筐从一个叫禾塘心的村庄出发,目标是县城。有三十里远的路,坑坑洼洼的沙子路面,路边还经常堆放一堆堆修路用的沙砾。货车驶过,飞尘满天。他们说豆腐厂就在二中隔河对岸。二中是我的母校,周边环境大体熟悉,我知道豆腐厂在哪个区域,可是具体的位置在哪,还得去问、去找,所以午饭后我就出发了,口袋里藏着母亲给我的六十块钱本钱。
半夜四点,闹钟响了,我从睡眠中醒来,揉揉惺忪的眼,始觉我的一天已拉开帷幕,生活开始为我送来丝丝亮色。房子是学校分配给三哥住的一间公房,三哥是二中的教师,那年暑假他去省城进修了。从三哥的房子出来,我走进外面沉寂的世界,感觉后半夜的风还夹杂着些许凉意。我像一名出征的战士,充满斗志,骑上自行车直奔豆腐厂。出到校门,几盏昏暗的路灯还亮着,我那辆旧旧的自行车不紧不慢地发出“叽嘎叽嘎”的声响,音律清脆,落地有声,在夜深人静的夜幕里,响声引来几只狗的“汪汪”回应,开始有一两只狗在我身后尾随。平常我挺惧怕游走在房前屋后的狗,真怕它们毫无理由地给我来上一口。我胆战心惊地前行。或许尾随而来的狗读懂了我对它们的怕,叫声开始紧凑、高调起来,似乎在恐吓我,又似乎在“呼朋唤友”,陆续有狗从漆黑的屋角窜出,气势汹汹地追在我身后,极度嚣张地狂叫。我侧头一望,天啊,大大小小的黑狗黄狗足有十来只,是支阵势不小的狗队伍!我不免心头一紧,双手死死抓住自行车龙头,脚底暗暗发力猛踩踏板,不料,脚底沁出来的汗水让我脚下一滑,一只拖鞋倏地脱落在地,我不敢停下来,面对这支狗队伍的追击,我只能像风一样急促逃离。天可怜见的,我总算安全摆脱,它们没有咬着我。骑了两三百米远,狗没有继续追来,我停在一棵树底下,想着要不要回去把鞋捡回,那是刚买不久的新鞋。我知道,那只鞋肯定还孤零零地躺在地面,离开我它也再无价值,要是我穿着一只鞋出现在豆腐厂,会没有一点体面的样,毕竟我是一个戴眼镜的人,如果那只鞋没捡回,留着脚下的这只又有什么用,回家去又得花钱再买。我决定回去捡鞋。我在树底下等了一阵,确定狗们已回到它们各自的角落,四周复归平静时我掉转车头原路返回,轻轻踩着踏板悄悄骑行,在一根电灯杆旁,我看见了那只鞋。当我悄悄拾起,忽然间有只黑狗发现了我,又龇牙咧嘴地朝我吼叫。我不再有那种毛骨悚然的恐惧,我像一个探险的勇敢少年,淡淡定定地重新回到自己的道路上。
我如期出现在豆腐厂。厂子是国营的,低矮的厂房略显破旧。里头灯火通明,热气腾腾,油香弥漫,工人师傅们早已按部就班地在干着自己手头上的事,有磨豆子的,有打浆的,有压榨的,有煎炸的,有烧火的,男男女女,忙忙碌碌,许是天热吧,有几个不避嫌的男子已然赤膊上阵。在开票处,我进了60 斤刚出锅的油炸豆腐,批发价9 毛钱一斤。那拇指般长宽高的豆腐块煎炸得金黄金黄,热气袅袅,油香扑鼻,令人口舌生津。一位热心的阿姨把称好的豆腐帮我挪到厂门口的自行车边上,还帮我一起往箩筐里装,箩筐就像一个贪得无厌的家伙,一口就将60 斤豆腐吞下。盖上箩筐盖子,用麻绳绑稳后,我离开了豆腐厂。我要在天亮前赶回家,再到离家两三里路远的坪埠岗圩上,听说在圩上这种豆腐每斤能卖到一块五,这是生意。
我骑行在清冷的路上,怀揣着自己将成为一名出色商人的梦再次出发。头顶上的星星依旧散落得无边天际,薄薄的月光浅浅洒下,让道路有了模模糊糊的轮廓。田野上的稻子收割已有一阵子了,晨风吹来稻草腐烂的气息。慢慢地,起风了,风把马路两旁的树叶子吹得沙沙响,偶过山与山之间的风口,阵阵啸声掠过耳边,正待破晓的夜幕变得越来越暗,像厚重的黑色幕布阻挡着光明的到来。要下雨了,星星和月亮似乎怕淋着雨,一下子躲进云层里了,忽闪忽闪的闪电在肆无忌惮地撕扯着天际,轰隆隆的雷声从远方传来。很快,一场疾风骤雨说来就来,豆粒般大的雨滴打在我的脸上,落在箩筐盖上、自行车车把上。
我没带雨具,没带手电筒,只有冒雨前进在黑漆漆的夜色中,不一会儿,全身湿透。此时,遭雨淋的眼镜反而是我的累赘,刚把眼镜收起没几分钟,在一个叫荷树岽子的地方,我和车一同撞在一个沙砾堆上,着实摔了一跤。无助的我,只有慢慢爬起,所幸人没受伤,车子也没摔坏,只是绑扎箩筐的麻绳断了,那盖子也已脱落,摔出了几米远,借着闪电的光,发现至少有半箩筐的豆腐撒落了一地。那时刻,血气方刚的我独自尝试着如何面对这场雨给我的洗礼和制造的麻烦。我扶起自行车将之靠在路树旁,在黑暗中摸拾一块块豆腐,有时借助闪电的光,有时借助偶尔从身边扫过来的车灯,把撒落更远的豆腐拾起,我不想遗落任何一块。放入箩筐前,我双手捧着豆腐托向空中,让雨水帮我冲洗粘了沙粒的豆腐,雨很大,冲洗得很干净。再一次上路时,我索性脱掉上衣,赤膊前行,因为湿透的衣服被雨水裹在身上会凉意更重。我骑车时尽量发力,欲以强烈些的运动爆发出更多热量来抵御这场雨给我的阵阵寒意。大雨阻挡不了我的脚步,也阻挡不了黎明的到来,天逐渐亮了,我渐渐接近自己的村子。
回到家,雨仍未停歇,父母也刚起來正在洗漱。见我如此狼狈不堪的样子,母亲问:“满仔,你就这样淋着雨回的啊?”随后母亲立马转身进厨房生火烧水,要我洗个热水澡,免得冻着。父亲对我说,豆腐我们挑到圩上去卖,你在家歇着吧。听闻父母之言语,浑身湿渍渍的我忽感一股暖流在全身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