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
2023-02-19马旭明
马旭明
2020 年秋,树叶开始飘落的时候,我大不声不响地离开了我。我大以自己的先走一步,教会了我怎样做大。霎时,自己就像一片脱离枝头怀抱的树叶,四处飘零。
这天,在亲人的陪伴下,我又去我大的坟头祭拜。坟园里蒿草遍地,天空里流云飘散,在这天地之间苟活的自己,空空荡荡。眼尖的小姑说,父亲的坟头长了不少。老人常说,坟长着,就是后代好着。我心里掠过一丝从未有过的安稳。妹夫和表弟焚烧着拓好的冥币、折叠好的金元宝,母亲平摊四海地坐在地上,给父亲献食,将献过的几样又分给孩子们吃。
我都不曾发觉,不知道什么时候,女儿一个人躲在坟园的一侧,偷偷地抹着眼泪。我强忍的泪水,一下子憋不住了,随即滚涌而出。转过身,背过亲人,我把滚出来的眼泪又强忍着压回去,喉头哽咽,我抱了抱女儿,在她头顶的高处,躲开她的目光,摘下我的眼镜,揩了眼泪。
我知道,我女儿想我大了,哭了。她大心疼她的懂事,也哭了。
我大,从小就在张家沟那不高不低的山湾里长大。在他们兄弟姊妹六人中,我大居第二。作为奶奶的小儿子,心疼和偏爱自是得到过不少。比如,书念得比姊妹几个都多一些;比如,奶奶嘴里念叨的次数也多好几回。自然,因为淘气,挨的打也多。可我大能跑,受不了就跑,撩开长腿,或者翻起身来,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我大跑了,我奶的气也散了。
从我大高中毕业证上的相片看,年轻时的我大,也生得一表人才,相貌堂堂。个子高,眼睛大,鼻子棱,肩膀宽,模样周正,身材结实,可以说继承了我爷和我奶身上的所有优秀品质。脾气倔,像我爷。我妹领着孩子来转娘家,没几天,我大就催我妹回去:“赶紧回去跑穷光阴去呢么!坐哈着吃啥呢?”
我娘狠狠地剜了我大一眼。败下阵来的我大,拧着身子出门饮牲口去了。
在心地善良这点上,我大更像我奶。
他当老师那会儿,时常给亲戚邻里的孩子垫学费。因为这个,没少受我娘的抱怨。
“亲谊得很,光阴把自己挼成烟叶子的时候,逼得自己眼仁子往后瞪哩。”
我大也不搭话,也不回应,也不反驳,只是将书翻得哗啦啦响。
那会儿,我大正复习呢,准备参加地方的民教转正考试。门里进来人,坐在炕桌背后冥思苦想的我大,也不起身。我奶时不时会进门来,朝父亲脸上瞅瞅,见我大也不怎么搭话,径自回去了。
“八十岁上学喇叭呢!你考上了,我也考上了。玄死了么,连一点人言礼智信都没了。娘进来着呢,起都不起来!”
我娘冲着我大吼了一句。我娘哪里知道,只字不识的她,飙出来的这句话,對我大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可我大只是抬起目光,瞟了一眼我娘,转过身,又埋下了头。
我大的忍心咋那么好呢?
我大种地,一直是我娘的配角。从播种剜铲,到收割碾打,因为自身工作的特殊性,我大都是早晚两头挤占、匀称时间,刁空儿,用周末、趁假期来完成。唯独有一样,我大跟村子里很多人的大不一样,他一直种孩子的“地”,一个个家庭的“地”,他知道,那“地”里承载着一个家庭所有的期望和希冀。其他人关心的是地里的绿色,绿庄稼行里的稀稠;我大关心的是“地”里的红色,红蘸笔笔下的分数。
我大教书,四十载光阴如一日。他教语文也教数学,教自然也教品德,生活里有的教,生活里没有的也教。“眼过千遍,不如手过一遍”。我大将我奶的这条人生信哲,一用就是四十年。那些他手底下走出去的学生,像引出窝的鸟儿,一窝一窝地飞了四十年。学生的孙子都上小学了,我大还在那条巴掌大的沟垴里坚守。
我大转正的那年,我们一家人正在乔家坪地里拔麦子。那会儿,地里的麦子跟试后一直等消息的我大一样,口干舌燥,沙沙沙作响。马家岘上走下来个人,像背着包,衣服搭在肩膀上,拔麦子的我大啥时候瞅见的,我们都不知道。我们有所注意时,我大已经起身弯腰穿鞋呢。
“你桑家爷朝我招手呢,我赶紧看去!”
也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汗水和麦土,我大一路小跑着追了出去,被他蹚过的麦垄,沙啦啦一片鼓掌之声。
我坐下来瞅了瞅大手里攥过的两把麦把,紧得跟绳一样。
我大走路,倘若在平地上,那两条腿迈得极连,尻子夹得极紧,一步连着一步,一步撵着一步。周家岔那点河坡坡,他爬了几十年,从这坡爬到那坡,又从那坡爬到这坡,来回总要跨过周岔河湾这条沟涧。可只要上坡,我大又走得极为缓慢,也不直上,总能盘来绕去,一个脚窝一个脚窝,画出一道字母“Z”的轨迹来,将陡峭和吃力踩在脚下。我后来才明白,张家沟生养了我大,我大便将“张”字的首写字母,大写了一辈子。
我大赶集,总想着一张人民币匀成几张地花。从锄头背篼到针头线脑,从一斤煤油到二两茶叶,一家一家地比较,一样一样地花销,吆着毛驴赶,骑着自行车赶,跨着摩托赶,坐着小车赶。赶集在我大心里的分量,似乎从来就没有轻过。
“一年望着一年富,年年穿的没裆裤。”那些年,我大赶集时常这样说。我大说这话时,门前的老榆树都笑了,老杏树却哭了,挤出了红红的一疙瘩一疙瘩的眼泪。
我大瞪人,那份心底间的生气,似乎恨不能全都表现在一张脸上,他咬着牙,咧着嘴,连平素不甚明显的皱纹,似乎都多了许多。表情丰富,目光如炬,盯得人无处立站。有一回,我妹犯了错,被我大瞪了好一阵。那犀利的目光,给我妹的压力可不小,我当时看着妹妹可怜,帮着垫了句理由,谁料我大从墙角里捞起吊水绳,朝我狠狠地就是两皮绳,事后,还罚我和妹妹在厨房灶台下跪了好长时间。
我大生病,鬼门关上走了好几回,可好几回阎王爷都没有收他。
我大能着呢。上了讲台会教书,下了讲台会种地……
这么厉害的我大,居然战胜不了病魔,悄无声息地走了,走得这个世界空荡荡的,走得我心里空落落的。
我想我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