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是一盏灯

王京

在我心里，祖母是一盏灯。

我自小由祖母抚养，跟着祖母住在这个小山村。祖母的聪慧，祖母的勤劳，祖母的一颦一笑，都在我心里生根发芽。

祖母出生于1937 年，炮火连天的战乱年月，祖母身处水深火热之中，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祖母一生命运多舛，还在襁褓之中，就随着家人东奔西逃、颠沛流离。直到新中国成立，12 岁的她才上小学。1957年，祖母20 岁，嫁给了我的祖父。祖父是个孤儿，仅有的两间土坯屋，又潮湿又阴冷，麦缸里的麦颗粒可数。为了生计，祖父远走他乡。身怀有孕的祖母，只能靠自己勤劳的双手，起早贪黑地参加生产劳动，艰难度日。饥肠辘辘时，只能听任胃里像海水一样翻腾，日子虽然艰辛，但祖母从来不叫一声苦，喊一声累。生下我父亲后，祖母奶水不足，就用稀面汤一口一口地喂他。我父亲小时候穿的衣服，是祖母用自己的破衣改制的。有时忙不过来，祖母就用破长袄当被褥把我父亲一裹，放到茅草铺成的地铺上。我父亲好不容易安睡了，祖母还要在昏暗的油灯下飞针走线，为家人纳鞋底，做布鞋。

本以为日子熬着熬着，就能熬出光亮来。可没过几年，噩耗传来，祖父去世了。

祖母38 岁那年，被迫改嫁。她拖着父亲一起来到了杜家村，与继祖父组成新的家庭。继祖父外出打工，祖母四季忙于田间农耕，日子如流水般安静度过了几年，祖母和继祖父又有了自己的儿女。我的父亲也娶妻生子。就在全家为即将走出阴霾笼罩的日子而高兴之际，孰料新的厄运又降临了。沉默寡言的父亲终究没能抵挡住生活的重压，在我幼年时患上了意想不到的精神病。母亲本患有心脏重疾，疯狂的父亲将母亲砍伤后，外祖母怕她情绪激动，恐有生命之忧，带着她离开了家。年幼的我成了孤儿，只得由祖母一手照料。

现在我还隐约记得父亲发病时的可怕情景。父亲情绪波动很大，对我的控制欲极强，冷不丁冒出几句让我手心发凉的话：“闺女，走了！”“我没用！”“打死你！”有时会突然狂叫着骂我，有时歇斯底里地对我拳打脚踢，像一头凶猛的豹子。在父亲发病的这些时日，祖母的天空是灰蒙蒙的，黝黑且布满皱纹的脸显得格外暗淡。她四处求医，哪怕还有一线治愈的希望，都不惜一切代价拯救。我经常看到祖母一个人面对窗外抹着眼泪。

后来父亲的病情越来越重，时常胡言乱语，乱摔家里东西，还动手打人。祖母叫他做什么事，他都死活不依。祖母送他去就诊，他就把针头扯掉。祖母只有找来几个人把父亲五花大绑捆住，为他治病。祖母一边含着眼泪照顾父亲，一边擦干眼泪保护着我。

那是一个夏日的黄昏，父亲无端吼叫一阵后，“咣咣咣！”眨眼工夫他就把房间里的东西砸了个稀巴烂。祖母和叔叔、姑姑都一脸茫然，不知所措。父亲突然眼神犀利，放出恶狠狠的光，一边大声嚷嚷，一边对我动手动脚，硬拉着我的衣角往外拽，吓得我浑身战栗，拼命挣扎。父亲突然飞起一脚，狠狠向我踢来。祖母飞一般扑过来，一把推过我，挡到我的前面，只听嘭的一声，祖母重重摔倒在地，一抹鲜血顺着她的头发流到地面上。父亲震颤了一下，仿佛也清醒了一些。他悔恨地狠掐自己的脖子，用身体撞向墙壁，使劲跺脚……我快要吓傻了，赶紧扶起祖母。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在其他人束手无策时，缓过气的祖母不顾自己安危，慢慢站起，撑着摇晃的身子，轻轻拉着父亲的手臂，喃喃道：“娃，没事，没事啊！”也不知是父亲的愧疚，还是祖母的安抚起了作用，当天，祖母给父亲喂药，他格外顺从。但祖母还是担心父亲再次发作，当晚一直守护我到天明。

随着时间推移，父亲的病愈加严重。他常常走失，每次祖母都会竭尽全力把他找回来。但最终父亲还是走失了。大街小巷，城里城外，到处都是祖母和继祖父寻觅的身影，不知贴了多少《寻人启事》，洒下多少泪水，我再也没有见到父亲的身影。从此，我就跟着祖母和继祖父生活。祖母在门前房后空地种瓜种豆，收成好了还会拿到街市叫卖，供养家里五个娃上学。早晚两顿只能喝粥，用红薯、土豆、干菜勉强填饱肚子。日子虽然清苦，但祖母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她从不怨天尤人。她常说：“遇到困难，不要逃避，要想办法解决，困难没有办法多。”

我在读高一时，意外之喜突然来敲门了。那一阵子，我总是收到包裹，有时是新衣服，有时是新文具。听保安说，一位步履蹒跚的老太太找了我几次都没找到，便将包裹放在门卫室了，让他们转交。有一次，这位老太太终于找到我，和蔼地对我说，按辈分我应叫她姨奶。姨奶将我带回了她的家。刚进屋子，我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草药味。姨奶告诉我，这是姨爺吃的药，他刚刚做完透析。我被眼前这幅残乱的情形震惊了，姨爷颤巍巍地拉着我的手：“娃儿，你祖母可是个好人啊！没有她就没有我们的今日……”姨奶哽咽地补充道：“现在我们想报答，身体多有不便，唯一能做的就是对你尽点微薄之力了。当年，邻居诬陷我们家私藏烟土，害得我们遭批斗受冷眼。后来，在集体修缮房屋时，你祖母被房梁上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砸中，居然是丢而复出的烟土！她第一时间如数交给村干部，才还了我们清白。要知道，那个年代，半斤烟土就能置一院住宅……”听姨奶说完，我的心头涌上一种对祖母深深的敬意。

耳濡目染，祖母的性情深深影响了我。

18 岁那年，我离开家乡外出求学时，看到祖母日渐年迈，心生愧疚，想留在祖母身边孝敬她。祖母却说：“年轻人就要出去闯世界。”记得在继祖父病重期间，祖母担心影响我的学业，瞒了我，我打电话给她时，她只字不提继祖父的病情，直到继祖父弥留之际我们才得以相见。

如今我早已成家立业，时常给祖母钱物，希望她老人家不再那么辛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