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钟表店
2023-02-19杨启彦
杨启彦
洪老大是修表的老师傅,我和他有30多年的交情。
第一次认识洪老大,是1983 年秋天。父亲用飞鸽单车驮着我,从山里赶到城里。我要离家去远方,父亲咬咬牙,花了78元给买了一块海鸥表,天津产的,算国内名牌。向阳钟表店在县城十字街街口一楼,是小城名店,顾客出出进进,生意热闹。临街的铁门上方,挂着一块木牌子:向阳钟表店。那木材质地很不错,字也苍劲有力。洪老大穿着洁白的“的确良”衬衣,四十多岁的样子。这么好的表在同学中是数一数二的。每天我都恨不得把左手的袖子卷到臂弯上面。可是,一次不小心,竟戴着表打篮球,摔了一跤,表坏了——“尖子”断了。我花了半个月还多些的生活费,在大姚县城街边蹲了一个下午,硬是眼睁睁地看着修表师傅给接起来。
工作的第二年,海鸥表又不走了。我到了向阳钟表店。一位师傅看了表,说要等洪老大回来。等待期间,我细细观察了这家表店,除了修表,也卖新表。那时手表是高档货,结婚的彩礼就有“三转一响”之说,其中“一转”就是手表。有个笑话说:一个农村姑娘看了彩礼,死活不答应办婚礼,说少了“钢丝表”。细细思量下来,她说的应该是“双狮表”,因为没什么文化,不知是“双狮”还是“钢丝”。那时电子表也出现了,表店没前几年热闹了。
洪老大终于回来了,脸还白净如当年,却已多了不少褶子。他看了手表,说“尖子”又坏了,重修很麻烦,重买一块算了。我问,修表要多少钱?他说30 块。我说:“那就先修着吧。”那时我的工资是56 元,这修表费实在太高了。过了些天又去,海鸥表没修好。洪老大给我推荐了“ 西铁城”。表有两款,贵的那块300 多,我十分满意,但那天价,我犹豫了。找了时间,又跑到楚雄城里比较了价格,咬咬牙买下了洪老大的西铁城。这笔巨款,我是东挪西借来的,但我很满意,这么高档的表,即使在牟定这小县城转十圈,怕也找不到第二块。一来二去,和洪老大就熟了。人们也许为了尊敬,都叫他“洪老大”而不是“洪师傅”。
岁月是把杀猪刀。洪老大的“向阳钟表店”不几年就关门了。他又在原来的表店附近租了个小店,只他一个店员,还挂着“向阳钟表店”的招牌,主要卖碟片和电子表、石英表。洪老大还摆了个柜台,修机械表。每次去,都见他石雕一般坐着,低着头,戴着放大镜,在仔细修表。但那时,人们有了手机看时间,又有电子表、石英表,戴机械表的人很少了。洪老大的店,冷清得能爬出鬼来。我偶然会去玩一会儿,说到生意,他只是摇头、叹气。我想,他或许因为自己手艺高超,舍不得丢下,修表的人未必那么多。
我慢慢喜欢上了二手的老表,有些常识。偶然得到一块手动上弦的欧米茄,八成新。我找机会去昆明保养,到了名表店,师傅说,开盖费四百,维修费得看具体情况。我断然拒绝了。我想起了洪老大常说的一句话,昆明的那些名表店几次请我去驻店修表,我都懒得去,岁数大了,守着乡土算了。我回来后找到了洪老大,他说,五十块钱,包你好用。
又过些年,洪老大的微缩版“向阳钟表店”又关门了。网络飞速发展,谁还买碟片呢?洪老大在家里一楼摆了个柜台,还是卖电子表、石英表,也修机械表。他的家是自建的,有三层,但不临街,周围是足浴店、理发店什么的,生意都不好。那块“向阳钟表店”的招牌,另用一张桌子,规规矩矩地摆在屋子一角,桌子擦得干干净净,却占了不少空间。他见我折腾古董表,就说他也有不少好表。我再三请他拿出来见识一下。他犹豫再三,给我看了一块卡地亚,八成新的样子,我估计,就千把块钱,可他说值十五万,好多人想要呢。我问为什么不卖掉,他说舍不得。洪老大爱表是真的,但他说舍不得卖,那就假了,他已经落伍了,古董也要新的才值钱,七成水色以下的都是垃圾。
一次,我和洪老大喝酒,他吹得天花乱坠。正酣呢,他拿出块帝托,说有人出五千了,舍不得卖。我看了表说,600 块我要,一句话。计较半天,我果断掏出钱塞给他。他无奈地咂着嘴,只得认命。
洪老大慢慢沉不住气了。他希望我帮他把表卖出去,换些钱,又迟疑不定。我明白他的心思:他的表都是价值连城的,我卖不透明,他不放心。我告诉他,我把他的表挂到网站。然后我帮他注册,他在电脑前鼠标一点就可以看到东西的最后卖价。他还是犹豫不决,我讽刺说:“老大,咱俩是啥关系?处理了吧,棺材里是装不进去的。”洪老大长我二十七岁,再不卖,恐怕都来不及了。他终于点了头。我很快帮他注册了某收藏网,他经常点进去,看看他的表有没有人报价。他最后犯难的是:和我怎样分钱?我表态分文不取。这下我的事来了,一块手表整体到细部拍六张图。表盘、表蒙、指针、后盖、表号、开盖图都要清晰。然后修图,再传到网站。之后他终于明白,那些表真不值钱。一块七成新的欧米茄手动上弦表,只能卖一千多,而国产表,最多几十。每次卖了表,他都要唠唠叨叨,然后就是默不作声大半天。这种时候,我不理他,我只说一句话:“换点钱才是要紧的。”洪老大有多少表,我不清楚。他一开始卖国产表,见国产表不值钱,才开始卖外国表,最多的是瑞士梅花,也有德国瑞宝、尼夫尔,英国亚诺、格拉夫等。一年多时间,我共给他卖了约十万元的手表。
一件重要的事是,這时天津的海鸥表成了高端货,国内顶尖的品牌。我在京东买了一块,价格近三千,也只是低档的。洪老大用那双枯柴似的手翻过来翻过去地看,搓了又搓,最后还戴上放大镜,打开了后盖看,说,不错,不错,不输瑞士名表。
洪老大的表卖完了。一次,在他家吃饭,洪老大有些醉意地说,要送我件东西。他起身摇摇晃晃地从表桌里拿了出来。我震惊了:那是我托他修的海欧表。这对我是无价之宝,我还清楚地记得维修费是30元,还没付呢。而我现在的工资,已几千元了。他醉眼蒙眬地说:“我又保养过了,试戴了好几天,误差30 秒内。”我千恩万谢,直到现在,还珍藏着,每年我都会拿出来戴几天,为了父亲,为了洪老大。
每次吃饭,洪老大都不停地唠叨他的那些表,甚至能说出三十年前修表的一个细节。我对这些毫无兴趣,甚至感觉他在责备我,责备我把他的那些宝贝卖了。我只问他一句:“你这些表是怎么来的?”原来,很多表,由于维修费高,人家拿了表来,就再没来拿了,也可能是不知道表在哪里修着了。也有的是他买下来,因为喜欢。这时,我对他终于有了十分的敬意了。喜欢就买,这就是土豪,洪老大的这种气质,多数人是没有的。
我以为,表卖完了,洪老大就不修表了。可是他还在修表,他默默地坐在那张黑漆古的桌子前,一坐就是几个钟头。他老伴说,留给孩子的几块表,都被他修坏了。两个儿子也表态,他爱怎么修就怎么修吧,他喜欢就好。
洪老大希望我常去他家,最好两三天一次。可我忙呢,教书人呀。几天不见我的影子,他就唠叨。他老伴说,你给老师打电话呀。他说,打电话不好吧,人家也许忙着呢。他老伴说,忙不忙是人家的事,打不打是你的事。他果然就打了,我正上课。下课给他回过去,他又不接。后来我才知道,这也是他老伴给他出的馊主意。他不接,我就会疑心什么,就会找了去。如此反复,我都懒得去找了,一次两次三次地打电话,直到他接。去他家,无非是陪他喝杯小酒,聊个五毛钱的天。平时,洪老大手上是一只手动上弦比他还老的梅花,那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产的,老电影里,解放军指挥员手上的就是它。洪老大还有一只八成新的自动浪琴,白亮亮的直晃人眼睛,却很少上手。我说,你就戴那只浪琴吧,岁数大了,方便。说话间,他老伴就朝我使眼色。洪老大慢慢呷一口酒,擦了擦嘴,舔了舔舌头,说:“我生病时就会戴着的。”我怪讶:“为何?”他不紧不慢地说:“我咽气前,把表从手上撸下来递给儿子,我的后事就会办得顺顺溜溜。”我更加吃惊,没想到还有这种讲究。我偷偷朝他老伴手上瞄了一眼,她手腕上也是黄光闪闪。
洪老大的精神头日渐其差。一次,我在公园遇见他,他坐在那儿,埋头着迷地把玩着一件东西。我过去一看,是修表的镊子。他看清了我,笑眯眯地和我打招呼,说:“我正有事找你呢,你就来了。”我陪着他慢慢走回家。他老伴说,八十三了,老糊涂了,天天出门不是带着镊子,就是带着放大镜。我理解,这是一个老工匠的坚守。洪老大对我说,我联系不上石匠,你帮我找一个。我马上打了电话,然后把手机递给他。原来,他要打一个墓碑。他说,老两口的经历都写好了,请你写一个碑文。
又是好久没见洪老大了,打他电话已停机。我得空找了去。他老伴说:“守山去了,那块表店的牌子,说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