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钟声声

胡静

儿时，夜醒，耳朵里就会蹑手蹑脚溜进一个声音，心神即被它拐走了：厅堂有一盏木壳挂钟，叮当叮当，永不疲倦的样子。那钟摆声静极了，全世界似乎只剩下它，我边默默帮它计数：一、二、三……边想象有个小孩骑在上面荡秋千，冷不丁，想起老师说的“一寸光阴一寸金”，我想，这叮当声就是光阴，就是黄金吧？

我总喜欢拨钟。我站在小木凳上把木钟从墙上搬下来，轻轻打开那扇框着有机玻璃的小木门，取出里面的铜钥匙。铜钥匙在手心里凉凉的，用它对准弦孔，轻轻一扭，表盘里发出“咯吱吱，咯吱吱”的金属声。直到扭不动了，我知道弦已经上满了。“嘀嗒，嘀嗒”，我听到指针在走动，听到一个个欢喜的日子，像一条欢腾腾的小河从前方流过来：端午节，儿童节，暑假，国庆节，中秋节，元旦，过大年！那时的我，总是盼着指针走得快一点，再快一点！现在，木钟停了，指针永远指在一个位置。但是还有一个指针在运行，那就是我。在人生的时空里，我是一个不断跑动的指针。

儿时闹钟闹不醒，现在听着指针走动睡不着。很多时候，看着墙上的秒针一下一下走着，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钟——然而谁又不是呢？命运上好了弦，弦长等于寿命，它会在准确的时间停下来。

姑奶奶是家族中活得最久的长辈，颇有威望。她把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培养成材，到外面大世界去了。姑奶奶自个儿守着老房子，不愿离开。儿时，跟母亲去姑奶奶家。母亲边走边看手表说，姑奶奶时间观念强，几时接客，几时休息，都掐着点呢！进门时，姑奶奶家的老座钟“叮当叮当”敲了七下。老座钟深红的钟框镶着铜金色的雕花云纹，钟槌正不急不缓地摆动着。白胖胖的姑奶奶身着褐色香云纱，斜倚在紫檀木的贵妃榻上。见我们来，笑盈盈起身，端来两碗溏心蛋。姑奶奶和母亲拉家常。我看着钟摆忽左忽右地打秋千，听着“咔嚓咔嚓”的指针走动声。时间，像永远也拉不完的家常话，滔滔地流。当钟声“当当当”响九下时，母亲就起身告辞。钟声，给了姑奶奶掌握时间又受制于时间的规律生活。

后来，姑奶奶进了养老院，枯瘦得只剩薄薄皮肉。每隔一段时间，姑奶奶就问护工，几点了？护工被问得烦了，怼她，你哪急着做么事呀？

姑奶奶说，我要回家！回家！

没人理她。

姑奶奶丢失了钟，也就丢失了时间，她住在没有时间的房间里，她成了一个没有时间的人。

某天早上，护工来喂食，发现她没了声息，一摸身体，已凉透了。

终于，八十八年的时间，在她身体里彻底停止了前进。

钟就是这样，无论你关注与否，在意与否，总按它的轨迹和速度走着。不同的是，有些钟，会赋予它们的行走以仪式感。

每天傍晚，我坐在七层办公楼里，听到“嗦哆咪哆——咪哆嗦哆——”四个从低到高又从高到低的音符响起。接着是“ 铛——铛——铛”的敲击声，雄厚嘹亮，回声袅袅。在敞着的窗子里，我看着那座钟楼，那座高高扬起风帆的海关大楼。

八十年代初，大地已回春。每天早晨，我在雙井街的住房里都能清晰地听到海关钟声，它提醒着每一个站着走着坐着躺着的人：抓紧啊，把丢了的抢回来！

现在，白天钟声被人民路商业街的市声、人民路小学的喧闹声淹没了，抑或被我总也处理不完的杂务掩盖了。到了傍晚，六声钟响起，仿佛向市民宣告：收工了，回家啦！一听到这钟声，我心里边那些紧追不舍的狼呀虎呀豹呀，一下就消遁了，无影无踪。长长地吐一口气，静静坐在只剩一人的办公楼里，放段音乐，翻开书，或点开自己的新作，安静地看上或写上几段。

暮色侵浸中，我看见时间踮着脚，小毛贼一样扛着些破烂玩意儿走过。一扭头，我甚至看见多年后我们自身的白骨，在灯光下静坐。他们洁净、温润，泛着光泽，完好无损，姿态娴雅，仿佛正在轻颦浅笑。这一天，像是过去，又像是将来。眼下转瞬即逝，未来遥不可及，那么过去是什么？一座钟楼，抑或只是一场回忆？

无论时间是什么，我都知道在它沉默的钟声中，有太多负重的生命消逝和诞生。没有什么比时间更具说服力了，因为时间无须通知我们，就可以改变一切。

一切都被时间浸泡：乡村年画上破损的灶王爷，熟睡的婴儿，朱红立柱上正在起泡的漆皮，我们自己，此刻的钟表……时光它有脚啊，它昼夜不歇、分秒不停地走，叮当声中，昨日还很年轻的父母，而今乌发变银丝，脚步开始蹒跚；昨日还在思考如何“而立”的我，就仓仓促促跌进了“知天命”；门前的小树苗不知何时已绿荫如盖……一切的一切，或许都是时光赐予我们的印痕，成长或衰老，艰辛或苦难；同时，它又不会空手而归，它总要带走一些什么，比如青春与美丽、梦想与勇气。生命从来都是这样，残酷而公平。

时光，原来就是生命的最大预谋者。

人最终选择的，或许就是在对时间不断无效抵抗中，渐渐参悟人生真谛，在生命面前俯首倾听，于漫长修行中，逐渐抵达人生的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