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林语堂

查云昆

夜深人静之际，自己在书架上捣腾，特意把国学大师林语堂先生请下了书架。

我知道先生喜欢抽烟，他对淡巴菰情有独钟，特意把压在箱底的香烟奉上。可先生一脸的不屑，一句“味淡”让我羞赧不已。我手头无雪茄，亦无先生喜欢的烟斗。

先生嘴叼弯垂烟斗，猛吸了几口，烧红的烟丝发出“吱吱”声响。烟雾萦绕之际用高峻的眼神扫了我一眼说，读书的人通常有两条命、两张嘴。不读书的人，只有一条命、一张嘴。读书的人，不但嘴可说，笔也可以写，不但生在世上活着，躺到土里还是活着。若他的著作得以流传，骸骨纵然化为尘灰，但文字还能替他宣讲。读书人的第二张嘴，能永远不烂；第二条命，也永远不死。其实，今天我是在跟先生第二条永远不死的灵魂在交流……

话尚未说完，先生便用赞许的眼光看了看我。看来，你读的书还是蛮多的，我的书你也读了不少，能有此收获，难得啊！现今读书的人还真少，尤其是像你这般执着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我截了先生的话题胡言乱语了起来。

还真是这样。先生，您是不知道啊，现在时代真变了，好多人被手机绑架了人生，不喜欢读书的人随便一捞就是一大把，当年红极大江南北的新华书店都快关门歇业了。刷抖音，玩微信，业已变成了世人的生活常态，坐着、躺着、吃着、拉着、走着、蹲着，不是在刷别人的抖音，就是自个儿晒吃、晒喝、晒玩、晒美颜、晒视频，较之百年前国人躺着吸食鸦片的颓废样，有过之而无不及呀！

不瞒先生，您还是我几年前从书店连同鲁迅、丰子恺、梁实秋、夏丏尊等一起捞回来的呢。在其他人眼中，我应该是个另类吧，因不喜欢手机里那些眼花缭乱、不成体系的碎片化东西，隔三岔五都会去书店，甚至旧书摊淘宝呢。

是啊，你能把我们这几把老骨头聚在一起，挺难能可贵的。“一般清意味，料得少人知”，其实，读书是一件至乐之事，作文是一件挺好玩之事。

可我腹中无墨，难于下笔呀。哪像先生“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那般高才，嘴叼淡巴菰就能妙语连珠、笔下生辉的。您让国人扬眉吐气、扬我国威的，当属用英文撰写的《京华烟云》《吾国吾民》等文学巨著，还有先生不辞辛劳筹建新加坡南洋大学，主编《论语》半月刊，创办《人间世》《宇宙风》《天风》等杂志……

先生温和地说，你也不能自卑。作文嘛，就是要从最基本的入手练笔，一点点，一步步，一天天，犹如一个时辰、一个时辰煨中药和炖老鸭汤，持之以恒地坚持，你就能写一些东西了。你要知道，文章的滋味，大抵有清淡、醇厚、宕拔、雄奇、辛辣、温柔、细腻不等，但文字最要知味，平淡最醇也最可爱，切忌好高骛远。

看先生不再对我设防，也没有了起初矜持的大师形象，便缠着先生给我讲民国年间的那些趣事。

先生长长地吸了一口烟，用烟斗顶了顶冒汗的鼻头问，你了解辜鸿铭吗？他可是我们那个时代的大名人啊。这个糟老头子很是不得了，可谓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别看他留着小辫子，蓄着小胡子，满嘴的之乎者也，可人家生在南洋，学在西洋，仕在北洋，婚在东洋，精通英、法、德、拉丁、希腊、马来西亚等九种语言，获十三个博士学位，倒读英文报纸嘲笑美国人没文化，很是不得了。这个糟老头子游历美国讲学时遇到这么一件令人捧腹的趣事。

一天，辜鸿铭授课后被两名美国女子拦住问他，为何你们中国男人有三妻四妾？“妾”字又作何解？他回答说，“妾”字为立女。妾者，靠手也，多以供男人疲倦时做靠手。女子反驳，天下哪有这道理？如果这样，女人疲倦时又何尝不能将男人做靠手？男人即可多妾多靠手，女人何尝不可多男人呢。二人以为他词穷理屈，甚为得意。不想他笑而答之，你们女人是绝对不可以像男人那样的。世上有一把茶壶配四只茶杯，你们何曾见过有四把茶壶配一只茶杯的？他的话音刚落，两女瞠目哑口，竟无言以对。

先生讲完，我竟被逗得把含在口中的茶水喷洒一地，眼泪都给笑了出来。

我用衣袖揩嘴角的茶沫，对先生说，辜鸿铭对“妾”字所解看起来有强词夺理的成分，但很是经典。“妾”字，与“苦”字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说说看。先生用惊异的眼神看着我。

《围炉夜话》载有这么一句话，“人面合眉眼鼻口，以成一字，曰‘苦”，现细细想来，还真是这样。人的两眉是草头，两眼是一横，鼻子为一竖，下面接着口，就是一个“苦”字，喻为“人生味苦”。其实，佛家也早有“人生八苦”之说，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恨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故世人有“人生苦短”的说法。

是啊，人生苦短！你能说到这份上也挺不易的。其实，中国文字的内涵博大精深，只要能弄通悟明，于你而言，将会是一笔丰厚的人生财富。我曾在《八十自序·一捆矛盾》一书中专门写了中国人的做客之道。接到朋友请客的请柬时，不必答复朋友“到”和“不到”，若在请客名单上写一个“到”字，即表示要来；不来呢，即写一个“谢”字就算了事；若只写一个“知”字，表示已知，会不会去，也不确定。

先生磕了磕烟斗，问，你读过北宋名相吕蒙正的“穷”字诗吗？

读过，这是吕蒙正早年家徒四壁、饥寒难耐时的即兴所作，虽不及《寒窑赋》那样名冠古今，但也是令世人称道的。诗的左联是“二三四五”，右联是“六七八九”，横联是“南北”。先生接着问，你可知其意？

我思索了片刻，怯生生应答先生，是不是缺衣少食没东西？先生笑了笑，你还不傻。看你兴致勃然，我再给你举几例吧。拿“錢”字来说，金旁著两“戈”字，真杀人之物也；然则两“戈”争“贝”，岂非“贱”乎？对于“錢”和“贱”，你作何解？先生问。

先生所言的“錢”字，宋朝李之彦已告诉过我了，他对“錢”字的论述可谓精辟、独到。錢之为錢，人所共爱，势必所争。在我看来，世人不能明白“錢”对人来说往往是福少祸多。千百年来，世人为錢，骨肉亲情反目成仇，公卿大夫败名丧节，劳商远贾捐躯殒命，市井交易斗殴勠辱，人一旦为錢就会丧失自身的人格和尊严，“錢”也就化为“贱”了。我这样回答，是否合先生之意？

解说得不坏！读书不是为当官，也不是为挣钱，而是为明理。你能悟到这层意思，说明你读书很是用心，甚感欣慰。中华五千年浩瀚的文学海洋中，类似“錢”和“贱”让人明理的事例多如牛毛，如，“静”中藏了一个“争”字，“稳”中藏了一个“急”字，“忙”中藏了一个“亡”字，“忍”中藏了一個“刀”字。人越想“争”，心就越要“静”；人越“急”，心就越要“稳”；人越“忙”，就越要照顾好自个；人要“忍”，就越要看清事态。

受教于先生，并被他的博学所折服，遂对先生说，您对我的教诲我会铭记于心的，烦请先生再给我指点一二。

与你交谈甚是欢愉，也不枉你请我下来一趟。一杯茶，一杯酒，只能让人品出人生与生命的味道。唯书有色，艳比西子；唯书有华，秀于百卉；唯书有味，百态人生，非清非淡非醇。读书的至乐之事，就是要抛世事沉浮，才能体会到书这般浓郁的味道！临别之际，我借用《道德经》的话语与你共勉：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以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