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与“梦”交织下的川端“物哀”美
——对川端康成《秋雨》的解读
2023-02-19程晓雅南京信息工程大学南京210044
⊙程晓雅[南京信息工程大学,南京 210044]
“物哀”是日本传统的审美主义,叶渭渠曾指出:“日本国民性的特点……更爱残月、更爱初绽的蓓蕾和散落的花瓣儿,因为他们认为残月、花蕾、花落中潜藏着一种令人怜惜的哀愁情绪,会增加美感。这种无常的哀感和无常的美感,正是日本人的‘物哀美’的真髓。”而这种“物哀美”的精髓与川端康成的文学影响与价值取向有很大的关联。
本文基于这种审美取向和心理分析解读川端康成的作品《秋雨》。题目中的“幻”指的是《秋雨》中“我”在列车上看到的秋日“幻影”和变成降火幻影的雨打窗。“梦”指的是“我”在列车上被雨声惊醒的“梦境”,即回忆。
一、“物哀”观与“川端物哀”观
“物哀观”是由从《万叶集》到《源氏物语》逐渐确定下来的日本传统美学思想,“物哀”并不是望文生义而得到的“悲哀”之感,其含义可笼统地概括为“真情流露”,讲求的是“感动”,是一种见“物”后“于我心有戚戚焉”的共情能力。而这份“物哀”延续到川端康成的世界中就具体化为一种偏向于“悲哀”的美与“永恒的寂静”。川端康成多次强调“悲与美是相通的”,他对“物哀”的理解是包含着悲哀与同情的,即不仅是作为悲哀、悲伤、悲惨的解释,而且还包含哀怜、怜悯、感动、感慨、同情和壮美的意思。
这里主要从他将“物哀”具体内化到新感觉派文学理论与生死观这两方面在《秋雨》中的表现进行讨论。
首先,伴随着川端康成对文学的极大兴趣与现代主义潮流引进日本的背景,他参与创建了新感觉派文学。作为流派代表人物,他主张“通过变形的主观来反映客观世界,描写超现实的幻想和心理变态;强调艺术至上,认为现实中没有艺术,没有美,因而在幻想的世界中追求虚幻的美”。这种主张与其对“物哀”的理解是殊途同归的。正是能够做到与“物”共情,才能将个体的主观进行“变形”,过渡到“物”上。类比中国古代的“比兴”手法,借用叶嘉莹先生的“心物关系”理论,可分为“由物及心”(兴)和“由心及物”(比)。新感觉派的“物哀”即在“比兴”的基础上加上一层“变形”工序。如果说“物”是真实的现实世界,“哀”则是虚幻的情感、意识世界,新感觉派在艺术上追求虚幻之美,而这点正是对“哀”的强调与审美选择。
《秋雨》选自《藤花与草莓》,是川端康成的一本掌小说集。在川端文学中,被忽视的掌小说其实充分地体现了新感觉派的艺术特征。在文章开头对奇妙赤色秋景的环境描写,是叙述者“我”在明确告知读者,这是非现实世界的“幻影”,这便是“哀”,车上回忆的“梦境”亦是“哀”。
而“由心及物”在物象和语言风格上也得到了充分体现。在物象上,日本古典传统文学因“物哀”影响,大量存在“悲秋”的情怀。作者建构的赤色世界“夕阳”“枫叶”“火团”则对应秋景与暮态。正是因为这是“我”在去看望别府律子的途中所幻想的,所以“火球”急速落向溪流,读者能联想到是“我”将模糊视线下的光线创造成与两位女孩短暂生命有相似内质的“火团”,并使它下落。燃烧与消逝,它如烟花般璀璨又短暂,却不乏执着与直率。
“火球以想象不到的速度从上空降落下来。”“大概是火团在动的缘故吧,以雄峙屹立的山峰为堤岸,看起来狭窄的天空好像是一条河在流淌。”这里通过主观感受来描述视觉效果,符合新感觉派的主张。“火团”(光线)“流淌的河”(狭窄的天空)都是化抽象为具体的变形。这种感受是很主观的,首先作者在特快列车上,在氤氲的暮光中移动的应该是自己,“我”却将这种光线的团块化和移动转移到火团和天空上,将客观现实延伸到主观世界中。
其次,这种忧伤、浪漫的物哀之美渗透到人生里,便形成了一种略显极端的生命价值观。川端康成认为“死是最高的艺术,是美的一种表现”,认为“艺术的极致就是死灭”。这与他的人生境遇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作为孤儿的川端从年幼起,他的生活就笼罩着浓重的死亡阴影,以致被称为“参加葬礼的名人”,他的父母、祖父母、姐姐都早早地相继离开他,内心的痛苦与悲哀成为后来川端康成的文学底色。正如评论家中村光夫所说:“川端文学是将康成自己从少年时期所陷入的不幸当中解救出来,并使其重新掌握作为人的自觉与自豪的手段和过程。”他在文学中与死亡和解,文字治愈了他的苦痛,但存在“矫枉过正”的可能,使他反而欣赏死亡,并从中救赎自我。
在《秋雨》中“母亲平静地回答”,可见第一位早夭女孩的母亲已经接受了孩子死亡的未来,是无奈的、静默的,甚至是温柔的。另外一位女孩别府律子的父母,在明知孩子不做手术就大概率死亡的情况下还是同意了女孩的央求,带她回家。正如《伊利亚特》中阿喀琉斯的母亲海洋女神忒提斯,早已看透儿子的死亡结局,却依旧尊重他的选择,珍惜最后的相处时光,平静地陪伴他走完特洛伊之战。这里的死亡带给未亡人的不是罗马法律所禁止的妇女“抓破面容”般的悲绝,而是安心的思念,不是无助的疯狂,是相互谅解,是心灵的解脱而不是责任的枷锁。对比作者自身在回忆录中所说的,因幼年丧亲在葬礼上绝望的疯狂行为,显然作者是更认同他文字里所创造的,也是他要传达给读者与自己的对待死亡的“美”的态度。
文中“孩子静静地入梦了”是对女孩生命逝去的唯美化处理,入梦是一种对死亡的美化,结合“山茶花”在日本文化中象征春天与新生的意义,既与死亡形成对比,又因为是“入梦”(即死后)所注意到的山茶花和服,同样寓意着死亡后的女孩重获新生,从而强调这场生命流逝的热烈与美好。这种“入梦”处理,既是对逝者的美好祝愿,也是对未亡人的安慰。如同川端康成在《雪国》结尾的“雪中火场”中写道:“她的内在生命在变形,在转变成另一种东西。”这种描述符合“物哀美”生死观的意蕴。
在典型人物的选择上,“我”在住院的经历里,了解到这里有许多做心脏手术的孩子,他们嬉戏打闹洋溢着医院少有的活力与欢乐,可是“我”却格外关注山茶花女孩和别府律子这两个相对更符合“医院气质”的“正常孩子”(一个濒死,一个孤僻),并且“我”给予她们一个可爱、一个“有出息”的积极评价。这里可以发现,“我”下意识的关注点就体现了“物哀”的生命观和哲学取向。而这两个女孩所呈现的不同命运轨迹也是对“物哀”的不同理解。一个是对生命死亡的唯美化,使我们有勇气去正视这份终结,一个是不确定的“无根浮萍”,努力蔓延着生命的绿色却抵挡不了席卷的风波。鲁迅说:“悲剧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而这种悲剧正是一种川端所说的“悲与美是相通的”。别府律子在最佳手术时期拒绝了手术,却奇迹般地活下来了,我们为她的生命韧性而赞叹,但她又能活多久呢?若最终在与命运的抗争中失败了,似乎更让人叹惋。
二、“幻”“梦”的心理王国折射的“物哀”美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及其“本我、自我、超我”的理论对小说文本的解读有着极大影响。川端这篇掌小说并不是过于新感觉派时期的那种丧失“自我”调节的人物叙事,而是多方面并存。这里可以从“我”的心理感受折射出作者对物哀的蛛丝马迹:
此外,弗洛伊德认为真正的致梦因素是人的无意识冲动,人的无意识的反应为梦。“做梦者平时的心理需要往往以幻觉和梦境的形式得到体现,其欲望也由此得到满足。因此,梦幻中的意象不但使人的精神世界图像化和戏剧化,而且具有深刻的象征意义。”《秋雨》中开头部分的奇妙环境描写正是“我”在日暮西山的时节下,于特快列车上看到的幻境。从现实角度考虑,相对移动下的现实是模糊的,“我”的梦看到的是萧瑟的秋景,是走向消亡的火球,萦绕着死亡、终结,极美又极哀。这样的倾向正说明了“我”无意识冲动下已经预想了象征着别府律子生命的火球走向灭亡,甚至将这个画面渲染得格外壮美,包括“我”在回忆的梦境里不由自主地提问:“但是,她会不会夭折呢?”这体现了作者的物哀生命观。
此外,“我”在眼前的真实雨景面前听到了美妙的奏乐,每一滴雨点的撞击都是生命勃起的鼓点,交叉、断裂又联结的雨痕正是人们不愿服输的生命抗争。即使我们知道雨终会落地,但这个过程酣畅淋漓,是一种令人享受的热情,如火团,又一次接应文章开头,这一刻“又变成了那降火的幻影”,真实世界与幻想世界再一次结合。以物联想到人,“由物及人”正是前文“物哀观”中所说的“‘哀’其‘物’”的体现。
三、“回忆”时间观的“幻”“梦”交际
意识流的文学观念在20世纪初传入日本后,被称为新心理主义文学。川端康成对其进行模仿,写下《针·玻璃和雾》《水晶幻想》一类作品,但很快该潮流在日本退潮,川端又归返传统的日本古典文学,却自主吸收了意识流的手法,实现了“内化”,也开创了属于自己的时空安排艺术。“川端文学的时间特色是以现在为中心,在过去、未来之间自由驰骋,因而现实往往不知何时被一些回想的时间所拉回。”川端康成钟爱“回忆”的意识流手法,他的“回忆”中包含着两个“我”,一个是往事中的“我”,一个是现在的当下的“我”。回忆正是两个“我”所进行的回环往复的对话,是当下的“我”对过去的“我”的询问,也是“本我”“自我”与“超我”的对话。
具体到《秋雨》中的时间安排,可以发现存在清楚的回忆过程,且有明确的时间词提示:特快火车上、十五六年前、后天、翌日、明天的表演会。作者的“自我”意识很强,对幻想世界与现实世界有明确意识的区分,并自主梳理好线索,如“把我从朦胧的梦境中惊醒”,让读者知道这段回忆是梦境。意识流小说的理论基础之一的帕格森心理时间学说的“流动的、整体的时间”概念为幻梦与现实的交叉提供了可能,让读者对情节和人物命运有了更丰富的解读路径。文章中十五六年前与现在共时,身着山茶花和服的女孩与即将穿新娘和服的别府律子出现了命运共鸣的可能性,仿佛是“黑洞”似的无缝连接。让人不禁发问:别府律子的未来会怎样?她也会在某天突然香消玉殒?我们可以大胆、自然地推断,将律子的命运染上死亡的气息,命运的惺惺相惜,这又是对作者物哀生命观的又一重回响。
四、结语
川端康成在《秋雨》里通过本该脆弱敏感却平静的女孩父母的态度体现了自己的“物哀”观,尤其是诠释了其中的生死观,在“火”“梦”与“山茶花”的暖柔意象的使用中极尽“死亡之美”。又利用心理分析与时空意识流的独特艺术手段渲染“秋日幻境”“降火幻影”“雨中梦境”中幻与梦的缠绵更替,达到加强作者主观感受的意图,全文处处“着我之色彩”,最终导向“我”的旅途结束与自我解脱,正是车窗上敲打的“秋雨”,是文章标题《秋雨》,是命运轨迹的交叉口,是自我与他人的选择,是必然的结局,是美,也是作者想要传达给读者的生命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