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折叠的记忆和时光

2023-02-18

文学港 2023年12期
关键词:妻子

郭 靖

1 替死鬼

我一个人游泳, 但不确定是在泳池, 还是在湖中。 水是黑色的, 我的身体格外苍白, 周围安静极了。 如果从上面拍张照片, 一定有黑白版画的效果。

往常, 我游一会儿就觉得累, 可今天却很轻松,虽然我的蛙泳动作十分僵硬。 游着游着, 我想起了妈妈给我讲过的事, 她说我们家乡的湖里, 淹死的孩子要转世投胎, 必须找个替死鬼, 所以第二年就会把另一个孩子拖下去淹死。

想到这里, 我心里一阵慌乱, 觉得水下好像有团水草般飘散的头发, 发丛间挥动着一条细细长长的胳膊。 我不由加快了速度。 可当我需要大口喘气时, 任我脚蹬手划, 头却怎么也冒不出水面。

这时才意识到, 原来我一直是在水中潜泳。 我知道, 如果想冒出水面呼吸, 必须抓住些什么, 比如,正好游经我上方的某个孩子的腿。

2 故地重游

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氨水味, 好闻极了。 这让我确信, 真的回到了儿时生活过的化肥厂宿舍区。

进了宿舍区大门, 右转就是篮球场。 四周围着钢管围栏, 焊着钢管座椅, 上空是一道道钢索, 吊着有斗笠状铁皮灯罩的电灯。 严重的锈蚀, 让铁锈红变成了球场的主色调。

球场上, 一场比赛正热火朝天。 周围挤满了为球队加油的观众。 甚至球场边托儿所的阿姨, 也抱着小朋友前来助威。 打球的、 看球的,这些人我好像都认识, 但又觉得很陌生。

既然来了, 就想到处转转。 卖甜饼的小卖部, 办公房前长满蓖麻的花园, 我打地过针的医务室, 有画报可看的图书馆, 还有食堂及食堂近旁的猪圈。 走走停停, 一路下来, 我竟然没遇到一个人。

随后, 我绕到了住宿区。 一排排矮平房排得很整齐, 像我小时候摆在棋盘上的军棋。 房子周边已被野草占领, 成了蜜蜂和蝴蝶的乐园。 这些房子, 有些开着窗, 有些门前晾着衣裳, 支着破旧的自行车, 也有些门上挂着大铁锁。 看上去像有人住, 但又透着长期无人居住的荒凉。

淡淡的氨水味, 仿佛在空气中加了滤镜,我见到的场景都染上霉斑似的绿, 以致我以为天色已晚, 该回去了。

本来想跟球场上的人打个招呼, 可再次经过篮球场时, 原本沸腾的人群消失了。 只有球场上空的铁皮灯罩在风中晃着, 边上, 寂静的托儿所门口, 一个木马还在继续它的摇摆。

人都哪去了? 为什么忽然不见了? 呆立在空旷的球场上, 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缩小。 刚开始, 还以为是周边的空旷带给我的错觉, 但球场栏杆的高度告诉我, 我确实在缩小, 而且缩得越来越快。

唯一不确定的, 是我到底缩回了儿童时的模样, 还是缩成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

3 初恋

她是我的初恋。 中学毕业后, 我迁到了南方的一座城市, 我们从此分隔两地, 只能借书信互诉衷肠。

为了取她的信或寄信给她, 我几乎每天跑单位的传达室。 她的信很厚, 里面说些什么现在已不记得了。 但有一天她在信中告诉我, 她要来看我。

几天后, 她果然来了, 还是我刚认识时的模样。 晚上, 我的父母睡里面一间, 我和她睡外面一间。 在钢管焊成的单人床上, 我抱着她, 抚摸, 亲吻, 她喘息着回应我的动作, 可当我想有更进一步的行为时, 她却推阻说:“不行, 现在不行。”

第二天一早, 天还没亮, 她就匆匆起床走了。 此后, 我们的两地通信一直持续着。 来年, 单位派我到她所在的城市出差, 我没告诉她, 想给她个惊喜。

我知道她家在一所学校的宿舍楼, 但不知道具体是哪间。 办完公务, 吃过晚饭, 我来到了学校的宿舍楼下, 看着那些亮灯的窗户, 希望在某一扇背后见到她的身影。

这时, 一位五十来岁的女人下楼散步, 我连忙走上前问。 报出她的名字后, 那女人愣了一下, 说: “这个姑娘我认识, 不过,” 她顿了顿, “听说去年到南方看男朋友, 去的路上出车祸死了。”

不知怎的, 听了这消息我一点没有吃惊。“那您能告诉我她的坟在哪儿吗?” “不行, 现在不行。” 那女人说这话时的声调和语气, 和她来看我的那个晚上竟然一模一样。

4 回忆中的房子

我住过的一幢房子, 经常出现在我的回忆里。

有时候, 它建在一个普普通通的住宅小区内, 并且是住宅区唯一的别墅。 有时候, 它建在一处公园外, 这里有一排别墅, 它是末端横过来的那幢, 像队列操练时, 站在旁边喊口令的班长。 我猜想, 之所以横着建, 是为了让一条溪流从它下面穿过。

有时候, 我甚至想不起它建在哪里, 但并不影响我清晰地描述它内部的格局。 这是一幢东西向的三层小楼, 一楼是客厅、 餐厅、 客卧和厨房, 二楼有三个房间, 可以作卧室和书房, 三楼是玻璃拱顶的起居室和两间带落地窗的宽敞卧室。 房子虽然旧, 可风韵犹存。

这幢房子里, 留着我的孤独、 烦闷和伤痛, 当然也有些快乐的时光。 最近一次想起它, 是今年夏天。 不过我怎么也记不清, 它是我借的、 租的, 还是属于我的。 某日和一位大学同学聊起, 他说, 在他的印象中, 房子就是我的。 他还指点说, 只要你那时的邻居肯作证, 法庭就会认定你的所有权。

同学说的这位邻居我知道, 是个单身妈妈, 带着一个小女孩, 她们在别墅的二楼住过一段, 好像是我租给她们的。 “让她作证, 得付10 万元。” 我的同学表示, 如果我愿意, 他会联系好。 10 万元不是个小数目, 虽然心疼,可比起一幢别墅的价值, 真算不了什么。 我略作考虑, 便答应了。

过了些天, 法庭判决下来, 果然毫无悬念, 房子归我所有。 但我的高兴劲还没持续多久, 就陷入了深深的懊悔和沮丧。 这幢房子是不是我的, 其实没有任何意义, 因为它只存在于我的回忆中。

5 生病

我生病了, 请了假, 在家休息。

一早醒来, 身体发虚, 仿佛我是一堵柔软的墙, 手一按, 就凹进去, 手一松, 又慢慢弹起, 恢复原形。 这表明我的病情并不严重。

我的房子在一楼, 采光不好, 都上午十点多了, 依然一片昏暗。 我在客厅走来走去, 像动物园那些关在铁笼里的有气无力的兽类。

确切地说, 我不是一个人在家。 陪伴我的, 还有一个瘦小的灰黑色身影。 我看不清那团灰黑之中的脸, 或许根本就没有脸, 但不知为什么, 我就是觉得, 那是我姥姥。 她一定是听说我病了, 前来照顾我的。

气温渐渐升高, 我开始觉得有点热, 于是去找空调遥控器, 可就是找不着。 最后, 我想起角落里还有间房, 以前是姥姥在住, 现在改成了储藏间, 平时不大进去。

推开房门, 一阵冷风猛地扑向我的身体。原来, 这个房间的空调开着, 但我还是没找到遥控器。 出来时, 我让门半敞着, 以便里面的冷气输送到别的房间。

接近中午, 天更热了, 储藏室的冷风根本不能维持家里的凉爽, 汗水像春天的嫩草芽,不断从身体钻出来。 我再次萌发了寻找遥控器的冲动。

不过, 这时我忽然想起, 客厅的空调好像有手动开启键。 一想到随时可以打开空调, 我反倒失去了开空调的欲望, 因为我一下子觉得没那么热了, 出汗也似乎变得没那么难以忍受。

我甚至在想, 遥控器肯定是被姥姥藏起来了, 我生病的时候, 她总是这样, 让我拼命出汗, 不许我吹风。

刚想对姥姥说点什么, 我发现那灰黑的身影不见了。 走进储藏间, 刚才的冷风已被一股闷热取代, 好像这里的空调从来没有开过。

6 在煤堆上奔跑

我在连绵不断的小山似的煤堆上奔跑。 我不得不跑, 地面上有个人在追我。 如果我跑下煤堆, 他很容易就能抓住我。

事情发生在父亲工作的工厂, 那些煤是为烧锅炉准备的。 追我的是一个穿帆布工作服、戴蓝色口罩的工人, 而我才七八岁大小。

那个工人边追边喊: “下来, 下来!”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追我, 也许我违反了小孩不能进厂区的禁令, 也许他发现我捡了厂里的废弃螺帽当玩具, 反正我一直在煤堆上跑, 我知道他爬不上来。

高高的煤堆像翻滚的乌云, 在乌云上奔跑, 那感觉好极了。 在奔跑中, 甚至觉得我脚下的煤堆不是在厂区, 而是在我的身体里。 也难怪, 我生在盛产煤的省份, 我纯洁的童年充满了煤和煤的黑。

终于, 我跑到了煤堆的尽头, 那个工人还在离我几十米的地方追。 我想, 还是下去吧,总不能永远待在煤堆上, 况且父亲就是这个厂的厂长, 即便被抓住, 也不会把我怎么样。

于是, 我飞快地冲下煤堆, 在车间外墙的一个角落躲了起来。 那个工人没费多大劲就找到了我。 他一把揪住我的衣服, 说: “跑啊!我看你往哪跑。”

在他摘下口罩喘气的当口, 我才看清, 他脸上呈现出我中年的模样。 但我还是不知道,中年的我为什么追着童年的我不放。

7 破碎的合影

我们分手了。 在公园, 长时间的沉默后,她把一个信封递给我, 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个公园, 是我们初次约会的地方, 一条长凳, 一池春水, 依旧是原来的模样。

手指探入信封, 我摸出来的是一张照片,确切说, 是半张。 这是我们曾经的合影, 我的左手牵着她的右手。 现在, 照片上只剩下我,以及握在我左手中的她的右手。

看着照片, 我一阵心痛。 没必要再留着了, 我把照片撕碎, 随手丢进了身旁的池塘。哪知这些碎片一入水, 池塘里便翻起一片细小的浪花。

起初, 我以为浪花是池塘里的鱼群激起的,也许它们把碎照片当成了吃食。 可定晴一看,吓了一跳, 原来是照片的碎片正在变成鱼。

碎片中, 头的部分变成了一条短尾巴、 小眼睛的白白的胖头鱼, 腿的部分变成了几条瘦长的青鱼, 其他部分变成了一群彩色小鱼。 唯独有我胳膊的碎片不一样, 右胳膊变成了一条大龙虾, 左胳膊挣扎了半天, 还是变不了, 苍白无助地漂在水面, 她的右手仍攥在我的手中,被剪断的地方还往外渗着丝丝缕缕的鲜血。

一开始, 那些鱼追着大龙虾咬, 龙虾背上的壳被咬掉一大块, 肉也被吃掉了一些。 可没多久, 那些个鱼便打了蔫儿, 有的贴在岸边奄奄一息, 有的歪歪斜斜翻起了肚皮, 好像吃龙虾中了毒。

好歹它们也是我身体的碎片,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它们烂在水塘里。 于是我蹲下身, 一条条往上捞起。 最后, 轮到了大龙虾, 当我抓住它的背拎起来时, 见它正紧紧抱着我苍白的左胳膊, 啃得津津有味。

8 遇到一个像我的人

火车上, 我坐靠窗的位置, 一路看着荒凉而单调的风景, 无聊透顶, 便没话找话, 试着和坐对面的一位男人攀谈。

这个男人抬起头, 我吃了一惊, 他和我长得太像了! 简直可以说是孪生兄弟。 他也看了我一眼, 但神情平淡。

也许, 天底下真有长得很像的人, 在这里碰到, 也是缘分吧。

我问他到哪儿下, 他沉了半晌, 勉强挤出一句, 说他也不知道。 我说, 我也一样, 我出来旅行, 是因为厌倦了工作, 也厌倦了生活。

他看看我, 没说什么。 见他不想言语, 我也就不再啰嗦。 我们的沉默, 像火车穿行其间的、 长长的、 黑漆漆的隧道。

过了会, 他起身去解手, 似乎也传染了我, 我跟着往洗手间走。

洗手间在两节车厢连接处。 他进去后, 我在外面等。 等了好一阵, 只听到里面不时响起冲水声, 可他就是不出来。

又过了一会, 我身后等待的人已排起了队, 并且很不耐烦了。 我敲门, 没应答, 也没了冲水声。 我担心他出了什么事, 忙去叫列车员。

厕所门被打开了, 我看到蹲坑上只露着他的脑袋和两条臂膀, 他身体的其他部分显然已掉到了外面。

“水没了, 我被卡住了, 兄弟, 帮帮我, 把我冲下去吧。” 他翻着白眼, 有气无力地恳求着, 一只手掌, 仍旧按在蹲坑旁的冲水踏板上。

9 女友

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 我和女友在阳台的躺椅上亲热。

我住的楼房建在山坡上, 有一段台阶通上来。 透过阳台的玻璃, 我看到一位女子拎着一袋蔬菜拾级而上, 和楼下空地上嗮太阳的邻居打着招呼, 但邻居们的反应显得不那么自然,还对着女子的背影交头接耳。

这女子穿一件褐色连衣裙, 她走路的姿态像极了我的前女友。 如果是她, 她来做什么?莫非有熟人或亲戚也住这里? 也许我看错了,这些年, 我的视力变得很差。

带着一丝疑惑, 我继续和女友亲热。 父亲或母亲不时走到阳台, 晾衣服, 拿东西, 虽然对我们的亲热仿佛没有看见, 但女友还是有些恼怒, 起身整好衣服, 撇下我向客厅走去。 我只好跟在后面。

客厅靠窗的长桌旁, 除了父亲、 母亲, 竟然还有位穿褐色连衣裙的女子。 天哪! 前女友为什么会在这儿, 和我的父母一起摘菜。

前女友显然看到了我和女友, 不过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 好像我们并不存在。 女友显然也看到了前女友, 并没有吃惊。 我的父母看看我们, 什么都没说, 仍旧埋头摘菜。

我确信女友和前女友互相认识, 但不知道她们为什么漠视了对方的存在。

10 死者

我是个普普通通的工人, 和妻子、 丈母娘一起住在一间灰白色的平房里。

细说起来, 我好像是个矿工, 因为每次上班, 我都要走下一段又深又长的隧洞。 洞内黑咕隆咚, 我下去时, 会顺手把洞口一个带射灯的朝外拍摄的监控器掉个头, 这样, 就会有一束光为我照亮。

从洞口到洞底, 是好几节老旧的扶梯, 一旦开动, 简直能把人的骨头给颠散了。 其实,我的骨头已经颠散了, 我把他们装进了一个布口袋, 上下班路上都拎在手里。

有一天, 我得到消息, 说妻子的表妹在事故中遇难了, 叫我去认领尸体。 妻子的表妹和我在同一个单位工作, 平时来往也挺多。 这个不幸的消息让我呆立了好一阵。

认领处在隧洞底部扶梯的左手边, 这里搭着一块木板, 站着几名工作人员, 看上去就像菜市场的肉禽摊位。

见我到了, 一名工作人员指着桌板上一只褪了毛的、 冻得硬邦邦的母鸡说: “这个就是你老婆的妹子, 拿不拿去你自己定, 拿去的话, 明天一早再抱来, 我们统一安排火化。”

我想, 拿回去如果要开膛破肚地清洗, 就太血腥了, 我受不了。 但最后一面还是要见的, 不拿去也交代不了。 犹豫再三, 我还是决定先抱回家。

一手拎着布口袋, 一手抱着这只被认为是妻子表妹的肤色惨白的冻鸡, 我脑子一片空白地回到家里。

见到这只鸡, 或者说妻子表妹的尸体, 妻子和丈母娘难过极了。 不过, 最难过, 哭得最伤心的还是我, 因为只有我知道, 死去的人,是多么无奈, 多么孤苦。

11 饥饿的小猫

吃过晚饭, 我和妻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只花斑猫钻了出来, 在我腿边蹭来蹭去。

这不是我家的猫, 从哪里来的, 我也不知道, 我弯腰把它抱起, 让它趴在我的膝上。

这时, 茶几下又钻出两只巴掌大的瘦弱的小猫, 身上是黄色的斑纹, 吱吱叫着, 顺我的裤管往上爬。 一爬上膝头, 便钻到大猫肚子下寻奶吃。

不过, 大猫的肚子瘪瘪的, 显然没有奶水, 小猫叫得更急了, 那叫声像爪子一样抓挠着我的神经。 我对妻子说, 小猫饿坏了, 你喂喂它们吧。

妻子点点头, 撩起毛衣, 两只小猫见状,猛地跃起, 一下子扑到了妻子的乳房上, 就像两只毛茸茸的手掌。

12 周末

周末下午, 我和妻子约了朋友一家, 带小孩到一片林边草地休闲。 我们支开户外桌椅,用便携燃气灶烧茶。 大人们边喝边聊, 孩子们追着碎纸片儿似的蝴蝶奔跑。

天气暖洋洋的, 聊着聊着我有点倦了, 便找了个有树荫的地方躺下, 想眯一小会儿。 没多久, 我就进入了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 孩子们的欢闹近在耳畔, 却又似很远很远。

我感到自己在慢慢地陷入身下的草地, 好像这草地就是最深沉的睡眠。 我的胡子和体毛也在像小草一样悄悄长起来, 一点一点将我覆盖。

伴随着一阵凉风袭来, 我听到妻子在一遍遍喊我, 说天晚了, 该回去了。 我想说我就在这儿啊, 就在你们旁边, 可我发不出声。 想起身, 我的身体也不再听我的, 手已成了我身下草地的一部分。

13 赊账

星期天上午, 我正在睡懒觉, 我舅舅推门进来, 把我叫醒说, 赶紧起来吧, 你的几个中学同学来了。

我趿拉着拖鞋来到客厅, 见沙发上坐着三个女人, 细细打量, 果然是我的同学, 有两个我一下就喊出了名字, 另一个我却记不得叫什么了, 毕竟30 年没见了。 这三个同学中, 有一个还和我有过一段朦朦胧胧的情感。

我的中学是在北方读的, 毕业后我就到了南方, 我的住址没有同学知道, 也没有同学问过我, 我纳闷, 她们是如何找到我的。 不过,她们没说, 我也没问。

聊天时, 我满脑子都是她们学生时代跳舞的样子, 超短裙下的长腿裹在黑色丝袜里。 坐了一会儿, 她们说想去逛逛, 我说也好, 让她们先逛着, 我中午请她们吃饭。

她们走后, 我开始找衣服, 会同学嘛, 也得穿得像个样子, 新买的衬衫, 裤子, 找了好久才找到。 穿戴整齐, 我忽然犯了愁, 我的信用卡上已没几块钱, 这可怎么办?

左思右想, 总算有了主意, 有个饭店我以前常去, 和店长很熟, 应该可以拖欠一段时间再结。 于是, 我径直朝那家店走去。

我没有几个女同学的联系方式, 但我想,既然好多年不见她们能找到我的住处, 也一定能找到我订的饭店。

我在饭店坐等, 果然, 近中午时, 门口传来了叽叽喳喳的女声, 我的女同学手里拎着大大小小的购物袋走了进来, 我赶忙把她们迎进来。

我点了一大桌菜, 她们胃口也很好, 吃得很开心。 吃完饭, 我借口去洗手间, 打电话给店长, 说餐费先挂账, 改天来付。 店长说没问题, 她刚到店里, 问我人在哪?

我从洗手间出来, 见店长正跟那位和我有过朦胧感情女同学说话, 看到我连忙招手, 说来来来, 我给你介绍一下, 这位女士是我的老板, 北方好多城市都有她的店呢。

我一脸尴尬地望向女同学, 却见她的脸腾地红了, 接着变成了一个鲜艳的气球, 晃晃悠悠地朝窗外飘去。

14 我和母猪躲进了墙角

听到妻子喊我烧菜, 我和一头刚从菜市场买回的猪急慌慌地躲到了房间的墙角。

我不是不想烧菜, 而是不想杀猪。 这是头粉红色的小母猪, 粉红中还夹着一些灰白。 我担心猪发出哼哼声, 被妻子听到, 不时摸摸它的头, 还用脸贴贴它的脸, 好让它放松下来,好像它是个惹人怜爱的宠物。

妻子在房间走来走去, 好几次经过我藏身的墙角, 可就是没看见我。 找不到我, 妻子急了, 喊声越来越大。

猪也越来越紧张, 妻子每喊一声, 猪就哆嗦一下, 也不知什么时候, 它竟然咬住了我的胳膊, 不过只是轻轻咬着。

尽管如此, 我还是能感觉到, 它的牙很尖。 随着妻子一声急似一声的喊叫, 我感觉它把我的胳膊越咬越紧了, 几个门牙甚至已钉入我的肉里。

我开始害怕起来, 这样下去, 我的胳膊非被它咬断不可。 我一边搂着它的头, 安慰它,一边试着把胳膊从它嘴里慢慢抽出, 但我的那条胳膊瘫软着, 根本不听指挥。

正在我又急又怕时, 妻子发现了我, 一把揪住我的衣襟, 把我拎了起来。 我本以为妻子会暴跳如雷地问我为什么躲着不吭声, 没想到她冒出的第一句话却是, 你的胳膊! 胳膊哪儿去了?

15 一只红皮鞋

明天要带女儿到一个村子玩, 需要带些吃的、 用的。 晚饭后, 我们没有出去采买。 到了凌晨, 我把妻子和女儿叫醒, 说: “我们去超市吧。”

这个钟点去超市, 妻子没有一丝诧异。 这不奇怪, 我们虽然没约定, 但已有默契: 买东西太无聊了, 偷才有趣。

超市里亮着灯, 比平时显得更大。 至于我们是怎么进去的, 我已经记不清了。 路过超市的主通道时, 我们看到一位值班的营业员趴在桌上昏睡, 心里一慌。

她显然听到了什么声音, 不过, 只是略微抬起头, 睡眼蒙眬地瞥了一下, 又继续打起了呼噜。

走进货架区, 我们迅速挑选着物品, 妻子和女儿不时弄出声响, 我很是担心, 但也没有说什么。

最后, 妻子拿了防晒霜、 小茶盏、 户外烧水用的酒精炉等, 装了一袋。 我拿了防蚊喷剂和一瓶饮料, 塞进了裤子后面的兜里。 妻子说, 她先出去, 女儿和我一起出去。 临走前,妻子顺手从货架上拿了双平底红皮鞋, 换下了脚上的高跟鞋。

我领着女儿往外走, 忽然想到, 偷东西算是犯罪, 一旦被抓, 那就完了。 可转念又一想, 我只拿了很少的东西, 顶多是批评教育吧。

快到超市出口, 我吃了一惊, 天才微亮,超市已经开门, 门口还站着一胖一瘦两个保安。 我只好硬着头皮往外走, 接近保安时,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女儿的手。

“如果一个人偷了东西出来, 藏在身后,走路的样子肯定是前轻后重。” 门口的胖保安对瘦保安说。 糟了, 我偷的东西就塞在后面的裤兜呀, 我赶忙把身子往前倾。 也许胖保安只是在给瘦保安传授经验吧, 我走过时他都没正眼瞧我。

出了超市, 右转就是通往那个村子的路。约半小时后, 我和女儿到了村口, 却没看到妻子的身影。 再往里走了一段, 路边窜出一条肥大的黄狗, 三角眼, 双耳半耷拉着, 神情颇似超市的胖保安。

它满脸敌意地盯着我。 我走几步, 它跟几步。 怕它突然从背后扑上来, 我拦在女儿后面, 每走一段就转过身, 我停下, 它也停下。

后来, 我从地上捡了根棍子, 握在手里。黃狗明显有所忌惮, 趴在地上, 只是瞪着我,不再向前。 我也瞪着它, 瞪着瞪着, 看到黄狗张大嘴巴, 好像想叫, 却被什么卡住了。

这时, 黄狗的粗脖子开始痉挛, 硕大的脑袋痛苦地摇晃着, 随后从流着涎水的嘴里, 吐出了一只黏糊糊的红皮鞋。

16 托付

不知是谁, 把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托付给我, 让我暂时照料一下。

我和小女孩并排坐在海边的水泥堤坝上,吹着晚风, 看鲜红的落日挣扎着, 渐渐被海水淹没。

我正想带小女孩离开, 她忽然说: “我该上学去了, 我的学校就在水下面。” 说完她就跳了下去。 我对此毫无防备, 等我反应过来跟着跳下去, 小女孩已消失在了黑黢黢的水面。

这时, 一只小女孩脱落的凉鞋漂了过来,我捞起来看看, 然后扯住前后两根带子, 戴在了自己的脸上。 好像专门设计过似的, 凉鞋和我的脸很贴合, 口鼻都不会进水。

我想, 这下好了, 戴上这只凉鞋做的口罩, 我就能去水底的学校接小女孩了。

17 家庭聚会

中午说好了和几个朋友家庭聚餐。 我太太先去了, 我因为有些事处理, 晚了一些。

到了约定的地点, 有座两层楼的建筑, 长长的, 看着不像饭店, 也找不到饭店的门脸。我再三确认, 是这儿, 没错。 于是从就近的一个门走了进去。 走廊上, 有服务生模样的人,我问吃饭在哪里, 那人没吭声, 用手指指前面。

再往前走, 有个三岔口, 一条向左, 一条向右, 还有一条是上楼, 但没有指示牌。 我选择了中间上楼的通道, 到二楼后, 果然找到了一间包厢。 推门进去, 其他人都已落座, 就差我了。

不过, 让我纳闷的是, 桌上的人, 除了我太太, 其他的我都不认识。 我太太坐在下首,但也只是看起来像我太太, 再看又不像。 坐上首的一位女士身后, 放着一把藤椅和一张半人高的茶几, 我赶忙走过去, 把包放在茶几上,顺势在藤椅上坐了下来, 想着先喝口茶抽支烟。

其他人也没和我打招呼, 仍自顾自聊天。这时我突然觉得大肠一阵痉挛, 要拉肚子, 但已经憋不住, 少许大便透过裤子, 沾到了藤椅上。

“哎呀! 这是什么饭店, 怎么这么臭!” 坐上首的女士突然大声叫起来。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 慌乱中忙抽了张纸巾擦去椅上的大便, 紧接着说: “是啊, 怎么回事, 我去找服务员。”

一出包厢, 我直接奔向厕所。 从厕所出来, 我还是忐忑不安: 虽然裤子擦洗了一下,但肯定还有臭味, 希望他们的鼻子不会那么灵。

再走进包厢, 我刚要落座, 却发现我的屁股下不是椅子, 而是马桶。 再看其他人, 也一个个全坐在马桶上。 我努力回想, 第一次进来时他们是坐在椅子上, 还是本来就坐在马桶上。 但脑子一片空白, 什么也想不起来。

18 问路

我是突然决定出发的, 也许是应一位朋友的邀请, 也许不是。 我要去的地方是个边疆省份, 路途遥远, 好在我喜欢驾驶。 没完没了的盘山路, 像永远走不出的历史的怪圈。 我的车不错, 不断超越其他车辆, 又不断追赶前面的车辆。

倦意是在午后袭来的, 和暖的阳光照耀下, 我的上眼皮固执地往下垂, 和下眼皮之间只剩一条细细的缝。 视线越来越混沌, 好似穿行在云雾之间, 我只好跟着前车模模糊糊的影子, 凭感觉把握方向。

虽然心里很慌, 但害怕跟不住前车, 脚下的油门一点没松。 就在我即将跌入睡眠的深渊时, 车子来到了一个路口, 前方一大片开阔地让我清醒过来。

在我出来的路口右侧, 还有个通往山上的路口, 我没弯进去, 不只是两个路口离得太近, 没反应过来, 还因为我对路线并不确定,再说我也实在太困了, 必须休息一下。

这片开阔地上没有建筑, 我往前开了一段, 看到几棵树和一些人。 我在他们附近停好车, 发现地面和山体之间, 有个狭长的缝隙,好像我刚才困倦时眯起的眼睛。 缝隙有一人多高, 走进去, 里面是个挺大的商场。

商场正中, 摆着一个玩具电动车体验台,上面有模拟的山路、 直道、 隧洞和桥梁, 一辆巴掌大的玩具车在路上飞奔。 旁边是一群围观的小朋友, 其中一个手里摆弄着遥控器, 神情专注。

我问这里的营业员, A 城怎么走? 她说还远, 可以坐长途大巴。 我说我喜欢自己开车,她说如果喜欢开车, 不妨买套玩具车, 在家也能开。 我说这是小孩子玩的, 不买了。 她笑笑, 没再说什么。

她的回答至少证明我昏昏欲睡时没有走错路, 因为这个开阔地带, 除了我来的那条路,就只有一个路口通向外部。 我买了瓶矿泉水,喝了几口, 又上了个没有男女标识的厕所, 觉得该赶路了。

车驶入刚才我没有弯进的那个路口, 在发动机巨大的轰鸣声中, 开始了新的盘山之旅。好车, 好天气, 边开车边赏景, 真是一种享受, 我摸出一支香烟点上, 随手打开了天窗。

“嘿! 快看, 玩具车里有人。” “是啊! 是啊! 还在抽烟呢。” 顺着声音, 我一抬头, 见半空中一群小朋友, 正兴高采烈地盯着我指指点点。 在更高的地方, 我刚才问路的那个营业员,她神情诡异的脸上, 不时有几缕阴云掠过。

19 展馆里的帐篷

我是一个大型展会的策展人。 展会结束那天下午, 参展商走完了, 搭建物也都撤了, 巨大的展馆像潮水退去露出空荡荡的沙滩。 在这片空旷中, 孤零零地遗留着两顶绿色的三角帐篷。

一名员工说, 这两个帐篷是产房, 不能搬。 场馆里怎么会有产房, 我心里纳闷, 钻进一个帐篷看, 里面黑咕隆咚, 什么也看不见,感觉有两个人待在里面,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帐篷角落传来: “你来了就好了, 这里可以做产房了, 我把接生婆都叫来了。”

为什么我来了就变产房了, 难道要我跟她生孩子吗? 这可不行! 我赶忙钻了出来, 只听那女人在我身后说, 来不及了, 我已经怀上了, 就快生了。

我想, 旁边有员工作证, 不怕她诬陷我。尽管心里满是疑虑, 我还是硬着头皮进了第二个帐篷。 这个帐篷亮着灯, 我一进去就见妻子坐在里面, 怀抱一个婴儿, 笑着说: “你来晚了, 我已经生了。”

20 湖边的那个夜晚

我曾经生活的小县城东边, 有一片湖水。暑假里, 我几乎每天要去湖中游泳。

有那么一天, 我去得晚了, 灰扑扑的太阳已碰到湖面, 湖边的人明显少了下来, 十几条小木船扎堆拴在浅水区的一根木桩上。

我脱下汗衫、 短裤, 放在一块大石头上,一头扎进了水里。 不知游了多久, 当我湿淋淋地上岸时, 天已经黑了。 昏暗的路灯下, 站着一群人, 我爸爸牵着弟弟, 也在其中。 我知道, 一定是我游得晚了, 爸爸担心, 带着弟弟来湖边寻我。 这样的事, 以前也有过几次。 我想先穿上衣服再说, 反正免不了要挨一顿臭骂, 但石头上的衣服不见了。

我不由地又向爸爸望去, 发现我的衣服攥在爸爸手里。 爸爸和周边的人都朝湖里看着。小木船上, 有几个大人拿竹竿在水里探着什么, 还有几个不停往水里扎着猛子。

没办法, 我只好低着头走过去, 从爸爸手里拿衣服, 开始轻轻扯, 拿不出, 后来用了力, 还是拿不出, 更奇怪的是, 爸爸好像一点感觉也没有, 甚至有几次明明看到了我, 却像没看到一样。

看来爸爸是生气了, 我正想开口认错, 忽听到小船上有人喊: “找到了! 找到了!” 接着, 一个小男孩被从水里捞了出来, 抱到了岸上。 月光下, 那小小的、 赤裸的身体白得吓人, 但我看不清那个小孩的脸。

爸爸一下子冲了过去, 蹲在地上对那小男孩又推又喊, 随即双手掩面, 肩头一抖一抖。过了一会, 爸爸把我的汗衫和短裤, 穿在了那个男孩身上。

我想喊: “爸爸, 爸爸, 那是我的衣服。”可我大张着嘴巴, 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猜你喜欢

妻子
为何妻子总是忧心忡忡?
妻子有“外遇”,谁惹的祸
我胖吗
怀才不遇
女儿要富养 妻子要暖养
道理重要,还是妻子重要?
徐家柱 用爱唤醒沉睡12年的妻子
妻子有“外遇”,谁惹的祸
最应该富养的,不是孩子是妻子
妻子欠债六百多万丈夫还债后为何不准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