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鱼浜器物小史
2023-02-18邹汉明
邹汉明
塔鱼浜
只有一条脐带似的小河通向外面
吸收物质世界的营养
有关凶杀、 通奸、 蚕茧买卖的消息
总是推迟来到老年人耳边
人家临水, 却从未清晰地照见事物的本源
老年人, 没有一个喊着疼离开人世
来自外省的媳妇, 抱着骨肉
廊檐下说着感冒的方言
赌博时有发生——红十、 牌九、 和牌
培养三代人, 也教会他们数钱
我的童年, 拎起砖头敲破同龄人的头皮
却没有仇恨记挂心间
我出生的年代, 鱼在水里产卵
两扇抹了桐油的大门向着夜晚敞开
长辈们坐在条凳上, 手摇蒲扇
敬畏头顶的星座, 惊吓蚕匾里的小孩
塔, 即使在牙齿落尽的嘴巴里
也是一个抽象的词, 一个疼痛的记忆
多年后, 它成了我精神生活的一部分
向着高处喷射神秘的汁液
我在巴掌大的塔鱼浜度过童年
在一张桑叶上看出命运
我作茧自缚, 变成飞蛾, 去远方分行
水参与我的身体, 乡村的泥泞收尽我的脚气
两个村庄
白马塘的支流经过河西庄, 必定
踯躅于村口的大漾潭
水沉潜到潭底, 歇下脚力
不慌不忙, 流入塔鱼浜
扫烟囱的绍兴人黑着脸
扛着一根比眼神还要柔软的竹条
捅完塔鱼浜的烟囱
绕个弯, 进入河西庄
流到河埠头的水
温柔得像黑狗的吻
可以和你缠绵上老半天
而一条水就这样穿针引线
把人种留下来
金家角的剃头师傅
原谅他不会挑着剃头担转道河西庄
因光秃秃的一条水上
没有桥。 绕远老头儿又嫌麻烦
塔鱼浜, 河西庄
一条水上摆开的两只蓝花碗
同一个节日里
祭祀同一个祖先
升腾的饭香每天缠绕在一起
有一年, 一代人埋伏在小河边
以互掷泥巴、 瓦片
和屁眼里的脏话为要事, 两个村庄
终于开战了, 像
水火不相容的两个政党
战争延续了十数年 (幸无死人)
(3)是否属于科学实验等技术范畴。对于科学实验等技术问题分析,首先要明确定性这种行为是一个技术性问题还是一个行政管理的问题?这是划分该类问题技术分析的分水岭。
战火殃及两个村庄的祖先
他们坟头的泥巴
全做了仇恨的武器
等那扫烟囱的绍兴人没了踪影
剃头的金师傅撒手归西
白马塘里的水变绿, 发臭, 漂来死尸
一代人的头白了, 眼也傻了
徘徊于村口的大漾潭
水沉潜到潭底, 歇口气
水在水中, 是多么难于照见自己的前生
早安, 塔鱼浜
太阳爬上湿漉漉的土墙
橘红色的光开始打亮它的上半部分
下半部分在阴影中, 还没有醒来
墙体上, 斑斑点点的蜜蜂洞
灌满新泥和胆怯的晨光
鸡鸭鹅, 稻地上踱着方步
径向二十米外的河埠头走去
黄狗追着天外飞来的花蝴蝶
黑猫在伸它的懒腰, 拉它的脊梁
吃早茶的农民从翔厚或对丰桥回家
喷香的提篮往八仙桌上一放
泡一壶茶, 叼一根雄狮, 扛起铁耙
哼着浑曲儿, 脚步舒松, 踏实
独个儿往田畈里垦地去
答马鸣谦兄问访塔鱼浜
我想等这一阵雨水下过
新一茬庄稼长出来, 齐我的膝盖了
番茄的脸藏在绿叶中间, 红脸碰到红脸和红脸
山薯踢一脚可以出土
芋艿呢, 高擎一把倾盖大伞
暗默默地结下果实
我想等乔扦上的晚稻收回家
稻子在稻地的稻桶里脱粒
新谷子圈进领条, 打白的晚米畚入米囤
地头的包菜可以收割了
田间放水完讫, 门角落里备好来年的种子
所有的铁器在西靠壁归位
我想通往家门口的那条路修好一点
泥面上要铺一层细石子
稻地和灶头间端正干净
不能墩头不响猫不叫
我要好好调教我家这条叫柔柔的黑狗
还有池塘里的一群呆头鹅
在你问访塔鱼浜的四年里
我一直在想——我想得很多
当你——你们——怀着销魂的旅程前来
像星星追随夜空前来
这塔鱼浜到底意味着什么
是一供碗废墟, 还是一块易碎的方言?
端午以及端午的蛋
五月初五, 俗称端午
吴中人家, 瓶供蜀葵、 石榴、 蒲蓬诸物
妇女簪艾叶、 榴花, 号为端五景
那时候, 普通人家各有宴会
热热闹闹, 庆赏端阳
端午的秤锤粽形似秤锤, 锤脚细长
人人吃过枕头肉粽或蘸糖的赤豆粽
至于端午的老传统 “五黄”
不难办到, 唯以绍兴草黄代雄黄酒
小时候没有看到龙舟竞渡的场面
倒是端午日那个咸蛋
是十五岁以前的滚圆记忆
它还是那么有样子, 直立在河滩边
简直以蛋的天青色嗓子在喊我
一个空心的蛋——空心而让我开心
小时候过端午节, 我的额头
不画王, 也不曾咪过一口雄黄酒
别说泛蒲这样的雅事了
我连服猛的老虎头都没有见过
至于截蒲为剑, 割蓬作鞭的却鬼之事
似乎干过, 如今到底也忘得差不多了
野鸡和它的六枚蛋
正午再深的梦也梦不到这里: 一只野鸡
嘭的一声斜刺里飞起, 停落在不远处
它不得不放弃它的爱
带着伤感, 愤怒, 恐惧
它放弃属于它的领地
孤零零的, 一个窠里六枚野鸡蛋
颗颗饱满, 灰褐色, 似有话说
我不曾想这样的安排有什么意义
不曾想没有了蛋, 母野鸡会怎么想?
惭愧地弯下腰, 捡了四枚
留下两枚, 如果这可以安慰它的悲伤
请原谅人性的弱点, 我们尚不能理解
飞禽世界的尊严
它一定在不远处看着我
或者捏紧爪子, 正试图撕碎我
迫使我放弃, 远离
对一个飞禽世界无法无天的侵扰
嘭的一声, 恰似大地向天空
扔出一块笨拙的泥土
泥土碎了, 野鸡的梦也碎了
我无限惭愧地把手缩回
我的手掌里是四枚颜色统一的野鸡蛋
八月的镜子
八月蓝天下
朴树在生长
从枝干的成色分析
它正值青春年少
站在故土的某个支点
接受大地本能的指引
此时祖母的坟是第十一个年头
孤坟高踞在我不认识的地头
而大地散乱的眼神
对应着小块的白云
八月星光下
树叶偶尔摇动
这正是祖母的唠叨呀
满地都是耳边风
村庄走散已经很远很远了
或许也很久很久了
村庄里的姓氏
像宇宙落下的尘埃
播种在八月的镜面
蚕豆的一生
豆在豆荚里描眉
一路由翠色过渡到黑色
坚硬、 扁平的夏天就到了
豆在豆荚的格子间起变化
还不能说——这就有骨子了
一切视实际情况而定
皱缩的豆荚在老化
船形的表皮在泛黑
小样儿越来越猥琐
这就是蚕豆的一生
从生到死, 从眉清
到这个目秀
直到浑身上下泛出暗沉沉的青铜之光
活杀埂上的塔鱼浜
月亮像一个正音的大喇叭
在淡巴菰的白云下吹起集结号
他们开始集中, 不是在
聋子阿二、 毛发林家的稻地
是在村口的一条活杀埂
每个人举着一块长方形石牌
举起一辈子很少使用的大名
他们再不是咬猫咬狗, 出屁拆烂污
他们有着端端正正的姓名
有着紫红、 深黑、 热气腾腾的脸
只要树梢头的月亮永恒
他们讲的白谈就会永恒
马赛克小屋的产权或许不到七十年
但这有什么关系?
宽容的泥土深知他们的心
请接纳他们的善心和小心
尘世的村庄已经不在
鬼魂的村庄开始热火朝天
月亮是他们的徽记
塔鱼浜是他们的土白, 或许还是口令
塔鱼浜手绘图
邀请我的童年、 少年来到这幅手绘图——
两条明亮的水渠有说不完的话
断头的河浜单手拍响巴掌
十五的月亮泼下环太平洋的浪花
看到横躺的老屋重新立起
死去的老辈醒来, 舒开眼角的皱纹
手中的烟管再次两头冒烟……
塔鱼浜恢复某个时段的生活
两条机耕路构成很大的 “人” 字
如严家浜我家正屋的房梁
那情义深重的一撇一捺
庇护着那个时代的节气, 乡俗, 歌哭生聚
每一条笔画都是我熟悉的细节
每一个地名都夹着利滚利的存折
河水清亮, 可以酿酒也可以洗耳
白云无心, 劳心劳力后仅供人间一擦
猫跳狗叫, 前埭来了俊美的小客人
河水浅了深了, 赤膊船独自去了河西庄
告诉我围绕它的整个世界在转
小桥的木板砰的弹起——拖拉机进村了
桑树丛中的机埠原来有着几何的美
静静的塔鱼浜, 无人理睬的美
白天被太阳砸中, 黑夜被月亮提升
人鬼共处的村庄, 在地图上找全自己
一丛细竹
这就是我对故土的记忆
青翠, 密集, 北风一吹, 沙沙作响
即使老房子倒塌二十来年
仍在虚无的后门头生长着
好像一家人仍生活在前边
好像我们从没有离开
植物是有记忆的
它们固执于这地块
铺展开这地方
忠贞是它们的性格, 沉默是它们的品质
这也是我对故土和老屋的确认
这一丛放任恣肆的细竹提醒我
我来自这里
我在这里翻拣过童年和少年
它们无声地存在好多年
仍在招引我走到它们中间
好像要指给我看这年头的变化
人世能有什么变化呢?
不过是所有的老房子拆了
翻田垦地的人一塌刮子吹散了
一个类比
盛夏的午后, 我总看到父亲赤着膊
就着一架稻床, 一张一张
将新摘的烟片理好, 平铺在架于稻床的烟晾上
最后用细长的竹条固定
整个夏天他就重复这个动作
直到碧绿的烟片在太阳底下晒成焦黄
焦黄中透出烟叶的辣香
多少个夜晚, 在昏黄的白炽灯下
父亲就着这扇烟晾, 一贴一贴地
将晒好的烟片理好, 叠齐, 放入竹篰
很多年以后, 盛年的我, 几乎
重复着老头子叠烟的动作
我把每周的报纸摆开, 一张一张地
捡出, 理好, 装入大大小小的信封
如今父亲离世已经四年
若不是我的劳作与他有那么一点相像
我必不记得他盛年的那个细节
二〇二二年的自画像
塔鱼浜的野小子, 这一年
回望并成就塔鱼浜
那地方还真成了他的理想国
水稻和稗草杂生
荣誉和耻辱并茂
他的灵魂巡行在
有限的、 无人认领的疆土
他的灵魂找到泥土底下的词语
乌云很快就熟知他的一切
它停在他的头顶
见鬼, 乌云家火烧了
它还不急着走路吗?
它试图压低他的飞翔
它以为这样就可以缠住他灵魂的脚步
不知道在他生造的词语中
满把的光明一把撕碎它
彭家浜葬礼归来所作
记忆早就像断头的河浜, 没有鲜活的水流
但我记得浜底的老屋, 腰门, 桑地
还有白霜点点的新年
还有跟我同岁的小伙伴, 拖着两条鼻涕
面团团的, 带着我村子里到处游走
那天上午, 三毛小姑拉起盲太太的竹杖
先带他来彭家浜做客
我、 小英、 汉良随祖母后到
我记得还过了一夜的, 而盲太太则至少
过了半个月才回到塔鱼浜
自从我十五岁去外地读初中
自从一九八一年盲太太离世
我再没有去那个村庄 (彭家村) 做客
这一晃四十来年过去
这一晃, 咬财叔叔过世了
今天正午送走了咬财
那个高高大大、 能说会道的黑大汉
去年在我大姑妈的葬礼上见了一面
他要走我的电话, 还说到我妈:
“你妈那时管三个小队的账!”
仅仅过去了一年 (两年还不到)
他就走了, 肺癌, 从发现到离世
两个月, 而这两个月, 他们家
也真够忙的, 我看到稻地的老藤上
挂满了羊眼豆——他们哪有时间采摘?
自传性材料(一)
从小我就知道我的身体有缺陷
但在梦里我是完整的
抱着屈曲的双腿沿着电线杆飞啊飞
也只能在乡村的梦里
说白了我爱闻泥土的气息
但那时我讨厌涂满全身的泥土, 讨厌极了
那时特喜欢打架
每隔一段时间, 想方设法打上一架
还喜欢躲自己的猫猫, 在村子的防空洞里躲
也在作文的方格子里躲
而孤独就是我的防空洞
像春天的蜜蜂我偏爱钻这个废弃的泥洞
这洞穴好深啊, 躲进去, 没人找得到
自己也找不到自己
但总有什么东西在找我
像叶脉经由水分径直找到自己的叶片
很多年后, 我满手闪闪发光的孤独
仿佛防空洞里挖出来的满手黑泥
它们慢慢地聚合在一起, 它们
终究被我整合成一块, 垫向我的童年——
自传性材料(二)
六岁那年记得被牙疼折磨
一日三餐, 饭粒嵌入盘牙
一咬牙, 眼泪直飙
有人告诉我蛀牙是因为
牙虫咬牙的结果
于是我恨透了这看不见的牙虫
白天黑夜, 困头梦里
都在跟牙虫作殊死的斗争
听说簖家浜有个上海来的知青是牙医
捉牙虫很有名
趁着走亲的某个新年
母亲带我去看牙医
一个下放农村的赤脚医生
医生年轻, 好说笑
拿着镊子在我牙床捣鼓
一会儿剪出一条 (在我眼前晃一晃)
形状很像虫的东西
“小朋友, 你的牙虫——”
好得意的赤脚医生
那镊子, 那牙虫, 那得意的坏笑
在我眼前晃了足足三秒钟
真的有这样似断还连的牙虫?
似乎眼见为实了
我相信赤脚医生的话
自从他捉走了我的牙虫
我的盘牙再不曾劲劲劲地发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