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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奔

2023-02-18岑昊卿

文学港 2023年12期
关键词:护工张老师

岑昊卿

周池娟凭借 《夜奔》 夺得梅花奖的那一天, 她打算发一条朋友圈, 来庆祝自己在四十五周岁之前终于得奖。 但是否要屏蔽罗雅卿, 周池娟纠结了整整五分钟, 最后还是把编辑好的文案全部删除, 把手机塞回了包里。

汽车像一条鲨鱼从虞城虞剧院的大门驶出, 雨点劈里啪啦地打在挡风玻璃上, 周池娟打开了雨刮器。 车里的电台正在播送着自己得奖的新闻: “虞城虞剧院当家张派小生周池娟凭借 《夜奔》 夺得第xx 届中国戏曲梅花奖, 成为继罗雅卿后第二个获此殊荣的张派小生。 《夜奔》 首演于1947 年,是‘张派’ 创始人张妙花的代表作……” 周池娟一听到 “罗雅卿” 三个字, 好像脑子被什么虫叮了一口, 伸手把电台关掉。

车一到 “梅花茶楼” 门前, 一大堆粉丝就涌了上来, 早有人撑了一把伞候在车门前。 有两个小姑娘挤到跟前, “周老师, 您还记得我们吗?” 周池娟与大家打着招呼, 一时没顾得上回应。 “周老师, 我们几个特地从海都赶过来的。”周池娟不由一怔, 赶紧回道: “记得记得, 那一次海都首演《夜奔》, 你们几个给我献花来着……”

若是比起粉丝来, 似乎海都的更疯狂, 但是, 周池娟并不后悔离开海都。

周池娟和罗雅卿都是张妙花的学生。

周池娟是一九九〇年被张妙花招进海都虞剧院的。 此前, 周池娟还只是虞城下面的一个县级剧团的演员。 有一次, 剧团的几个主要演员到海都的一个私营剧场里做商业演出, 那个小剧场是张妙花的一个朋友开的, 张妙花刚好也在剧场看戏。 演出结束后, 张妙花和她的朋友一起到后台找到了周池娟, 那个朋友说周池娟的身段太像年轻时的张老师了。 周池娟没有想到张老师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激动得羞红了脸, 愣愣地站着, 倒是张老师的朋友提醒了她: “还不赶快拜师啊!” 张老师微笑着, 没有拒绝, 客气地说: “你唱得很不错!” 周池娟有点不知所措, 她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方式, 张老师的朋友掇过一把太师椅, 把张老师按在上面, 张罗着给周池娟端过一碗茶。 周池娟正要跪下去, 张老师扶住了她, 说不必行如此大礼, 就三鞠躬吧。

“喝了这碗茶, 我就收下你了。”

第二天, 她就去了老师家。 张妙花一见她手上的礼品, 就说往后如果再拿东西来, 她就扔出去。 这让周池娟很是尴尬。 可老师又一把拉住她, 把她迎了进去, 还没等周池娟屁股坐热, 张老师就开始指点她需要改进的地方。 那晚, 周池娟看看时间不早了, 几次想起身, 没想到, 老师竟让她留宿在自己家。

周池娟曾无数次畅想留在张老师身边, 可是真正调进海都虞剧院后, 周池娟就感受到了压力。

其实, 随着港台流行歌曲对文化市场的冲击, 彼时的“海虞” 影响力已大不如前。 罗雅卿却好像有演不完的戏, 周池娟看她每天都在排练房里, 不是压腿练唱就是排新戏。 罗雅卿的确是个戏痴, 张妙花曾说罗雅卿不给她吃饭可以, 不给她演戏不行。 有时候练功累了, 罗雅卿就随便拿戏服一盖, 直接睡在练功毯上。而周池娟调进 “海虞” 后, 演的戏却一天比一天少, 不是给偶尔演出的张妙花跑跑龙套, 就是在罗雅卿生病时给她当B 角。 周池娟感到难言的郁闷, 她想去找冯云亭。 冯云亭是 “海虞” 的副院长, 原来在昆曲院吹笛子, 后来调到虞剧院当业务副院长了。 他胡髭半卷, 喜欢穿长款风衣, 大多时候板着一张脸, 但喝了酒, 就会乱开玩笑, 似乎是一个好说话的人。

那日, 周池娟穿了一条新连衣裙, 拎了个果篮去冯云亭家。 冯云亭的家在海都老城区,离虞剧院至少有半小时的车程, 周池娟转了好几次公交车才到。 她忐忑不安地走上楼去, 站在冯云亭家门前, 她的心没来由地快跳起来。她掠了一下头发, 又核对了一遍门牌号, 终于敲响了冯云亭家的门。 过了三四分钟, 冯云亭才出来开门, 一边扣着扣子一边盯着周池娟,也不开口, 头发略显凌乱。 周池娟叫了一声“冯院长”, 冯云亭才缓过神来, 招呼着周池娟进门。

这时,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原来是池娟啊。” 罗雅卿从里面走出来, “池娟找冯院长有工作要谈吗, 那我就不打扰了。”说着就拎起包与她擦身而过, 回头还暧昧地笑了一下。

罗雅卿来干嘛? 周池娟的脑子很快地转起来, 我是不是来错时候了? 坐在冯云亭面前,原本在路上想好的一套话, 周池娟愣是一个字都憋不出来, 只是觉得膀胱发胀。 冯云亭倒是先开了口, 问周池娟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冯院长, 我……我先上个卫生间。” 在冯云亭家第一个要求是要上厕所, 周池娟自己都不敢相信, 就在她站起身来的一刹那, 她发现冯云亭被长发掩盖的耳垂下有一个淡红色的印记。

在后来的日子里, 她无数次反刍过这个印记。

虞城虞剧院接到海都虞剧院的邀请, 让周池娟去参加张妙花从艺八十周年的演出活动,已经是她得梅花奖后的第七天。 这一礼拜来,络绎不绝的采访和宴请搞得周池娟身心俱疲,甚至还发起了低烧。 院长打电话给周池娟, 她刚好在医院看病, 手里拿着一大堆化验单在取药, 只能把头歪到一边, 用脸颊和肩膀夹着手机听。 虞城的院长是唱老生出身, 每次听他开会布置任务, 总觉得外面要骤雨来袭。

“池娟啊,” 闷雷在周池娟的耳边滚动,“‘海虞’ 给我们发了个函, 邀请你去海都参加张老师从艺八十周年的演出活动。”

“我自然会去的, 什么时候呢?”

院长说他们初定十二月中旬, 可能有所调整。 “那还长着呢。” 周池娟走出医院大门,撑起雨伞。 虞城的九月要么不下雨, 只要下雨, 就像龙王开同学会。

“听说让你去做筹备工作。” 滂沱的雨声甚至盖过了手机里院长的说话声, 周池娟感觉自己仿佛进入了水帘洞。

“筹备用得上我? 她罗雅卿不是自诩 ‘张派’ 掌门人吗?”

“你不知道, 罗雅卿最近出了点事情。” 院长的声音突然放轻了。

周池娟把装药的袋子放到副驾驶上, 发动汽车。 五年前买的卡罗拉发出均匀而细腻的声响。

“听说罗雅卿得了肝癌, 晚期。”

“轰” 一声, 卡罗拉突然熄火了, 周池娟拼命扭着钥匙。

除了 《夜奔》, 罗雅卿几乎将张妙花的代表作演全了。

《夜奔》 是张妙花上世纪四十年代的老戏,原来叫 《风雪山神庙》, 后来六十年代初又重新编排, 改名为 《夜奔》。 这个戏是虞剧里最硬的硬戏, 演林冲的小生演员几乎场场有唱念做打。 也正是这个原因, 这些年只有最后一场《投山》 还在以折子戏的形式教学和演出, 全本已多少年没呈现在舞台上了。 周池娟后来到虞城虞剧院复排 《夜奔》, 多次累到虚脱, 每每演到最后一场, 嗓子里总会有很浓重的血腥味冒出来。 罗雅卿有腰肌劳损, 这么累的戏她根本不敢接。

周池娟在 “海虞” 却仍是一如既往不得志, 无论老戏新戏都被罗雅卿抢走了, 只能每天坐在办公室里看小说。 张妙花每次来院里,嘴里批评她懒, 还是能看出老师在替她着急。有一回, 周池娟送张妙花走出剧团大门, 张妙花突然回头小声说: “你总要自己想法子的呀, 能上台的机会都不要错过, 我也找时机帮你说说……” 周池娟鼻子发酸。 她知道老师虽是一代宗师, 但是退休的宗师就像祖宗牌位,那些人表面上 “张老师, 张老师” 客气得很,真要触犯到利益了, 你这个祖宗牌位还不如人家手里一个馒头有用呢。

不久, 便传来了罗雅卿结婚的消息。 彼时, 周池娟刚好在和徐惠凤排 《碧玉簪》。 徐惠凤是 “海虞” 的头肩花旦, 这个戏原来她想和罗雅卿搭的。 估计是罗雅卿看到这个戏里面小生的戏份远少于花旦, 就找个借口推掉了,周池娟总算轮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戏。

“你知道雅卿要嫁给谁吗?” 那日, 徐惠凤把她拉到更衣室。

“嫁给谁, 不是文化馆那个搞书法的长头发吗?” 周池娟整理着水袖。

徐惠凤拨弄着桌上的小生帽翅, 咯咯笑起来: “你真不知道呀? 早换人了!”

“她难不成还要嫁给玉皇大帝?”

“对喽!” 徐惠凤打开搁在更衣室的保温杯, 喝了口水继续说, “她要嫁给冯云亭。”

一颗心猛地拎出来, 周池娟愣住了。 “那老家伙比雅卿大二十岁吧, 他俩怎么搞上的?”

“你也说得太夸张了, 也就十几岁吧。”

“她倒是瞒得挺牢。” 尘封的记忆就像一个许久未打开的盒子, 盒子上那个淡红色的唇印突然又鲜明起来。 “我前两个月好像还看到‘书法家’ 来剧院, 一眨眼竟换成天王老子了?”

徐惠凤轻轻拍了拍肚子, 笑得停不住。

没过几天, 张妙花也来找周池娟, 偷偷叮嘱说: “雅卿快要结婚了, 很快就会怀孕生小孩, 可有一阵子不能演出了, 你可要把握好这个机会。” 周池娟刚想问罗雅卿是不是已经怀孕了, 张妙花用食指在嘴边 “嘘” 了一下:“我希望我两个最得意的弟子是齐头并进的。”

果不其然, 罗雅卿婚后一个多月就 “宣布” 怀孕了。 可是, 她并没有离开舞台的迹象。 周池娟看着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 却依旧勒紧腰带上台演出, 便问她孩子会不会因为勒紧腰带影响发育, 罗雅卿要么不答, 要么轻描淡写地一句 “不会” 便搪塞过去。 有一日,两人在楼梯口上遇见, 罗雅卿连看都不看一眼周池娟。 等两个人走到不同的楼层, 罗雅卿才叫了一声 “池娟”, 周池娟回过头去, 罗雅卿却又好像没话说一样, “没事, 没事。” 她朝周池娟挥了挥手, 便转身去了。

许多年后, 周池娟想起罗雅卿的欲言又止, 总是百思不得其解。

周池娟在虞城高铁站的候车厅里, 拼命划手机, 百度上关于肝癌的网页简直是恒河沙数。 得知罗雅卿得了肝癌, 周池娟常常梦见罗雅卿形销骨立地朝自己走来, 那形貌好似一具丧尸, 吓得她突然大叫着醒来。

从海都高铁站下了车已经是下午两点, 是徐惠凤驾车来接的。 徐惠凤自从和罗雅卿合作《西厢记》, 双双得了梅花奖后, 几乎不怎么排新戏了, 后来就慢慢退出了虞剧舞台, 只偶尔参加一些纪念演出。 她年近四十才嫁给一个企业老板, 现在在家里相夫教子。 周池娟一坐上她的车, 她的话匣子就打开了。

“哦哟, 你不知道, 雅卿瘦得真难看, 颧骨比她鼻子还要高嘞。” 徐惠凤一只手握着方向盘, 一只手抽了张餐巾纸, 很用力地擤了一下鼻涕。

“什么时候查出来的?” 周池娟的声音很冷, 冷得她自己打了一个寒战。

“据说是老早就开始吃不下饭, 总想恶心,以为是胃病。”

徐惠凤说, 周池娟在虞城虞剧院排 《夜奔》, 罗雅卿让学生也复排 《夜奔》, 她自己演不动了总想让学生排出来。 有一天在排练场里吃盒饭, 突然呕吐起来, 这才到医院去查, 结果发现是肝癌。 徐惠凤叹了口气, “我早就叫她去医院看看, 可她不是要去争二度梅吗? 还是一天到晚疯狂排戏, 结果二度梅没争到, 身体垮了。”

徐惠凤带周池娟来到罗雅卿病房门口, 周池娟却站住了: “要不, 我还是不进去了。”

“大老远的, 特地跑过来了, 不进去? 还想那件事干吗?” 徐惠凤道。

“你去吧, 我还是先去看看张老师。” 周池娟回身往电梯口走。

事情皆因演 《西厢记》 而起。 这个戏原来是罗雅卿和徐惠凤的保留剧目, 罗雅卿演完夺梅场后怀孕了, 继续巡演 《西厢记》 的计划就搁浅了。 可徐惠凤不死心, 这么好的戏不演了, 总觉得不甘心。 她多次向院里要求 《西厢记》 继续演下去, 院里也确实有这个打算。 于是等到罗雅卿正式请产假, 便让周池娟顶了上去。

周池娟心里虽不太愿意, 仍一口答应接了下来。 演了几场, 徐惠凤便问她能不能和罗雅卿商量一下, 从今以后这个戏就归周池娟, 否则过一阵罗雅卿又顶上来了。

“我觉得你的张生才是我的张生。” 徐惠凤的这句话, 让周池娟的脑子转了好几个弯才反应过来。

“照雅卿的性格, 怕她不依吧。” 周池娟说得很慢, 好像坐在面前的不是徐惠凤, 而是罗雅卿。

“她有什么依不依的, 全虞剧院就她戏最多, 让出一个戏又何妨?” 徐惠凤跷着二郎腿,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那天晚上, 周池娟就接到了徐惠凤的电话, 徐惠凤在电话那头大喊大叫: “雅卿答应了, 还说回院后要多给你排几个新戏。” 周池娟听着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可是哪里不对劲呢, 她又说不出来。

罗雅卿的产假是在三个月后结束的, 那阵子刚巧周池娟和徐惠凤带着 《西厢记》 全国巡演结束, 回到海都做几场汇报演出。 汇报演出的最后一场适逢周末, 周池娟午觉睡过头了,匆匆赶到剧场, 刚坐下准备化妆, 身后就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池娟, 你怎么占了我的位置?”

周池娟回头一看, 居然是罗雅卿站在她的身后, 已经穿好了戏服, 包好了包头, 一副要上台演出的模样。 周池娟心头一紧, 好像猜到罗雅卿要来干什么, 仍微笑着说: “雅卿姐,你不是在休产假吗, 怎么, 来指导我们演出?”她的屁股并没有离开化妆椅。

罗雅卿根本不理周池娟, 手臂直接越过周池娟的脑袋, 拿走了她面前的盔帽, 并且对着另一个镜子插上了帽耳。

周池娟忽地起身, 冲到罗雅卿跟前道:“雅卿姐, 虽说你是领导夫人, 但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吧。 你说过从今之后把 《西厢记》 让给我演的, 怎么能言而无信呢?” 这罗雅卿哪像张生, 分明是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崔夫人。

“池娟, 你好好看看吧, 下面的观众, 究竟是认我罗雅卿的张生, 还是认你周池娟的张生。” 罗雅卿哼声离开了, 周池娟突然感到心里的那根弦 “啵” 一声断了, 她冲上前去想叫住罗雅卿, 可是嗓子里像被堵了什么东西, 无论她如何嘶喊, 都发不出任何声音。

舞台已传来一阵播报: “各位观众, 非常抱歉, 由于周池娟老师突然发烧, 难以登台, 今晚的张生由我团梅花奖得主罗雅卿代演……” 台下掌声雷动。

几分钟后, 罗雅卿手执折扇, 登上了舞台, 那熟悉的声音从舞台上传来。 周池娟觉得自己的耳朵好像出了什么问题, 那清脆高亢的声音总是进不了自己的耳朵, 一触碰到耳膜就会反弹回去。

周池娟从张老师的病房出来, 落地窗外的海都已是华灯初上。 徐惠凤给她发了个微信,说自己已从罗雅卿的病房出来, 在大厅等她了。 两人去了虞剧院附近的一家越南米粉, 随便吃了点, 徐惠凤说要带周池娟去看戏。

“看戏, 看啥戏?” 周池娟咽下了最后一口米粉, “我们每天都在看戏。”

“这个不一样, 全本 《夜奔》, 雅卿的学生演的, 应该叫你师姑还是师姨? 不指点指点?”徐惠凤拉着周池娟就往外走。

戏还没开演, 戏迷们在观众席上认出了周池娟和徐惠凤, 一大堆人涌了上来向两人要签名, 周池娟胡乱签了几个, 脑子却回想着去看张老师的事。 她进去时, 张老师刚注射了镇静剂, 正在昏睡中。 她就坐在张老师身边, 坐了好一会。 护工告诉她, 张老师总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经常念叨“雅卿” 的名字。 她几次想问, 张老师是不是也提起了我周池娟, 但终究不好意思开口。

徐惠凤也说了罗雅卿的一些情况。 尽管罗雅卿已经住院了, 床头那本青春版的 《夜奔》剧本打印本, 却被她翻得都卷边了。

两人窸窸窣窣地闲聊着, 声音很轻, 一则怕被周边的人听去, 二则也怕影响别人看戏。这时, 舞台上突然 “锵” 一声, 把周池娟的神思拉了回来。 只见舞台上灯光闪耀, 扮演林冲的小生束发戴枷, 正念着:

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 因身犯重罪,断配沧州, 去后存亡不保。 有妻张氏年少, 情愿立此休书, 任从改嫁, 永无争执。 委是自行情愿, 既非相逼。 恐后无据, 立此文约为照。啊呀!

周池娟发现那念白跟自己的不一样, 侧身问坐在旁边的徐惠凤。

“当然不一样了。” 徐惠凤正吸着古茗的果茶, 还递给她一杯。 “罗雅卿看到你得梅花奖, 马上安排她学生排, 修改了部分唱词, 为了和你避嫌嘛。”

“这果茶哪里来的?” 周池娟吸了一口蜜桃乌龙茶, “你进来的时候好像没买吧。”

“喏, 老戏迷送的。” 徐惠凤朝旁边一个穿紫毛衣的老太太努了努嘴。 周池娟看见老太太用纸巾擦着眼睛, 对旁边的一个戏迷说, 她当年看张妙花的 《夜奔》, 也激动得想哭。

台上的林冲还在去往沧州的路上, 正被两个公人押着步履蹒跚地赶路:

层层如雨脚, 郁郁似云头。

杈枒如鸾凤之巢, 屈曲似龙蛇之势。

直饶胆硬心刚汉, 也作魂飞魄散人。

徐惠凤扭过头来, 直直地盯着周池娟:“刚刚那老太太送我茶的时候还对我说: ‘周池娟要是在海都就好了, 去虞城真是受委屈了。’”

虞城? 自己从海都出走, 来到虞城, 是多久前的事了? 周池娟觉得一切已恍若隔世。

那日, 周池娟没有离开后台, 索性装出发烧的样子, 一直等罗雅卿把 《西厢记》 演完。她只想讨个说法。 散场后, 罗雅卿根本没有理会她, 说要和几个姐妹一起去酒吧, 庆祝一下自己重返舞台。 正好冯云亭来接她, 本来是不同意的, 说晚上几个女人去那种乱七八糟的地方不安全。 可是雅卿说, 自从生了孩子, 她日日夜夜束缚在家里, 快要憋疯了。 冯云亭看到其他几个演员也起哄簇拥着她一同去, 就只好随她们了。

周池娟看着院长叮嘱完收场的工作人员,刚要上车, 她竟鬼使神差地走了上去, 说自己身体不舒服, 希望冯院长顺带她回去。 冯云亭看到周池娟直接打开车门, 只得让周池娟坐到了自己的副驾驶上。 周池娟知道这几天因为工作原因, 冯云亭和罗雅卿也住在虞剧院的宿舍区里, 她在宿舍区附近买了个单身公寓。 当冯云亭开到宿舍区, 邀请周池娟上去坐坐, 周池娟竟欣然答应了。

周池娟在下楼时遇到从酒吧回来的罗雅卿, 已是后半夜两点。 其实冯云亭早就催周池娟快点离开, 可周池娟自己也不知道在留恋什么, 偏偏赖在冯云亭床上不走。 等到楼下传来了罗雅卿和众姐妹的嬉闹声, 周池娟才穿上衣服下楼去。 周池娟总觉得, 自己是在等罗雅卿。 两人在楼梯上擦肩而过, 罗雅卿盯了她半天, 大舌头问: “呀, 池娟, 你在这里干什么?” 周池娟微笑着, 直勾勾地看了她一会,带着恶作剧的快意, 甩着包下楼去了。

周池娟后来听徐惠凤讲才知道, 罗雅卿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枕头上有女人的长发, 便逼问冯云亭 (罗雅卿自己是短发), 周池娟是不是上了他的床。 冯云亭一开始还不承认, 罗雅卿开始发疯, 大喊大叫, 甚至越过阳台要跳楼。 冯云亭看到罗雅卿闹得凶, 只好吞吞吐吐说出实情, 一再强调是周池娟主动的——一个正常的男人哪禁得住啊? 罗雅卿冷笑了一下,要他自我了断, 要么她现在就了断——她又做出要跳楼的样子。

事情的进展远远超出了周池娟的预料。 她当时被莫名其妙夺了戏, 急火攻心, 咽不下这口气, 只是想恶心一下罗雅卿。 你罗雅卿有这本事, 难道我周池娟就不是女人? 你有唇印,难道我是兔唇? 她也没打算跟罗雅卿直接对着来, 只希望往后在虞剧院有更多的机会。 可是, 上了床, 好像就被魔鬼附了体, 不知怎地就不由自主了。 她似乎吃了熊心豹子胆, 什么都豁出去了, 反而无法收场。 果然, 罗雅卿这么一闹, 搞得她都没法在虞剧院待下去了。

周池娟的辞职报告是一个月后提交上去的, 院里马上批了下来。 据说, 冯云亭受到了上面的内部处分, 但还没有公布出来。 直到一年后, 她才知道, 冯云亭又回到昆剧院吹笛子去了。

第二日, 她去向张妙花辞行, 说自己从此要离开舞台了。 张妙花毕竟看得多听得多了,也不揭穿周池娟的事, 就像她们一代一样, 当初也是吵吵闹闹过来的, 但宣传时还不是德高望重, 德艺双馨? 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道:“也许是我错了, 我原指望你们两人可以互相有个帮衬, 一旦一人有事, 另一人就可以顶上去, 没想到, 一山不容二虎, 反而耽搁了你的艺术青春……” 周池娟见老师不但没批评她,还说得这么体己, 不由得流下泪来, 说辜负了老师的厚望。 临到最后, 张妙花向她推荐了个去处。 “虞城的院长遇到我常向我抱怨虞城没有好的张派小生, 一盘棋活不了, 要不你就去虞城虞剧院吧。”

离开海都, 就像仓皇辞庙, 多少让周池娟有点失魂落魄。 虞城是个地级市, 她就是从那里起步的。 想当初张老师一把把她从虞城下面的县级剧团拎到省城, 让多少人眼红。 可是,这些年在 “海虞” 的光鲜外表下, 她其实一直过得很憋屈, 就像 《夜奔》 中的林冲, 在高衙内的阴影下, 委曲求全。 离开的那一日, 没有一个人送行, 雨夹雪, 冻得人瑟瑟发抖, 而虞城那边也是前路难料, 就像林冲发配到沧州。火车上, 周池娟回味着自己与酩酊大醉的罗雅卿楼道相遇, 酷似当年自己在冯云亭的家里“偶遇” 罗雅卿。 她仰起头, 看着火车顶, 眼睛湿润了。 火车上没有一个空位, 可她只觉得茫茫大地, 只剩下她一人。 锣鼓喧响, 行板苍凉, 她的耳机里正播放着张老师上世纪六十年代 《夜奔》 的 《投山》, 这一折是她唯一的收获——电视台来拍摄时, 正好罗雅卿请产假,张老师让她“音配像”。 手机屏幕里, 只见自己披发仗剑, 合着张老师的唱腔, 奔走在茫茫的雪地上:

凉夜迢迢, 凉夜迢迢, 投宿休将他门户敲。

遥瞻残月, 暗度重关, 奔走荒郊。

俺的身轻不惮路迢遥, 心忙又恐怕人惊觉。

吓得俺魄散魂消, 魄散魂消。

红尘中误了俺武陵年少。

火车外, 雨雪砸在车玻璃上, 流下一条很长的水迹。

筹备 “张妙花艺术生涯八十周年系列演出” 前, 周池娟打算再去海都医院探望张妙花。 上次去看罗雅卿, 她没进罗雅卿的病房,转道去看了张老师。 可惜, 张老师正在昏睡中, 等于没看成。

老师前几年得了老年痴呆症, 去年又中风, 身边只有一个护工服侍她。 老师的两个儿子都在美国, 周池娟一直在虞城, 平时也只有罗雅卿和其他几个学生去看看她。 现在罗雅卿自身难保, 更没法照顾老师了。

周池娟走进病房, 看到张妙花正在吃水果片。 敲了敲门, 叫了一声 “老师”, 张妙花一点反应也没有。 护工转过身来看见周池娟进来了, 赶紧对着张妙花的耳朵大喊: “张老师,池娟来了。”

“池娟来了。” 张妙花扭过头来, “好好。”她半张脸偏瘫, 说话总要流口水。 周池娟抽纸巾给张妙花擦。 张妙花啃着水果片, 对着周池娟反复问: “我的家乡在哪里, 我的祖籍在哪里?” 周池娟知道老师老年痴呆后, 总喜欢问一些奇怪的问题, 就呼应着。 她把放在包里的《海都晚报》 拿出来, 给张妙花看。 上面写着:青春版 《夜奔》 昨演于海都大剧场, 虞剧名家周池娟徐惠凤到场观看。 张妙花直愣愣地盯着报纸, 周池娟不知道老师能不能看懂。

“夜奔, 夜奔。” 张妙花突然嘴里蹦出两个词, 老人家一谈起艺术, 脑子就清醒过来了。

“你, 夜奔, 得奖……” 张妙花转过身来对周池娟含糊道。 周池娟像突然被老师点名的小学生, 猛一怔。 想起来了, 自己夺梅后第一个告诉的就是老师。

“雅卿最近怎么没来看我?” 张妙花冷不丁又问出一句, 周池娟吸了口冷气, 看来院里的人还没有告诉老师罗雅卿罹患癌症的消息。

“雅卿忙。” 周池娟对着老师的耳朵喊道,心脏像在坐过山车。

“你和雅卿关系要好, 不能吵架。” 张妙花坐直身子, 护工给她拿了个靠枕, 让她靠在床头。 张妙花戴上了眼镜, 看着周池娟, 像在教导小学生。 面瘫的她说话呜噜呜噜, 混杂着虞城海都两城口音, 使周池娟不得不全神贯注才能听懂。

突然, 张妙花朝护工挥了挥手, 示意她离开。 周池娟看着老师神情严肃的样子, 觉得很好笑。 这么个年逾九十的老太太, 能有什么重大机密要宣布。

终于, 她的嘴贴近周池娟的耳朵道: “雅卿不容易。”

周池娟感觉有人朝她的脸甩了一巴掌, 耳朵有点嗡嗡作响。 张妙花的老年痴呆又犯了,一直重复那句话: “雅卿不容易。” 她的声音虽然很弱, 口齿也不清, 可周池娟觉得好像有谁在她耳边拿了个高音喇叭大喊, 字字铿锵。

周池娟如坐针毡, 起身走出房门。 护工正在外面聊天, 看见周池娟出来, 赶紧走进病房。 一切安顿好后, 护工又出来说, 张妙花犯痴呆时经常念叨的一句话就是 “有人想害雅卿啊”。

那一句如利箭将她的耳膜穿透, 射进脑子, 又从另一只耳朵里钻出去。 她匆匆托付了护工几句, 飞也似的冲到卫生间, 将滚烫的脸伸到水龙头下面。 对着镜子, 她感觉到自己根本不像舞台上气冲斗牛的林冲, 更像奸诈可恶的高俅。

周池娟来虞城的第一年是在忙碌与惶恐中度过的。 虞城对她很好, 一年给她排了四个大戏。

其实还在 “海虞” 时, 周池娟就有排 《夜奔》 的念头。 谁都知道这个戏在 “张派” 乃至整个虞剧中的分量。 她跟张妙花商量过, 张妙花鉴于她的处境, 劝她暂时放一放。 周池娟调到虞城后, 终于不用看罗雅卿的脸色了, 她向院长提出复排全本 《夜奔》 的请求。 院长一口答应, 还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夜奔》 就等着你呢。 在院团的支持下, 周池娟终于把几十年不演的 《夜奔》 顺利排出来了。

院里原定在虞城大剧院首演, 但周池娟却坚持要去海都首演, 说要把张妙花请过来。 当年张老师就在这里演的这个戏, 有纪念意义,何况现在她年纪大了, 让她来虞城为自己捧场, 实在说不过去。 院里拗不过她, 只好把首演定在海都大剧院, 那里离 “海虞” 只有两公里。 别人都以为周池娟是为了张妙花, 只有周池娟自己知道, 她是做给罗雅卿看的。

那晚演出确实万人空巷。 周池娟出走虞城后, 海都的观众已有三四年没看到过周池娟的戏了, 何况这个戏绝迹舞台几十年, 只有张妙花的录音在传唱, 很少有人看过当年的演出。周池娟的演出填补了这个空白, 首演很顺利,反响很热烈。 谢幕的时候, 周池娟扶着颤颤巍巍的张妙花走上舞台, 下面的观众几乎要冲上台来。 周池娟站在台上不停地向大家挥手。

卸完妆, 周池娟走出剧院大门, 呼吸着海都的空气, 颇有一种衣锦还乡的自豪感。

一辆暗红色的小轿车从周池娟面前驶过,周池娟盯着那辆轿车, 见它不怎么熟练地往高架方向驶去。 周池娟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看见尾牌上的 “F”, 猛地一个激灵, 这不是冯云亭的车吗, 当年自己还坐过副驾驶位呢。 记得当初为了认出院长的车, 她曾把 “F” 记为“冯” 的拼音首字母。 估计这会儿是罗雅卿在开车, 冯云亭开车很快的。 她意识到这是罗雅卿看完演出回家去了。

周池娟坐在单位的演出公车上。 车外的灯光亮得晃眼, 晃得她眼睛一阵阵 “失明”。 车从海都大剧院开到酒店, 没多长的路却开了半个小时。 周池娟望着窗外那缓缓倒退的高楼大厦, 总感觉这些曾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建筑, 此时无比陌生。 车内明明开着冷空调, 她却燥热难耐。

第二天, 徐惠凤很早就来了, 一见周池娟激动地跑过来, 说周池娟昨晚演出非常成功,自己都看哭了。

“你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 这么大一个全本演下来真辛苦你了。” 徐惠凤激动得直搓手。

自从那年 《西厢记》 被罗雅卿抢走后, 周池娟再也没有和徐惠凤同台演出过。 现在看她咋咋呼呼的样子, 忍不住 “扑哧” 笑了出来。其实当年, 周池娟觉得徐惠凤和罗雅卿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 对自己无非是逢场作戏。 特别是最后一场 《西厢记》 被罗雅卿抢去, 徐惠凤竟无动于衷, 更让她觉得自己势单力孤, 寒心凄惶。

周池娟起身, 给徐惠凤倒了杯水: “昨天罗雅卿不是来了吗, 她怎么说?”

“我怎么知道?” 周池娟看到徐惠凤提起罗雅卿就皱眉头, 心里已明白八九分, “你跟她没坐在一起?”

“我们两个人也说不到一处去, 除非要排戏。” 徐惠凤拿起水杯, 一饮而尽。

周池娟这才知道, 那天罗雅卿抢了自己的《西厢记》, 院里人都对她挺不满。 后来又因罗雅卿跟徐惠凤提出要增加张生的戏份, 徐惠凤不同意, 两人又产生矛盾, 最后徐惠凤干脆将《西厢记》 封箱了。

“跟她演还不如不演。” 徐惠凤放下水杯。

真是三十年河东, 三十年河西。 周池娟这么想着。

周池娟着手筹备 “张妙花艺术生涯八十周年系列演出” 的前一晚, 护工打来电话, 说张妙花不行了。 周池娟很诧异, 却无暇多想, 赶紧披衣起身, 朝医院奔去。

刚进张妙花病房, 就见几个医生围在张妙花身边。 周池娟冲上去拉住护工问怎么回事,护工嘀嘀咕咕, 一脸惶恐, 吞吐半日才说昨天徐惠凤来看张妙花了(张妙花作为当代虞剧界唯一还在世的流派创始人, 是虞剧院的老宝贝)。 张妙花抓着徐惠凤的手问罗雅卿怎么一直不来看自己, 她到底在排什么新戏, 这么忙。 徐惠凤是个大嘴巴, 就什么都说了。 张妙花一听罗雅卿得了癌, 急得咕噜咕噜直叫。 护工只顾着擦她嘴角流下来的口水, 愣是一句都没听懂。 结果后半夜一声钝响, 护工发现张妙花躺在了地上, 一检查发现左腿摔骨折了。

此时, 张妙花已戴上呼吸面罩, 嘴里呜噜呜噜地还在说些什么。 周池娟让护士摘掉呼吸面罩, 耳朵凑近张妙花的嘴巴。 这次听懂了,张妙花说的是: “去看雅卿。”

从张妙花病房出来, 外面下起了暴雨。 周池娟在医院大厅徘徊, 自己早上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带, 更别说带伞了。 海都医院是虞剧院的定点医院, 时不时会碰到熟人。 她现在离开了海都, 也不想与人闲扯, 便一直低头刷手机。

“是池娟吗?” 模模糊糊的, 听见有人在叫她, 抬头一看, 不由愣住了。 只见有个女人坐在轮椅上, 形销骨立。 周池娟站起来, 叫了一声: “雅卿姐……”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病后的罗雅卿, 脸瘦得像骷髅, 应该是刚检查完什么, 后面有护工推着轮椅。 罗雅卿问周池娟来医院做什么。 “我来看看张老师。” 周池娟又快速瞥向罗雅卿。 罗雅卿可能已做了化疗, 头上戴着一顶棕黑色的绒线帽。

“张老师怎么了?” 罗雅卿努力摇着轮椅,护工赶紧帮着推了一把。

“张老师受伤了。” 周池娟把护工给她讲的又给罗雅卿重复了一遍, 只是没提到张妙花嘴里念叨罗雅卿。

“老师受这么重的伤, 你们也不告诉我!”罗雅卿突然说不出话来, 似有眼泪涌出来。 周池娟从没见过罗雅卿哭, 呆立着, 感觉内心也被雨水浇淋着。

看着外面的大雨, 罗雅卿问周池娟是不是没带雨伞出不去, 就让护工去病房给周池娟拿伞。

医院大厅里的人逐渐变少。 罗雅卿说待会儿她去看看张老师, 又问周池娟调到虞城后的状况。 周池娟几次想提起当年之事, 以表歉意, 终究不敢揭开这个疮疤。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亲近着, 又似乎回避着。 这时,护工下来了, 周池娟接过伞, 刚走到门口, 又回过头来, 用几乎发颤的声音对罗雅卿说:“雅卿姐, 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罗雅卿没有点头, 如同一具坐着的僵尸, 直直地望着她。

雨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还时不时划过闪电, 击打着黑伞, 眼前的雨帘如漫天大雪迷住眼睛。 周池娟跌跌撞撞走着, 耳边恍若响起《夜奔》 的唱腔:

俺这里吉凶未可知, 她、 她那里生死应难料。

呀! 吓得俺汗津津身上似汤浇, 急煎煎心内似火烧。

劬劳!

叹英雄气怎消?

叹英雄气怎消?

张妙花在摔伤半个月后去世了。 那一天,她两个儿子、 在海都的几个学生都围在她的床边, 还有闻讯赶来的戏迷在病房外面为她祈福。 周池娟看了一次又一次, 罗雅卿就是没有出现。 她既希望她来, 又不想她来——张老师给她的已够多了。

“五七” 过后, 周池娟问 “海虞” 院长,纪念演出还办不办。

“票都开了, 自然要演。” 院长沉吟了一会, 抬起头来, “我们就作为张老师去世的纪念演出吧。”

这次纪念演出共演三天, 头两天召集全国各地的张派弟子来演折子戏, 第三天是全本《夜奔》, 采用的是周池娟在虞城排的那个版本, 由罗雅卿的学生演上半场, 周池娟演下半场。 罗雅卿的学生对周池娟倒是很尊敬, 一口一个 “周老师” 叫个不停, 周池娟有时候痴痴地想, 自己二十几年前也是这个样子吧。

那日 《夜奔》 开演前, 周池娟正在包头,手机响了, 一看是罗雅卿打来的, 她不能不接。罗雅卿告诉周池娟, 没来看前两天的折子戏专场, 深感遗憾, 总觉得自己作为张老师的大弟子, 有必要再上一次舞台, 与观众见个面。

“不知道往后还有没有上台的机会……”罗雅卿的声音轻了下去。

周池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答应下来的, 只觉得一听此话, 眼窝里霎时蓄满了泪水, 她努力忍住, 不让它流出来, 以免污染妆面。

那晚的后半场, 周池娟演得很吃力, 每一场下来都大汗淋漓。 她总觉得有块大石头压在背上, 最后一场唱做繁重的 《投山》 还没开始, 就已气喘吁吁了。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也得了什么病, 原来全本都能演下来的, 怎么这次演个后半场都这么费劲。 突然, 外面一阵惊雷巨响, 穿透了剧院的隔音墙。 周池娟在台上不由得一怔, 她不知道是自己的臆想还是雷声真的传到了自己耳朵里。

实指望封侯也那万里班超。

到如今生逼做叛国红巾, 做了背主黄巢。

恰便似脱鞲苍鹰, 离笼狡兔, 折网腾蛟。

救国难谁诛正卯? 掌刑罚难得皋陶。

似这鬓发焦灼, 行李萧条。

此一去博得个斗转天回, 高俅! 管叫你海沸山摇。

一段唱完, 周池娟感觉后背冷汗直冒, 衣衫已湿透。 后台嘈杂得要命, 周池娟隐隐感觉到, 罗雅卿可能已经到了。 她的思绪突然飘忽起来, 那些令她难以释怀的过往如浪涛汹涌而来。

忽喇喇风吹叶落, 震山林阵阵虎啸。

又听得哀哀猿叫, 俺呵! 走得俺魂飞胆销, 似龙驹奔逃。

呀! 百忙里走不出山前古道。

又勉力唱完三句。 跑圆场的时候, 周池娟突然看见罗雅卿坐在轮椅上, 就在舞台的侧幕里看着她。 她心头一紧, 没顾着脚下, 一个趔趄, 差点被自己的披风绊倒。 罗雅卿的皮肤白得吓人, 眼睛深凹, 但嘴唇是猩红的。 周池娟知道这是她为了最后一次上台努力装扮的。

呀! 又听得乌鸦阵阵起松梢, 数声残角断渔樵。

忙投村店伴寂寥, 想亲帏梦杳, 想亲帏梦杳。

顾不得风吹雨打度良宵。

“锵锵锵” 的锣鼓声, 犹如利剑刺入耳膜中, 舞台上为了突出场景感, 从空中撒下了一片片模拟雪花。 周池娟依稀记得, 当年她出走虞城时, 十多年不下雪的海都也下了雪。 周池娟在“大雪” 中来了一个抢背, 跪在地上唱道:

一宵儿奔走荒郊, 残性命挣出一条。

到梁山借得兵来, 高俅啊! 贼子!

定把你奸臣扫!

最后三句唱完, 周池娟终于下场了。

那天的谢幕显得很严肃, 罗雅卿被推上舞台后, 下面的观众鸦雀无声。 话筒先是在周池娟手里, 然后传给了罗雅卿。 罗雅卿把自己怎么进入 “海虞”, 怎么拜张妙花为师, 怎么凭借 《西厢记》 夺得梅花奖, 怎么得病的事情简单地告诉了观众。 她的声音很轻, 还微微颤抖着。

说完这些, 罗雅卿艰难地从轮椅上站了起来, 说要最后唱几句: “今天池娟和我的学生演的是 《夜奔》, 那我就给大家唱几句 《夜奔》吧。” 说完便轻轻地唱了起来:

按龙泉血泪洒征袍, 恨天涯一身流落。

专心投水浒, 回首望天朝。

急走忙逃, 顾不得忠和孝。

声音很轻很哑, 有几个高音根本唱不出来。 那怪异的声音犹如雪后的乌鸦贴着苍青的天空呱呱飞过。

最后谢幕的时候, 按照平时演出的惯例,所有演员都要手牵手在配乐声中向观众鞠躬,周池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牵住罗雅卿的手。 她尝试着握住, 罗雅卿却缓缓挣脱了。 只能捏住她的袖子。

大幕拉上后, 台下的观众一起涌向台前,要求第二次谢幕。 大幕再次拉开, 罗雅卿重新从轮椅里站起来。 这次, 她主动拉上了周池娟的手, 周池娟感到那手冷得像冰柱。 她突然感到一种虚无。 林冲夜奔又怎样呢, 最后不也在梁山抑郁而亡吗? 只是很多人不知道这个下场罢了。

大幕再次拉上, 台下的观众有人大喊着要求第三次谢幕。 但是, 罗雅卿晕过去了, 她冷汗直冒, 被人抱到了轮椅上——幕拉得更紧了。

罗雅卿是在第三天夜里去世的。 周池娟得知这个消息非常震惊, 医生说那次谢幕是她最后的 “回光返照”。

后来听徐惠凤说, 罗雅卿死前意识清醒时, 还不由自主地去摸床头的剧本。 据说那本《夜奔》, 被她摩娑得像草纸一样皱, 院里已给她换过一次了。

罗雅卿死后, 护工发现新换的剧本活生生被攥成了两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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