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构建双循环新发展格局:历史回顾与战略构想*

2023-02-18鄢一龙

鄢一龙

(清华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北京100084)

2020年,中共中央首次提出“构建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四个五年规划和2035年远景目标纲要》要求:“必须强化国内大循环的主导作用,以国际循环提升国内大循环效率和水平,实现国内国际双循环互促共进。”[1]2022年10月,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二十大报告中明确提出,要加快构建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新发展格局是开放的国内国际双循环,不是封闭的国内单循环;是以全国统一大市场基础上的国内大循环为主体,不是各地都搞自我小循环。”[2]那么,该如何进一步理解构建双循环新发展格局?笔者将从历史回顾和战略构想角度对其进行分析。

一、内循环为主的经济传统

(一)“内向爆炸”的传统经济

中华文明是一个内向化发展的文明。不同于西方在地中海盆地孕育出来的海洋文明,中华文明是在一个内陆发展起来的大陆文明,辛勤的农业耕种是中国养活不断增长的人口的主要途径,费正清将这种不同于西方的发展模式称为“内向爆炸”[3]。

中国几千年的传统经济总体上都是以内循环为主的经济体系。中国很早就实现了大一统,加上地域广阔、人口众多、物产丰富,使其构成了一个自我循环的生产体系与内部市场,而外部的朝贡与贸易只是这一内循环体系的补充。

与世界其他国家相比,中国传统内循环经济已发展到相当高的水平,一个有力证明就是世界上最早的纸币出现在中国。唐宪宗年间就开始使用“飞钱”,“商贾至京师,委钱诸道进奏院及诸军、诸使富家,以轻装趋四方,合券乃取之,号飞钱”(《新唐书·食货志》)。纸质“飞钱”省去了长途贸易中金属货币远途流转的不便,但它还不是真正的纸币,而是异地汇兑的信用凭证。北宋时期发源于四川的“交子”,原先也是民间的异地兑现票据,后来民间“私以交子为市”,具有了以民间信用为基础的货币功能,最后收由国家发行“官交子”,以国家信用为基础,成为世界上最早的纸币与信用货币[4]。这比欧洲开始使用纸币早了六百多年。13世纪,马可·波罗到中国旅行时第一次看到了纸币,并为之震惊,称其为“炼金术”。马可·波罗的记载对西方世界产生了深远影响,科斯说,他就是从《马可·波罗游记》中了解到中国使用纸币远早于西方,这些记录使他认识到早在西方世界崛起之前,中国就取得过巨大的成就(1)科斯在2011《财经》年会上发表的视频致辞。(参见王宁对科斯的访谈,https://www.demson.edu/centers-institutes/iep/documents/coase-interview.pdf)。此外,据有关研究估计,在19世纪之前,中国人口预期寿命普遍高于西北欧同类人群。18世纪,中国成年人人均摄入卡路里为2 500千卡左右,远高于布罗代尔对于欧洲“大城市民众”的估计[5]。

农业是整个经济的基础。《商君书》核心思想就是要将农战作为国家富强的基础,“百人农、一人居者王,十人农、一人居者强,半农半居者危,故治国者欲民者之农也”[6]。历代统治者都以重农劝耕作为治国之本,农村是生产中心,城市是手工业和商业中心,在生产能力有余地的情况下才进行对外贸易,这种依靠农业、制造业、贸易的财富增长方式被亚当·斯密称之为自然的增长方式[7]208。对外贸易是和朝贡体系结合在一起的,原本就是对于国际政治和内循环经济的补充。1793年,乾隆拒绝英王乔治三世提出贸易请求的回诏中的“天朝抚有四海……奇珍异宝,并不贵重……万国来王,种种贵重之物,梯航毕集,无所不有”,并提出要对英王额外赏赐,以回报其派遣使团远道而来祝寿的诚意[8]。其实,这并非只是颟顸自大之语,所体现的不过是传统中华帝国内自足、外怀柔的历史常态,当时乾隆君臣没有意识到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已经在遥远的西方发生,他们所熟悉的朝贡体系正被另一个他们所不熟悉的新世界体系所取代。

中国以内循环为主的传统经济与欧洲许多国家外向化的发展方式不同。亚当·斯密认为,财富发展的自然顺序在许多欧洲国家中被颠倒了,在欧洲某些城市中,对外商贸对象主要是精细的制造业。罗马帝国衰弱后,欧洲的农业发展受到抑制,而城市则借助贸易逐渐变得富裕,并发展起自身的制造业,反过来又推动了乡村的改良[7]208-229。而地理大发现以来,世界日益变成一个整体,欧洲开始通过大规模海外殖民和扩张掠夺资源,开辟新的国际贸易航路,从而创造了一个世界经济体系,促进了本国工业革命的蓬勃发展。

中华传统内循环经济发展模式,使得中国农耕文明更为和平,将生存的基点放在自身农业发展上,不依靠对外掠夺,也使得中华文明更有韧性。同时,这也使得中国的经济发展出现了黄宗智所说的“内卷化”问题。中国的传统农业总体上是通过精耕细作实现自给自足的。传统农业生产率在一定水平上长期处于均衡状态,农业产量的提高被人口增长所抵消。吴慧认为,两千多年来土地生产率是缓慢上升的,在清朝中期达到高峰,亩产量为367斤,与战国末期相比仅上升了70%,清代中叶以后大幅增长的人口,主要通过开荒耕种来养活,劳动生产率几乎没有提高[9]。

(二)独立完整的内循环经济体系建设

新中国成立以来,在面对西方封锁以及中苏交恶后在国际上被孤立的局面,中国发展出独立自主基础上经济建设的传统,形成了独立完整的经济内循环体系。

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国工业的基本状况正如毛泽东同志说的“一辆汽车、一架飞机、一辆坦克、一辆拖拉机都不能造”[10],工业生产方式也是非常落后。但经过短短不到三十年的时间,中国已由一个工业上异常落后的国家,成为工业门类齐全、各种工业品都具有较强生产能力的国家。不但生产资料、工业品产量大幅提高,1980年原煤、原油、发电量、粗钢、水泥的产量分别为1949年的19倍、883倍、70倍、232倍、121倍,而且各种现代的轻重工业品都能生产,到1980年,我国年生产彩电3.2万台、空调1.3万台、洗衣机24.5万台、电冰箱4.9万台[11]50-51。

一是工业体系结构变得更加现代。1952年,中国工业主要是传统工业,纺织工业、食品工业占据了半壁江山,而到1984年,“现代工业”的比重已经达到了六成。1980年,世界银行考察中国经济发展情况的代表团在报告中写道:“几乎整个现代工业体系已经建成……虽然在许多方面中国的产业结构仍然与其他发展中国家类似,但其机械和冶金产品的比重并不比工业化的市场经济体小多少。”[12]

二是中国将工业化重心放在重工业与生产资料上,使得工业体系更具强健筋骨。1980年,重工业产值比重达到了52.8%,比1952年提高了35.5%(见图1)。此外,资源勘探事业也得到了很大发展,国家从无到有建立了国防工业。

图1 1952年与1980年国民经济工业化程度比较注:资料来源于《新中国五十五年统计资料汇编》《中国工业统计年鉴2012年》以及王绍光《国企与工业化,1949-2019》)相关统计数据。

三是建立起了工业化的基础设施体系,公路、铁路、输油管道等基础设施建设都趋于完善。此外,通过调整产业布局,将原来集中在沿海少数城市的工业化延伸到中国广阔的内地与农村。

建设时期的中国经济内循环体系,不但是整个国内的大循环,出于备战需要,我们还提出各区域推动形成内循环体系。“四五”计划提出要形成区域协作大循环,将全国划分成10个经济协作区,建立各有特点、不同水平、工业农业协调发展的经济体系,要求做到各自为战、大力协同[13]。

二战后,苏联曾主导建立了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的经济大循环,目的是形成社会主义国家内部的产业分工体系,体系内的社会主义国家之间可以取长补短,集中力量发展自身优势产业,并购买到自身不生产的产品,从而实现工业发展的“专业化和协作化”[14];此外,还成立了社会主义国家的经济互助合作委员会(即“经互会”),来协调社会主义各国的经济合作、产业分工和贸易关系。我国领导人从自身国情条件出发,认为中国是独立自主的大国,资源丰富、人口众多,需要也能够形成一个独立完整的工业体系和国民经济体系,因此并未加入这一经济大循环体系,只是作为经互会的观察员国,从而保证了自身经济发展的独立自主性。这一决策今天看来,更显示出其深远意义。

独立完整的工业体系与国民经济体系是改革开放后中国能够实现非依附性发展的基础,是中国能够成长为世界工厂的基础,也是今天我们能够构建国内大循环为主体的经济体制的基础。而一些前社会主义国家,按照社会主义国家阵营内部的工业化分工,在苏联解体后,他们的工业化基础也被摧毁,经济发展遇到了极大困难。例如,白俄罗斯在苏联时期是工业发达国家,工业总产值占社会总产值的60%以上,有100多个工业部门,1 500个大型工厂企业,随着苏联解体,基于苏联分工的畸形产业结构弱点也暴露出来,工业中军工比重达到了55%,随后工业连续5年衰退,工业产值下降了40%[15]。根据媒体报道,2022年8月,白俄罗斯总统卢卡申科视察明斯克市一家摩托车工厂,该厂生产“明斯克牌”国产摩托车,但是在卢卡申科追问下,才发现这款摩托车只是国产化设计、组装,而几乎所有零部件都是从中国进口,他很不高兴地说不能再容忍这样的情况,一定要提高国产化率。

二、积极参与国际大循环

(一)参与国际循环1.0:资源品输出地

历史上,中国一度是世界上重要的制成品出口中心。弗兰克认为,明代中国实际上垄断着全球瓷器市场,80%的瓷器出口是输往亚洲的,其中20%输往日本;输往欧洲的瓷器在数量上仅占16%,但都是优质品,其价值高达中国瓷器出口总额的50%[16]。制成品出口顺差,使来自美洲的白银不断流入中国。随着西方国家工业革命的发生,中国制造业逐渐落伍,成为一个以输出自然资源品为主的国家。

近代以来,中国主要以自然资源品出口国身份加入世界贸易循环中。1871年,丝与茶占总出口的92%,到20世纪初,中国出口的大部分商品仍然是自然资源品,后来增加了大豆和大豆制品,铁矿石和煤炭主要出口到日本,以及日本在华棉纱厂生产的棉纱[17]。

孙中山先生曾经在他的《实业计划》中提出一个宏伟的中国开发建设计划,并邀请欧美强国投资中国,但是西方国家对于建设中国本身不感兴趣,他们感兴趣的是中国丰富的矿产资源和庞大的市场。

社会主义建设时期,中国虽然已经逐步具有较为强大的工业生产能力,但是参与国际循环的能力仍然较弱。1950年,进出口总额仅11.3亿美元,1978年为148亿美元,其中出口额只有76亿美元[11]68。而且,中国参与国际循环主要依靠资源品。苏联曾经向中国提出过两个要求:一是要在中国建立一个橡胶生产基地,后来毛泽东同意在海南建立这样一个基地;二是从中国引入劳动力人口参加西伯利亚的开发,被毛泽东拒绝了。可以看出当时中国在苏联眼中的地位就是一个资源输出地[10]。到1980年,中国出口商品中仍有一半是初级产品[11]69。在1995年之前,我国仍然是一个资源输出国,初级产品出口额大于进口额(见图2)。

图2 我国初级产品进口额与出口额(1980-2018)注:数据来自于1981-2019年《中国统计年鉴》。

在国际循环的1.0版本中,中国在对外输出资源品的同时,也引进外部技术和设备。新中国成立初期,我国从苏联引入了156个项目,这些项目成为我国“一五”计划工业化的骨干(2)“一五”计划规定:苏联援助下的156个工业单位的建设,在“一五”期间开始施工的有145项,还有11项将在“二五”计划期间进行施工。(全国人大财经委办公室等:623)在156项中,实际落实的有150项,主要是重工业项目,其中国防工业44项、冶金工业20项、能源工业52项、机构工业24项、化学工业7项、轻工业3项。(参见刘国光:《中国十个五年计划研究报告》,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76-78页),也为新中国工业化打下了底子。在20世纪70年代,随着国际形势的变化,1973年,我国提出在今后三五年内引进43亿美元的成套设备,包括13套大化肥、4套大化纤、3套石油化工等项目,被称为“四三方案”。在此方案基础上又追加了一批项目,计划进口总额达到51.4亿美元,成为继“一五”计划156个项目之后的又一次大规模技术引进[18]。

(二)参与国际循环2.0:生产制造中心

改革开放之后,中国开始逐步作为生产制造中心加入全球大循环。经济学者王建曾经提出国际经济大循环战略,通过国际市场转换机制,沟通我国的农业与重工业循环[19]。改革开放初期,在沿海地区形成了“两头在外”的发展模式,即在沿海地区发展加工业来换取国际外汇,用换取的外汇再进口成套设备,以推动重工业发展,同时也带动了内地的资源品、劳动力向沿海流动,带动了农村农业的发展。

至此,中国全面参与了国际大循环,既参与世界贸易大循环,又参与各种生产要素的国际大循环,使得中国的经济逐步融入全球经济体系中,在全球大循环中得到了锻炼,获得了更大的发展空间。

中国从改革开放之初的进口国逐步变成了世界上的出口国,尤其是加入WTO以后。首先,我国的贸易顺差额迅速扩大。中国制造走向了全世界,中国出现了大量的货物贸易盈余:2015年,我国的货物贸易顺差额达到了5 939亿美元,近年来有所下降,2018年为3 509亿美元,2020年又上升到5 350亿美元(见图3)。随着货物贸易顺差,我国的外汇储备额也不断上升,2020年为3.2万亿美元。同时,我国服务贸易长期处于逆差状态,2012年以来,服务贸易逆差迅速扩大,2018年逆差额已达2 582亿美元。

图3 我国货物贸易与服务贸易出口进口差额(1982-2018)注:数据来源于2019年《中国统计年鉴》。

其次,贸易结构也发生了变化,从初级产品占据一半逐渐转变为以工业制品为主。1995年后,中国的工业制品占出口的比重达到了80%以上,这也标志着中国不再以资源出口地,而是以生产制造中心的身份加入国际大循环。同时,以进料加工、来料加工、装配业务和协作生产等形式的加工贸易快速发展,1981年,中国的加工贸易占比只有6%,2001年已达47%[20]。

随着中国由资源输出国转变为生产制造中心,1995年后,中国也由资源净出口国转变为净进口国。2000年,江泽民同志明确提出,“必须充分运用国内国际‘两种资源、两个市场’,必须加大利用国外资源的工作力度”[21]。初级产品净进口占GDP的比重不断上升,到2008年已达6.57%,受金融危机影响,2009年降至4.9%,随后又重新提高,2012年为6.5%。中国通过购买全球资源,既缓解了本国资源的瓶颈约束,也拉动了资源输出国的经济增长。

中国作为生产制造中心,除了进一步加入全球产业分工外,同时也成为FDI的重要流入国。1985年,中国利用外商直接投资仅为47.6亿美元,2020年已达1 630亿美元,成为世界外商投资最大目的地国。此外,我国的人力资源也加入了国际大循环。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出国留学人员快速增长,特别是进入新世纪后,出国留学人数更是加速增长。到2018年,我国出国留学人数总规模为66.2万人,2018年来华留学生人数稳定增长,超过了49万,“留学中国”正在成为海外留学新品牌。

三、传统国际经济循环模式危机

与中国作为生产制造中心对应的是传统国际经济大循环模式,总体上形成了欧美作为研发中心、金融中心、消费中心,东亚特别是中国作为制造中心,其他一些资源能源大国作为资源品输出中心的国际经济大循环模式。美国1953年制造业产值占世界比重达到峰值(44.7%),随后,全球的生产中心从美国向东亚转移,其中,日本制造业产值占世界的比重从二战后的2.6%提高到1980年的14.9%。随后又转移到中国,到2009年,中国制造业产值已经占到世界的25.9%,是美国的1.6倍。这一模式在一定时期是有效的,欧美占据了产业链高端,同时获得物美价廉的消费品,形成了多方共赢而欧美发达国家多赢的局面。

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这一国际大循环模式的弊端逐渐暴露出来,中国的经常项目顺差与金融项目逆差是以美国的镜像为特点的,美国出现了过度消费、过度负债等问题,制造业空心化加剧了美国国内的阶级矛盾,也加剧了99%与1%的对立。

2008年以来,全球化发生了重大转折,即由扩张阶段进入了逆全球化收缩阶段。世界银行报告研究指出,1990-2007年是全球价值链增长最快的时期,与交通、信息通信技术的进步以及贸易壁垒降低,使制造企业将生产链条延伸到国外有很大关系;2008年以来,由于贸易改革趋缓,一些国家逐渐将生产链条转回国内,致使全球价值链增长放缓,全球价值链贸易占比下降[22]。同时,欧美国家试图对全球分工做出调整,以重构制造业的全球价值链,美国提出了“再工业化”以推动制造业“两个转移”——高端制造业回流美国、中低端制造业向东南亚转移。

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我国的经常项目余额持续缩小,特别是2018年美国发动贸易战以来,中国对美国的出口已经减少,而对“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出口开始上升。我国的贸易依存度由2006年的64.2%下降到2019年的31.8%,出口产品中的外国增加值占比从2005年的26.3%下降到2015年的17.3%,最终需求中的国内增加值占比从2005年的80%提高到2015年的86%[23]。

传统国际大循环模式的另一个危机就在于,欧美作为科技研发中心而中国是制造和加工中心,随着中国科技实力增强,产业向中高端迈进,与以美国为首的西方世界产生了更强的竞争关系。美欧近年发布的报告,都将中国作为5G、人工智能等关键技术的主要竞争对手,这也是美国挑起与中国经贸摩擦的重要背景。

同时,美国发动的对华贸易战、新冠肺炎疫情、俄乌战争等重大国际事件对全球大循环体系造成了巨大冲击,造成全球环境更大的不确定性,加速了传统国内国际循环模式的终结。西方各国要求制造业本地化的战略诉求更强烈,拜登政府更是提出了基于价值观的供应链整合计划。

四、推动形成双循环新发展格局(3)本节主要选自鄢一龙:《双循环的战略深意是什么》,《瞭望》2020年第22期。

发展不但是国内市场的小循环,还有国内与国际的大循环,需要在全球范围内考虑供需均衡,外部宏观条件经常是不确定的,不能只依靠市场的力量,而是需要规划,前瞻性地谋篇布局。例如,“九五”计划以后我国出现了国内资源短缺的约束,由资源净出口国变为净进口国,2000年明确提出了充分运用国内国际“两种资源、两个市场”。“十四五”期间,国内市场已经面临着有效需求严重不足的问题,需要通过布局国内国际两个生产、两个市场,推动国内国际全球经济大循环。

新冠疫情发生以来,美国对我国的打压进一步升级,我国最重要的地缘发展大战略就是要形成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循环与国际循环相促进的“双循环”新格局。这实际上是要打一场经济上的持久战,依靠我们广阔的经济发展战略纵深,形成一个内循环为主的体制,妥善应对国际环境的不确定性。

传统国际循环模式的危机,也意味着新型国际循环模式的新机,中国将由参与国际循环的2.0版本,主要是作为中低端生产制造中心,转变为参与国际循环3.0模式,即向全球中高端生产制造中心、全球创新中心、全球市场中心与全球金融中心迈进。

(一)统筹国内国外两个循环

双循环是在新的形势下统筹国内国际两个大局,统筹国内发展与国际贡献,推动两种资源、两种创新、两个生产、两个市场的新战略布局。

统筹两种资源一是指继续开发本国能源资源,同时进口国际能源资源;二是主要依靠本国资金,同时争取海外投资,积极扩大对外投资;三是主要依靠本国劳动力和人才,同时吸引全球人才。

统筹两种创新是指积极推进自主创新、内源式创新,成长为全球重要的创新领导者,同时继续保持开放学习、开放创新,积极引进和应用其他国家的先进技术。

统筹两个生产是指在国内稳定和优化全产业链优势,同时积极布局海外产业链,在保障本国产业链安全的前提下,与其他国家的产业链形成优势互补、互利共赢的局面。

统筹两个市场是指中国既积极扩大内需,进一步扩大开放,和全世界分享巨大市场机遇,又积极稳定外需,开拓新兴市场,推动国内国际相互促进的供需循环。

双循环是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在外部环境高度不确定的情况下,利用我国产业基础实力雄厚、产业链条完整、战略回旋空间大、超大市场规模的特点,畅通生产、分配、流通、消费等经济运行的各个环节,推动实现内部自我循环,包括供需循环、产业循环、区域循环、城乡循环和要素循环等。

要形成国际大循环新格局,摆脱过度依赖传统国际大循环模式,形成更多的面向南方国家、面向“一带一路”国家的国际大循环模式。一方面,作为世界市场,中国要加大对全球的开放,继续和世界分享中国市场机遇;另一方面,作为世界工厂,中国要继续为世界提供中国制造、中国建造、中国创造,形成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格局。

(二)供给内需两端发力内循环

不论从经济安全还是从经济发展的角度而言,构建内循环为主体的体系都是非常重要的。上文提到的几个循环中,最重要的是实现供需循环,最迫切的任务就是扩大内需。近年来,有效需求不足已经成为我国经济发展面临的最突出挑战,新冠疫情的冲击无疑加剧了这一难度。不扩大需求,无论如何降成本、保运行,长期来说都难以持续。

中国需要积极扩大内需,扩大有效投资,恢复市场信心,促进经济供需内循环,但要转变投资领域与投资方式,避免造成新一轮的过剩。

一是加大对软基础设施的投资,包括环保、公共卫生、养老健康、教育、防灾减灾、国防基础设施等。目前看来,中国在保障生态安全、防疫应急、村庄社区保健、终身教育、备战应急、前沿科技设施等方面都有大量的投资缺口,亟待弥补。

二是布局若干超级工程。例如陆海通道、“一带一路”国际通道与走廊、生态走廊、前沿科技基础设施等。

三是推动城市基础设施升级。即便像北京、上海这种国内最发达的城市,也还是有很大的升级空间,包括城市交通基础设施,智慧城市建设,绿化生态环境改造,海绵城市建设,防洪抗灾能力、应急避险能力、建筑节能水平与抗震能力等方面的提升。

四是积极扩大消费需求。根据央行课题组发布的调查数据,我国目前城镇户均住房1.5套,再大规模开发房地产会造成新的泡沫,可以考虑通过政策组合设计,拉动住房市场波浪形传导消费,推动居民住房条件升级。对于改善型住房需求,可通过减免契税、住房公积金补贴等政策手段鼓励居民住房以旧换新、以小换大。对于首套住房的刚需,通过共有产权、限价房、政府集中采供等方式促进住房消费。通过消费补贴等政策推进汽车、家电用品以旧换新,带动家居大件消费品的消费需求。同时可以在目前各地发放消费券的基础上,考虑推动公共消费,在线上线下设立公共消费区,低收入人口可以凭券免费消费。这既是保障民生的措施,也有助于挖掘潜在的消费能力。

从供给侧构建内循环为主体的格局最重要的是稳定优化产业链。中国拥有世界上最完整的产业体系,这在全球都是独一无二的。传统国际贸易理论认为,随着要素成本上升,可以把附加值较低的制造业转移到国外,以更好发挥各自比较优势,实现产业垂直分工,但从经济安全角度来看却并非如此。在继续鼓励企业走出去的同时,要避免重蹈一些国家出现的制造业空心化覆辙,尤其要避免中国全产业链优势被削弱。为此,应加强自主创新补足产业链短板,利用国内战略腾挪空间大的特点,鼓励产业往中西部梯度转移,提高政府与企业的本地化采购比例,保障本国企业的生存空间。

(三)牢牢把握第四次产业革命机遇

在双循环中,创新中心是重要的节点,直接关系着产业基础再造、产业链提升。

进入新世纪以来,中国的创新实力持续快速提高,逐步成为全球创新潜在领导者之一。特别是由以技术引进、引进吸收、集成创新、跟随战略等外源式创新为主,逐步转变为以自主创新、创新驱动、蛙跳战略、协同创新、融合创新、原始创新、基础研究等内源式创新为主。2019年,中国的PCT专利申请量达到5.9万件,首次超过美国(5.8万件)跃升至世界第一位。中国仍然需要通过布局面向科技前沿、面向国家重大战略需求、面向经济主战场,持续提升创新能力。中国创新是后发优势、跨越优势、引领优势、集成优势、协同优势的叠加。新型举国体制优势、广阔的市场空间与巨大的应用场景,将助力中国成长为世界重要的创新中心,由中国制造升级为中国创造。

创新竞争的重点是布局第四次产业革命。第四次产业革命既是促进经济发展的最有效抓手,也是中美战略竞争的制高点。历史上全球性大国的崛起根本上是在于占领了新兴产业革命的领导权,人类目前正处于第四次产业革命的早期阶段,它将带来新基建、新投资、新就业、新消费等经济发展机遇。

新基建为第四次产业革命构建基础设施,包括构建各种类型智能终端、5G等通信基础设施,构建城市大脑、行业大脑、国家大脑、数据存储中心、超级计算设施等智能中枢设施。

新投资指第四次产业革命孕育着巨大的产业投资机会。这是一个席卷商业部门、生活服务业部门、生产服务业部门、工业部门、农业部门、交通部门、社会治理部门等,贯穿生产、配送、消费整个链条的数字化、智能化过程的革命,而且随着新技术的迭代涌现,将不断创造出新的投资风口。

新就业指第四次产业革命使得组织和市场的边界进一步融合,就业由传统的组织内就业转变为多平台就业、灵活就业、多元就业。就业关系由雇佣关系转化为协作关系,就业和创业进一步相互融合。

新消费指第四次产业革命将带来新的消费方式变革。抖音、快手等短视频软件的风靡,实际上已经带动传统电商进入了内容电商时代。随着5G、人工智能与物联网的结合,将推动人们在线消费的升级,衣、食、住、行、游、娱、学的消费方式都会发生重大变革。政府工作报告提到要鼓励推动线上线下消费,支持电商、快递进农村等都将促进第四次产业革命带来新的消费。

第四次产业革命也会重新塑造产业链与价值链。各种类型的平台型企业通过数字赋能的方式,延伸到研发、制造、配送与销售各个环节,已经成为产业链生态的组织者、价值链的重塑者,颠覆了传统微笑曲线的价值链分工方式。

(四)构建内外联通的战略大走廊

“一带一路”将成为世界新的贸易轴心和产业协作、共同发展的国际大平台,也是我国推进国际大循环的最重要战略平台。通过实施“一带一路”建设等,继续鼓励中国企业走出去,布局国内国际两个生产、两个市场。逐步摆脱过度依赖中国作为生产制造中心,欧美作为金融研发中心、消费中心的传统国际循环模式,转向更均衡、更多面向发展中国家的全球化模式。

这种模式的转换主要依靠以下几个循环:在推进海外投资的同时,扩大资源品的进口来源地,形成资源品——制造业的循环;通过帮助当地发展,提升当地购买力,形成农产品、轻工业品——消费市场的循环。通过国际工程项目的建设,拉动配套制造业产品的输出,实现制造业——建设项目的循环。通过推动中国投资,提高中国生产性服务业的全球服务能力和全球服务半径,实现生产性服务业——对外投资的循环。同时,要构建“一带一路”内外联通的战略大走廊,加大沿边地区开放,打造内陆开放高地,推动中国形成东西双向、海陆并进,多层次、多渠道的开放新格局,从而推动内外循环相互促进。

总之,中国的双循环发展格局是统筹国内国际两个大局,统筹发展和安全两件大事,并积极应对新变局。双循环体制不是要和全球化脱钩,而是进一步融入全球化,并积极推动新型全球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