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楝花开落

2023-02-18朱慧彬

思维与智慧 2023年6期
关键词:苦楝苦楝树一瓣

◎ 朱慧彬

老家的庭院中有株苦楝树。树身挨着土墙,枝繁叶茂。二三十米高的个头,粗壮的腰身,足以让人仰视、敬畏。它支起的绿荫能庇护院棚里的牲畜,能为院中高高垒起的草垛遮风挡雨。

苦楝五月开花。花儿碎小,小喇叭口朝天向阳,白色花瓣外透着紫,紫色花苞中裹着白,像一把把握在姑娘手中的花紫伞。

苦楝花开最盛的时候,那头待在树荫下嚼着草料的水牛,常常不识时务,想要伸长脖子一亲芳泽,却又每每忍不住直打喷嚏,一家人因此笑得前仰后合。

苦楝树根系十分发达,生命力强。父亲后来在屋前屋后又种了好几株苦楝树。每年春尽,屋前屋后,苦楝著花,同气连枝,蔚为壮观。因苦楝花性苦,少有蜂蝶来嗅,故花期颇长,久开不败。

“小雨轻风落楝花,细红如雪点平沙。”苦楝花会在这连绵不绝的风雨中花枝低垂,一瓣一瓣,坠落在庭前的黑泥中。那份恋恋不舍,那份柔韧相抗,我想父亲是种树人,个中滋味定会了然于胸。

苦楝的果实初为绿色,渐为金黄,形态圆或椭圆且光滑。熟若黄枣的苦楝一粒粒一串串密密匝匝垂在枝头,悬在头顶,俏皮可爱。它常常成为儿童们游戏的宠物,成为皮筋弹弓最好的子弹。当苦楝果实在知了欢叫的夏天频繁地敲打着邻家玻璃窗,或者像音乐、雨点一样叮叮咚咚在你身边次第响起声,又或者冷不丁地一粒飞弹袭击你的后脑勺,响声清脆,那随之而来的抗议与责骂声便会此起彼伏。

在故乡众多的植物中,不能食用的果实很少,苦楝果是其中之一。没有动物们的骚扰,其挂枝时间变得更为长久。

入秋,苦楝的果实开始风干,变红变黑,继而渐渐地萎缩,像老人沟壑纵横的脸,又如一串串喑哑的风铃,在枝头兀自摇曳。隆冬到来时,北风扫荡村庄,植物们悉数上交了全部的绿叶与果实,而庭中的苦楝仍挂着果,微笑着面对北风的搜刮与掠夺,直到在奔向春天的路上耗尽最后一丝力气。

不愿冬眠的鸟驻守在裹着白雪的枝头,生生瞅着苦楝的残果,饥饿地叫唤。父亲见了,也不会去驱赶,而是傻呵呵地笑。

父亲得子迟,年届不惑方有了我哥。偏巧那年脊髓灰质炎病毒流行,大哥不幸患病,落下终身的不便。父亲脸上的笑容沉默了好几年,直到有了健康的我。

听大舅说,当年大哥被镇卫生所误诊以致后来难以医治的时候,父亲流下了悔恨的泪水。他责怪自己没有早点发现,送到县里的医院,责怪自己害了大哥的一生。父亲因此常常借酒浇愁,每饮必醉。

我想那酒是烈的,也是苦的吧。那涩涩的滋味一定如苦楝的花、苦楝的果实,在父亲百转千回的愁肠里集结、焚烧,化为穿肠之痛。

庭中的苦楝树长到第二十五个年头的时候,大姐出嫁。父亲截去了树的几条粗枝,晒干熏弯后,做了两把椅子、一口箱子,给大姐作为嫁妆。苦楝质轻且耐用,适合做农具,拿来做家具,亲友们都觉着寒酸,大姐也不言语。五年后,二姐出嫁,父亲将他种的几棵苦楝树悉数放倒,给二姐做了婚床。

如今,父亲已去世许多年,留给她们的那些旧物,经过无数双手掌的抚摸早已老旧破损。可她们均未丢弃,绑圈铁丝,打上钉子,依旧存着用着。

我一直有个疑问,一向心思缜密的父亲如何会独独钟爱粗壮木讷的苦楝树?南北朝时宗懔著《荆楚岁时记》一书中有“始梅花,终楝花,凡二十四番花信风”之说,那么,苦楝苦苦地等,迟迟地开,慢慢地落,它到底在等什么?

“不惧霜风煞叶花,凝浓苦涩聚年华。光枝秃秃容颜老,众子团团满树丫。”我后来领悟,苦楝不惧暴雨疾风的摧残,却经不住细雨轻风的耳鬓厮磨。这种柔韧中的坚强,先人后己的退让、苦中作乐的达观像极了我的父亲。

苦楝,闽南一带称为“苦楝仔”,人们唤它“恋子树”。我时常读错它的名字,如同我不曾真正读懂我的父亲。

(常朔摘自《福建日报》图/槿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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